论南宋对陇蜀的文武经略及预想实现
——以《世功保蜀忠德之碑》(《吴挺碑》)铭文为中心

2019-02-11 03:44蒲向明
关键词:经略吴氏

蒲向明

(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文学与传媒学院, 甘肃 成县 742500)

自南宋初,陇蜀地带作为保蜀御北、抗金御敌的屏障,发生过诸多惊心动魄的战事。历史的硝烟已经散去,但回声犹在耳畔。绍兴元年(1131),彪炳于史的和尚原大战,就在秦陇、陇蜀之地的兴州(今陕西略阳)、和尚原(今陕西宝鸡西南)、大散关(今陕西大散关)及阶州(今甘肃武都)、凤州(今陕西凤县至甘肃两当县徽县)、成州(今甘肃成县)展开:

(吴玠)收散卒保散关东和尚原,积粟缮兵,列栅为死守计。或谓宜退守汉中,扼蜀口以安人心。曰:“我保此,敌决不敢越我而进,坚壁临之,彼惧吾蹑其后,是所以保蜀也。”[1]

由此拉开了南宋经略陇蜀进而保蜀的战略序幕。吴玠的判断是准确的,他因战事的变化细致筹划了对策。五月,金没立郎君及别将乌鲁折合,分两路入寇。没立出凤翔,折合自阶、成、凤州出大散关。当时,吴玠乏粮,故兵无斗志。吴玠与弟吴璘召诸将,以忠义相激励,并歃血而誓,使兵众感奋。乌鲁折合兵先至,在和尚原北列阵,宋军更战迭休,大败折合。这时,没立郎君正攻箭关,吴选兵奋击,使金兵两路不得会合,大败而去。十月,完颜宗弼(金兀术)自熙河移兵窥蜀,引兵众十万人,从宝鸡造浮桥渡渭来犯,吴玠派吴璘、雷仲等,将劲兵用“驻队矢”迎敌。并用骑兵断其粮道,共交锋三十多次,完颜宗弼中箭而败退[2],吴家军取得了和尚原大战的胜利。“和尚原之战是金人南侵中最惨的失败”[3],有效遏制了金人经由陇蜀、秦蜀进犯川蜀的进程。

一、吴氏家族从吴玠到吴挺统军在陇蜀具有重大影响力

对于南宋朝廷来讲,和尚原之战获胜,并不仅仅是一次战役上的胜利,其战争格局上的收益是远超出预期的。第一,在宋军连败不止的情况下,此战终于迟滞了金人南下入蜀的步伐,增强了宋人经略陇蜀进而保蜀的信心,扶大厦之将倾;第二,证明了依据陇蜀特殊地理位置可弥补军事、经济面临诸多困难而坚持抗金的可持续性,具有战略意义;第三,南宋朝廷下放部分权力给吴氏家族为代表的地方武将,能更好激发战斗力获得超出预期的效益。后续发生的仙人关大战证明了这一点。清人评云:“和尚原、大散关一带,为全蜀门户。西走阶、文,南出褒、沔。其(和尚原之战)后,玠驻河池(今甘肃徽县),于凤县西一百里之仙人关,别营杀金坪,以防寇深入,而吴璘独驻和尚原。逮绍兴十二年,竟割和尚原以畀金,则秦桧之奸谋也。”[4]这个观点说明陇蜀之地“为全蜀门户”显然名副其实,因此发生仙人关大战具有历史的必然。

