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靠叙述与空间叙述
——论残雪小说的两种叙述策略

2021-01-16 09:42刘海燕
关键词:五香残雪叙述者

刘海燕

(重庆文理学院 文化与传媒学院,重庆 永川 402160)

湖南女作家残雪在世界文坛上已备受关注。她始终坚持独特的写作风格,迥异于现实主义写作,其小说作品没有典型的人物,没有清晰的故事,具有一种“反阅读倾向”[1]。日本的残雪研究专家近藤直子认为:“她的叙述者总是一个完全缺少历史性和个性的、无私无情的、纯粹的、内部世界观察者。这种观察者和被观察的自我对象正像我们做梦时那样,是彻底分开的。”[2]总体来看,残雪的小说虽然荒诞、梦魇,充满臆想性,但从叙述策略上看,有其前后一致性。不可靠叙述和空间叙述是残雪小说中最常用的两种叙事策略。

一、残雪小说的不可靠叙述

“不可靠叙述”一词由著名文论家韦恩·布斯(Wayne Clayson Booth)于1961年提出,指的是叙述者的讲述或行动与作品的思想规范(也即隐含作者的思想规范)不一致。[3]这一概念很快受到了叙事学界的关注,国外著名叙事学家詹姆斯·费伦(James Phelan)、佩尔·克罗格·汉森(Per Krogh Hansen)、塔玛·雅克比(Tamar Jacoby)、安斯加·纽宁(Ansgar Nünning)、西摩·查特曼(Seymour Chatman)等纷纷撰文,我国学者申丹、胡亚敏、徐岱、谭君强等也参与了讨论。在韦恩·布斯的基础上,詹姆斯·费伦进一步认为:“按照修辞性叙事理论,不可靠叙述指叙述者的报道、解读和认识与隐含作者的不一致。”[4]虽然后来佩尔·克罗格·汉森、安斯加·纽宁、西摩·查特曼、申丹等人对不可靠叙述进行了内涵拓展、类型细化和意义阐明,但叙述者与隐含作者的不一致是不可靠叙述的基本特征这一理解成为共识。

不可靠叙述是残雪营造叙事迷宫的首要手段。在她的小说中,不仅叙述者与隐含作者不一致,而且不同叙述者之间也是彼此矛盾的,几乎不会出现一个提供真实可靠情况的叙述者。《山上的小屋》中,采取的是同故事叙述——叙述者是第一人称的“我”,也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然而,叙述者对父母强烈的对抗情绪以及山上小屋的不确定性使得其的叙述是不可靠的。近作《秘史》亦采取了同故事叙述,但是叙述者对咖啡馆的强烈好奇心亦使得其的叙述不可靠。具有代表性的是长篇小说《五香街》,虽然是残雪早期的一部长篇小说,但就叙述的复杂性而言具有典型性。

《五香街》主要的叙述方式是三种:一是第三人称的故事外叙述,二是人物进行叙述的故事内叙述,三是名为“笔者”“我们”的同故事叙述。相对而言,第三人称的故事外叙述只提供较为简单的一些线索,如时间、地点、相貌等,篇幅较少。该作主要的叙述策略是在同故事叙述中嵌套人物叙述,两种叙述的不可靠呈现出这篇小说的审美意蕴和艺术魅力。

首先,人物叙述的不可靠。《五香街》中采取直接引语的方式让多个人物直接出场来叙述,提供人物自身对于事件的观点。但是,人物所叙述内容之间巨大的矛盾性使得这些叙述者都不可靠。在该小说题为“故事”部分的“关于故事开端的几种意见”一节,很明显地使用了人物叙事的方式——让几个人物分别直接讲述他们对于X女士和Q男士奸情之开端的看法。第一个是头戴黑色小绒帽的孤寡老妪,她实际上并没有讲述X女士和Q男士,她看不起他们,所以她一直在回忆四十年前自己和英俊潇洒的表哥之间的片段;第二个是跛足女郎,她看到的X女士实际上是一个十三岁左右的小女孩,赤着脚像蚂蚱一样在屋里跳来跳去,而Q这个举世无双的美男子感兴趣的第一个女性就是她自己;第三个是X丈夫好友,他亦没有讲述X女士和Q男士,而是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对X女士的苦心以及由此带来的自己和妻子之间的紧张;第四个是煤厂小伙,他将X女士称之为可敬的女士,夸夸其谈X女士对他的征服,声称自己和金老婆子之间的热情是这种征服的派生物;最后一个是自称“笔者”的口述,但依然没有讲述X女士和Q男士,而是不断转述寡妇、B女士、老懵、老妪等人的话。由此可见,虽然设定的话题是X女士和Q男士奸情的开端,但每一个叙述者都没有真正聚焦于此,而主要是叙述自己的某种经历或想象,并由此生发一段人生感想。因此,读者从这些叙述中,无法推知一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只听到这些人物喋喋不休地讲述。由于缺乏相应的参照物,无法确认这些彼此矛盾的叙述中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假的。

