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中的动物隐喻解读

2019-02-11 03:44张亚娟
关键词:逃离门罗克拉克

张亚娟

(三峡大学 外国语学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被誉为“当代短篇小说大师”的艾丽丝·门罗是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加拿大籍作家。她的获奖使得即将被淹没的女性文学传统再次得到挖掘。门罗出生于安大略省南部的一个小镇,其小说主要聚焦于该小镇平民的爱情与家庭琐事,而涉及的却都是生老病死的严肃主题。门罗的笔触简单朴素,但在其精致的故事叙述中,深刻而细腻地刻画出生活平淡的真实面貌,给读者以真挚深沉的情感。由于受到传统父权社会对女性气质定义的影响,她的作品主要展现女性在婚姻、家庭、压力和欲望面前的困顿与纠结。其笔下的女性往往具有顺从、柔弱等特征,因而在婚姻中无法获得人格的独立,摆脱婚姻暴力的影响[1]。《逃离》中,门罗用简单的文字展现作品人物丰厚的情感底蕴,这恰好显示了文学最本质的张力和能量。从篇章的构建角度讲,隐喻的巧妙运用是该小说最显著的特征。隐喻作为一种强烈地表达主体情感的语言形式,它所表现的情感是一种心理事实,它的体现是以物质的东西为依托的[2]。以往,隐喻只作为一种修辞手段应用于文学作品中,魏在江认为隐喻不仅仅是一种修辞格,也不仅仅是一种认知方式,而且也是一种语篇建构的重要手段,尤其在文学语篇中更是如此[3]。

本文试图运用隐喻理论来探索隐喻发生的过程,分析山羊与母马的动物隐喻在短篇小说《逃离》中的运用。挖掘二者的象征涵义,有助于我们深入了解作家和作品中人物内心的变化,呈现门罗小说中独特的艺术符号及女性意识。

一、山羊和马的动物隐喻

隐喻是思维的外在表达工具,是在彼类事物的暗示之下感知、体验、想象、理解、谈论此类事物的心理行为、语言行为和文化行为[4]。其中,动物隐喻更是诸多文学作品中的一种普遍现象。因为在人类发展的轨迹中,人类一直与动物相伴,熟悉了动物的习性和特征,在想表达一些超出自身经验范围的抽象概念时,或是发现塑造人物形象“言不尽意”时,便“乐于用动物的习性和特征(源域)来理解和体验人类及人类相关的事物(目标域)。”[5]由古至今,从中国的古典诗歌到世界上最早的寓言故事集《伊索寓言》,从吴承恩的《西游记》到尤金·奥尼尔的《毛猿》,中外文学名著中的动物意象比比皆是。恰当地运用隐喻,可以将某些比较抽象的精神品质化为具体的、可以感知的形象,赋予文章以深意,从而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和咀嚼回味的余地[6]。在《逃离》中,门罗借用动物意象,用简单的叙事揭示事物的多面性和人性的深度。

小说女主人公卡拉和丈夫在乡下经营着一家马场。这样的生活背景让动物的出现合情合理。然而,动物的存在绝不是门罗刻画人物生活背景的点缀。被门罗起了人名的马和羊承载着刻画女主人公卡拉人格特征的重任。马是热爱自由的动物,它象征着希望逃离婚姻桎梏、寻找“自我”的卡拉;一度走失却返家的山羊弗洛拉,正是成功逃离却又中途折返的卡拉,是已被驯化、屈服于“超我”的卡拉。正如阿米莉娅·迪法科所说,门罗塑造的女性“在道德上进退维谷:自我与他人在需求上发生矛盾”[7]。门罗通过动物意象揭示了卡拉矛盾的人格特征——渴望自由却心存顾虑,想要逃离却心生畏惧。卡拉最终压抑了对自由的渴望,成了一只顺从命运安排的小羊。

