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认知的身体转向

2020-02-27 08:11
新美术 2020年7期
关键词:现象学先验事物

身体是我们最宝贵的三维财富,我们的身体使这个世界得以呈现,人们按照自己身体的尺度制造了餐具、桌、椅子等日常生活用品,建造了房屋、街道以及城市;人们甚至参照自己的身体构造建立了社会结构和社会秩序;同时也按照自己的身体拟像出了神的形象……

当一个人说“这里”“那里”,是他以自己身体作为坐标来阐述位置;当一个人说“上面”“下面”,是他以自己身体为标准来判断纵向空间;当一个人说“大”“小”,是他以自己身体为尺度来丈量他者……我们每个人都有身体,“从某种意义上说,人就是身体”1[英]布莱恩·特纳著,马海良、赵国新译,《身体与社会》,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89页。。

但是长久以来,我们对于身体[body]的认识和研究却往往只存在于肉体[flesh]的维度,身体实际上是一个多层次且错综复杂的概念。身体不完全为解剖学和生理学概念上的肉体。首先,肉体是身体的自然属性,是身体最基本的维度,人与人的身体有着共同的特性但又各不相同;第二,身体是身心合一的统一整体,把灵魂、意识和肉身相分离的二元论早已引起思想界的警觉甚至被摒弃:“我完完全全就是身体,灵魂不过是身体上的某物的称呼。”2[德]尼采著、徐梵澄译,《苏鲁支语录》,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27页。人的灵魂、意识栖居于人的身体,身体包含肉体,但不只是肉体,身体是灵魂与肉身共同构筑的统一体。一个人和他的身体是统一的,人和身体并非两样东西:“我”就是“我”的身体;第三,身体不但是物质和精神的共同体,身体还是由人类社会的思想文化以及历史所共同形塑的结果。现代身体哲学树立了身体对于认知世界的先决性和重要性,从身体理论背景来说,身体理论又涉及到哲学、社会学、人类学、现象学、心理学、美学、经济学等多个维度。

对空间的研究涉及很多领域,从几何学、物理学、哲学到美学,空间对于艺术创作者而言非常重要。人类的历史其实是一部身体史,人对空间的认识历史也是一部对身体的认识历史。

古希腊早期,哲学家泰勒斯和毕达哥拉斯就把包围宇宙万物的“气”理解为空间的某种形式,同时毕达哥拉斯承认虚空的存在。柏拉图也早已试图以“处所”来阐述空间。亚理士多德在其著作《物理学》中,就对空间有着系统的研究和阐释,他的空间理论也代表了这一时期西方人对空间理论的成就。在《物理学》中他总结了前人和自己对空间的研究,对空间是否存在、空间如何存在,以及何为空间作出了分析和总结。

首先,亚理士多德肯定了空间的存在,一切物体都是在空间里,事物总是存在于某一处所;空间是和运动相关的,而运动最基本的形式是空间的位移以及增和减,他举了一个例子:当一个容器里的水流走时,使得原来水的位置现在被空气所占据,那个被占据的就是空间;同时,他用自然物的这种位移说明了空间的特性:上、下、前、后、左、右。在肯定了空间确实存在的前提下,把空间分为两种可能性:一种是所有物体存在于其中的,另一种是单个物体直接占据的,前者为共有的,后者为特有的。他开始追问空间到底是什么?他确定了空间具有长、宽、高的三维性,他认为:“(1)空间乃是一事物的直接包围者,而又不是该事物的部分;(2)直接空间即不大于也不小于内容物;(3)空间可以在内容事物离开后留下来,因而是可分离的;(4)此外,整个空间有上和下之分,每一种元素按本性都趋向它们各自特有空间并在那里留下来,空间就根据这个分上下。”3[古希腊]亚理士多德著,张竹明译,《物理学》,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89页。

亚理士多德认为,空间很重要,也非常难以理解。但最终他还是在对空间特性的各种分析之后用排除法给空间下了定义,这种排除法很容易让我们接受他的观点。首先,他认为空间不是“形式”,因为形式包围着事物,这点很容易让人认为形式就是空间,因为包围者和被包围者共享一个界面,的确,空间和形式都是限面,但是两者却有着明显的差异,即空间是环绕和包围事体的限,而形式是物体的界面。其次,他排除空间是“体积”的观点,他沿用容器中水的流出和空气互换作为例子,如果空间是“体积”,那么水和空气就不会互换,因为“空气和水(或水的部分)相互交替是在最近的空间里,而不是在他们产生的空间里(后者是整个宇宙空间的一部分)”。再者,他否定了空间是“质料”的观点,人们容易认为空间是质料的原因是因为当水从容器中倒出后,原来是水的地方而现在被空气所代替,但是质料有着既不能包围事物,也不能和事物相剥离的属性,但是这两种特性对于空间而言却都具备。最后他对空间的定义是:“包围者的静止的最直接的界面——这就是空间。”4同注3,第91―92页。空间很像一个容器的限面,并且和事物相符合。

