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艺术的分类*

[波兰]塔塔尔凯维奇

希腊人的古典美学所通行的观念，是出于哲学或日常用途提出来的，而非出于美学本身。对于美学，这些观念似乎不合用。然而，在整个古典时代，这些观念实已发挥了它们的作用，只是到了希腊化时期，才（至少部分地）被不同观念所取代。

其中头等重要的三个观念是美、艺术和诗。1Tatarkiewicz,W.“Art and Poetry,A Contribution to the History of Ancient Aesthetics.”Studia Philosophica,II,Leopoli,1937,pp.367-419; Kristeller,Paul Oskar.“The Modern System of the Arts: A Study in the History of Aesthetics Part I.”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vol.12,no.4,1951,pp.496-527;1952,pp.17-46; Tatarkiewicz,W.Historia Estetyki I Ossolineum.Wroklaw–Krakow,1960。我很高兴看到我正在研究的题目也是杰出学者、哥伦比亚大学克里斯蒂勒教授所关心的。

1.在古希腊，美[beauty]的观念比我们的要宽泛得多。其不仅包括绘画、雕像和音乐作品，还包括德性与真理，行动与思想——不仅包括本义上的感性[aesthetic]之美，还包括道德之美。直到古代末期，美的这个概念才发生改变。那一时期，第一次区分出感性之美本身，美被定义为“令人愉悦的局部之和谐与宜人的色彩”，也就是较狭义的、现代意义上的美，可见之物的美。

2.古典希腊时期所通行的艺术[art]观念，同样比我们的要笼统得多，因为其包含“所有根据规则制作的作品”，如此一来，不仅包括艺术家的作品，而且包括那些工匠和学者的作品。

3.在古希腊，美和艺术[beauty and art]的观念并不彼此联系。即使声明所有艺术都应追求美，那也只是在非常宽泛和笼统的意义上说的；这话的意思是，所有作品（称之为“艺术”）都应追求完美（称之为“美”）。在界定美的时候，没有人提及艺术，反过来，在界定艺术的时候，也没谁提及美。只有古代行将结束之时，美和艺术这两个观念才被放到了一起，并确立了某些艺术以感性之美为目标的想法。

4.艺术和诗[art and poetry]的观念在古代也没有联系，因为古希腊人相信艺术服从于规则，而诗依赖于灵感。因此，诗不可被视作一种艺术。只有随着古代的衰落，艺术和诗这两个观念才最终汇聚在一起，在开始认识到诗歌亦需服从规则的时候，也同样认识到了灵感对于艺术不可或缺。

古代的美学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有八个多世纪的发展，并逐渐对美和艺术的早期观念做出修改。但是无论做出什么改变，总是留有一个信念，艺术是基于一般规则的理性知识。在古代，艺术从来不被认为是全靠灵感、直觉或幻想的作品。柏拉图以一种古典态度表达了这一观念，他说他“不把非理性的工作称作艺术。”2Plato.Gorgias 465 A.

在古代，有许许多多对美和艺术进行分类的尝试。正因为美和艺术的古代观念宽泛而笼统，所以有必要为了其真实用处区别开美和艺术，尤其在用于美学理论的时候。对美和艺术进行分类的尝试最早从智者学派开始，柏拉图和亚里士多紧随其后，并一直延续到希腊化时期。从公元前5世纪到公元3世纪，希腊人和罗马人经常通过对艺术进行分类来试着区别和区分他们笼统的艺术观念。对美学史而言，重要的是弄清楚这些古代的艺术分类是否分出了“美术”[set apart the “fine arts” ]，是否一方面区分出艺术本身，另一方面区分出工匠和学者的作品。