河池(今徽县)处甘、陕、川交会之地,为通往西南要道,有“秦陇锁钥”和“川蜀门户”之称,仙人关在河池东南,西临嘉陵江,南接略阳北界,北有虞关紧接铁山栈道,是关中、天水进入汉中的要地,也是秦陇入川咽喉。绍兴四年(1134)二月,完颜宗弼(金兀术)与陕西经略使完颜杲、伪齐四川招抚使刘夔率骑兵10万,大举进攻仙人关。吴玠率万余人与金军激战数日,终因力不能及,退守第二道防线。金军披重甲,铁钩相连,鱼贯而上,吴玠与其弟吴璘督军死战,以劲弓强弩大量杀伤金军,金军攻势不减,吴玠派部将杨政率精兵锐卒,持长刀、大斧攻金军左右翼。三月初一夜,宋军燃火四山,战鼓动地,出兵反击,并派王喜、王武诸将攻入金营,金军惊溃,金将韩常被射伤,遂引兵逃遁。吴玠乘势扩大战果,派张彦等将袭劫横山寨,杀敌千余人,又命王俊于河池(今甘肃徽县)设伏兵,再攻金军。金军被迫退回凤翔府。仙人关大捷,使金军南下的企图破灭。

就是和尚原大战和仙人关大捷,奠定了吴玠为首的军事集团在陇蜀之地具有重大影响力的基础。目前学界研究南宋陇蜀经略与朝廷保蜀的战略关系,是没有办法绕开吴氏家族的[5]。我们近年来在研究陇蜀古道文化遗产的田野调查中,发现从徽县杀金坪、吴王城、吴山(南宋前称玲珑山)到成县紫金山吴氏“保蜀城”[6]、成县城关镇石碑村“世功保蜀忠德之碑”(别称“吴王碑”、“吴挺碑”、“吴挺神道碑”)等等遗存,也佐证了这一点。从吴玠到吴曦三世统军,经过他们与金人艰苦卓绝的军事斗争,为我们勾勒了南宋朝廷经略陇蜀的大概轮廓。限于篇幅,本文拟不对此进一步展开。就吴氏三代统兵抗金的史迹研究看,对吴玠、吴璘甚至最终走向叛逆的吴曦,研究成果较多。比较而言,对第二代掌门人吴挺的研究似乎显得单薄。吴挺不以战功著,当然不能与父辈吴玠、吴璘相比,也不能和儿子吴曦叛宋自立那样引世人注目,被历代史家和当今学人疏忽也属情理之中。但从深一层看,他在南宋经略陇蜀的连带作用,吴挺是具有深刻历史意义的。这可以《世功保蜀忠德之碑铭文》(《吴挺碑铭文》)为中心深入探究。

二、《世功保蜀忠德之碑》存铭与文本关涉陇蜀经略大势

《世功保蜀忠德之碑》今存甘肃成县城关镇石碑寨村,“详尽记述了吴挺家世和他参与的宋金在甘肃境内的德顺之战、瓦亭之战、巩城之战等战役,以及保境筹边的功绩。”[7]1963年定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8],已于2017年完成申报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工作[9]。此碑的介绍性文字,多见于地方文献①,此处不赘。吴挺事迹,史书著录甚多②,亦无需重复。有论著指出,该《吴挺碑文》与《宋史·吴挺传》有约简关系:“《宋史》吴挺传即约此碑以成文也,故嘉靖《陕西通志》题为‘宋太师卫国公吴挺墓碑’,甘旧通志以为文在碑阳,《语石》以挺为玠子,皆误”[10]。这不仅仅是《吴挺碑文》比《宋史·吴挺传》1300字多出7000余字的数量对比,文体差异和表达要求的细致内涵显然被忽略掉了。这是一个有趣的选题,笔者拟另文探讨[11]。樊军《吴挺碑校注》是《世功保蜀忠德之碑》的最早单行校注本[12],但有学者指出该校注本存在很大问题,“是对前书(指民国张维《陇右金石录》)中所出现的讹误沿袭照抄,且进一步证之于后,这无疑也就增强了‘世功保蜀忠德碑’错误录文的毋庸置疑的可信性,从而在客观上起到了以讹传讹的不良效果。”[13]笔者对照二者发现,樊注依据拓本而未用地利之便做田野调查、辨识原碑,确实舛误甚多。为便于文字征信,本文所引,均出于今年最新研究成果——赵逵夫先生主编《陇南金石校录》第三册“碑碣摩崖·成县”[14]。

