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少年身体美学:一个学科规划①

2022-01-01 20:05王晓华
青年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美学个体建构

王晓华

在人的生命历程中,青少年阶段是自我意识勃发的时期。随着感受、思维、行动能力的增强,个体好像重新发现了自己的身体,开始培育相关的趣味和鉴赏力。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个青少年都拥有自己的身体美学。然而,恰恰在这个阶段,自我建构的复杂性迅速显现出来:由于我们无法看见自己的全貌,因此,个体必然进入复杂的反射游戏;主流规范、大众视野、亚文化都会发挥作用,形成强大而复杂的张力,影响青少年的身体美学建构;如果不把握好认知和行动的尺度,盲目模仿、形象焦虑、过度整容等现象就会产生。由于青少年群体所处的独特社会位置,相应的身体美学建构可能具有清晰的悖论品格:既倾向于凸显自己的独特性,又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依赖各种社会力量的平衡。[1]那么,青少年究竟应该拥有什么样的身体美学?如果存在具有独特规定性的青少年身体美学的话,它具有哪些基本特征?能否树立属于自己的建构目标?正是在思考这些问题的过程中,本文作者提出了以下基本构想。

一、创造性:青少年身体美学的基本特征

从正式成为一个学科开始,身体美学就强调个体发展的创造性。在20世纪九十年代发表的论文《身体美学:一个学科建议》中,美国学者舒斯特曼下了这样的定义:“身体美学可以暂时定义为:对一个人的身体——作为感觉-审美和创造性自我塑形的场所——经验和作用的批判性和改善性的研究。”[2]从这个定义出发,他特别强调身体的自我创造:通过训练、深呼吸、沉思来改善身体状况,最终发展出一种自我关怀的艺术。对于青少年研究者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具有启发性的阐释。

从发展心理学的角度看,青少年时期是个体成长的关键阶段:肌肉和骨骼的发育、性别意识的萌发、社会化程度的递增,都意味着个体正在“生长”乃至“达到成熟”,可以形成日趋完整的世界观[3]。由于生理状况(如身高、外貌、体重、第二性征)骤变引起的精神嬗变,个体会意识到身体的意义,确认“身体自我是生理自我的一部分”[4],甚至相信“自我首要的是身体性自我(bodily ego)”[5]。从某种意义上说,自我意识首先是身体意识:“青少年对自我认识的兴趣,首先表现在关心自己的身体形象上。从中学开始,个体以新的方式来感知自己的生理面貌,比较注意和关心自己的外貌,如身高、体形、服装等,喜欢受到好评。”[6]后者引导个体主动观察世界,审视环绕自己和周围的事物,获得最初的审美经验[7]。当个体开始注意事物(尤其是艺术品)的审美特性时,身体必然也成为观看的对象。个体的早期审美经验总是牵连出身体意识,反之亦然。质言之,青少年已经开始拥有属于自己的身体美学。

