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的孩子闪耀着金黄的光芒
——陆梅小说的少女形象述论

2019-11-12 22:58徐鲁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9年10期
关键词:格子少女作家

徐鲁

一、诗与思的少女小说

诗人沃尔科特曾善意地提醒读者们:“我们必须为阅读那些伟大的现代诗人的作品而准备好自己的智力。”阅读陆梅的小说,也需要准备好自己的智力。这是因为,她的小说并非仅仅在讲述故事。或者说,故事压根儿就不是她的“文心”所在,她也无意在故事情节上去多花工夫。她所注重的是“诗与思”。就像弗洛伊德创作的《少女杜拉的故事》这样的精神分析小说,又如乔斯坦·贾德创作的《苏菲的世界》《橘色女孩》这样的探讨人类哲学和生命哲理的小说,陆梅的好几部少女小说,如《当着落叶纷飞》《格子的时光书》 《像蝴蝶一样自由》《无尽夏》等,都是有关生命的哲学和哲理小说。

这些年来,我们已经见过不少从欧美引进的“哲学绘本”,但是像《苏菲的世界》《橙色少女》这样适合青少年阅读的“哲学小说”,却寥若晨星,更不用说是中国作家自己的原创作品了。就在松鼠快要失去牙齿的时候,陆梅却为我们送来了核桃。圣埃克苏佩里在《人类的大地》写过这样一句话:“只有让智慧吹拂泥胎,才能创造伟大的作家。”我的老师徐迟先生在世时也多次跟我讲过一句话:只有到达了思想的顶峰,才可能欣赏到最美的文学风光。现在,读完陆梅的一系列以少女为主人公的长篇小说,我又想到老师的这句话来。陆梅志存高远,用一部部篇幅不算太长的作品,把自己的少女小说直接送到了“诗与思”的绝顶上。

二、星星的孩子

《像蝴蝶一样自由》这部小说的主角,是这样两个少女:一个是生活在当下的、有着一位作家妈妈的小女孩“老圣恩”;一个是生活在七十多年前,而且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的、著名的《密室日记》的作者安妮·弗兰克。两个人以“爱丽丝梦游奇境”的方式,穿越时空的天堑,互相认识了,并且在一起度过了一段愉快的、倾心交谈的时光。整个小说不是以故事情节取胜,却也让人不由自主地要追寻着两个女孩的交流与对话,去看个究竟。

作者鼓荡着智慧之风,举重若轻,删繁就简,似乎是有意摆脱了冗长的故事情节的纠缠,仅仅依靠大量的对话,就完成了整个小说故事的推进,并且把对于生命、生存、自由、人性、心灵、信仰、光明、黑暗、梦想、真理、善恶,甚至天国、地狱……这些带有终极意义的问题的探讨与反思,以清丽、明亮的散文笔调和诗性表达,融入了小说情境。

与其说,这是一部“小说”,不如说,更像是一部“话剧”。剧中人物,除了两个少女主角,还有老圣恩的爸爸妈妈;还有安妮的那些死难的朋友:特莱津集中营里的青年艺术家和孩子们。舞台场景也十分清晰。现实中的有:杨树浦水厂。霍山公园。二战期间犹太难民聚会的摩西会堂旧址。当然,还有老圣恩家的客厅、作家妈妈的书房。虚拟中的有:天堂街。金房子。安妮的居室。当然,走廊、楼梯、厨房、卧室,还有走廊后面的花园,都必不可少。

所有扣人心弦的对话,都在现实中的和虚拟中的两个大背景里进行。而从现实场景往虚拟场景中的转换,只需要灯光的瞬间切换就能完成。在这里,背景、光影、声音,也都不仅仅是形式的东西,而是故事内容的构成部分。因为小说里有一个不断在强调的主题就是:“你要用光明来定义黑暗,用黑暗来定义光明。”

我在前面说过,阅读这本小说,需要准备好自己的“智力”。一方面是指,在小说里,“诗与思”的光影无处不在,作家对生与死、爱与恨、善与恶、正义与非正义、信仰与怀疑……诸如此类的思索与感悟,在两位少女的对话里如影随形,所以阅读起来并不那么简单和轻松;另一方面是指,作家的行文风格虽然清丽明亮,但全书读来,也如在山阴道中行走,典故密布,应接不暇,仅靠走马观花式的阅读经验也是不够的。

“没有一只蝴蝶愿意住在集中营……”

“所有住在集中营的孩子和巴维尔一样,都渴望成为那只蝴蝶……大人也一样。”

“飞出囚笼,哪怕死也要变成一只蝴蝶?”