为什么卡拉的马棚里要养一只羊——弗洛拉呢?卡拉的丈夫克拉克听说“在畜棚里养只山羊可以起到抚慰与安定马匹的作用”。因为羊的温顺可以综合马的顽劣与桀骜不驯。长期不幸的婚姻磨平了卡拉的棱角,对于卡拉而言,弗洛拉也是具有特殊意义的。她不开心的时候,马儿们是从不正眼看她的,可是那只从不拴住的弗洛拉却会走过来挨蹭她,而且那双黄绿色眼睛里闪烁着的并不完全是同情,倒更像是闺中密友般嘲讽的神情。这些描写足以说明门罗笔下的弗洛拉与卡拉的亲密关系,它是卡拉的子人格,是失去了与生活抗争的勇气与激情的、被驯服的卡拉,是折服于现实、顺从于命运的卡拉。“隐喻是心智的产物”[8]364,由于读者的认知差异,“主体的意向性甚至影响人们对二者能否构成隐喻的认可度”[8]368。从表面看来,山羊弗洛拉与卡拉毫无相似之处,一个是温顺的动物,一个是有血有肉有丰富情感的年轻女性,然而,隐喻的“张力”正是产生于“本体”和“喻体”的不对等。运用徐盛桓教授的理论,“同一性是隐喻发生的原因”[8]367,认识主体在解读的过程中概括出了表象相异的两个事物的共同特征。

马在所有的动物中具有外向、张扬、洒脱的性格。放荡不羁、自由奔放是属于马的人格意象。在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中,形态不同的马具有不同的象征主义。在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中,强壮的马象征着男性的雄性魅力,被玩弄的小马则象征着卡拉曾经也是一匹崇尚自由的马。她从出生以来唯一真正想做的,就是能够住在乡下和动物打交道。她喜欢畜棚底下宽阔的空间,喜欢那里的气味。只要在马棚里她就觉得自在。这无一不是门罗对卡拉人物性格的暗示——厌倦禁锢,渴望自由。同时,也为卡拉的逃离埋下了伏笔。“从心智哲学视域下的语言研究来说,本体转换为喻体就是从对本体的物象的感觉转换为对该物象的心理感受,而从感觉发展为感受就是意识活动从最初意识(primary consciousness)发展成为反思意识(reflective consciousness)的过程。”[8]371小说中数次描写到卡拉希冀逃离令人无法呼吸的沉闷生活,马儿自由自在的生活令她心驰神往。可是当她真正逃离后,内心挣扎一番却最终选择回归。静心反思,现实生活中,当婚姻遇到困难,一走了之能峰回路转,苦尽甘来吗?

二、卡拉与山羊的逃离与回归——生存困境的隐喻

分析文学作品中的隐喻是对文学作品和作家内心的一种体验式解读方式,从理解作品向读懂作者迈进了重要的一步。“从一定意义上说,隐喻研究回归文学作品也是隐喻的心智和语境研究的再平衡,体现了隐喻使用的多元决定[9]。

主人公卡拉一生中有两次逃离:十八岁时情窦初开的卡拉遇到马术学校教师克拉克,她陶醉于他流浪汉的离奇经历,膜拜他靠自己的力量坐拥农场的远大的理想,于是,卡拉逃离父母的约束,义无反顾地追随克拉克,逃离自己的家园,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慢慢地,时光消磨了爱情最初的新鲜、刺激,岁月沧桑了本就脆弱的心灵,生活归于平淡琐碎,感情开始走下坡路,人到中年的卡拉无法忍受婚姻的桎梏,再次选择逃离丈夫和婚姻。

西尔维亚是卡拉的雇主和朋友。在她的帮助下,卡拉慌忙之中留下一张写着错别字的字条,登上了前往多伦多的大巴。故事大可在这收尾,留下读者们为不顾一切,毅然决然逃离家庭冷暴力的卡拉拍手叫好。然而,正如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对门罗的评价那样,“艾丽丝的许多本事中,有一样,就是她能把人们以为事情会怎样和实际怎样进行对比”[10]。正当读者,尤其是深受基于天赋人权而产生的“女性主义思潮”影响的人们为卡拉的勇敢出走欢欣鼓舞时,出乎意料的是,卡拉中途下车并给丈夫打了电话:“来接我一下吧。求求你了。来接接我吧。”[11]35。故事情节在这里急转直下,读者在错愕之余不免心中会为这样的剧情反转而百思不得其解:她到底爱自己的丈夫还是爱着远方?她到底是厌倦透了还是始终依恋着现在的生活?在某些情况下,卡拉甚至连自己都弄不懂自己。这使得一次次逃离,难免坠入一个个窠臼。

卡拉的再次逃离,或许是旧的生活结束,或许是新的生活开篇,这种不确定性让卡拉内心充满了恐惧与矛盾。从受够来自克拉克的冷暴力,到酝酿逃离,在西尔维亚太太的帮助下实施逃离,再到中途仓惶折返,她的自我与超我的精神之战异常激烈。这种激烈的斗争单用语言载体显得苍白且单薄,因此,门罗借用了山羊和母马的动物意象来塑造卡拉的人物形象,凸显卡拉的内心潜意识活动,预示事态发展趋势和人物命运,并使得卡拉双重人格的矛盾和纠结跃然纸上。