当身体成为审美对象之时,一种交互关系出现了:自我观看的人们也在相互观看,个体的目光因此形成了彼此折射的回路。个体既审视自己和他人,也用他人的目光审视自己:“由于外表是青少年自我认识的重要部分,他们热衷于服饰、发型、仪表,挑剔自己的外貌,有的简直到了吹毛求疵的程度。他们经常照镜子,也爱把自己的身材、容貌与同龄人相比。假如自己的身体、容貌引起别人的赞美,就会产生一种满意的体验,否则就受到一种打击。”[8]正因为如此,早期的身体审美具有二重性:既包含“对自己容貌身材的认识”,“也包括别人如何看待自己的外貌体形方面的想象”[9]。在自我确认和他人评价之间,差异必然出现:“在与别人的实际交往中,青少年开始知道自己的想法不一定与别人一致,于是想象的观众和自我虚构开始消失,自我中心得以克服。”[10]成熟的标志之一是逐步掌握公认的游戏规则,但个体与社会之间的张力也因此获得强化:在接受规范的过程中,自我创造的冲动又会引导他/她塑造自己的个性,因此,个体必须寻求必要的平衡。随着这个过程的持续,他/她会体悟到两个相互关联的事实,形成独特的身体自我意识:其一,两个身体不能站在同一个点上,每个人都在宇宙中占据着独一的位置;其二,不管走到哪里,个体-身体都是移动着的中心,都能够主动地组建属于自己的世界。每个人的身体都不是被动接受外在影响的容器,而是创造性发生的地方。只有通过它的整合,外在影响才会发挥作用:“审美中的身体具有主体-客体双重身份,但其主体身份无疑更为根本。是身体在相互观照和自我观照。离开了对自己的主动观照,身体就不可能成为自己的客体。”[11]当个体相互观照时,身体意象(body image)首先是自我创造的产物:“它是我们在头脑中形成的我们自己身体的图画,也就是说,它是身体向我们显现的方式。”[12]只有在人有意识地注意身体性存在的情况下,“先前无意识的或边缘性的可觉察的体觉信号(somatosensory)”才会“变为有结构的图像”[13]。这种自我注意总是牵连出他人,个体总是处于众多主体中间[14]。由于他人的在场,自我注视总是对应着相互注视:“就我们具有感觉功能和视觉、听觉、触觉域而言”,“我早已与其他被当作类似心理-物理主体(psycho-physical)的他人建立起沟通关系”[15]。“从生命最初一些时日开始,婴儿就能够组织形状、强度、轮廓、节奏、持续时间和时间模式……并对之作出反应”,而这意味着他或她“进入并参与一个社会性的‘互为主体的’世界”[16]。到了青少年时期,主体性和交互性都会获得空前的发展:“由于社会对青少年有独立思考的要求,青少年思维品质的发展表现出新的特点,最为突出的是,其独立性和批判性有了显著的发展。”[17]他们常常不满足于教师、父母或书本中关于现象的解释,因而能够矫正身体审美过程中的极端化现象。根据心理学家的调查,至少48%的男孩“对自己的外表非常满意”,“不愿意有任何改变”[18]。在做出改变时,个性化往往会成为重要的尺度。譬如,相应的美容术不再表征传统的象征符号和标记,不再凸显社会成员的地位和年龄变化,而是“由商业化的时尚和个体化的性征所决定”[19]。它所牵连出的是“新的再现自我的标志”,表示个体开始进入“一个竞争的公共空间”[20]。为了强调自己的独特性,青少年往往会建构出不可替代的自我身体意象,甚至会介入亚文化(subculture)的建构。进入20世纪以后,这种趋势凸显到如此明晰的程度,以至于有些人把青年(youth)当作一个新阶层(the new class)[21]。

由于每个人都具有不可重复的生命历程,因此,所有的自我塑造本质上都是创造。对于所有年龄段的个体来说,创造性都是其身体美学的根本特征。一旦上述事实进入意识的澄明之中,个体必然培育自己具有标示性的人格特征。在涉及青少年的成长经验时,描述性词汇往往形成具有悖谬意味的组合:从众-叛逆;规范-个性;团结-孤独,等等。从身体美学的角度看,这种紧张恰恰意味着自我创造的动力:由于所处位置的独一性,个体只能自己寻求问题的答案。在意识到了生存的基本规定性后,他们必然会协调外在影响与个性培育的关系,建构属于自己的身体美学,追求创造性的生命体验。

二、复杂性:青少年身体美学的总体形貌

从个体发展的角度看,青少年处于从儿童期向成年期的过渡阶段,开始有意识地建构社会学意义上的自我:“随着个体认知水平的提高、社会经验的增多以及对自己注意的增加,儿童期的那种稳定、笼统的‘我’被打破,主我和客我开始分化,并出现了理想我和现实我、真实的我和虚假的我。”[22]恰如我们前面所指出的那样,相应建构具有清晰的身体维度:身体是“社会与个人相遇的结合点”,是自我被创造出来的地方[23]。它“形成了我们感知这个世界的最初视角”,“形成了我们与这个世界融合的方式”[24]。“正是通过身体的动作和行为方式”,“自我被构建……并且在社会中表现出来”[25]。由于每个身体都在宇宙中占据着独一的位置,因此,个体必然区别“个体我和社会我”,而相应的审美活动则呈现出复杂的形貌[26]。