“是啊,宁可向死而生,生于自由,像清风一样自由,像野草一样自由,像蝴蝶和飞鸟一样自由……”

作家把心中最沉痛的一支挽歌,献给了曾经躲藏在黑暗的密室里梦想过自由的安妮,也献给了趴在铁丝网下期盼过自由的特莱津的孩子们——那些“星星的孩子”,同时,我们看到,小女孩老圣恩也一直沉浸在蝴蝶飞扬的那一刻。“老圣恩眯起眼睛,感受着此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充满遐想的气息。眼前的一切,恍惚又遥远。”

这不仅是自由的力量,也是文学的力量。老圣恩感受着这股神奇的力量,眼前仿佛飞过无数只萤火虫。

作家用沉痛的文字再现了由无数纯洁的小生命凝聚成的那束光,而让今天的小女孩从心底感受到了安妮曾经的梦想:“风吹过我的发梢,心自由得就像天上的行云……”

圣埃克苏佩里借小王子之口说:“沙漠所以美,是因为在某个地方藏着一口水井。”最伟大的书,一定也像《小王子》一样,先让孩子们懂得口渴的感觉,然后再为他们画出一条通往水井和清泉的道路。毫无疑问,老圣恩在和安妮的交流与对话中,渐渐懂得了口渴的感觉。

“她和安妮被一轮红日吸引了——透过庭院西边几棵橡树栗树的树梢,两个女孩看到一颗滚圆的大太阳从天边滑落,倏地掉进云层,瞬间,云层绽放出万道光芒!起先是耀眼的金,继而是金色的红,再慢慢匀成粉亮粉亮的霞光,那粉和亮的颜色镶嵌在碧蓝的天幕上,美得叫人不可思议!老圣恩像是被美魇住了,小身子趴在扶手上一动不动。”而当老圣恩听到安妮讲述的星星草的来历,然后和安妮一起仰望夜空,看到月亮遁隐、天幕高悬,唯有遥远的、微弱的星星在一闪一闪的时候,安妮告诉她说:“你知道吗?植物也是有灵魂的,你去亲近一棵树,它会感知你,呼应你。植物和人一样也会交流,如果你足够虚心和安静,你会听到花开的声音、叶子的低语……”

安妮还告诉过她:“这些老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是不一样的灵魂,都有自己的故事。如果你的心足够静,就能听到它们的声音……”“很多时候我们只听得到那些无用的大声,只有心静的人才听得到细微美好的小声。”这不就是作家在帮助她寻找和为她画出的通往水井和清泉的道路吗?

当然,在一部以正在成长的少年人为主角的小说里,通过两个少女的对话去讨论与生命、生存有关的终极主题,并非轻而易举。这需要作家的一种从容不迫的心态,需要一种高度自信和大定力。关于这一点,两个少女竟然也不失时机地讨论过。

“你该为你妈妈感到骄傲!”安妮依据自己在黑暗的密室里还能坚持写日记的经验,告诉老圣恩说,“别在意你妈妈写得慢。要说写作这件事,还真不是以快和慢来评判的……没有耐心等待,只想着种子撒下去快快收成——天知道,没有好好施肥照料,土壤就不会肥沃,贫瘠的土壤开不出芳香的玫瑰……”

当然,更重要的讨论还不是关于写作的快与慢,而是写作对于生命与心灵、对于人类的记忆、命运和历史的意义。作家用了不少篇幅,让两个少女对此进行了相当透彻的讨论。

安妮说:“我说过,我希望我死后,仍能继续活着……”

老圣恩说:“你还说过:‘我想活下去,即使在我死后。’”

这时候,安妮告诉老圣恩:“这样我就慢慢丢掉了恐惧。我一直记着巷道里的那个声音,那个声音说:‘学会在命运中保持尊严的方法,就是记住他人的灾难。’我就在想,无论如何,我不该放弃写。很多事情,如果我们不记录下来,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后,我们很快会遗忘。当然总有人会写,总有人在写。可是你知道,每个人写下的,都是他自己的记忆,是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和理解。历史也有重叠,并没有唯一的真相……”

世界在改变。孩子们在成长。星星的孩子闪耀着金黄的光芒。孩子们的生命是无限的,它意味着一切。谁能看透孩子的世界,也就像看透了密集的星云。而整个人类,也在自己无尽的命运的旅途上挣扎与前行。在这部小说的最后,小女孩老圣恩迎来了自己11岁生日,她挂在圣诞树上的小卡片里,写着自己秘密的心愿:希望再次梦见安妮和金房子……

作家写道:“一直以来,她所祈望自己的,是拥有一颗自由不屈、洁净安宁的心。而这颗心,在它还是种子的时候,就已经寻找适宜的气候和土壤了。这一点,身为作家的妈妈再清楚不过。”

《像蝴蝶一样自由》是为生命的种子铺下的土壤,也是为心灵成长画出的水井和清泉的方向。正是有了这样高远的目标设置,才使我们看到了一种几乎是前所未有的、风格奇崛的“哲学小说”。这样的小说,对创作者来说是一种“高空弄险”,对阅读者来说又何尝不是。

三、对童年诗学的追寻

我曾为伊丽莎白·恩赖特的经典儿童小说《银顶针的夏天》写过一篇书评,其中说道:“女作家表面上讲述的是一个‘得到’的故事,而回荡在作品背后的,却是一曲‘失去’的挽歌。银顶针带来的是一个美好的夏天,是一种使人心醉和眷眷难舍的时光。然而,玫瑰一年可以两度盛开,而童年却不会在一生中出现两次。所谓最好的时光,其实是指一种不再回返的‘幸福之感’。并非因为它美好无匹从而使我们眷念不休,而是倒过来,正因为它是永恒的失落,它才成为无限的美好。”阅读《格子的时光书》这部获得过德国“白乌鸦奖”的小说时,这种温暖和怅然的感受又重临心头。