尽管,亚里士多德对空间予以科学和理性分析为思想界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但是他的空间理论却排斥了身体主体,他认为空间概念中的“上、下、左、右——不是就和我们的关系而言的”5同注3,第82页。,如果就空间和我们的关系,随着我们的位置的移动,同样的位置就可以是左,也可以是右,以此类推,前、后、上、下都是可变的了,“但是在自然界里确定的每一种空间都是固定的,不受我们所处的位置影响”6同注3,第82页。,他断言上、下、左、右都不是什么“偶然的处所”,他始终找一种关于空间的永恒的理念,这是自古希腊以来西方身心二元论哲学的特征,身体和灵魂就被哲学家们从身心统一体中区分开来,并且给了灵魂以至高无上的地位,相反,人的身体被贬低。柏拉图拒绝和身体交往,而苏格拉底面对身体的死亡毫不畏惧,因为灵魂的身体枷锁终于被打开。

思想界对身心二元论的批判是以笛卡尔[Rene Descartes]“我思故我在”作为起点,也正是因为笛卡尔把身心二元论推向了巅峰,其空间坐标体系创造就是把空间几何化的结果。他说:“我只是一个在思维的东西,也就是说,一个精神,一个理智,或者一个理性。”7[法]笛卡尔著、庞景仁译,《第一沉思录哲学》,商务印书馆,1998年,第26页。他把身体和心灵相分离,认为通过感觉来认知这个世界是绝对不可信赖的,理性的“我思”是人对外部世界认知的先决条件。在笛卡尔的理论中,身体代表着感性,感觉是不可靠的,可能引发的是错觉,而意识代表着理性,意识不像感性那样偶然,依靠理性和必然的确定性是人们认识外部世界的必然手段。亚理士多德也正是拒绝了人的感性和空间的偶然性来完成他对空间以一种绝对理念的认定,他的空间理念至今还在日常生活中深深地影响着我们。

如果说空间在古希腊哲学那里是静止的,是不涉及身体的,空间只是去人格的抽象位置,是绝对理性的空间,那么到了康德[Immanuel kant]这里是涉及经验的。欧洲启蒙运动后期重要的哲学家康德,尽管调和了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身体在他这里依旧是人的精神居所,由于他还没有认识到身心是一体的,人能感知到的只是空间表象,所以他不认为人的身体能感知到空间,而是需要通过逻辑、判断等理性的原则对感性材料进行加工。康德在其著作《纯粹理性批判》中承认人的所有知识始于经验,但并不因此就认为一切知识都来自经验,并从而阐释了他的先验感觉论,他认为对象被以感性的方式传递给我们,人并由这些感性产生了直观,最后通过人的悟性和思维产生概念。同样,他的空间理论也是先验主义色彩的,空间是先行存在于我们的经验的:“这种直观必须先于天地,必须先于对一个对象的一切感知而在我们心中找到。”8[德]康德著、孙绍武译,《纯粹理性批判》,内蒙古出版社,2011年,第19页。康德从四个方面阐释了空间:一、空间作为概念,并不是来自外部经验的经验性的东西;二、空间是一切外部直观基础的必然的验前表象;三、空间不是普遍的或是一般事物关系的推论性概念,而是一种纯粹直观;四、空间呈现于人们面前的是一个无限的所予量。9同注8。康德以他的“先验感性论”承认了空间的经验性,但同时又说明了空间的先验的观念性。

胡塞尔[Edmund Husserl]继承和发扬了先验哲学,他提出“从事物出发,而不是从感性材料出发”10[奥地利]胡塞尔著、王炳文译,《第一哲学》(上),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82页。空间认识观点,他以“面向事物本身”的现象学观点,将空间进行了现象学的先验还原,所以他的现象学又被称为先验现象学。在现象学这里,关注的不是空间本身,而是空间以何种方式之于主体而呈现,如果亚里士多德的空间概念是本体论,那么西方近代哲学的空间观是认识论部分。胡塞尔在《事物与空间》讲稿中试图以空间的感性构成因素来强化空间的知觉部分,但更多地借助于知觉意识来完成空间的先验还原,进而将空间形式彻底观念化。虽然胡塞尔的先验意识是来源于身体的,但他对身体的阐释并不十分明了。

伴随着西方哲学的语言学转向,身体现象学家梅洛–庞蒂[Maurice Merieau-Ponty]以身体主体讨伐了胡塞尔的意识主体,正是由于身体的出场,使得空间重新降落到了日常的生活世界。梅洛–庞蒂在其著作《知觉现象学》中针对笛卡尔式的身心二元论提出了“身体–主体”的革命性概念,他在心灵之源安放了身体,身体即非纯粹的本能也非纯粹的理性,身体是一个身心合一的混合体,同时他也将身体安放于世界之中,他认为“人只有在世界上才能认识自己”11[法]莫里斯·梅洛–庞蒂著、姜志辉译,《知觉现象学》,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5页。。他认为,世界的问题,可以从身体的问题开始讨论,他的身体哲学把胡塞尔现象学的“面向事物本身”的直观经验返回身体知觉之中而不是漂浮于意识哲学之中。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的研究把身体作为知觉主体,断言了没有身体也就没有空间,并阐明身体、空间以及身体和空间之间的关系。如果说在康德的空间认知中,主体是一个身体被悬置的先验主体,那么胡塞尔的空间认知中,主体则是一个身体被遮蔽的先验意识,而在梅洛–庞蒂这里,身体才是认知空间的知觉主体。