在建构属于自己的身体美学时,青少年虽然无法回避自己“看上去如何”之类问题,但他们所关注的焦点不是身体的外形、尺寸、重量、镜头感、表层魅力,而是如何进行完整的自我塑造。恰如梅洛·庞蒂(M. Merleau Ponty)所说,身体不是一个物质客体而是艺术品,是活的意义的纽结[27]。更加重要的是,这件艺术品的作者或意义的赋予者就是作为身体性存在的我们:“我不是在自己身体的前面,我在其中,或者说我就是它。”[28]就此而言,身体意识“落实为个体自我认同的组成部分”[29]。由于两个身体不能处于同一个地方,因此,每个人都具有自己独特的视域。交往中的青少年可能会接受标准身体概念,却不会因此成为理想身体的复制品。在范型与个性之间,张力必然应运而生:一方面,青少年正处于接受社会规范阶段,倾向于吸纳流行的审美风尚,喜欢模仿能代表潮流的成功人士(明星、网红、体育名人),自觉或不自觉地模仿后者的装扮、外貌、行为方式;另一方面,成长中的他们又渴望创新,喜欢凸显自己的独特性,甚至表现出不同程度的叛逆倾向。由于这两种倾向所形成的张力,青少年身体美学必然呈现出难以遮掩的复杂性。

由于个体无法看见自己的全貌,因此,任何有关自我的言说都与他人相关。正是通过他人的目光,个体才能重构自己的完整形象。从这个角度看,身体同时是生理态身体和社会态身体。你总是看见别人的看法,主动投入相互观看的交互运动,积极地建构自己的社会形象。由于青少年或者处于走向社会的准备阶段,或者刚刚真实地介入由他人主导的世界,因此,他们最主要的社会实践是学习占主导地位的游戏规则,吸纳流行的文化风尚,而这深刻地影响了其身体塑造的美学特征。

在当代世界,有关身体的言说往往会演变为一系列理想原型:“大多数人所无法企及的身体容貌理想被巧妙地鼓吹为必要标准。这样一来,大量的民众被置于压力之下,觉得自己的容貌存在许多欠缺,需要从市场购买补救方法。广告上鼓吹的理想标准意在牟利,它转移了我们的视线,使我们无视自己的身体感受、愉悦和能力,使我们对于提高我们的身体体验的多种途径视而不见。”[30]于是,符合苛刻标准的少数个体就会成为偶像。根据心理学家的调查,偶像崇拜现象已经出现于初中生群体:“在120份有效问卷中,有116人回答有崇拜的偶像,占比高达96.6%;仅有6人回答无崇拜的偶像。占比仅为3.4%。调查还发现,初中生主要崇拜六类偶像,分别为娱乐明星、体育明星、科学家、政治军事家、企业明星、其他。”[31]意味深长的是,“漂亮/英俊”是受崇拜的重要特质之一。[32]与此相应,青少年的主要崇拜对象是演绎完美形象的个体,如影视歌星和体育明星[33]。从某种意义上说,成功人士(与他们年龄相近的文体明星、企业家、网红等)之所以受到推崇,是因为他们既符合有关标准身体的社会话语,又提供了超越它的“完美”意象。正是在模仿后者的过程中,青少年接受了有关“标准身体”的言说。与此同时,他们又会用“标准身体”衡量占据C位的人们。当然,所有这些社会实践都会最终返回他们自己身上:除了在可能的范围内模仿“理想身体”(如成功人士的服饰、发型、姿态)外,部分人还会选择整容等改造方案。2018年,《中国青年报》曾面向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和少量应届毕业生做了一项问卷调查。在911位受访者中,6.81%接受过整容手术,而没有做过整容手术的受访者中,30.74%表示有整容意向[34]。据《天津日报》报道,2004年该市已经出现了一种局部现象:“刚刚过去的暑假,本市掀起一股学生整容热潮,仅在市整形外科医院每天就有20多名学生前来咨询和进行整容手术,占到了暑期前来整容人群的80%。一些十五六岁的中学生也加入这个行列,还有不少是家长陪同。”[35]事实上,这并非局部现象,而是全球文化的一个缩影。随着生活日趋富足,身体日益被看作“一个处在成为(becoming)的过程中的实体”,被当作“一项应当致力打造的规划(project)”[36]。在世界范围内,公众对于身体的关注大幅增长:“报章杂志、广播电视充斥着有关专题,讨论身体意象/形象,整形手术,如何让身体看上去始终青春焕发,性感十足,有关减肥和健身的生意现在成了千百万美元的大产业。”[37]由于媒体的推波助澜,相关现象具有加剧之势。如果无法实现自己的计划,外貌焦虑(anxious about appearance)就会应运而生:“当青少年对于自身生理发育出现困惑并未得到正确引导时,就会产生错误的身体心像,由于实际与理想身体的差距产生审美焦虑,而形成夸张、另类等审美观,促使青少年在整形消费中表现出不理性整形需求。”[38]在大众传媒日益发达的今天,相关现象具有加剧的倾向:“由于网络媒体、时尚宣传、同伴压力的影响和以瘦为美的社会规范,引起青少年对自身体形体貌的担忧与关注以及形体改变追求。”[39]从根本上说,外貌焦虑折射出当代文化建构的“身体转向”,意味着自我关怀已经落实为身体关怀。