“白乌鸦奖”(White Ravens)是由德国慕尼黑国际青少年图书馆(International Youth Library)评选和颁发的年度优秀的青少年读物奖。每年从50多个国家、30多种语言中选出200本儿童文学作品,向全球少年读者推荐。入选的作品以能凸显当代世界儿童与青少年文学的发展趋势为宗旨。套用一种简单和省事的类比法,我觉得,《格子的时光书》实在如同一本“中国版的《银顶针的夏天》”。两位生活在不同年代、相异的文化背景下的女作家,隔着一个世纪,用各自的小说在向童年致敬,向消逝的童年时光献上了一曲美丽的挽歌。

故事的环境是一个安静而祥和的、名为芦荻镇的江南小镇,散落在小镇窄小的街市两旁的,是各种小店铺:阿农烟杂店、米家豆腐、虞美人布庄、镜中天照相馆、五味子药店,还有镇政府、影剧院、邮电所、卫生院、米粮店、铁匠铺、恩养堂尼姑庵……在这个时间流淌缓慢的小镇上,有一所名为三里桥的小学校,这是小说的主人公、12岁的女孩格子的上学的地方。青砖红瓦,木门木窗。老树成荫的小操场,懒洋洋的初夏的午后。被太阳晒热的静静的小河,刚刚结籽的油菜地。正在成长和渴望远游的少女,安静又带点甜美忧伤的童年生活……作者说:“我着力要刻画的,就是这个叫格子的少女,面对一个复杂世界的所有感触、哀愁和心灵的激荡。”

格子出生后就一直生活在这个安静的小镇上。她的小伙伴们有老梅、瘦猴、大胖,还有从外地来这里过暑假的大姐姐荷花,恩养堂尼姑庵里的小尼姑静莲。这些青梅竹马的同伴,每天都在小镇上的角角落落里游荡着,享受着和消磨着各自散漫的童年时光。除了游荡,还是游荡。因为在格子和她的同伴们所处的这个年代,没有电视,没有电脑,甚至也没有书。小镇上没有图书馆,也找不到一家像样的小书店。但是,生活在小镇上的孩子们,在寂寞和贫穷中却能听见来自竹林和油菜地的风声。长长的小街上和各种各样的小店铺门前,游荡着他们恣肆和漫长的小童年。

作者这样描写:“格子放任自己,在童年夏天酷热的小街上游荡——竹林,山冈,废弃仓库,青水河,尼姑庵,梦魇般漫长午后,烫得难以下脚的水泥马路……当然少不了老梅、瘦猴,还有疯女子梅香、尼姑庵里的老住持和小尼姑、来了又走的大女孩荷花、安静忧伤的小胖……”小镇是这么的小,一家的来客几乎就是公共的来客,一家的忧乐,几乎也是全镇的忧乐。漫长的小童年里充满了等待、希冀、懵懂、迷惑、寂寞、忧伤、渴望。大表哥参军后的杳无音讯,老梅的二姐梅香为心爱的人而精神失常,瘦猴的妈妈突然失踪,小小少年孤身寻母,恩养堂里的小尼姑静莲不幸的身世……所有这些酸甜苦辣,都是“成长”的滋味,都沉淀为童年的基石。

小镇上的忧乐故事,让初涉尘世的少女时常生出“连自己也不可知的迷惑”。像所有生活在安静的小镇上的少年人一样,格子也时常会有逃离小镇、逃离沉闷的家,飞到远方去的渴望,就像她想象中的妈妈,“可能是养蜂人的女儿,石匠的女儿,说书人的女儿,船家的女儿……杂耍也行,起码都四海为家,走村串巷,只要是远方,是一个个的陌生之地,她都无限渴望”。

小镇上的每一天都是沉闷、缓慢和按部就班的。但是,作者在努力地去一点一点地寻觅和发现那些隐藏在“庸常生活里的亮光”。这些“亮光”,有的来自暂时还未被现代工业蚕食的淳朴的农业生态,有的来自人情怡怡的邻里关系,有的来自小说里写到那些人物本身,例如,从外地来到小镇上的阳光般的青春少女荷花,恩养堂里的慈善的老住持和小尼姑静莲……

“格子喜欢蹲在竹林里听风,竹林里的风可比别处有趣多了!叶子和竹子,叶子和金龟子、黄粉蝶、知了、青头蟋蟀、天牛、蜜蜂、豆娘、黄鹂、布谷鸟……你能想到的乡村生灵,这儿准有!它们在微风里或耳语或高歌,此起彼伏,铺天盖地,分明就是一场盛大的林间交响乐!

“若是太阳好,点点碎光泼洒在一簇簇的叶片儿上、小叶杜鹃和伏地柏构成的灌木丛上、羊齿植物和野草莓藤蔓上……那种感觉,就好像身体里长出了翅膀!格子喜欢极了竹林里的青苔。长得茂盛可爱的青苔,双脚踩在上面,说不出的松软酥痒。”

如此细微、真切、精确的感受与描写,与其说是作家对生活进行观察的结果,不如说是直接来自她个人童年的生活经验、记忆与回味。由此也可证明,对于一位儿童文学作家来说,童年的体验与记忆是多么珍贵。

少女荷花,是照亮了格子童年时代的最美的一束“亮光”,也是作者心目中的一个理想人物。作者在“后记”里透露,她原本要写的结局是生活中实有其事的“荷花溺水”。但是写着写着,她不忍心这么写了。实际上,作者也深深喜欢上了这个偶然中出现在小镇上的少女。在荷花和格子分别的时候,作者情不自禁地写下了这样一段光明、澄澈的“宣叙调”:

