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思者卢德坤

2021-11-11 16:00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21年3期

池 上

我和卢德坤其实算不上熟。2014年,《西湖》杂志举办杭州青年作家改稿会,卢德坤交了稿,人却没来。之所以会记得这个名字,一是因为他写的小说叫《迷魂记》,让我一下联想起希区柯克的同名电影(那是我偏爱的电影之一);二是因为改稿会上听说他高中就开始写小说,大学期间还有小说发表在了《收获》上。我那时尚算新人,听到后自是羡慕。

以后再没有他的消息,等见到他本人是五年以后了。彼时,王安忆老师来浙江大学开课,去蹭课的人很多。他长得相当秀气。一副黑框眼镜,一头短发微卷,不知是天然的还是烫的。脸很白,脸上还有肉眼可见的一些“坑洼”,想来是青春留下的痕迹。因新认识,未能免俗地问了他的工作。他说他原先在报社上班,几年前辞了职。一时八卦心起,又问他何以为生?答,工作了些日子,尚有积蓄。且之前有投资,生计不成问题。谈话基本属于一问一答。他显然不是那种能说会道之人,后来的几次见面证实了我的想法。但凡大伙儿聊天,他只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才插上几句。他也不抽烟不喝酒,在众人觥筹交错、吞云吐雾之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因加了朋友圈,发现他的朋友圈单一得可怕。“参加了一个活动,蹭到了两种书”;“意外收到一个包裹,有的学习了”;“南都年度十大好书。准备去买手头没有的五本”……多是书的图片配上简单的文字,小说、传记、书信集、评论集(对,他还写书评),涉猎相当之广,好像他的生活里除了书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这样的生活说一点儿不羡慕是假的。实不相瞒,辞职,在家阅读、写作的念头我不是没起过,但最后关头到底没鼓足勇气。但话说回来,如果真要过卢德坤式的生活未免也太无趣了吧。生活中有多少乐事啊,美食、服饰、美妆、旅行……可那样可爱的烟火气的冒着滋滋热气的生活,竟被他全部过滤掉了,以至于他的朋友圈单调得只剩下了书,书,还是书!有次,他晒出一本《对话比利·怀尔德》,配文:比利·怀尔德二十几部电影,剩三四部未看。哦,看来,还得再加上一笔——标准的电影发烧友。

假使换作另一个人,这样做似乎有卖弄之嫌,但卢德坤却绝不是。这不仅仅因为每每看到他晒书,都能感受到他的那种纯粹(或买到心爱之书的欢喜,抑或是重读某书的感慨),更因为他身上始终保留着一股子少年气。这种少年气使得他脱离了他的实际年龄、种种经历,同周遭的现实隔离开来。

如果说“嗜书”“少年气”是卢德坤给我的第一印象,那么“游荡”便是卢德坤笔下人物给我的第一印象。《逛超市学》、《伴游》两篇小说的题目就自带游荡的属性,而《毒牙》中“软饭男”赵心东因不愿和同居女友李丽结婚,决计离家出走。

如果说“嗜书”“少年气”是卢德坤给我的第一印象,那么“游荡”便是卢德坤笔下人物给我的第一印象

且看赵心东游荡之处,不过是小区附近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第二次出走总算铁了心。“又不知走多久。赵心东再凝神,发现已过那个作为坐标点的加油站——以前饭后散步,他最远就走到这个加油站。四年间,总共走到过三两回。今日踩过界。”但很快,赵心东的“踩过界”便现了原形。“他斜穿过去,再次看起了站牌:此处离他出发的那个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不过四站。不过四站!”

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逛超市学》中。主人公一日兴起出门逛家附近的超市,渐渐地,他开始逛远一点的超市。最后,他甚至萌生出“逛完城中所有超市”的念头。听上去很有雄心壮志不是(至少对主人公来说)?但再看“他想:随意归随意,可说到底,他没走出过东南西北四向构成的结界之外。”“另有一天,他在公交车站,左等右等车不来,心想不去超市也罢,于是干脆掉头回自家。他想:没准,室内可有新曲线了。”这是属于宅男式的特有的“游荡”,与其说他的“游荡”是离开家,倒不如说是家的延伸与回归。而“游荡”距离最远的《伴游》,主人公老沈总算出了自己所在的城市,去了趟南京。但也仅仅一次而已。

卢德坤曾讲自己的新小说集没准就叫《游荡学》。《成人教育》里马立志第二次高考失败后,不反思、不进取,索性想“或者,干脆游荡几年先,反正他是自由散漫惯了的”。这也就解释了“游荡”其实更是卢德坤笔下人物的一种状态。

粗粗统计,《成人教育》、《逛超市学》、《失眠症》还有《毒牙》的主人公皆是无业人士,这在卢德坤的小说中比例不可谓不高。《伴游》中老沈是退休的,《窃之日》中的陆贤宇虽是学生,却并不怎么关心自己的学业。