不过,正如我们前面所指出的那样,从众仅仅是青少年身体意识的一个维度。由于青少年正处于自我整合时期,因此,他/她会有意识地强调自己的独特性:“问卷中对整体模板进行测试,86.01%的青少年选择不以他人为模板,可见其反思性自我以追求更理想的自身为标准。”[40]由于当代社会延迟了青少年进入成年的时间,因此,作为中学生和大学生的他们可以更从容地作出选择。依据自己的性别、生理-心理方面的优势、文化层面的偏好,青少年会主动地建构适合自己的身体美学。视频网站、朋友圈、微博上令人眼花缭乱的信息可能会影响他们的身体塑造,但后者仅仅属于个体参照系中的构成元素。事实上,当代身体美学的当代性恰恰在于:“不依靠权威的论据、由上往下的不同争议的交流,而是强调个人选择、自我实现。”[41]即使是备受瞩目的明星,也不再将自己当作“理想身体”的代表:“明星不再像1930年代那样给人提建议,不再下命令;她只说自己,提及自己的爱好、自己的乐趣。”[42]受此影响,青少年身体美学必然具有多元化的形貌。甚至,它可能形成许多亚文化群落:“在许多现代工业国家中,青年人具有自己的亚文化。青年亚文化特别涉及音乐方面的偏好和穿着、言语(尤其是俚语)行为方面的独特风格。”[43]亚文化体现了同一社会内部的文化多样性(culture diversity):“许多当代国家中的特定全体成员既参与主流文化的建构,又同时相互分享一定数量的独特的价值、规范、传统、生活方式。”[44]从某种意义上说,青年亚文化(youth subculture)并不在“主流文化的价值维度”与青年人竞争,而是引导进入社会之前的个体形成必要的局部竞争关系:“这些文化模式(patterns)在时尚中找到了表达自己的方式,后者涉及流行音乐、娱乐界的偶像、舞步、发型与独特的行话。”[45]譬如,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嘻哈(hip-hop)文化曾是美国青年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影响了诸多个体的身体建构,而这个趋势持续至今[46]。再如,美国的长途汽车司机、矿工、华尔街股票经纪人、计算机编程工程师、专业运动员、公司律师、艺术家都曾形成了分别重视健壮、勇敢、精明、知识、速度、物质财富、创造性的亚文化,提供了可供青少年选择的多元化范式[47]。事实上,同样的情况也出现于中国:当马云、钟南山、姚明、韩红、李宇春、肖战、贾玲、李子柒等人同时成为青少年的偶像时,相应的身体美学建构必然呈现出多元化的特征。譬如,崇高和优美不一定对应着男性和女性,阴阳的二分法也会被松动乃至解构,“想像从前一样区别男女阵营是不可能的了”[48]。从身体建构的角度看,当代青少年已经习惯于承认“自由的相异性”,譬如宽容对待“女性要肌肉、男性要苗条”的现象[49]。当他或她明白世界上存在“多种多样的男子气”和“多种多样的女子气”时,身体塑造必然不再重复过去的情节[50]。根据学者们的问卷调查,“‘以男人看,女人被看’为典型的社会身体形象发生了动摇”,“男性自身审美意识的觉醒”“冲击整形消费市场中女性占据绝对优势的局面”[51]。对于这种新趋势,我们应该宽容以待:首先,整形仅仅是少数个体的选项;其次,在尝试的过程中,多种自我概念会出现,身体塑造则会具有多样化的维度[52]。最终,成长中的青少年会意识到下面的事实:锻炼、节食、装饰仅仅是相关活动的构成,更重要的是培育自己的个性、气质、风度、旺盛的生命力。