“现在,又轮到荷花走了。这个活泼的大女孩,突然闯进了格子的心,格子满心欢喜地照单全收!她混沌懵懂、百无聊赖的心门突然地杯这个大女孩撞开!格子看到一个大世界,这个世界草木葱茏、清明美好——即便是忧伤,也是好的,就像顶着晨露而开的鸭跖草,美得令人心疼。和荷花在一起的日子,格子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舒张着、惊醒着……她就像是一只贪婪的小蜜蜂,钻在花丛里使劲地吸呀吸、闻呀闻……”

“对格子,荷花是可触摸的远方。”因此,作者让原本的结局变得异常明亮,荷花最终考取了中医药大学,神采奕奕同格子告别。菌子被采摘走了,但是菌子芬芳的气息,将永远留在青翠的草地上。

小说里还写到了许多江南小镇的风习,那也是格子童年记忆里的一部分。例如农历六月初六这天,家家会在太阳底下晒出花团锦簇的锦缎背面。这是小镇上的晒霉天。在飘飘荡荡的竹竿与竹竿之间,我们看到了一种已经变得遥远的童年风情。又如老梅的姐姐梅花出嫁那天,人头簇拥的迎亲队伍以及“过桥”“子孙桶”的风俗,还有香云纱、晚饭花、鸭跖草、枇杷树、中药铺、糯米饺、炒螺蛳……这些江南小镇上必不可少的生活细节,无疑也都是保存在作家心灵中的童年记忆。

某种意义上,儿童文学作家是能够永远“留住童年”和“返回童年”的那类人。陆梅在小说里也这么写过:许多年后,长大了的格子也很为自己能够完好地保存着童年时候的某些细微的感受和记忆而庆幸,作者借格子之口感慨说,那曾经以为的已经丢失了的、不会再来的童年,“始终是存在着的”。

作者也用了不少篇幅,一再写到格子做过的不同的梦境,甚至让荷花帮助她解析那些梦境、灵魂的意义。作者还让这些孩子不时地出入恩养堂尼姑庵,听老住持给他们讲述何为信念与信仰,生命的意义究竟在哪里。我体会到,这正是陆梅在作品中所做的有意识的尝试和探索。这部小说就像她的“成长自传”,格子这个人物在很大程度上也许就是作家自己的化身。这也使我想到安徒生文学奖得主、美国儿童文学家门德特·戴扬的一个创作主张:“当我写书的时候,我不会而且也不必想到我的读者。我必须全然主观——只注意用儿童文学的有限形式之笼来罩住我的创作,在这笼子之中让我的创作压缩成形。……我不仅是情动于中,而且是为自己而写。”戴扬认为,面对儿童文学,“我要做的就是返回我的潜意识之井”。

这一点,陆梅在这部小说“后记”里其实已经表述得很清晰了:“时间和空间,故乡和他乡,童年‘梦中的真’和‘真中的梦’,乐土不再的喟叹……以及一个游子所有的乡愁……”这些都是她在作品中所要表达的东西。当然,她不免也会有所顾虑:“但愿读者能够理解我的‘一厢情愿’。”其实,这种顾虑也隐含着儿童文学写作的某种“宿命”:儿童文学,有时就是作家在与一切不可能的事情做斗争,创作者期待着通过故事讲述和文字刻画而使自己的幻想变为现实,虽然他们的幻想可能从来不曾成真。

维尔斯特曾如此感叹童年的转瞬即逝:“我们从此离开了最安全的地方,再也回不去了。”他说,“因此我们很留恋那个黄金时代,那个一去不复返的时代。当我们叹息日薄西山、夏日消逝、爱情迷途时,当我们吟诵描写有关‘失去’的诗歌时,我们也是在不知不觉地哀悼一种更为严重的终止:对童年的放弃。”

陆梅在小说里不断地探讨了“童年的消逝”和“长大意味着什么”这些主题。如写到这些小镇孩子在经历了各自的家庭变故之后,有一个黄昏,格子和老梅从恩养堂里出来,宁静的暮色让两个少年人心有所动。这时候她写道:“格子感受到她和老梅之间再也回不到过去——那种全无心计、只知道疯玩的快乐时光。这个夏天,一些事在改变着什么。改变着什么呢?到底又空茫。……长大意味着什么呢?快乐少一点,忧思多一点?还是因为知晓了更多秘密,而变得心事重重?知道得更多,而自己又无能为力的迷茫?格子在三里桥畔驻足,她模糊地感到,那无忧、自由的童年欢乐已成了遥远的过去。”

小说最后写到了长大后的老梅也重返芦荻镇的一幕。当年的小伙伴都长大了、离开了,劳燕分飞,天各一方。旧时的小镇也完全改变了模样,没有了从前那种人情怡怡的邻里关系,有的只是一张张陌生的、漠然的脸。这时候,老梅的耳边呼啸着一声声痛苦的追问:“小镇啊,你的街道永远寂静!没有一个人能够再回来说:你为何人去巷空一片荒寂?”这一句追问里,真有着万般沉痛和无奈,传达着一种无比深沉的乡愁。罗兰·巴特有言:童年所在,才是故乡。现在,童年已经远去,故乡已经变得模糊难辨、无迹可寻。这是陆梅心中的伤逝,又何尝不是留在无数中国小镇的记忆里,留在那一代从淳朴、安静的江南小镇走出去的孩子心上永远的痛疼?