《吴挺碑》碑文,若含碑下部吴挺次子吴曦撰《感恩表》在内几近8000字,许多史实为《宋史·吴挺传》所不载。特别是吴氏家族为南宋朝廷保蜀抗金而经略陇蜀之地的事迹,鲜见于其他史料或金石载录。从大局看,也为文史学界研究宋金关系提供了十分宝贵的史料依据。《世功保蜀忠德之碑》正文起首说:

庆元三年,(吴曦)泣而言曰:“臣祖父璘,际遇高宗皇帝中兴,陈力西陲,赖国威灵,克保全蜀。孝宗皇帝亲洒奎翰,赐之‘安民保蜀定功同德’之碑。先臣挺,获事三朝,备宣忠力。岁在辛巳,逆虏渝盟,瓦亭、德顺至于治平、东山、巩城之勋,频有战捷,虏卒畏遁,蜀赖以安。而提兵中外,世守西边者三十余载。不幸奄弃明世,五年于兹……”维时际会之臣,恩极褒表,乃顾谓曦曰:“惟汝父为国勋臣,固当有以旌宠之。”既取禁暴定众,布德执义之旨,谥曰“武穆”。又亲御翰墨以“世功保蜀忠德”名其碑……公于是时,或以忠勇而建勋,或以智谋而广略,或以精虑而植碁。凡所著宣,可传悠久。故其克敌骋谋,用继乃父勋荣事业,并耀一时,非世功之大欤?保境筹边,兵弭民靖,惠爱仁和,洽于坤维,非保蜀之至欤?抗诚厉衷,报国卫上,笃有大节,侈于君亲,非忠诚之全欤?皇帝当馈以思,拊髀以叹,光洒奎翰,揭之丰碑。以一门父子之功,被两朝褒表之异,视诸勋门特盛矣!

吴曦之言,先在追远。祖父吴璘自宋高宗时起即“陈力西陲、克保全蜀”。此“西陲”并非先秦时期西陲或西犬丘(为早秦发祥之地),这里指南宋与西夏、金军事对峙的西部边疆,具体地望就是今陕、甘、川毗邻区的陇蜀之地。由此看来,早在南宋初,以吴玠、吴璘为代表的吴氏家族及其武装(吴家军)就开始为宋廷经营陇蜀了,战略目标显然是“保蜀”。因其意图与南宋朝廷利益一致,所以宋孝宗亲笔为吴璘题写并惠赐“安民保蜀定功同德”碑,主旨当然不离安民陇蜀、保蜀定功。接着,吴曦对父亲的功绩作了概述:获事三朝,备宣忠力,言其资历和忠诚,这是王事专制时期最不能缺少的两个方面;历数父亲吴挺瓦亭(今宁夏固原南)、德顺(今甘肃静宁县东)、治平(今静宁县南治平乡)、东山(今静宁县东五里之东山)、巩城(巩州,今甘肃陇西)数战之功,达到了“蜀赖以安”的战略目的。在征金保蜀的历史进程中,吴挺与父经营陇蜀之地竟有三十多年!继后,碑文中载宋宁宗赵扩不仅肯定吴挺功绩,按例封谥,还亲笔题书命名“世功保蜀忠德”碑,意在扬名后世继续经略陇蜀之地,进而稳固保蜀战略,实现预想:保境筹边,兵弭民靖,惠爱仁和,洽于坤维,保蜀之至。史实表明,宋孝宗、宁宗在利用“吴家军”三代统军时经略陇蜀地域,进而达到保蜀战略,无疑是成功的。

三、吴挺仕途沉浮一直伴随宋廷经略陇蜀的辗转历程

对于吴挺的成长,《世功保蜀忠德之碑》如是说:

吴公挺,字仲烈,德顺陇干(今静宁县)人也……父璘,太傅、奉国军节度使,新安郡王,追封信王,赠太师,谥武顺……公,信武顺王第五子,庆国夫人所生也。王守武阶日,生于守舍。始生日,目光炯然,顾瞻如成人。长不好嬉弄,举止凝重。王奇之曰:“是儿必能绍吾家勋业者。”就学,通《左氏春秋》,至征伐会盟,究极其旨。倜傥尚气节,有大志,以荫补忠训郎。年十七,慨然以功名奋,乃从军为后部准备将,稍迁中部第一将,提振军马。