1.智者学派[Sophists]的分类。智者学派3Alcidamas,Oratio de Sophistis 10.Isocrates,Panegyricus 40.-Anonym.In Hermogenis De Statibus,in: H.Rabe.Prolegomenon Snylloge,121.分了两个艺术种类：一种是为了其效用[utility]而修习的艺术，另一种是为了其提供乐趣[pleasure]而修习的艺术。也就是说，把作为一种消遣的艺术区别于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艺术。这个分类是成功的。在希腊化时期，这种分类和智者学派所在的时期一样普遍。然而就美学而言，这种分类的重要性是相当可疑的，因为这种分类并不有助于区分什么是美术，美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属于有用的艺术，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属于为了获得乐趣而修习的艺术。建筑被认为是一门有用的艺术，绘画则被认为是为了获得乐趣而修习的艺术。按照智者学派的观点，建筑和绘画不能归到一起。

智者学派的这种分类在普鲁塔克[Plutarch]那里再次出现，变成了一种更加成熟的形式。除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艺术和服务于乐趣的艺术之外，普鲁塔克又增加了第三种：为了追求完美[perfection]而修习的艺术。人们或许会认为，普鲁塔克的观念（毋庸置疑受到了亚里士多德的启发）将会区分出“美术”，因为美术无疑是关心完美的。然而，对于为了完美而修习的艺术而言，普鲁塔克没有提及雕塑或音乐，而是说到了与之相当不同的人类事物：科学、数学和天文学。从普鲁塔克给出的例子来看他根本没有在考虑美术。很显然，希腊人对艺术进行分类的首次尝试不具有美学价值。

2.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分类。柏拉图试图从各种途径对艺术进行分类，例如，他把像音乐这种基于数学的艺术和基于简单经验的艺术区分开来。这种区分既没有被他那个时代接受也没有被后世接受。但他提出的另外两种艺术分类取得了巨大成功。

第一个分类涉及这样一种经验，即不同的艺术与真实事物之间的关系不同：艺术要么利用真实事物，比如狩猎；要么模仿真实事物，比如绘画；要么制作真实事物，比如建筑。柏拉图发现了这个区分艺术的三分法，这个三分法在古代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利用[make use]现实的艺术，制作[produce]一个新现实的艺术，模仿[imitate]现实的艺术。4Plato,Republica 601 D; Sophist 219 A.然而，柏拉图和他的追随者通常把利用事物的艺术忽略掉；他们主要关注那两个更为重要的艺术种类，哪个是制作，哪个模仿这些制作，即制作的[productive]艺术和模仿的[imitative]艺术。

柏拉图的另一个分法是，把像建筑那样制作真实事物[real things]的艺术与像绘画那样制作的只是影像[only images]的艺术区分开来。5Plato,Sophist 235 D-236 C; 265 B.但就柏拉图而言，这个分类实际上等同于前一个分类。模仿物的艺术所制作的就只有物的影像；因此，模仿的艺术等同于制作影像的艺术。

亚里士多德6Aristoteles,Physica 199 a 15.对艺术的分类有点不同于柏拉图。他将艺术分成对自然的完成[complete]和对自然的模仿[imitate]。这个区分让亚里士多德区分出了我们称之为美术的东西，并将其归在“模仿的艺术”名下，即便其名下的艺术不全是美术，至少所占数量相当可观。从美学的观点来看，这无疑是古代所有对艺术进行分类的尝试中最重要的。然而，其艺术分类的原理不同于现代。他将绘画、雕塑和诗歌与别的艺术区分开来，不是因为这些艺术都倾向于美或者抒发情感——这是现代观点——而是因为它们模仿现实。如此看来，亚里士多德对古代美学思想做出的转变与现代美学思想不在一个方向上。