四、关注那些被忽略的

在小说《当着落叶纷飞》“后记”里,陆梅引述了潘向黎的一段话,表达了她写这本书时的感同身受:“写作所谓的理想境界,往往是供人遥望而不是真正抵达的。整个人生也是如此。保存在这里的每一行字,只是指示我遥望过的方向,只是一种证明:我不识见曾梦见。”这段话说得真好,可以为我们照亮通向陆梅小说的许多交叉的小径。陆梅是一位写作上的唯美主义者,她的字里行间总是闪耀着温暖的人道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光芒。即使她笔下的人物身陷冷酷和沉重的现实的泥淖,她也努力在用一种温暖和光明的东西,去拯救他(她)们,给他们送上安慰、信念和力量。故事就是光明。我从陆梅这本篇幅不大的小说里,也看到了一种光明,一种足以把我们自己从黑暗中拯救出来,也把那些在被忽略和被遗忘的瘠薄的地方,像野草一样顽强生长的亲爱的小孩们,从黑暗中拯救出来的光明。

《当着落叶纷飞》虽然也以少女为主人公,却是陆梅少女小说中的“另类”。这是由这部小说的题材决定的。小说开篇即写到了一种令人痛心的生活现实:几乎有两千多万农村留守儿童,他们的父母在孩子还很小的时候就背井离乡去城里打工,一年难得回一趟家。田园荒芜而未见人归,许多村子只剩下了残弱的老人与正在发育和成长中的小孩。这些留守小孩,只能像野草一样,在四季的风雨中独自生长。小说里的主人公、14岁的少女沙莎,就是这留守儿童群体中的一个。她童年的夜晚不是在爸爸妈妈安全的身边度过,而是和年老的、沉默寡言的爷爷相依为命,白天黑夜都寂寞得可怕。

“村子里死气沉沉,大人们都和老爸老妈一样去城里打工了。大片的田地荒着,杂草丛生,有的草都没过了我的头。我向远处望去,成群的乌鸦在村子上空盘旋,飞向不知在哪里的巢窠。空荡荡的村子愈发显得了无生气。……我不想回家,却不知道要去哪里,孤魂野鬼般乱走。……”她甚至经常被孤独的寂夜和噩梦所惊醒。“我常常做梦。梦见老爸老妈不要我了。他们把我扔在一条滔滔大河里,可是他们自己却站在岸上,远远地观望着。我在水里面挣扎,扑腾着想要抓住什么,可是什么也抓不到,除了滚滚而流的水……”

这就是这些孩子的童年的生长环境和生存状态。而比这更糟糕的,还有一些小孩子,如沙莎亲眼见到的那个小妮妮,因为无人照看而死于非命的残酷的事实。正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沙莎的性格渐渐变得叛逆和扭曲,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不是一个争气的孩子,脾气坏,惹是非,讨厌上课,学会了装病逃学,捡地上的烟屁股抽,像男孩子一样穿陆战靴,背松松垮垮的包,头发短得像刺猬,喜欢爬树掏鸟窝,溜到别人家菜园子偷瓜,甚至喜欢上了刀子和暴力。

这些孩子正处在成长的初期,却缺少父母的陪伴。因为父爱和母爱的缺席,他们童年的心理严重失衡,早期的人格发展基础很不健全,甚至心理留下阴影,性格畸形发展,以至走向叛逆和分裂,对周边的环境和身边的人都报以冷漠、躲避、警觉和敌视的姿态。

有谁来倾听过这些孩子的心声呢?“我愿意在挨了老师骂,受了同学欺负后,回家被老爸老妈一顿数落!我愿意衣服旧了、袜子破了由大人来照料,而不是傻等着冷冰冰的汇款单,然后自己去解决!我愿意每天早起早睡,做个听话的乖小孩,而不是一夜夜被噩梦惊醒,躲在被窝里哭泣!我愿意被父母管头管脚,身心的秘密由他们来解开,而不是像现在放任自流,初潮来时绝望得想死……”然而,他们的声音被完全忽略。他们正当的成长需求也完全落空。以至于他们对于自己的爸爸妈妈,产生了这样的心理:“有时候我真恨他们。恨得想杀了他们的心都有!我恨他们寄回来的钱,恨他们出去挣钱,把我变成孤儿、野种,受人欺负,有爹妈跟没爹妈一个样……”

小说里写到的这些孩子的成长环境和生存状态是触目惊心和极其沉重的,其真实和沉重的程度,应该是她小说里写到的那些年龄的女孩所不能懂得的。小说里写到的那一组成年人,如少年管教所的“妈妈干警”周永红,作为大城市里的一名社会记者的“我”(我们不妨认为,这个人其实就是作家自己),还有那位实有其人的作家何大草……他们围绕着小女孩沙莎的命运所付出的殷殷心血与种种努力,正是我前面所说的,那是小说所要呈现给我们的“一种光明”,一种试图把那些在冷酷的现实生活中像野草一样生长的小孩们从黑暗中拯救出来,也把我们这些成年人从黑暗中拯救出来的光明。