碑文言及吴挺是吴璘第五子,但并未再提及其余四人。可见,在众弟兄中吴挺才干为佼佼者。至于他出生的目光不凡、少年持重老成、精通《左传》和领略军事、外交要旨的记述,或有言过其实,不免带有套话和阿谀的色彩。我们姑且不论,但其十七岁即任兴州御前驻扎后军准备将,不久升中军第一正将[15]的记载,证明乃父对其器重已非一般,后面要做的,就是给吴挺机会反复历练,以便为堪当大任做准备。果然,机会为有准备的人而准备。绍兴二十八年(1158),吴挺得到了觐见宋高宗的机会。碑文载:

高宗召对便殿,问西边形势、兵力与夫战守之宜,且及二父勋业。公仪度整华,言论激烈,占对如响。高宗惊喜,顾左右曰:“真名将家儿!即日超授右武郎,改差浙西路兵马都监,赐金带。

这一际遇,吴挺达到了很多人奋斗半生所不得的高度,全赖其父苦心培养和他个人的好学领悟。吴氏家族自绍兴初一直经略陇蜀,手握川、陕兵柄。吴璘要继续经营陇蜀,巩固在四川的地位,就必须想方设法获得南宋朝廷对他在政治、军事方面的信任。深层的蕴涵在于,吴璘派遣吴挺觐见高宗,既有“试儿才”的心思,也有“表忠心”的意图。对于高宗来讲,册封吴挺东南任职,而不让他回兴州(今陕西略阳县),有人质于吴璘的用心,可谓深谋。由此可以看出,吴挺成长实在是辗转在南宋经略陇蜀兵家“管键”、“锁钥”之地和吴氏家族(军事集团)控扼川蜀之间的微妙关系之中。所谓碑文中“公妙年,以材略辩智克世其家,起至远方,一见寤合,骤膺显拔,由是名声益彰,无不羡吴氏人门之盛者”之记述,又给这种辗转关系提供了另一意义层面的注脚。

吴挺抗金首勋,是在治平(今静宁县境)、秦州、文州(今陇南文县)一线的陇蜀大地展开的。《吴挺神道碑》载:

绍兴三十一年,虏亮渝盟,盛兵渭上,信武顺王以四川宣抚使总三路兵讨之,将以公摄兴州。公固请曰:“所愿自试军前,乘时以建功业"。王壮之,即以为中军统制,俾出师经略秦中。初,王师克复秦州,虏大酋合喜孛堇与战,我叛将张忠彦引兵欲争据之,宣抚司檄公偕知文州向起,深入探贼,至治平寨,遇虏与战,破之。已而,南市城贼来援,战至暮,未决。公视虏气惰,语向曰:“是可以奇取也!”乃以裨校领所部牙兵,直据北门,众皆莫喻,且惧力不敌。公曰:“汝第往无虑,事或不捷,吾与若俱死!”众感泣,皆殊死战。公率背嵬骑,尽易黄帜,绕出贼后,乘高冲之。虏哗曰:“黄旗军至矣!”皆错迕惊乱。进兵袭之,遂大败。橫尸蔽野,俘馘甚众,获伪宣武将军安宁,斩阿乌孛堇、萧千户二级。上功幕府,公推功其下,士益以此多公。宣抚司引嫌亦乞不第赏。朝廷知公异勋,擢荣州刺史,旋拜熙河路经略、安抚使。

吴挺以中军统制之职经略秦中、克复秦州、偕文州知州发起治平之战,显示出了他的将帅气概和素质。此段碑文生动记述了治平之战的“奇取”谋略和战前动员、鼓舞士气,特别是部署背嵬骑(亲兵)化装“黄旗军”[16],在突袭、奇袭金兵时给敌方造成了的巨大精神压力,乃至于“皆错迕惊乱”,不能不说是神来之笔。率兵初战,吴挺就鲜明地展现出将门虎子的超常风范。