现当代的文学形象历来不缺失败者,但卢德坤笔下的人物似乎从没有失败者的痛苦。即或有那么一点——那也不是因为失败,在他们的字典里没有失败这个概念——也会消解掉;就像他们总嚷嚷着要完成一件大事,但最终总是不了了之。他们亦没有走向荒谬、虚无。简言之,他们是活生生地存在于现实生活的,但又是超脱于求学、工作、结婚、生子这样普通人的生活轨迹的。生活、空间的局限没能束缚他们,反而愈发激发其思想的游荡。

“‘晚上住哪里也想一想。’老沈又加一句。自然而然的事,说得也轻松,可他心里涟漪铺展得极广。”《伴游》中的此句话勾勒出老沈的心思,亦可以看作卢德坤小说的注脚。

《失眠症》中的主人公因失眠先幻想谈过的女友,待搜索到一个名为“乌有乡”的网站后,又因快递导致睡眠紊乱,继而发起一项又一项的阻断行动。失眠作为现代人的通病,作家笔下的“常客”,照理无甚新意。但且慢——“我突然意识到,这是阻断行动的后遗症:一旦启动了行动,不是说停就能停的。我以为我到了终点站,其实只又经过一个普通站点。就算有终点站,也会重新变成起点站,就像一辆环线公交车,起点站与终点站在同一个地方。”“第二次醒来时,我才开始琢磨凌晨四点四十八分时,我是怎么醒的?当时,睡着而无梦的我似乎听到一种切实的召唤,犹如神谕,促我醒来。这是个小小的漏洞,对我的睡眠似乎未造成什么大的影响。近来,我也睡得越来越好了,但我常常想起那道无由来的‘神谕’,觉得恐怖。”

又如《逛超市学》。“一时间,他自觉成了什么‘达人’。他知道,现在有很多达人:园艺达人、吃汉堡达人、睡觉达人、囤积达人、用脚趾夹筷子达人、比特币达人、包礼盒达人……现在又多一种,逛超市达人——由他本人做代表。不知现在有多少逛超市达人?未来会不会愈来愈多?他想:他可以写一本叫《逛超市学》的书。这将不仅仅是一本实用之书。”

至此,我们不难看出,卢德坤所追求的调性:其小说绝不以情节见长,擅长的是对现代人心理精准、细致的描摹。哦,当然还少不了他非凡的想象。小说中的主人公常常处于一种躁动之中,待短暂的稳定后,又会出现新的问题,继而出现新的躁动。也就是在这一次次的否定——肯定——再否定——再肯定中完成思绪的飞跃,荡起一层层涟漪。与其说他笔下的主人公寻求安稳,毋宁说他们其实同样需要躁动。“他感到一种愉悦。或许,无需愉悦,能不躁动就好。但有时候,他又觉得:没有这种躁动,他就不成其为他了。有时,躁动确乎消失了”(《逛超市学》)。

卢德坤所追求的调性:其小说绝不以情节见长,擅长的是对现代人心理精准、细致的描摹。哦,当然还少不了他非凡的想象

读这样的小说是独特而愉悦的,它牵动着你的每一条神经,触发着你的每一个感官,你能感受其天马行空,一个又一个的奇思妙想。但当其小说思辨程度不深时,问题也暴露无遗,那更像是一个人的呓语,喋喋不休,却无关痛痒。不知卢德坤是否发现了此问题,《电视晶体》里他开始试着针对一个问题深入下去。

初看《电视晶体》这个题目,还以为是什么科幻题材。结果,当然不是。《电视晶体》的情节并不复杂(果然还是卢德坤的风格)。它讲的是“我”年少时参加电视台的一档背诵古诗的节目,获得季军,一时风光无两。成年后,成为电视台摄影师的“我”在年会敬酒时,碰到了当年的节目主持人陈炳炜。尔后,又成了“我”曾经的粉丝,如今的新晋女主持人——桃桃的摄影助理。大起大落的人生,他人的成功对照自身的失败,很熟悉不是?但卢德坤消解了其中的失落和悲苦,转而探讨起了“我是谁”。

“实诚、奇特、让人又惊又喜。‘我是这样的吗’?不管如何,听着挺顺耳。”“电脑上撇头撇脑的人,必定不是我。有谁在冒充我。”“可到底是我呀。如果是个全然的陌生人,再怎么刺眼,也可以从容打量起来,该笑就笑,该骂就骂,循环一整天无妨。”“我起过好几次这样的念头:‘她口中的,就是我么’?”小说中,“我”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质问自己,以至于多年之后,他读到一本谈摄影的书《明室》。“书里说,一个人——比如,“我”——站到照相机前,就形成一个特殊场域,四种想象之物在此汇聚、冲突、变形:我自以为我是的那个人、我希望人家以为我是的那个人、摄影师以为我是的那个人、摄影师要用以展示其艺术的那个人。在这里,有种很奇怪的东西:我好像不停地模仿自己,因之,会觉得自己正在冒名顶替什么人——做噩梦时,也可能会有这种感觉。”