对于大多数尚在探索人生的青少年来说,身体和世界都是正在形成中的存在,具有尚未定型的未来,通向多个可能的前景。正因为如此,实践层面的青少年身体美学必然呈现出多元形貌。越是意识到身体塑造的多元品格,个体就越能更好地处理自我与社会的关系,越能成功地应对自我分化(如角色分化)和自我整合(人格的形成)的张力,越能有效地进行自我创造。

三、全面性:青少年身体美学的建构目标

在提出青少年身体美学这个概念以后,一个动态网络开始绽露:当身体被领受为自我塑造的场所、中心时,所有言说都指向自我发展这个古老的话题,而对创造性和多样性的言说则必然牵连出具有终极关怀意味的建构目标:个体的全面发展。

从个体发展学的角度看,青少年的自我培育通常被分为自我感觉时期、生理自我时期、社会自我时期、心理自我时期。这种分期的合理性可能还有待商榷,但它显然触及了青少年发展过程中的一个基本问题:身体与社会的关系。即使在自我感觉时期,个体也会逐渐区分开身体与外物。到了自我意识趋于成熟的阶段,社会态身体会迅速浮出意识的海面:“成为一个身体,就是被维系于特定的世界。我们的身体首先不是在空间中;它从属于它。”[52]身体在世界中,创造它并接受其影响:“只有当我让身体行动起来,只有当我是走向世界的身体,我才能理解活的身体的功能。”[53]在处理身体-世界关系的过程中,一个同心圆会不断扩大:仅仅关注环绕身体的周围世界(婴儿)——依赖以家庭为中心的周围世界(幼儿)——进入作为社会(包括学校)的周围世界(少年和青年)——关怀涵括生态环境的周围世界(可以出现于幼年之后的任何年龄段)。与此相应,青少年身体美学可能具有家庭美学、社会美学、生态美学等多种形态,而后者可以分别满足个体在不同发展阶段的需要。

在家庭美学占主导地位的阶段,亲人的身体形象既可能提供审美的原型,又会成为超越的目标。虽然“首要的行动者/代理人(agents)就是父母(尤其是母亲)”,但创造的冲动又会削弱这种影响,而必要的独立是建构青少年身体美学的前提条件之一[54]。如果青少年不能走向适度的独立,那么,他或她就有可能重复前者的错误:“腾讯综艺《与陌生人说话》节目中,沉迷于整形之中的吴晓晨年仅19岁,但是已经接受过数次整形手术,在整形消费上投入了近400万,她将自己对整形的态度归结为母亲的影响,称自己的母亲很爱美,经常接受整形手术,在其14岁时就送其进行了第一次整形手术。”[55]从根本上说,将自己的身体美学观念归结为父母的影响并不完全符合事实:由于每个人都在宇宙中占据独一的位置,因此,任何影响都不可能成为决定性因素;当且仅当青少年建构出属于自己的身体美学时,他或她才能为自己的全面发展奠定基础。在青少年建构身体美学的过程中,家庭美学注定是被超越的基础性存在,具有清晰可见的过渡性质。事实上,正是由于这种具有悖论意味的关系,涉及家庭的亚文化才应运而生。根据科亨(Albert Cohen)的定义,后者是“解决两种矛盾性需求的折中性方案”:“创造和表达自主性与不同于父母之处的需要……维系父母身份(parental identification)的需要。”[56]作为博弈、协商、调和的结果,青少年会开始建立自己与身体相关的美学风格(aesthetic style),如特定的说话强调、姿态、服饰、发型,等等。后者既折射出家庭无法完全抹去的影响,又本质上是自我建构的产物。