3.盖伦[Galen]的分类。这个在古代最著名也最广为被接受的艺术分类不同寻常：其将艺术分成粗俗的[vulgar]和自由的[liberal]。尽管我们主要从“artes vulgares”和“artes liberales”这两个拉丁术语中得知，但这是希腊精神的一项发明。其依据在于某些艺术需要身体之力这个事实，而除此之外的艺术是自由的，在古希腊人看来这个区别格外重要。相比其他古代艺术分类，基于这一原则的分类更有赖于希腊的历史与社会条件。这个分类表现出了一个贵族政体的态度，也说明了对体力活的轻视。从需要身体之力的艺术的别名中，这种轻视显露无遗：它们被称为庸俗的[vulgares]甚至是卑贱的[sordidae]。按照粗俗和自由来区分艺术，表现了古希腊人对心智活动的偏爱，同时，这种区分使得对自由艺术或智性艺术的理解形成了一个上等的类群，而不仅仅是一个明显的类别，以至于它也被称之为高贵的[honorable]艺术。

粗俗艺术和自由艺术的区分，古代很早就出现了，早到无法指出其作者。我们只是知道后世接受并发展了这一区分的思想家的名字而已。2世纪的著名医师盖伦正是其中之一。他的文本最近乎完整，每当一提到这个艺术分类时，他的文本也最常被引用，也许正因此而被称为“盖伦的分类”。7Galen,Protrepticus 14(Marquardt 129).

那么，到底哪些艺术被认为是“自由的”？其中盖伦提到了修辞学、几何学、算术和天文学，这些都是科学而不是我们认为的艺术。这千真万确，他还把音乐包括在内了。在古代，理论与实践这两者在音乐中几乎不被区分。然而，盖伦理解的音乐更多是作为声学的数学理论而不是声音的训练。让盖伦犹豫不决的是，该将绘画和雕塑放到哪一边。他写到“如果有人希望的话，那也不妨将它们作为自由艺术来考虑吧”。这样一种对艺术的态度，再度证实了上述古代的艺术概念与我们的有多么不同。难怪古代艺术的分类也与我们的天差地别。

再往后，古希腊人给了“盖伦的分类”一个不同的术语。他们把自由艺术称作全科的[encyclic]艺术8Scholia ad Dionys.Thrac.in Bekker,Anecdota Graeca II,654.。“encyclic”这个词——几乎是现代语言所说百科全书[encyclopedic]的同义词——词源意思是“环绕”，“形成一个闭环”，在这里表示艺术的集合，而艺术这个闭环是一个有教养之人的必修课。一定要弄清楚的是，对古人而言，全科艺术首先包含的是科学，按艺术这个词的现代意思，只有音乐和修辞学包含在内；而绘画和雕塑则不被全科艺术包含。

5.昆体良[Quitilian]的分类。众所周知，另一个古代艺术的分类来自1世纪的罗马雄辩家昆体良。10Quintilian,Institutio oratoria II,18,1.他把亚里士多德出于其他原因而创造的概念运用进来，将艺术划分成三组。第一组中，他所纳入的艺术由观察、认识和对事物的鉴别[inspectio,cognitio,et aestimatis rerum]所构成，无关乎艺术家的任何类型的身体活动。昆体良称它们为理论的[theoretical]艺术，并以天文学作为例子。据昆体良的说法，属于第二组的艺术正好与第一组里的相对立，它们与艺术家的行动[actus]相关。这个行动就是目的本身，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遗留[ipso actu perficitur nihilque post actum operis relinquit]。昆体良称它们为实践的[practical]艺术，并以舞蹈为例。其第三组所包括的是制作实物[effectus]的艺术，实物在艺术家的行动结束之后继续存在；昆体良称它们为制作的[poietic]艺术（取“制作的/productive”艺术之义，正因希腊词“诗/poiein”的意思就是“制作/to produce”），并以绘画为例。

古代艺术的分类

如果我们区分艺术中的三种元素——艺术家的知识，他的行动，以及行动的产物——我们可以说昆体良的艺术划分中，属于第一组的艺术只拥有一种元素（知识），第二组艺术拥有两种元素（艺术家的知识和行动），而第三组艺术（也只有第三组）包含所有三种元素。第一个元素知识被古代人视为最重要的元素，因为它被所有艺术共有，被所有这三组艺术共有。以至于古代人认为艺术家的知识是艺术的本质。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认为理论的艺术——实际上等同于科学——是最纯正的艺术。但是换成现代观点，艺术家的行动及其产物才是艺术中最为重要的元素，而纯粹理论的艺术实际上根本不算艺术。因此，对于昆体良来说，美术并没有组成一个单独的艺术类别；对他而言，美术只有部分地被包括在其第二组和第三组艺术内。