这也不仅仅是一种出自女性作家和母性本能的怜爱、悲悯与呵护。作家对这些生活在底层的小孩的关注,带有强烈的社会道义感和责任感,是一种积极敢于介入的姿态和勇于担当的情怀。这种情怀和姿态,我们曾经在英国女诗人伊丽莎白·芭蕾特(勃朗宁夫人)写的《孩子们的呼声》等诗篇里看见过;在有着“拉丁美洲诗歌皇后”之誉的智利女诗人米斯特拉尔的《柔情集》和《葡萄压榨机》里看见过。在这里,底层孩子日常生活中的遭遇和不幸,不再仅仅具有个人色彩和社会世相的暴露效应,而成为了关乎和谐社会的道德、文明与进步,关乎生命、人性和成长的文学作品的内容。

据说,俄罗斯文学界有个著名的掌故:托尔斯泰和青年作家高尔基会面时,在听完高尔基讲述了自己童年和少年时代苦难和流浪的经历后,这位善良的人道主义者热泪滂沱地说道:“孩子,在拥有这些经历之后,你完全有理由成为一个坏人,而您却成了一个作家!”小说里的小女孩沙莎,在承受和经历了如此冷酷的童年生活之后,也是完全有理由成为一个坏人的。但是她也在期待自己将来能成为一个作家!或者说,这是作家陆梅在期待她将来能成为一个作家。我们在小说里已经看到了,她让这个孩子爱上了书,爱上了文学,甚至还结识了一个名叫何大草的作家。自然,这其中寄托着陆梅对这个世界、这个时代和整个人性的信任与期待,寄托着她的理想与信念,寄托着她的一种期许和一种想要完成的证明:我不识见曾梦见。

奥地利儿童文学家、安徒生奖得主克里斯蒂·诺斯特林格,在受奖演说时说过这样的话:“我给儿童写书的方法很简单,既然他们生长于斯的环境不鼓励他们建立自己的乌托邦,那我们就应挽起他们的手,向他们展示这个世界可以变得如何美好、快乐、正义和人道,这样可以使儿童向往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这种向往会促使他们思考应该摆脱什么、应该创造些什么以实现他们的向往。”诺斯特林格还说过,作为一个儿童文学作家,因为种种外部的原因,例如占主导地位的经济和社会制度、一个时期的文化导向、时代精神潮流,等等,“即便你放弃了通过写作来改变社会的想法,只是把写作当作帮助、安慰、解释和娱乐的手段,以便让孩子们活得好一点,你还是应该自问:什么最重要?孩子们在什么地方最需要帮助?我们是否仍然考虑阶层标志、早恋、与父母的矛盾、游乐场地、零花钱、冒险、梦幻和吸毒这些问题?是否也要思考能源和第三世界?物种灭绝,人类如何生存下去?是否要思考第三次世界大战、酸雨和铅污染?……”

处在今天这个多变的世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像沙莎和她的那些同龄的伙伴的遭遇,即使不会出现在我们身边,我们的今天,也有可能出现在远处,出现在明天。甚至还有别的“假设”的窘况、灾难和变故,也随时都有可能降临。重要的是,当意外的事情来临,我们应该如何去接受和面对。我们将要依靠什么,去摆脱困境,去改变现实。

陆梅的这部小说带给我们的,就是这样一些最基本的信念。首先要有敢于正视、敢于接受和直面真实生活的勇气。其次是要对这个世界和人性的善与美,抱有应有的期待与信念,要有积极乐观的心态,要相信生命的力量,相信人性的力量。然后是尽自己所能,为那些有所需要的人,包括那些被忽略、被遗忘,甚至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底层的人们,送去你力所能及的关怀与爱心。就像这本小说里的“我”、周干警和作家何大草一样。就像小说结尾所引用的那首歌词写到的那样:“亲爱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朋友都已经离去,留下了带不走的孤独?亲爱的小孩,快快擦干你的泪珠,我愿意陪伴你,走上回家的路……”

五、小径分岔的成长花园

无论在中国还是外国,都有许多女作家,对草木和花事有着特殊的迷恋,以及独特的感知与描绘能力。英国女作家维吉妮亚·伍尔芙曾选中了一座据说是15世纪僧侣们的避难所的老房子,作为自己的寓所和工作室,只因为老房子前面有一个花草茂密的花园。她在这间“自己的屋子”度过了后半生,传世名作《一间自己的屋子》就是在这个“百草园”里完成的。伍尔芙去世后,她的丈夫、文学评论家李欧纳把她的骨灰埋在花园里的两株根须盘结、枝干交错的榆树下,夫妻俩曾为这两株榆树分别取名“维吉妮亚”和“李欧纳”。另一位天生丽质、偏偏又红颜薄命的英国女作家凯瑟琳·曼斯菲尔德(旧译“曼殊斐儿”)也是一位植物迷,有一天在花园里散步,看见了一株美丽的棕榈树,她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我觉得,我是在和一株树恋爱了。”美国女作家、《汤姆叔叔的小屋》的作者斯托夫人,也是一位花草迷,马克·吐温曾是她的“芳邻”,每当写作写累了,吐温就会散步到她的花园里,采摘一大把鲜花带回家,插在客厅的花瓶里。写过《葡萄卷须》和《花事》的法国女作家科莱特,更是一位擅写花事的“圣手”,她的经典散文集《花事》,写的全是自己所挚爱的花事与花语,如玫瑰、百合、雏菊、勿忘我、郁金香、风信子、罂粟、蜀葵、紫藤等。后人评价说,柯莱特的一生像植物一样“浸透了土地的汁液”,所以她的所有文字“就像人们呼吸那样自然”。