进入社会审美阶段以后,更多的他人会引发模仿-创造的冲动。通过体验由此产生的张力,个体最终会在分化与独立、整合与归属之间寻求平衡:“调和经验与传统、熟悉之物与新颖之事。”[57]于是,“身体在社会中(the body in the society)”这个意象会浮现出来,成为重要的审美对象:“身体不仅仅是社会的源泉和社会的定位场所,还是一种至关重要的手段,个体借此定位在社会中,也产生对社会的定向。”[58]从某种意义上说,社会提供了一个调停父母文化(parent culture)与权威意识形态(the dominant ideology)关系的广阔场所,孕育了另一种身份(the alternative identity)获得发现和表达的可能性[59]。当个体能够将自己的完整存在还原到社会中并表现出必要的独立品格时,一种审美愉悦就会油然而生。在学者通常所说的社会美中,我们可以发现清晰可辨的身体社会学。也就是说,这个阶段的青少年身体美学具有比较完整的社会学维度。消解外貌焦虑的最有效方式不是寻求伦理学层面的解脱,而是扮演更丰富的社会角色。外貌焦虑的直接动因是青少年已经意识到了“身体在社会中”,因此,如何定义社会就至关重要。倘若仅仅把社会理解为“观看者的集合”即目光的发源地,那么,“客体化”现象就难以避免。根据调查,对自己身体形象持否定态度的青少年多为女性,而这折射出某种引人深思的深层缘由——针对北京女大学生的研究显示,研究中很大比例者倾向于自评体质量较实际重,对自身形体的认知偏差是瘦身倾向的重要预测因素之一[60]。由于许多青少年女性还习惯于扮演被看的角色,因此,她们很容易建立起有关自我的负面身体意象;相比之下,青年男性比青年女性更容易满意自己的当下形象。根据王小雅等人在2015年对850名医学院大学生进行的调查,性别意识会影响身体评估(尤其是在涉及体重时):“在肥胖认知现状上,男生自评正确率为71.5%,高于女生。”[61]事实上,这种现象具有世界性。根据福茨和布格格拉夫(Fouts & Burggraf)于1990年对美国影视剧中人物形象的调查,“女性角色越苗条,就越会受到男性角色的正面评价”[62]。在英文版的《青少年心理学手册》中,作者曾经写道:“青春期时的体重增加似乎对女孩的身体满意度、抑郁、自尊和可感知的恋爱能力比男孩产生更多的负面影响。”[63]显而易见,这种差别与男人和女性对未来的不同预期密切相关:尽管性别平等已经成为世界性话题,但男性所能从事的职业依然远远多于女性。进而言之,很多青年女性还没有摆脱一个历史悠久的二分法:女人注定单单为美而存在,而男人只为工作存在[64]。受这种观念影响,骨感经常被当作美丽女性的代名词:“时尚杂志、电视节目和网络中的女性大都拥有骨感身材以及漂亮的面孔。并且在儿童书籍和动画片中,骨感的漂亮女子和肌肉健美的男性往往还拥有让人羡慕的性格品质。互联网中的骨感女性体重普遍低于正常体重,普通女性以健康的生活方式很难获得这种体形。”[65]在反思这种现象时,大众传媒经常成为声讨的对象:“由于它们对年轻女孩的性化、对暴力的描绘、性别刻板印象的固化以及对体重和外貌不切实际的期望,包括电影、电视和杂志在内的大众媒体受到了学者和公众人士的抨击。”[66]根据众多社会学家的调查和分析,大众媒体“在定义我们的经验”时“扮演着关键性角色”:“它们提供了划分社会世界的绝大多数的可用范畴。正是通过出版物、电视、电影之类媒体,经验被组织、翻译、被构建为矛盾的统一体。如果我们发现亚文化的编码早已被一定数量的媒体炒作所控制了,那么,这一点似乎不会令我们感到奇怪。”[67]不过,仅仅把矛头对准媒体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媒体并非一种独立的存在,而是人工建构的产物;随着实践的变化,它也会发生必要的转型;事实上,有关改变的呼声同样也出现于媒体之中。落实到性别维度,希望同样存在于实践维度:当且仅当女性将自己与工作联系起来时,这种刻板的性别意象才会被克服。换言之,青少年即将扮演和已经扮演的社会角色越多,身体建构的自由度越大。从这个角度看,单纯强调“减少对外貌的过度关注”并不能从根本上减轻外貌焦虑,真正的解决之道在于扩展自己的生活世界,尽可能地扮演更多的社会角色。