在故事的末尾,门罗没有设计令人雀跃的“逃离”,究其原因是她希望人们看到女性在婚姻中最为现实的精神困境和举步维艰。人们只看见“娜拉”出走的勇气,有谁想过她出走之后的艰辛?在能够带着卡拉“寻回自己”的大巴上,“还不等她意识到,眼泪便已经涌满她的眼睛”[11]33。当她终于可以摆脱克拉克,不会再有人对她怒目相对,不再需要愁眉不展时,卡拉开始质疑“那她还能去关心什么呢?她又要怎么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是活着的呢?”[11]34她开始浑身颤抖,觉得“那个逐渐逼近的未来世界的奇特之处与可怕之处,就在于,她并不能融入其中”。想到逃离之后的生活,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尤其是“独自一人去睡那张陌生的床”,卡拉开始怀疑自己的逃离是否值得。为了“一种生活,一个地方,选择了它仅仅为了一个特殊的原因——那就是那里将不会包括克拉克”。为了逃离克拉克,就要把自己置于陌生的未知世界,值得吗?想到这,“她双脚此时距离她的身体似乎很远。她的膝盖……犹如灌了铅般的沉重。她像匹被捶击过的马似的,怎么也站不起来”[11]35。“娜拉”还未出走,已然“迷途知返”。马的意象隐去,羊的怯懦凸显。

再次谈起卡拉的出走是通过克拉克和西尔维亚的对话。当西尔维亚质疑卡拉是否是自愿回家的,克拉克得意地说:“那当然。当然是她自己想回来的,她想回来想得都歇斯底里了。她是个情绪非常不稳定的女孩”[11]38。而当西尔维亚提醒克拉克对卡拉好点儿,因为她不仅是他的妻子而且还是一个人时,克拉克夸张地说道:“我的天,是这样吗?我的老婆也是一个人?”在克拉克的眼中,卡拉早就没有了个人的意志,她所体现出的马的意志和个性早已被自己无意识地隐匿了起来,在繁琐的生活中逐渐消耗殆尽。或许在克拉克的眼里,如果说非要找出卡拉身上具有动物意象的话,那也只能是羊—— 一只温顺的绵羊。

卡拉的梦境很好地阐释了她内心的矛盾和纠结。弗洛拉走失后,卡拉先后两天梦见了弗洛拉。在第一个梦里,它嘴里叼着一只红苹果。而在第二个梦里,弗洛拉一条腿受了伤。它引导着卡拉来到一道铁丝网前面,受伤的脚以及整个身子像一条白鳗鱼似的穿了过去,消失不见了。弗洛拉在梦中的行为,正是卡拉内心真实想法的映射,体现了她对逃离的渴望和恐惧相互交织的矛盾心理。红苹果是伊甸园里的智慧果,是美好生活的期待。梦境里弗洛拉离开之后,嘴里衔着红苹果隐喻着卡拉对自由的渴望,预示着她对逃离的向往。然而,受伤的弗洛拉是卡拉的自我心理暗示,是对逃离困难和阻碍的心理反射。就像弗洛拉一样,卡拉也可以逃离,只要冒着受伤流血的危险就可以重获自由,或者说只要愿意付出逃离的代价,逃离就可以触手可及。十八岁时的卡拉或许会义无返顾,可是人到中年的卡拉还会毫无顾忌地开拓新生活吗?

走还是留,这是个问题。逃离的理由和逃离后的恐惧,孰轻孰重,值得考虑。弗洛拉“迷途知返”,象征着卡拉失败的逃离。羊的懦弱、胆怯正是卡拉另一重子人格。弗洛拉在重雾弥漫的夜晚谜一般地回来了,卡拉也“迷途知返”。这是卡拉最为实际的选择。

三、卡拉身边,马的意志——挣脱羁缚,向往自由

从逃离到出走,到再次逃离,弗洛拉的最终结局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推测它应该是死了,而且是克拉克导致了它的死亡。弗洛拉的最终消失暗示卡拉逃离行为的最终消失[7],而另一个意向——母马丽姬才是象征了卡拉真正的归宿。