这个艺术划分法很可能不是昆体良发明的，而得归功于前代思想家。第欧根尼·拉尔修[Diogenes Laertius]将其归于柏拉图。他讲了两个有意思的方面。（A）他认为这个分类是柏拉图所为，但又认为这个分类是关于科学的，而不是艺术的；他说柏拉图将科学[sciences]分成理论的、实践的和制作的。与此同时，他以建筑作为一个制作的科学的例子，并把吹笛子看作一项实践的科学。然而，这并不难解释，因为在古代，科学和艺术间的差别总是含混不清。（B）更值得注意的是，这个被第欧根尼·拉尔修11Diogenes,Laërtius.De vitis,dogmatibus et apophtegmatibus clarorum philosophorum,Bk.III.归在柏拉图名下的划分法在任何柏拉图的著作中都找不到。但也可以反过来解释，事实上在之后的几个世纪里，柏拉图学园的人的确采用了这个分法，把艺术或科学划分成理论的，实践的，和制作的，所以，古希腊历史学家认为他们有理由将其归功于学园的创始人柏拉图。

把艺术划分成理论的、实践的和制作的，如果不见于柏拉图的著作中，那无论如何也能在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中找到。然而，亚里士多德对这个划分的使用另有他意，因为他不仅谈及三种类型的艺术，而且涉及三种人生态度。

6.两个变体：狄奥尼修斯[Dionysius Thrax]和卢修斯[Lucius Tarrhaeus]的分类。希腊化时代的一位作家狄奥尼修斯·特拉克斯把艺术划分成实践的和做成的[apotelestic]；但这与昆体良的划分一样。唯一不同是那个制作的艺术现在被称为“apotelestic”。这个词的意思是“完成的”“实现其目标的”。研究古代音乐的历史学家韦斯特法尔[R.Westphal]12Westphal,R.Geschichte der alten und mittelalterlichen Musik,1864.首先注意到了狄奥尼修斯的区分，但他对其有不同的理解：据韦斯特法尔，“做成的”艺术是那些艺术家制作完成的东西，例如，画家或雕塑家的作品，相反，实践的艺术需要一个实行者，比如音乐就必须通过一位演奏家来表演。韦斯特法尔认为这个区分是古人所有设想中最重要的，因为其达到了别的区分所没有达到的，换句话说，（1）它将美术从一般意义上的艺术中分离出来，（2）并将之划分成两个本质上不同的类别：一类是绘画和雕塑，另一类是音乐。韦斯特法尔的解释看起来并不合理；这是用现代思想在解释古代术语。狄奥尼修斯关心的事情要朴素得多：他的分类与昆体良的原始区分没什么两样。让我们接着补全狄奥尼修斯·特拉克斯的四重分类，13Scholia ad Dionys.Thrac.,in Bekker,16,II,670.因为他不仅考虑了“实践的”艺术和“作成的”艺术，还说明了“理论的”艺术和近制作的[peripoietic]艺术；关于“peripoietic”艺术，他指的是仅仅利用自然的艺术类别，这种艺术不制作任何新东西，像捕鱼或狩猎，而这个柏拉图早已注意到了。

卢修斯·塔尔哈尤，一位被狄奥尼修斯引用的文法家，发明了一个相同分类下的变体，他在实践的艺术和做成的艺术中加入了使用器具的[organic]艺术，14Ibid.,II,652.换言之，这些艺术要使用器械或工具（希腊词“organon”即工具的意思），例如吹笛子。因此，昆体良所谓的“实践的”艺术被分成了两类：一种是使用器具的艺术[organic arts]，这些艺术不被使用。而后一种，卢修斯沿用了“实践的”艺术的名称。