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的瓦亭(今宁夏固原南)、德顺(今甘肃静宁县东)之役、收复巩州(今甘肃陇西)之战,却展现出吴挺的另一方面:身先士卒,以勇制胜。《世功保蜀忠德之碑》载:

三十二年,公被檄同都统制姚仲率东西两路兵攻德顺城,金人左都监拥师由张义堡驻摧沙,会平凉援兵亦至,大酋合喜继遺万户背奴孛堇等益精甲来,至凤翔与之合。贼怙众自骄,仲营六盘,公独率兵趋瓦亭。虏望公陈军肃整,铠甲戈铤耀日,气已夺,号我军曰“天兵”,公冒矢石,摧锋陷坚,士皆奋死力。虏窘不支,尽舍骑,操短兵斗。公麾别将旁出,悉夺其马,虏大奔溃。我师追北,蹀血三十余里,斩首万计。军装器杖,委弃山积,及生缚千户耶律九斤孛堇,他戎酋二百三十七人。当是时,虏几只轮不返,公威名大震。

这次瓦亭之战,给吴挺经略陇蜀以极大声望。秦陇捷书报闻,连皇上也忍不住再三“嘉叹”。这里有两点尤其值得注意:首先、“勇”固然重要,但军纪严明、列队耀眼的气势已经在战前先入为主,兵家常识——两军相遇勇者胜;其次是“智”,带兵猛冲的目的就是为了促成短兵相接。吴挺的战术目的自然达成,金人骑兵不能施展不说,还损失了大量战马,以致军心动摇。因此,在吴挺等代表南宋朝廷经略陇蜀的战役中,瓦亭之战获胜是他智勇双全的典型表现。这在后面的德顺之战中,得到了进一步淋漓尽致的发挥。敌虏为挽回此次瓦亭惨败,复派重兵夺取德顺,吴璘唯恐失利,单骑“自秦州昼夜疾驰来视师”,确定了“据要为壁”、“力治夹河战地”的战略战术,以便于“处我师于利而致敌于不利”。这种准备料敌在先,且因金兵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出现轻敌骄纵思想。“迟一日,虏援兵果大至,合城中兵皆集。未明,布满山谷,弥望不绝。”吴挺采用诱敌深入之法,碑文载:

公先以数百骑尝虏,虏驰之,公不为动,徐诱虏致所治战地。贼鼓震天,公率骑士乘利摧坚,莫不一当十。虏折北穷蹙,还走壁。翌日,将出师,而虏不敢动。是时,天大风雨雪,虏幸休止而力已穷矣,一夕遁去。时降帅有觇者曰:“吾自从虏百战,未尝见如此,吴公可为神矣!”德顺既复,市不易肆,公功尤多。

虽然战略的确定有父亲吴璘的贡献,但是实施战术战法,是吴挺经略陇蜀思想的导引。他击败金军的先遣队,后又以所部兵马为饵将金军主力引入伏击圈,强弱态势发生了反转,获胜就在意料之中了。其后还有收复巩州之战,碑文是这样载述的:

巩州围久不下,公以选行诸将或曰:“巩城小而坚,恐有备难下,盍先其易者?”公曰:“人臣趋事赴功,宁择难易?况去国远斗,岂问城之坚脆耶?今日之事,视吾旗所向!”即日,引兵至城下,按视所攻,皆以西北隅陂陀可攻。公曰:“西北虽低而土坚,东南并河多沙砾,善圮,况以少众分攻坚城,城可得下乎?”诸将皆服。于是,尽徙攻具,齐集东南隅,公谈笑应变,创为攻具,发奇中巧,自出新意。不二日,楼橹俱尽,且遣间其酋,酋皆怀猜无固志。有雷千户者飞苛,祈降。夜半,率其徒数十人,见公罗拜,公与语,明示大信,示以不疑。黎明,城破,公入城抚定,人安堵如故,全活不可胜计。