随着青少年参与社会活动能力的增强,周围世界开始完整地向他或她显现,而后者同时涵括了人工世界和自然世界。正如人只能在社会中生存一样,个体也离不开其他生命的支撑。我们的身体总是嵌入自然之中,属于共生的体系:“一个人的身体纳入其周围的环境,例如,超出了表皮的常规身体边界,以满足其呼吸和营养的最基本需求。因此,我们的身体总是悖论性地或多或少地超越我们自己。”[68]一旦我们通过审美体验身体与世界的原初联系,一种更深刻的情感就会产生:作为地球上的生物公民,人总是与其他有生命的事物同呼吸共命运。在进入这个层面以后,身体意识就会生发出生态美学:“共生的身体这一观念,应该激发我们更多地欣赏环境中的他者(人类和非人类)——正是这些他者界定了身体,维持着身体。”[69]随着身体意识开始涵括非人类有机体,个体将更加积极地参与宇宙剧场的演出:“通过更强的敏锐力、自觉意识和鉴赏性,我们能够更丰富地感受我们的宇宙。这样一种身体审美修养的观念,能够带给我们完善的经验以最丰富、最深刻的鉴赏力,因为它可以利用丰富的宇宙资源,包括一种令人振奋的宇宙整体感。”[70]当个体进入这个层面以后,他们的身体美学意识将具有更加丰盈的内涵,外貌焦虑等负面情绪则很有可能被完全克服。

结 语

经过一番理论的跋涉之后,我们已勾勒出青少年身体美学的基本轮廓,展示了它建构自身的基本研究纲领。从学科建构的角度看,本文已经证明了舒斯特曼的设想:身体美学可以“作为学习或教育的分支”,可以落实到青少年研究领域。[71]或者说,青少年身体美学完全可以成为一门学科。由于身体“是我们古老文化中最新也是被加工、筛选、提炼、拆卸、重构得最多的产品”[72],所以,这个学科会同时具有理论的深度和实践层面的应用价值。然而,与这种可能性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有关研究现在还几乎完全处于空白状态:虽然学者们承认身体意识是青少年自我意识的构成,但他们更倾向从性别、地域、阶级的角度研究身体美学,而一个亟需关注的群体则在很大程度上被忽略了。体现在具体的研究过程中,总体理论框架的阙如对应着统计方法的不完善(如许多数据彼此矛盾)。为了弥补这个欠缺,本文实际上回答了两个相互联系的问题:作为一个课题乃至学科的青少年身体美学是否可能?如何可能?虽然相关言说还属于学科构想,但其理论前景已经绽露:如果青少年美学逐渐成型,那么,它就可以提供先前所不具有的参照系,引导个体先后进入家庭美学、社会美学、生态美学阶段,最终建构出完整的人格、个性、自我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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