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肉,不放糖

2019-08-02 13:02茹菲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9年4期
关键词:东坡肉文火黄州

文_茹菲

现在东坡肉的标准做法是用五花肉切方块,加白糖、酱油、绍酒,武火烧开,文火慢炖,酥软后,再蒸至肉酥透。成品都是红得透亮,色如玛瑙,品相极佳。

相传这道菜是苏轼在黄州常吃的,有诗为证:“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从诗里看,就是白水文火慢炖猪肉,并没有加什么佐料。

现代的这种东坡肉,色泽艳丽,微甜软烂。入口即化,香馋入骨,却并不是当年的苏东坡烹制的味道,也不是他当年的心境。

当时的东坡肉,是不放糖的。

我们现代意义上的白糖,或者更宽泛点说,蔗糖,其实出现的比较晚,当时叫做糖霜。宋代的时候,有一本《糖霜谱》,详细地记载了甘蔗的种植和榨汁以及结霜制糖的方法。那时候中国在四川和广东等地其实能产出品质极佳的白糖,甚至可以出口,然而,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糖,还是太贵了。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并没有糖。

乌台诗案,一百多天牢狱之灾,苏轼是从湖州知州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大致相当于民兵连副连长,每个月只能得到四千余文钱。工资大大缩水,苏轼不得不精打细算,逼出防剁手妙方,他把每个月的工资分成30份,串成一串,吊在梁上,每天拿一串,作为全家的生活费。黄州当时物价,一斗米二十文,一匹绢一千二百文,即使他们再怎么省吃俭用,仍然难以为继。

苏轼就向太守讨了一块荒地,准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转年春天,他的房子“雪堂”已经建好,因为盖房子的时候下雪,房子便叫雪堂,因为就在东边的坡地上,就自号“东坡”。 他在写给朋友的诗中说,“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

没有了案牍劳形,没有了日日酬唱,生命本身都如此纯粹,下地劳动,动手盖房,人想着衣食住行,本身就远离了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吃饭,就是回归本真生活的头等大事。

“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确实如此。穷人苏东坡吃的猪肉,在宋代,富贵人家是不屑于吃的。

其实猪肉本来一直是汉人餐桌上的美味,西晋灭亡之后,大量的北方游牧民族南下,三百多年的战乱与胡汉杂居,大大影响了北方的饮食偏好。

隋唐两代的统治者,胡化厉害,更喜欢吃羊肉。黄土高原的畜牧带有大规模的养殖羊群。

从《齐民要术》和《四时纂要》这两部农书来看,当时对养羊的重视程度远远超过养猪。中古文献中猪、豕、彘、豚这些字眼的出现频率也远低于羊。

宫廷饮食,历来都是一个时代的饮食的旗帜。宋承唐风,宫廷也几乎不吃猪肉。《宋会要辑稿》里记载北宋熙宁十年,宫廷御厨一年使用猪肉4131斤、羊肉43万多斤,猪肉仅是羊肉的一个零头。当时久居首都开封的苏轼更是在给弟弟苏辙的诗中说自己“十年京国厌肥羜”,羜即是小羊。

很有意思的是,当时的医学家对猪肉也很有些恶评:

“猪为用最多,惟肉不宜多食,令人暴肥,盖虚肌所致也”,

“猪肉能闭血脉、弱筋骨、虚人肌,不可久食。”

孙思邈更是指出:“凡猪肉久食,令人少子精,发宿病。豚肉久食,令人遍体筋肉碎痛乏气。” 直到明代,李时珍在写《本草纲目》时仍小心区分着各种猪肉的毒性。

苏东坡是不信这些医家之言的,他一直吃得很欢畅。

现代东坡肉,应该出现在明代。明代沈德符《万历野获编》里有“东坡肉”这道菜的最早记载:“肉之大胾不割者,名东坡肉。”其实说白了,就是用文火慢炖做出来的大块的红烧猪肉。

明代,是猪肉的逆袭时代。首先因为人口大量增加,其次养羊需要的草场大量减少。牛主要用来耕田,其他动物里只有猪是肉多且好养的,猪肉就成为中国人的主要肉食,中国人吃猪肉自此成为了“习惯”。养猪对于农耕来说,带来肥料等好处多多。养猪一年下来能积20车种田所需要的肥料。对养殖环境要求不高,且产量比较高的猪肉,便在这场餐桌争夺战中脱颖而出了。

东坡肉在这场猪肉与羊肉的大战中扮演者极其重要的角色。在烹饪过程中,糖会和肉(确切地说是和蛋白质分解出来的氨基酸)产生化学反应,使得肉的香味更加醇厚萦绕,回味无穷。

“贫者不解煮”,倘若解煮,那岂不是流行起来很快?清代袁枚在《随园食单》中将猪肉称为“广大教主”,认为在烹饪中猪肉使用最普遍,将猪肉列入“特牲单”,专章介绍数十种猪肉的做法,而将牛肉和羊肉列入“杂牲单”仅介绍十种做法。

苏东坡的名号,就是最好的广告。这不是普通的煮猪肉,这是大文豪苏东坡最爱吃的煮猪肉。

而糖,这个不起眼的调味品,也在这场逆袭大战中助攻一把。

明代,是中国糖业迅速发展时期,明代之前,糖通常出现在药方里,是一味药材,主治心腹热涨,口干渴,能助脾胃,和肝气。

甘蔗与砂糖,贵重对一般人来说可望而不可及。后来制糖工艺改进,产量增加了,价钱降低了,才逐渐扩大到食用

到了清末民初,糖已经进入家家户户,从《清稗类钞》中看,当时百姓,点心加糖、炒菜加糖,早已经是司空见惯。

猪肉、白糖走进千家万户,苏东坡的代言,使得现代东坡肉风靡全国。

然而,这真的不是真正的苏东坡的味道啊。

黄州的苏东坡给朋友李端叔写信:“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渔樵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

之前的他,有着日复一日的应酬,连篇累牍的唱和,热热闹闹的生活。而现在,朋友不但不来信,连回信也没有了,人情冷暖在黄州的日日夜夜中钝刀一样磋磨着这个直言敢谏、才气纵横的苏轼。

这样的日子,与富贵甜蜜格格不入。

黄州的生活,对苏轼来说,是一次灵魂的洗礼,原来生命中的繁华热闹退去,直面这亘古的寂寞与永恒而无言的山水,直面这琐碎的生活,人生的烦难,他一点点抛弃了之前的明灿华丽的荣誉与名声,回归到真实的、纯净的、空灵的自我,与山水同在,与日月同心。

这样的生活,是明澈的,是清淡中的无穷滋味。

要吃到真实的苏东坡的“东坡肉”,就清清静静白水文火炖猪肉,不加糖,就是慢慢地煮,慢慢地煮,没有任何事情需要着急,耐心与时间是最好的佐料。这不是甜软酥烂的味道,是猪肉与水的约会,是在放逐的天涯寂寞里,慢慢的打磨与熬炖。这个味道,不浓重,不肥腻,不激烈,不尖锐,是一种成熟的自然,是生命最本真的味道。

在寂寞与旷达中安安静静地吃一碗白水炖猪肉,这才是真正的东坡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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