其次,以“笔者”“我们”的口吻进行的同故事叙述也充满了矛盾。叙述者自称是一个深沉稳重、秉性灵通的艺术家,要真实自然地还原事件的本来面目。他认为整个事件有两个要点:其一,X与Q的奸情是在什么情形下得以实现的?其二,X女士在奸情发生后的几大变化。他叙述了Q男士从性格憨厚转向消极虚伪,但重点却是阐述五香街群众板脸态度的五条含义;他叙述了X女士奸情发生后的种种表现,但因其对寡妇和金老婆子的服从或迷恋,以及对五香街居民的强烈认同,读者亦无法将“笔者”的话作为客观、可靠的叙述。

因此,可以确定《五香街》中主要叙述者的叙述都是不可靠的。残雪在谈到自己的创作经验时说道:“我发现我写下的句子自己无法预料,也不能理解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在控制我手中的笔”[5]。对于读者而言,阅读的目的是去发现意义。残雪小说的多重不可靠叙述,只不过提醒读者换一种阅读方法进入文本,当读者从叙述什么转换到如何叙述、为何叙述时,《五香街》的叙述迷宫便迎刃而解。

叙述的不可靠正是《五香街》的主题。残雪不过是用小说叙述的不可靠去隐喻一切叙述的不可靠。在整部小说中,每个人物的叙述都以自己的感受和理解为出发点,有着明显的个人情感,亦有着明显的自利色彩。同时,虽然小说的核心话题是X女士和Q男士的奸情,然而具体的叙述中,几乎没有真正的对话交流。真正的对话,意味着对话者围绕某个主题分别发表意见。出现在《五香街》的情况是,每个人虽然都在说话,但各自说着不同的主题,每个人都在自言自语,此起彼伏杂乱无章。自始至终,读者无法确知X女士和Q男士是否有奸情?如何发生?为何发生?甚至X女士和Q男士是否存在于五香街都无法知晓。关键人物没有命名,而是以X和Q两个字母替代,这本身就说明了其虚构性,两人不过是符号。

把这篇小说的核心人物作为一个符号,由此生发了多种理解可能:由黑板报可以联想到新闻;由速记员可以联想到历史记录;由A博士可以联想到学术著作;由艺术家可以联想到艺术品;由老妪的口述可以联想到个人口述史;由人物们的叙述可以联想到民间传闻;由X女士被选为五香街代表可以联想到政治话语。新闻、历史、学术、艺术、口述、传闻、政治等,都分别是叙述的一种形式。美国叙述学家普林斯(Gerald Prince)认为:叙述即“由一个、两个或数个(或多或少显性的)叙述者,向一个、两个或数个(或多或少显性的)受叙者,传达一个或更多真实或虚构事件(作为产品和过程、对象和行为、结构和结构化)的表述”[6]。赵毅衡就叙述进行了底线定义:“某个叙述主体把人物和事件放进一个符号组成的文本,让接受主体能够把这些有人物参与的事件理解成有内在时间和意义向度的文本”[7]。那么,《五香街》核心人物的模糊性以及小说叙述的不可靠性,真正指向的是一切叙述的虚构本质,客观的真相并不存在,人人编造属于自己的故事,也生活在自己所编造的故事中。在故事的编造中,人往往将他人和世界作为配角,而将自己作为主角和中心,人类除了总是在为自己编造故事,还总是试图为别人编造故事。X女士只是一个炒花生的普通人,但五香街的居民却为其编造了许许多多的故事,甚至威逼利诱X女士生活其中,当X女士终于同意成为五香街的代表,还上台翻了几个跟斗之后,五香街便一团和睦,此处有强烈的反讽意味,但其反讽效果既源于叙述的虚构性,也服务于虚构这一核心的意蕴。