尼采虽然强调“上帝死了”,并宣称“我完完全全就是身体,灵魂不过是身体上的某物的称呼”12同注2。,以至于矫枉过正地“重估一切价值”,而梅洛–庞蒂也恰恰是以“我是我的身体”13同注11,第257页。为宣言,把身体纳入具体的知觉领域探讨。

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研究了身体本身的空间性,并创造性地以“身体图式”来帮助阐释身体本身的空间性,身体图式是一种表示身体在世界上存在的方式,外在事物的空间存在方式与身体的空间存在方式是不同的,身体空间不是物理性的祛除人格的抽象空间。了解身体存在的空间性是理解空间的先决条件,身体图式使得我们知道我们肢体的位置,并能够向身体主体提供其在做某一活动时各个部分的位置变化14同注11,第135―137页。,是身体面对某一“任务”的处境,他认为身体的空间性是一种处境性的空间,而非外部事物的空间性或者空间感觉那样的位置空间性。

梅洛–庞蒂认为“如果我没有身体的话,在我看来也就没有空间”15同注11,第140页。,是身体在世界中的存在生发了空间,身体是空间产生的条件。

梅洛–庞蒂的身体现象学的出现,带动了西方思想界由意识主体向身体主体的转向,同时也带来空间的身体化转向,使得空间回归到日常生活。

德国哲学家家赫尔曼·施密茨[Hermsnn Schmite]的新现象学是把身体情绪的震颤状态作为基本的现象学研究对象,他认为知觉生理主义只肯定了视觉、触觉、嗅觉等感官带来的身体体验,却忽略了身体情感的体验。他严格区分了身体和肉体,他把视觉、触觉等通过感官获得的知觉叫肉体知觉;不借助感官工具就能直接感知到自己身体的疼痛、饥饿、恐慌、快乐、焦虑等这些在肉体上直接获得的知觉叫身体知觉。16[德]赫尔曼·施密茨著,庞学铨、李张林译,《新现象学》,上海译文出本社,1997年,第12页。所以,他所说的身体并不是可看可触的肉体,而是指在肉体上产生并且能被整体感知到的超越器官的感觉和情绪震颤的状态,人们正是依靠这种状态来实现身体主体和客观对象的相互依存和交换,实现主、客体之间的统一。

身体知觉发生于肉体,但由于不依赖感觉,是一种超越肉体感官的位置、部位的状态,但是身体知觉被肉体直接赋予,也能在肉体上获得直接的体验,因而又具有位置性,这种身体知觉所具有的位置,被赫尔曼·施密茨称为“身体空间”,身体空间不只靠感官感知,在没有感官的情况下也能直接感知。施密茨把身体空间的体验方式分为三种:宽度空间、方向空间以及位置空间。宽度空间由宽广和狭窄两个因素组成,身体的情感需要借助这两个因素从空间上被体验出来,比如愤怒带来的身体紧张感,快乐带来的身体放松感。而方向空间生发于身体的狭窄,比如目光以及舞蹈等活动。方向的确定以及彼此之间的联系,使得位置空间、距离、姿态等相对地点确定,此时三种空间互相交织于一体。17同注16,第17页。

情感的空间性与身体空间的宽度空间、方向空间和位置空间有所不同,情感空间的特征为不可分割的整体性,是没有位置、没有方向的空间,它看起来生发于某个身体部位,但又超越于这些部位,赫尔曼·施密茨把它称为一种如“天气或气候”似的氛围,他认为情感是一种激动人的的力量,它不仅内在于人的身体,而且它像天气一样包围着人。

西方哲学的语言学转向带来了身体转向,从身体这个视角来看,空间研究的转向是随着身心二元论向着身心一元论带来的。特别是后现代主义哲学家德勒兹[Gilles Deleuce]的身体理论和法国思想家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的空间生产理论的注入,对空间概念和对空间的认识给予了更广的“空间”。而空间的这些转向都与西方思想史上身体的转向有关,甚至可以这么说,是身体的转向带来了对空间认知的转向。

身体是人的载体,我们栖居于我们的身体之中,离开身体我们将不能存活。身体是我们记忆的存储器,个人的情感、意识和思想通过身体流露。身体是人与世界产生关系的场所,也是人感知世界的通道。人类以身体为媒介去认识和解读这个世界,正是通过身体,我们才将这个世界转化为具身认知的世界。身体是艺术创作的发生地,它通过器官感受周遭,并通过身体行为承担着人类的一切艺术活动。我们这里讨论的身体既包含可见可触的肉身,又包含着人的意识,以及身体置身其中的环境。正是由于身体的主体性的出现,人对空间的体验和认知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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