这次战役,全在对战场的认真调查和思考,主要在攻心,正是“上兵伐谋”的具体表现。而且在攻城中达到出神入化、创设攻具、自出新意的地步,先敌之谋,胜券在握。同时由此扩展对破城之善后,也在一同考虑之中。“虏酋以女真千人劫万户,斩西门而遁”,吴挺先期设伏,尽歼之城下,大获全胜。朝廷嘉奖,授职郢州防御使。据史料,巩州获胜,展露了吴挺经略陇蜀文谋武事,尽皆出色表现[17]。吴璘由此放心还秦州,“留公(吴挺)与诸将守(德顺)”。此后,德顺之战多次,“虽合喜亲提河南、陕西兵至,而屡败屡北。”最惊心动魄者,莫过于“以大木蒙铜铁”的“将军柱”,破金人四轮战车“憨皮袋”,战事尚未结束,吴挺即被擢为武昌军承宣使、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熙河路经略安抚使,依前任中军统制。以二十五岁的年纪,距建节仅一步之遥。

据《世功保蜀忠德之碑》铭文,乾道元年(1165)吴挺知兴州,孝宗下诏特升他为兴州本军都统制,成为南宋朝廷经略陇蜀之地的二号人物(仅次于吴璘)。《宋史·吴挺传》云:乾道三年(1167),吴挺“以父命入奏,拜侍卫亲步军指挥使、节制兴州军马”。对于这次擢升的原因,史料语焉不详,但肯定与入奏朝廷有关。因此,有论者就推测说:“吴璘命吴挺所奏何事,无从考证。从时间上看,乾道三年是吴璘的卒年,他在行将就木之时,派吴挺入朝,除向朝廷交代后事外,应是希望获得朝廷首肯,让吴挺继承兵权。而宋廷任命吴挺‘节制兴州军马’,摆出允许吴氏父子世袭的姿态,则含有安抚吴璘、稳定四川军心的用意。”[5]这个推测显然有以今证古之嫌,实在是过于武断了。实际上,吴挺所奏何事并非无从考证,而是源于他和宋孝宗的一次深夜长谈。《吴挺碑》文说:

三年……遣公奏事阙廷,孝宗以公久事兵间,多勋劳,抚劳特宠。又问今日所以待虏之策,公敷奏详悉,志概激切,至漏下十余刻。大略以为寓战于和,益修武备,无忘灭虏。上深然之,即日拜侍卫亲军都指挥使,节制兴州军马。

这次夜谈,是因为对金策略“待虏之策”,吴挺主张“寓战于和、益修武备、无忘灭虏”,得到了孝宗的高度赞同,因此获得了经略陇蜀的兵马节制之权。不幸的是,在他返回的途中得到了父亲去世的消息。后来因为他“力求终丧”,“服除,召为左卫上将军,依前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武昌军承宣使”,才彻底离开陇蜀。

四、余论

对于南宋朝廷和吴氏家族来讲,吴挺调离兴州是经略陇蜀咽喉之地、实施保蜀战略的一个低潮期。相对于他后续经略陇蜀的再起,显然是一个辗转反复的过程,笔者拟另文论述。乾道四年(1168),吴挺除兼知兴州,他对经营陇蜀的重要性有了更深刻、更系统的认识:

(吴挺)仍趋诣阙,既对,悉以西边便宜为上历言之,如进人材、绳贪墨、缮原堡、除戎器、贸战马、广营田、治强盗、旌死节,凡此之类,累至百牍。上览奏嘉叹,无不行者。除利州西路安抚使,辞不许。陛辞之日,所以委注之意,尤谆谆也。公洊更重寄,声望益重,伟然为时虎臣。(《世功保蜀忠德之碑》铭文)