狄奥尼修斯和卢修斯分别通过加入做成的艺术和使用器具的艺术，丰富了昆体良的分类，但在有所丰富的同时，也丧失了一些统一性。

7.西塞罗[Cicero]的分类。西塞罗运用了一些基于古希腊传统的艺术分类，尤其是（a）粗俗艺术和自由艺术，以及（b）为了效用而修习的艺术和为了消遣而修习的艺术。但他同样发明了新的分类。新在根据艺术的重要性或意义来区分，他将艺术划分成大[artes maximae]、中[artes mediocres]、小[minores]三类。按他的说法，大艺术有政治和战争的艺术；第二类是纯粹的智性艺术，即科学，但也包括作诗和演说；第三类就是其余所有艺术：绘画、雕塑、音乐、表演、体育。在这个分法中，大多数美术出现在最低级的类别里，这证明古人不太重视这类他们已经炉火纯青了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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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塞罗还概述了另一个区分：言说的艺术[arts of speech]和沉默的艺术[artes mutae]。15Cicero,De Oratore III,7,26.作诗、演说和音乐属于第一类；绘画和雕塑属于第二类。这个区分是在其文章中附带提到的，在古代并不被采用。然而，重要的是这个划分来自现代观点，因为其区分的两大类艺术大多关于美术。

8.普罗提诺[Plotinus]的分类。在古代行将结束之时，普罗提诺再次着手于艺术分类的问题。他发明了两个与众不同的分类。在《九章集》[Ennead]的第四卷中，16Plotinus,Ennead IV,4,31.他依据各种艺术的手段来划分艺术。从这个观点出发，他区分了三类艺术：利用自然力量的艺术，以艺术自身为手段的艺术，以及只使用心智手段的所有精神性的[psychagogic]艺术。第一类像柏拉图所作的区分，也有点像狄奥尼修斯所谓的“近制作的”艺术；第二类则等同于卢修斯·塔尔哈尤所谓的“使用器具的”艺术；而这里区分出来的第三类艺术是普罗提诺自己的观念。

在《九章集》的第五卷中，普罗提诺还提出了另一个分类，17Ibid.,V,9,11.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古代流传下来的所有分类中最完整的：（1）制作物质实物的艺术，例如建筑；（2）协助自然的艺术，如医术和农业；（3）模仿自然的艺术，如绘画；（4）提升或美化人类行为的艺术，如修辞学、政治、军事艺术；（5）纯粹的智性艺术，如几何学。

普罗提诺的这第二个分类可能看起来缺乏一个“区分的原理”，与其说是一个真实的分类，还不如说它是一份各种艺术的清单。然而，如果我们考虑到普罗提诺的哲学观念，我们会发现这是一个开创性的重要分类。重要在将艺术中的精神性程度看作其分类的原则；形成了一个始于建筑术终于几何学的等级体系，在普罗提诺看来，建筑术的智性和精神性最少，几何学的智性和精神性程度最高。

八大分类。总结起来，古希腊罗马时期至少可认出八种艺术分类。第一种分类由智者学派开辟，以艺术的目的[aim of arts]作为其分类的根据，从这个视角出发，区分出一方面是有用的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艺术，另一方面是提供人们乐趣与消遣的艺术。

第二种分类由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总结，将艺术与现实之间的关系[relation between arts and reality]看作其分类的根据，区分出制作真实事物的艺术与制作的只是影像的艺术；换个说法就是区分出完成自然的艺术与模仿自然的艺术。

第三种分类在古典时代广为流传，其对艺术的划分着眼于人们所修习的艺术是心智的还是身体的[mental or physical]活动。只有要求是心智活动的艺术才被称为自由的或全科的；反之则被称为粗俗的。

第四种分类通过昆体良而被我们熟知，其分类根据与艺术的实现程度[degree of realization]有关。按这个视角，艺术被划分成了理论的，实践的，和制作的[poietic]。