不过,作为残雪早期的长篇小说,《五香街》有其明显的不足之处,那便是小说前后部分在风格上的明显错位和脱节。前半部分,执意于叙事迷宫的营造,侧重于小说世界中五香街人们与X女士之间冲突的叙述;后半部在反讽中越走越远,反讽作家、学者、权威等等,很明显发现叙述者乐在其中。这造成了后半部分对前文的呼应不足,两者叙述风格和叙述方式迥异。

二、残雪小说的空间叙事

20世纪90年代以来,空间叙事研究成为广受关注的领域。在文学空间叙事研究的奠基之作——《现代小说的空间形式》一书中,美国比较文学教授约瑟夫·弗兰克(Josef Frank)强调不依赖时间顺序的“意象和短语的空间编织”[8];而在空间叙事研究另一部开创性著作——《文学空间》中,法国比较文学学者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则聚焦文学作品空间的意义以及作品中的空间事物之象征意义。我国学者也积极参与空间研究的学术对话,龙迪勇、谭君强、董晓烨、崔海妍、程锡麟、余新明、陈晓辉、方英、王安等学者都有相关研究成果面世。总体来看,虽然学者对文学空间叙事的研究各有侧重,但核心的思路还是追随弗兰克和布朗肖两人分别开创的道路:作为叙事结构的空间形式和作为意蕴组成的空间隐喻。正如有的学者所言:空间批评强调文学作品中空间的隐喻功能,亦强调并置、重复、交替、多重故事等叙事结构的空间化。[9]

从空间叙事的角度阅读残雪的小说,确实能够给我们带来新的发现。残雪的小说往往没有逻辑清晰的故事,不具备小说情节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尾这一通常的时间性要求。不过,这恰好赋予对残雪小说进行空间角度解读的可能。此处以《山上的小屋》为例讨论残雪小说的空间叙事。

《山上的小屋》是残雪的成名作,虽然只是一部短篇小说,但却显示出了残雪小说的整体风格。该作的突出特征,便是反时间、反故事:叙述者是第一人称,叙述的中心是我、母亲、父亲、妹妹四个人,然而这四个人所组成的家庭,却并没有发展出一段故事,人物也并没有典型的性格特征。小说题为“山上的小屋”,开头有对山上小屋的想象,结尾处再次提及小屋,但小屋是否存在却并不清晰。在传统的线性时间式阅读受阻之后,能够发现小说中的空间、人物本身都富于隐喻,因此可以用空间叙事进行命名和阅读。

《山上的小屋》空间叙事的首要体现,便是小说中的空间隐喻。山上的小屋是该作的核心空间,也是核心意象,小说第一句为“在我家屋后的荒山上,有一座木板搭起来的小屋”[10]。这句话说明了小屋所处的空间位置和建造材料,在随后的叙述中,读者发现,小屋的屋顶是衫木皮搭成的,小屋里蹲着一个暴怒而呻吟的人。小说中说到这个人时,用了指向男性的他,他是被反锁在里面的,暴怒着,不停地拍打木板,然而无论如何也冲不出小屋,最后只剩下了呻吟。但是,小屋并不是砖石或铁皮制造,仅仅木板和衫木皮搭起来的。他冲不出来,必定是身体或脚被束缚住了,无法施展自己全部的力量。更何况,这是处在荒山里的一间小屋,荒无人烟,他不但无法求助,还万般恐惧着夜里围着小屋奔跑并发出凄厉叫声的狼群。因此,小屋指向的情感体验是压抑、恐惧和绝望,但这只是空间所引起的情感,并不是该空间的隐喻。对后者的发现和分析,须结合小说中的其它空间意象。

小屋虽然在荒山上,但却是在我家屋后,可见我屋和小屋具有对应关系。在我家,父亲和母亲一直阻止我,妹妹一直监视我。我用不停地挖出围棋、不停地开关抽屉来宣示态度,表达反抗,但永生永世也清理不好抽屉,母亲扬言要弄断我的胳膊,我因此而感到绝望和恐惧。可见,我其实就是山上小屋里的那个暴怒的人,挣脱不了原生家庭这一束缚。当然,此处所言的原生家庭,亦应该从隐喻的角度理解,指的是先于个体、超越个体的某种力量。《山上的小屋》中,妹妹的监视,父亲的恐吓,都是受母亲的安排和指使。由此可见,这里揭示了一种权力结构。母亲处在权力的顶端,控制一切;父亲和妹妹臣服于权力,成为权力的帮凶;而叙述者我因为一直试图反抗,所以成为权力要对付的对象。权力及其异化是造成家庭关系紧张的根源,我屋和小屋进而又超越自身,成为了一种社会存在的隐喻。那么小说的意义就明确了:在非理性的、权力异化的社会结构中,人性之悖谬与个体生存之紧张。