由此看来,从吴玠、吴璘到吴挺,吴氏家族代表南宋经略陇蜀,实现保蜀战略,集大成且具备思想体系者是吴挺。他给孝宗的上疏,涉及经营陇蜀的进用人才、惩罚腐败、修缮堡砦、研究敌械、茶马贸易、屯兵营田、惩治贼盗、奖掖忠烈等八个方面,具体内容累计多达百条之上。如此源于战事和治军、治理陇蜀地方的实践经验和深度思考的系统性条陈,自然深刻地打动了最高当局,以至于孝宗“览奏嘉叹”,从而用谆谆之言,表达“委注之意”,声望益重,为时虎臣。这为他后来复起陇蜀,打下了坚实基础。

吴挺调离陇蜀,宋廷经略陇蜀的重任由吴玠、吴璘之同父异母弟吴拱[18]担当。吴拱知兴元府(今陕西汉中)、利州路安抚使、兴元府驻扎御前诸军都统制,虽军力部署逊于兴州,但兴元府地理位置较之为胜,是陇蜀商贸、军事的核心地域[19]。从深层次看,宋廷在“吴家军”内部移师换将,包藏有防范又兼倚重的复杂心态。早在隆兴年间,吴拱与吴璘有隙,被后者弹劾而降职[20],吴拱与吴挺也因此貌合神离。南宋朝廷利用吴氏家族内部的隔阂经略陇蜀,除了看似谨慎从事的用意之外,显然还隐藏着对掌握兵柄之臣分而治之的政治考量。吴挺未到花甲之年,终因积劳成疾,在宁宗绍熙四年(1193)六月,病故于兴州(今陕西略阳),移葬成州(今甘肃成县),于是就有了今存陇南成县“皇帝宸翰”的《世功保蜀忠德之碑》,以表其忠节。《宋史》载吴挺入“忠臣”之位,而归吴曦于“叛臣”之列[21],道不尽的历史幽微。但此碑历经近八百年,保存尚属完整,镌刻技艺精湛,对研究宋代人文、意识形态、政治、军事、经济、文化以及吴氏家族经略陇蜀,都具有重要历史意义。

从“为时虎臣”的高度看,吴挺乾道年间离开陇蜀,不能不说是他人生遭际的首次大转折。他没能顺畅接掌陇蜀兵符,心中郁闷自然是一时不能排解的。可是,从另一角度看他被委以三衙管军之职,说明宋廷对他经略陇蜀的才干还是相当看重的。这一点,不仅为《世功保蜀忠德之碑》(《吴挺碑》)铭文所印证,而且还为我们沿着吴挺再次翻转经营陇蜀、实现保蜀战略预想的史迹,展开进一步探究打下了伏笔。

注释:

① 关于《吴挺碑》的记录和介绍,见于西北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甘肃古迹名胜辞典》(甘肃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韩博文、陈启生著《陇南风物志》(兰州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成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成县志》(西北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罗卫东主编《陇南史话》(甘肃文化出版社2004年版),左玉麟编著《成县史话》(甘肃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等。在报刊、网络、其它书籍亦或有介绍,但可能存在千篇一律、条理混乱、前后矛盾、夸大不实等弊端。前此未有专门研究论文问世。《吴挺碑》的录文,最早见于清光绪十二年叶恩沛、吕震南修纂《阶州直隶州续志》卷三十三《艺文下(成县)》以《世功保蜀忠德碑》为目载录此碑碑文,然其录文却多有衍漏讹误,张维《陇右金石录》(甘肃省文献征集委员会民国三十二年版)有所校正,但一些衍漏讹误也多有沿袭。

② 吴挺事迹,可参考〔宋〕李心传著《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元〕脱脱等撰《宋史》(中华书局1977年版),〔元〕脱脱等撰《金史》(中华书局2009年版),〔明〕陈邦瞻著《宋史纪事本末》(中华书局1977年版),杨倩描著《吴家将》(河北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等。另外,白寿彝总主编《中国通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谷苞主编《西北通史》(兰州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刘光华主编《甘肃通史》(甘肃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陈启生著《陇南地方史概论》(兰州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等,都有涉及。

③ 本文所引碑文,除注明者外均出自赵逵夫先生主编《陇南金石校录》,社科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1017至10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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