陆梅也是一位超级花草迷。她最新的一部少女小说《无尽夏》,书名看似有点费解。我特地“科普”了一下相关的植物知识:原来,无尽夏是绣球花的一个种类,因花期从晚春到夏秋绵延不断而得名。据说20世纪80年代里,美国一位年轻的苗圃园丁,在明尼苏达州圣保罗郊区一个花园里,首次发现了一种能在嫩枝上分化出花芽的绣球花,但当时并未引起人们的关注。直到2003年,人们才引进和培植了这种独特的绣球花,并命名为“无尽夏”。因为它的花色是纯白和淡粉色的,所以又称为“无尽夏新娘”。无尽夏的花语是:希望,忠贞,美满和永恒。

陆梅为这部小说写过一篇创作谈《发现你自己》,她说:“如果有一种写作,能够让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既能感受日常微物之美,又能贴近天地自然;有能力静下来内观,学会和自己相处;能亲近善知识,看得见生命中的光和亮,那么这就是我心目中的‘真文学’。”她把自己的创作初心表述得简洁而准确。无尽夏有纯白和淡粉色的单纯,也有着从苍蓝到绛紫色的丰富。从一朵花、一棵树、一株植物的茎叶里去发现你自己;从日常微物之美,去贴近天地自然,去学会安静和内省,去亲近和发现生命中的光和亮。我想,这几乎也是世界上所有杰出的儿童文学的一个共性。

这也让我联想到几年前,我去俄罗斯外国文学图书馆访问时,当地一位著名的女作家、俄罗斯国家奖和布克奖获得者玛格丽特·赫姆琳女士,带来几种旧物件给我看:一个几十年前的儿童布偶小熊,一瓶属于旧俄罗斯时代的香水,一条同样属于过去年代的旧披肩,还有一个已经洗得有点发白的旧枕套。她用这些散发着往昔年月的童年芬芳和日常生活气息的旧物品,说明了自己的一个文学主张:作家应该尊重和善待自己的祖国与民族的历史;而最好的儿童文学,往往能从某个年代的看似微不足道小物件入手,层层生发开去,寻绎出完整的故事和曲折的人物命运。这位女作家认为,透过文学作品里最小的细节描述,可以解读出大时代的特征,乃至整个时代和社会风貌。

从微物之美而呈现出儿童文学的诗与真的大境界;由沉静的草木和纷纭的花事,而衬托和暗喻着故事里的几位主人公春花秋月般的人生际遇。素处以默,妙机其微,《无尽夏》,处处花语流转,生气远出,作家把绵密的文思,皆托付与无声的花草精神了。所以我觉得,《无尽夏》不仅是一部文心独具的少年哲思小说,也是一部葱茏芬芳的草木之书。

故事的主人公之一、11岁的女孩“老圣恩”和她的作家妈妈,我们在陆梅的《像蝴蝶一样自由》里已经熟悉了。在《无尽夏》的这个夏天里,小女孩已经小学毕业。她跟着妈妈来到海边的一座小岛上,租住在位于花园街157号的一个深阔的莫家花园里。她们将在这里度过一个自由而快乐的暑假。妈妈将在这里写她的新书,老圣恩将在这里恣意地漫游,享受她童年时代最后一个曼妙的“无尽夏”。因为过了这个夏天,童年就会远去,她将迈入自己的少年时代。

陆梅的写作,除了在花草植物的迷恋上,与我前面提到的伍尔芙、柯莱特那几位女作家有着某种精神联系,更主要的是,她们都属于“智力型”的女作家,她们的灵魂,好像都是同一种料子做成的。想做她们的读者,都需要首先准备好自己的智力,而不仅仅是柔软的心灵与感情。与一些单纯地去讲述故事的传统小说不同,陆梅的小说里总是有一种哲思,注重“诗与真”的探究,喜欢沿着诗人里尔克所指引的方向,向着内心走去。有人曾把这类小说,视为一种足以和学问相媲美的“思想术”,一种作家在文字中进行的“精神冒险”。所以,《无尽夏》仍然不是一部可以轻松读过的少年小说。莫家花园虽然不大,却也如博尔赫斯笔下的“小径分岔的花园”一样,线索叠加,视角交叉,满纸“机关”与“埋伏”。

如果说,老圣恩和莫莉两个同龄少女的相逢相识与心灵激荡,是整个小说的叙事主线,那么,与这条主线同时展开的,还有几条“潜线索”:一是作为作家的妈妈,对她心目中的文学的反思,以及与正在创作的故事和主人公的剪不断、理还乱的审视与回望,包括她的童年的山冈,她的一生都在守护着那些无名的坟丘的爷爷;二是莫莉的爷爷与会算命的瞎眼老婆婆,还有在莫家花园干活的周姨这一代人曲折的人生遭际与命运纠葛;此外,小说里似乎还有一条潜线索,就是作家对少女莫莉欲说还休的身世故事的寻绎。每个人的故事,与其说是在作家的笔下叠加和交叉着,不如说是被真实的生活和命运之手揉碎了,然后又被重新拼接和重新开始。作家在复原故事的同时,也被迫着要说出生活的真相与命运的重量。