终于,在一期主题为“曾经或目前从事的奇怪职业”的节目中,桃桃将目标对准“我”,邀“我”上台。这部分情节在我的预料之中(这再次验证了卢德坤的小说不以情节见长),但卢德坤巧妙地继续探讨下去。“没准,还没穿过这道门,重新站到了台上的我,就像个积木人,滑里滑稽地,整个坍塌一地,东一块西一块。全部收拢到一处,却怎么拼都拼不起来——不对,并不符合原来形状!……此刻,那种喜悦,从心底升起。不很强烈,我完全不想去压服它,也不觉得有什么尾巴跟在后头。‘好的。好的。’我应声道。”

本雅明讲福楼拜的《情感教育》:小说写到这样的感悟便结尾了。从严格意义上讲,这个结尾对小说是合适的,但对任何故事都是不合适的。事实上,对于任何一个故事来说,如何发展都是合理的。而小说家就不同了。写到“结尾”,把读者带到对生活的意义的某种预感式的意识,就不应再越过雷池,向前迈一分一毫了。《电视晶体》的结尾亦是如此。涟漪荡开,终归于平静,但这平静里包罗着万象。《电视晶体》的电子稿末写有五行日期——此小说前后共改了五稿。那么,这“好的。好的”焉知不是卢德坤本人心境一次次变化的写照?

卢德坤的小说大多以短篇为主,《伴游》作为他屈指可数的中篇小说,实在算得上异数。这倒并不是因为此篇小说会让人想起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或是好莱坞经典的公路电影,诸如《雌雄大盗》《末路狂花》之类。

事实上,这个小说的前半段,卢德坤始终以一种不紧不慢的腔调叙述着老沈和一莉之间的关系(甚至叫人疑心是否太慢)。一莉做过老沈的护工,穿得讲究,喷和老沈女儿一样的香水,这是老沈女儿告诉老沈的;平日里喜欢旅游,赏美景,品美食,这是老沈从一莉朋友圈里看到的。你可以说一莉姿色平平,并不年轻,但不可否认的是,和她身份不相称的自由和神秘感确乎对老沈产生了吸引力。然后,便是两人的那次南京之行。

我一直在想卢德坤会如何处理老沈和一莉的同处一室。假使两人真的发生了什么,小说便不可避免地落入了俗套。幸好没有。然而,这没有也未能带来一点惊喜或者触动(毕竟小说读多了,嘴自然会刁)。接下来,一切似乎又重新回到轨道。直至南京行后的某天,老沈一连发给一莉三条信息,其中一条是:给你钱,要不要一起睡一下?“包藏不住,倾泻而出,原是这种感觉。”小说后边紧接一句。这又何尝不是我阅读时的感觉?

比利·怀尔德的《日落大道》里,集自恋、乖戾、自卑为一体的诺玛举起枪对准正要离开的乔。《伴游》当然不像《日落大道》开场便充满了悬疑、紧张的气氛,但至此也够惊心动魄了。但还不够。卢德坤让老沈确定于左上方看见“对方正在输入”字样后,迅速撤回此条信息。等一莉回复“不可能”“我看到了”后,迅疾发出下一条信息“不考虑一下吗?”“不可能。”回话同样迅疾。至此,卢德坤之前的耐心得以充分爆发。这是粗鄙的力量,豁出去的力量,也是子弹出膛后飞得更远,射得更深的力量。借着这力量,我有理由相信卢德坤未来的写作多了更多的可能性。

现在,该轮到那篇先于卢德坤认识,和希区柯克电影同名却无甚瓜葛的小说了。“薛冰家的人,做事总比人慢一拍。都这光景了,还没给薛冰找到婆家。”《迷魂记》开篇,卢德坤仿佛换了个魂灵,意在讲起了故事。

假小子薛冰在高中时期和几个男生结拜;后来眼见周围的人都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她也没个着落。作为一个大龄剩女,她不急着出嫁,也无心恋爱。唯一有点意思的是高中时一起玩的崔东城,但也没到十分喜欢的程度。小说最后,崔东城娶了难看却有钱的苏家小姐,薛冰到底落了单。小说本身很完整,但卢德坤的小说既不以情节见长,故事最后自然也就落入了平淡;但如果我们注意到卢德坤写此篇小说的时间——2014年,或许会有新的发现。

卢德坤曾出版过一本叫《在少女的四周》的小说集。那是一本黄色封面的书,至今仍能在网上的二手书店买到。翻开,扉页上赫然印着:卢德坤,网名“寻找格非”。这多少能表明卢德坤那时的写作趋向。自2008年发表完最后一篇少作到2017年重新提笔写小说,在近十年的时间里,卢德坤只写了一个小说——《迷魂记》。我甚至有一种感觉,《迷魂记》中的薛冰被某样东西迷失了魂,而卢德坤却在此后找着了独属于他的调子,异质性的魂。

《迷魂记》中的薛冰被某样东西迷失了魂,而卢德坤却在此后找着了独属于他的调子,异质性的魂

闲聊中,我问起多年前他为何没参加改稿会。答,那年不是巴西世界杯嘛。前一天看比赛,睡过了头。好个家伙!原来还有这一出!还有一次,问及最近是否写小说。答,没写。因为这阵子想多看点书。好在如今,卢德坤显然已在小说与阅读两个频道间切换自如。如《传道书》所言:静默有时,言语有时。对此,我有十足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