除了小屋、我屋这两个主要的空间富于隐喻性,小说中的一些次要空间也有其象征意义。比如抽屉这一意象,我不停地开关抽屉,甚至不停地抹上油以逃避父母的检查,而抽屉里装的不过是一些死蜻蜓、死蛾子。抽屉及开关的行为,既是一种坚持反抗的态度和行为,也体现出了我所受到的压抑、控制之严重。又如水井这个意象,父亲总是在打捞掉进水井里的一把剪刀,母亲断言他打捞不到了。如果说剪刀是父亲的记忆以及父亲试图反抗的意志,那么水井就成为了深邃历史的象征。当人们试图去打捞历史的时候,却发现幽深的历史中已难以发现自己真正的过去。

空间叙事在《山上的小屋》中的另一个体现,就是小说叙事结构上的空间形式。小屋在小说中出现了三次,在开头、结尾和中间叙述到父亲的部分。因为我屋和小屋的交叉叙述,或者说叙述进程中对两者的自由转换,形成了以空间转换来推进叙事进程的方式。小屋中的人物形象不清晰,叙述者也没有随着时间变化经历不同的故事。两个空间本身的相互关联形成了互为隐喻的关系,由此形成阐释可能。小说叙述的空间形式的基本阅读要求就是:把不同的意象组合起来生成意义。例如,父亲与我的关系,特别是他晚上变成狼群中的一只围着小屋奔跑和嚎叫这一行为,往往被解读为父亲对我的控制和恐吓。但是,如果将空间形式结合起来,会有不一样的理解。我是那个暴怒的人,无法突破小屋的束缚;父亲围着小屋嚎叫,但是他却无法突破山谷对他的限制。所以我和小屋、父亲和山谷两组空间的共时呈现,充分说明了两者之间互为隐喻性。联系到小说前面所呈现的水井这一空间意象以及父亲不断打捞剪刀这一行为,可以认为父亲与我其实是一致的——都对母亲所代表的权力和控制感到愤怒、绝望,亦都试图进行某种反抗。打捞剪刀是反抗,开关抽屉是反抗,拍打木板和在山谷中奔跑嚎叫亦是反抗的体现。

通过以上的文本分析,足以说明空间叙事是《山上的小屋》在叙述形式上的主要特征,小说通过赋予空间以丰富的隐喻意义和以空间转换、空间互喻的叙事方式,呈现了权力异化下荒诞的生存图景。在残雪的小说中,《山上的小屋》不是个例,应该说空间叙事是残雪小说的主要叙事风格。《苍老的浮云》中,更善无、虚汝华两位核心人物所住房屋以及房屋内部空间都蕴藏隐喻;《茶园》中,黄石对茶园的寻找,既是对一种历史状态的寻找,亦是对一种理想存在的追寻;《秘史》中,主人公与马路对面的咖啡店的关系,其实是他与潜藏着、压抑着的另一世界的关系;《我的大草原》中的鸵鸟之乡,其实是我对现实的一种拒绝和反抗。

综上所述,不可靠叙述是残雪长篇小说《五香街》的主要叙述策略,通过这一叙事策略,小说的意义指向了一切叙述的虚构性,以及这种虚构性在产生真实行为时的荒诞性;而空间叙述则是短篇小说代表作《山上的小屋》的主要叙述策略,通过这一叙事策略,权力异化及其产生的精神扭曲得以呈现。残雪既善于创新,又能坚持自己的独特风格。善于创新,使得她能吸收和借鉴世界文学的叙述技巧;坚持自己,使得她能始终用迷宫般的叙述去呈现自己的文学世界。不可靠叙述和空间叙事,便是残雪在创新和坚持中形成独特叙述风格的两种主要策略,这成为了理解残雪小说的有效突破口。

猜你喜欢
五香残雪叙述者
丝绸之路之喀什·五香人生
《漫漫圣诞归家路》中的叙述者与叙述话语
雪中
林黛玉该不该吃五香大头菜
“我”是“不可信的叙述者”么?——鲁迅作品《祝福》中的叙事者之探讨
残雪,为何能成诺奖热?
“我”是“不可信的叙述者”么?——鲁迅作品《祝福》中的叙事者之探讨
五香虫
品梅
以比尔为叙述者讲述《早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