第五种分类由西塞罗总结，将艺术的理论价值[value]和艺术的尊严看作其分类的根据，由此把艺术划分成大中小三类。

第六种分类也来自西塞罗，同样像是他自己的发明，他根据艺术所使用的质料[material]来划分艺术。以此区分出言说的艺术与沉默的艺术。

第七种分类是普罗提诺的，他依据艺术的手段来划分，分出自然的、人工的、和心智的艺术。

最后，第八种分类依然来自普罗提诺，其分类似乎是基于艺术中超越性和精神性的程度[degree of spirituality]。这个分类区分了制作的艺术、改善自然的艺术、模仿的艺术、将美引入人类行为的艺术、和心智的艺术，看来普罗提诺排列了一个艺术的等级体系，按艺术的精神性越来越多来排列，朝着超越的世界一步步远离固有的世界。

引述另外的古代分类也是可以的；但是无论如何，其他分类都只不过是这八种基本分类的组合罢了。例如，波赛东尼奥和塞内卡都区分过四种艺术：粗俗的、自由的、为了消遣的、和为了教导的。这种分类就是结合了上面八大分类中的两种，第一种加第三种。在所有古代艺术的分类中，最重要的也是这两种，它们形成于希腊思想早期。而别的几种分类，特别是第四种和第七种，则形成于希腊思想晚期，但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中已显露端倪。这八种分类途径的历史意义极其重大。但只有其中两种分类被普及，即第一种，根据目的来划分艺术的分类，和第三种，根据功能来划分艺术的分类；而第二种，根据艺术与现实的关系来分类，只在读书人中间被重视。

艺术和诗。希腊人修习[cultivated]艺术的方式显露出一种深刻的二元性。他们的艺术形成了两个非常鲜明的类别：一组是表现的[expressive]艺术，比如诗歌、音乐和舞蹈；另一组是沉思的[contemplative]艺术，像雕塑、诗作及建筑。希腊人了解这两组艺术的区别是什么，但他们没有认识到统一这两者的是什么。他们不是将其认作同一人类活动的两种不同模式，而是视其为两种截然不同的活动。他们没有囊括所有这些活动的名称与观念。考虑到尼采区分过狄奥尼索斯的艺术和阿波罗的艺术，等于他在一定程度上注意到了古希腊艺术概念的二元性。

这里要引起注意的是，没有一位古代作者提及这种二元性，也没有人将艺术分成一组表现的和一组沉思的。这也许显得有些奇怪。然而并不难以解释，对于古代人来说，表现的艺术不被认为是艺术这个词的原意。我们用艺术命名的东西不与他们的艺术观念相符，而相当于他们的诗的观念。我们从他们的艺术概念中看到了深刻的二元性，但这种二元性本身是以另外一种方式表现出来的：不是作为沉思的艺术与表现的艺术之间的对立，而是作为艺术与诗之间的对立。（译者按：作者在前文已指出，希腊词“诗”的意思是“制作”，古希腊诗的观念亦宜理解为制作的观念。）

美术。到目前为止，主要的成果就是之前讲的这些许许多多古代艺术的分类，但这些分类中没有一个能分离出什么对美学特别重要的东西；没有一个面向美术的可能性，使之能够形成一个不同寻常的艺术类别。我们关于美术的想法，与古代自由艺术的想法，消遣艺术的想法，“制作的”[poietic]艺术的想法之间或许有一定的相似性。但所有这些古代的想法比起美术这个想法来，既广泛又狭隘。一些自由的艺术，一些消遣的艺术，一些制作的艺术均属于美术，但不全是。能够界定艺术并将其与手工艺区分开来的性质不是自由，不是消遣，也不是制作。在古代的各个分类中，最接近现代观念的是将艺术划分为制作的与模仿的这个分类，但古代的模仿观念不够明确，降低了这个分类的重要性。