小说里的哲思是冷静和理性的,但是构成每一章的细节和故事却是扎实和丰沛的。你们看,老圣恩的妈妈是那么喜欢站在树下冥想,只要是有树的地方,她就会怔怔地站半天,感觉那深茂浓密的天伞一样的大树里藏着她不可知的神灵,而她自己也恍惚化身成了树的一部分。这与凯瑟琳·曼斯菲尔德觉得自己是“和一株树恋爱了”何其相似,她们的灵魂不正是同一种料子做的吗!也只有这样耽于冥思的作家,才能对自己正在从事的文学,包括儿童文学,做出那样冷静的、大段大段的反思,才能写出这样的小说开头吧:“当你可以清醒地看待自己生命的时候,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已经流逝……”

还有老圣恩第一次来到莫莉家,看到她家有着四面书墙的大书房,以及桌上一个大玻璃瓶里插着大朵蓝色绣球花的那种兴奋。接下来,两个好奇而敏感的少女,从各自喜欢的书开始了她们单纯的友谊和心灵的激荡。陆梅在她的故事里,有意“植入”和“闪回”过包括《格子的时光书》《像蝴蝶一样自由》在内的一些小说里的少女形象:米舒欣、小美、沙莎、格子、安妮……“尽是十一二岁的少女,那样活泼泼地向她走来,眼神清澈,笑意盈盈。她确乎感知到了她们,一个一个鲜活美好的生命,她们的长相、发型、癖好……”作家也许是在用这种方式,向单纯和好奇的童年致敬,向这些有如莹莹青草般清新而蓬勃的、正在长大的少女致敬。正如在《像蝴蝶一样自由》里,老圣恩和安妮的对话一样,在这个海边的暑假里,她又与莫莉惺惺相惜,互相吐露了各自的好奇、爱好、烦恼和惶惑。两个青涩、茁壮而互不设防的生命,好像身上到处都开着洞,以便外面的东西可以进去。女作家也借助两颗心的碰撞与激荡,尽情地表达了自己的童年美学、成长观、文学观和价值观。

莫莉的爷爷,瞎眼老婆婆,还有妈妈正在写的小说里的“另一个爷爷”等形象,在故事里虽然着墨轻重不一,但是读来却能感受到,这些人物在作家的心中和笔下,都是鲜活而完整的,是栩栩如生的。如她写那位老婆婆的一个细节,“手不停地抹泪眼,整个人就跟一棵狂风暴雨击打后的老芭蕉”;“老婆婆仙逝后只一个心愿,就是希望生生世世不离开渔村,她的骨灰就埋在院子里。一院子的绣球花守着她”;还有莫莉和爷爷“夜谈”那一章,祖孙两人的对话,在揭秘主人公的身世故事的同时,几乎也是爷爷给莫莉讲述的一堂冷静的“生命教育课”和“成长课”。

在小说里,有一首被莫莉视作“爷爷的歌”,反复出现过几次,或许也可看作陆梅为这本小说选定的“主题歌”:“我将走自己的路,这是浪漫史的结束。我将走自己的路,爱只是蹒跚的舞步。我将面对未知的一切,我将构筑自己的世界。没有谁比我更明白自己……”

陆梅在创作谈里也说过:“妈妈沉浸在写作的世界里,时而游离时而在场;莫莉爷爷莫管家少言寡语,他的跌宕身世和起伏人生渐渐在两个女孩的‘历险’中浮出水面;渔村的老婆婆和一院子的绣球花,肯定不只是一个简单的人生隐喻;莫莉在经历了与老圣恩和她妈妈的交集交道后,有一晚和爷爷夜谈,终于在滂沱的泪水中和自己、也和爷爷达成和解……一个篇幅不长的小说,如果能让孩子停下来,看一看自己,甚而唤醒身体里的不自知,感受生命的无限潜能,我觉得即便只二三知音,也是这个小说在文学的层面上永恒的意义。”这段话,既是帮助我们打开小说文本的钥匙,也传递出作家的一种文学自信。正如贯穿在小说始终的默默无声的绣球花,还有诸如阿拉伯婆婆纳、紫茉莉、桔梗、彼岸花、看麦娘……这些花草的生命里原本就蕴含着孤独与永恒,它们也许只愿意向着那少许几只不肯离去的蜜蜂绽放。

最后,借用女作家乔治·桑抒发自己写作体验的一段话,来描述陆梅的这本新书给我带来的阅读感受:“我有时脱离了自身,俨然变成了一株植物。我觉得自己是野草,是飞鸟,是树顶,是轻云,是流水,是天地相接的那一条地平线;或者觉得自己既是某种颜色,又似某种形体,瞬息万变,去来无碍。我时而疾走,时而飞翔,时而潜藏,时而显现。我向着太阳盛开,或栖在叶背安眠。天鹅飞舞时,我也飞舞;蜥蜴跳跃时,我也跳跃;萤火和星光闪耀时,我也闪耀。总之,我所栖息的天地,似乎全是凭着我真实的内自由伸张出来的。”

本文所引用的小说版本:

1.陆梅著:《当着落叶纷飞》,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15年1月第1版。

2.陆梅著:《格子的时光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5月第1版。

3.陆梅著:《像蝴蝶一样自由》,明天出版社,2016年11月第1版。

4.陆梅著:《无尽夏》,青岛出版社,2019年4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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