在西尔维亚眼里,卡拉是“如此健康、充满青春活力”[11]20,和处于更年期的自己相比,简直就是一匹活力四射,精力充沛的小马。“卡拉干活时几乎从来不休息,动作迅速得像只鸟雀似的”,仿佛“自己快要回家,回到她的马匹中间去了”。从希腊度假回来,西尔维亚送给卡拉一个青铜马的雕像。“据说想表现的是一匹赛马……在作最后的冲刺,全身都在使劲”。西尔维亚看到雕像的时候想到了卡拉,尽管原因“到现在她也无法解释清楚”[11]21。事实上,这个原因虽然隐晦却不难理解,那就是卡拉的子人格中所具备的马的天性。西尔维亚作为一个旁观者,发现了卡拉性格里的自由、奔放和热情。在门罗的笔下,曾经的卡拉就是一匹这样桀骜不驯的野马。

十八岁时,本来可以去上兽医学院的卡拉和被她父母称作“盲流游民”的克拉克私奔了,吸引她的是克拉克过去“那种不太正规的生活”。她厌倦了父母家里那一成不变的生活,“她看不起自己的父母,烦透了他们的房子、他们的后院、他们的相册、他们度假的方式、他们的烹饪路子、他们的……”[11]33。她逃离了循规蹈矩的生活,未知的生活无不使得她心醉神迷。这时的卡拉多么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奔驰在对新生活的自由向往中。

尽管母亲警告卡拉“都不明白抛弃掉的是什么”,卡拉还是义无返顾地跟着克拉克走了。如果说私奔时的卡拉是一匹摆脱了父母羁绊的野马,那么她选择克拉克实际上是给自己套上了“新的马鞍和缰绳”。门罗把克拉克的职业设定为一名驯马师,曾经是“马术学校最优秀的老师”。在驯马师的“皮鞭”下,再顽劣的马也迟早会变得驯服。克拉克有时对卡拉“会显露出来温情”,就像对马匹那样。因为马和卡拉一样,对克拉克而言就像宠物一样。当爱情的热度退去,丈夫的缺点暴露无遗。“他总是打架,他上一分钟跟你还显得挺友好的——那原本也是装出来的——下一分钟说翻脸就翻脸”[11]4。克拉克为自己推诿:“脾气不火爆还算得上是男子汉吗?”当克拉克听说西尔维亚死去的丈夫利昂有一大笔财宝,尤其是卡拉无意中半开玩笑地说利昂曾经“调戏”过她时,克拉克逼迫卡拉以“尊严”的名义勒索西尔维亚。这显然违背了卡拉的意愿,这不仅行不通,而且触犯了法律。丈夫脾气乖戾,任何时候都冲她发火,快要把她逼疯了[11]5。当马的忍耐到了极限,逃离羁绊是唯一可以重获自由的选择。

劳伦斯在《恋爱中的女人》中有关于马的精彩论述:“每匹马又有两个意志。有了一个意志,它想将自己完全置于人类的控御之下——而有了另一个意志,它要自由,要挣脱羁缚。有时候这两种意志缠搅在一起——你在骑马时如果感到过烈马脱缰的话,就会体认这种情况了”[12]。这段话用在卡拉的身上是多么的贴切:挣脱羁缚,向往自由,这是卡拉最本我的意志。当无法忍受丈夫和婚姻的桎梏,对自由本我的需求让她不得不再次选择逃离,做一次勇敢出走的“娜拉”。正如西尔维亚说的那样,也像卡拉自己满怀希望的那样,“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手里”[11]34。

结语

《逃离》承载着门罗对于女性走出困境,回归家庭责任的希望。失败的逃离只是卡拉在“汹涌向前的生活中失神了片刻”,逃离的欲望最终被淹没在了现实生活的残酷里。“她笔下的主人公往往都是身处文化矛盾和道德束缚的漩涡之中,她们需要在种种冲突和压力中调整自己,勇敢地面对生活。”[13]卡拉最终放弃了“马”的自由奔放,成了门罗笔下“多了几分内在的蕴藉,有了能看透一切的智慧”的小羊。面对现实,她只能压抑自己,抵抗着自己走出精神困境的意志。她最终折服于现实,像当代千千万万过着平凡生活的平凡女人一样,选择做精神上的“娜拉”,虽心怀涟漪却最终受困围城。门罗就是通过“马”和“羊”为源域,以女主人公卡拉为目标域,将动物的特征映射到女主人公身上,从而使读者在细细品读作品的同时,深刻理解身处文化矛盾和道德束缚的漩涡之中的卡拉最终的违心选择。动物隐喻手法的运用和对女性当时社会环境下的生存状态的逼真描绘使得《逃离》极富表现力和感染力,这也是门罗小说吸引读者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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