至少有三个原因致使现代人将美术区分出来：现代人追求美，表现感觉，并以想象力为导向。首先，对美的追求不被古希腊人用来识别美术，因为他们要求美在所有艺术中，不光美术美，手工艺也美。他们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他们在一个很宽泛的意义上理解美，他们所谓的美更接近于现代人所说的完美。其次，对感觉的表现只被古典时期的希腊人用在诗歌和音乐上，而从不用于雕塑和绘画。最后，关于想象力这个要素，就我们所熟知的古代心理学与古代美学而言，从未被应用于艺术分类中，因为在古代早期，人们不把想象力与人类作品联系在一起，而到了古代晚期，人们又将想象力与一切人类作品联系起来，而不仅仅只与美术有关。

“技艺”与“智慧”。古代概念技艺[techne]只有部分类似于我们所理解的“艺术”：其包含艺术的同时也包括手工艺和科学。另一个古代观念多少可能更接近于艺术的现代看法：那就是智慧[wisdom/sophia]这个概念。从一开始，智慧这个词不仅意味着洞察宇宙与生命的秘密的创造性天赋，而且意味着塑雕像、造建筑和作诗的能力。在公元前6世纪，贤哲[sage/sophia]这个名称既能称呼思想家又能称呼艺术家。之后这个词的意思变窄了，继而只剩下思想家的意思了。在公元前5世纪或4世纪，sophia只表示知晓有关人世间根本真理的艺术。到了古代快结束的时候，至少有一位艺术鉴赏家——斐洛斯特拉图斯[Philostratus]长老18Philostratus,De Gymnastica I(261 k).——认识到雕塑和绘画不同于手工艺。当他想用一个不同的名称来区分它们的时候，他援引的正是这个古老的术语sophia。对他来说，techne是任何恰当地制作任何实物的能力；而sophia要比艺术多一些能力。虽然他并没有定义这“多一些的”是什么，但他列举了智慧的领域：诗歌、音乐、绘画及雕塑。或许，这是古代第一次把美术汇集起来并一一列举。它们第一次被赋予了一个通用名称，那就是sophia。毫无疑问，对于斐洛斯特拉图斯来说，sophia并不仅限于美术，其同样包含哲学、几何学、天文学和战争的艺术。他的sophia概念的确排除了手工艺，但在包含美术的同时也包含科学。有人可能不接受他的说法，因为对立“techne”与“sophia”，就像简单地给旧有的粗俗艺术与自由艺术之对立另起了名称而已。但这两者存在重要差别。作品要是自由的，那就得无关乎身体之力。也就是说自由艺术的标准是否定性的[negative]。眼下斐洛斯特拉图斯的说法，sophia 的标准变成了肯定性的[positive]：他将其依托于心智之力[mental effort]。其他古代作者最多只是区分过美术与别的人类作品。而斐洛斯特拉图斯将所有美术放在了一个概念下。如果我们认其作美术的创始者，那他就是古代独行此道的人。

斐洛斯特拉图斯的前辈们没有达成“美术”的概念，是因为他们（1）未能将美术与手工艺区分开来，（2）未能将美术与科学区分开来，（3）未能认识到雕塑、绘画、诗歌以及音乐有本质上类似的共同属性。虽然斐洛斯特拉图斯将美术与手工艺区分开来了，但正如我们已知，他并没有将美术与科学区分开。人类作品的异同，现代人想来不言自明，却被古代人所忽视。但不只古代，这些异同也没有被中世纪或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们注意。文艺复兴时期值得称道的只有美术与手工艺的分离。到了17世纪，美术和手工艺也与科学分离了。但是，正如克里斯蒂勒19见注1。所说，只有到了18世纪，诗歌、音乐、绘画、雕塑、建筑以及舞蹈才最终归于同一个艺术范畴。而古希腊之后两千年的思想家都不清楚的东西，我们怎么能要求古希腊人知道呢？

本文译自Tatarkiewicz,W.“Classification of Arts in Antiquity.”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vol.24,no.2,1963,pp.231–2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