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相关问题考论

2022-03-17 17:47吕华亮
淮南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博物后人

吕华亮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三国吴人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下文统称为《陆疏》)是《诗经》学史上第一部以名物为研究对象的专著。该著不仅开辟了《诗经》研究的新领域,奠定了《诗经》名物研究的基础,还对后代的博物学、动植物学及民俗学有深远影响,故而深得后人好评。惜陆玑原书早已散佚,现存两卷本非原貌。关于《陆疏》的研究,古人多集中在辑佚、文本校订、作者考辨等方面;今人的研究逐渐展开,涉及版本、内容特点、词语训诂、文本演变、价值等论题,并取得了可喜成果。 然仍有不少问题悬而未决,或少有关注,值得进一步探讨。 本文拟对现存《陆疏》的文本形态、创作时间、编次特点及创作缘由等几个问题进行辨析考论,提出浅见,以期能为深化这部“奇书”的研究提供参考。

一、现存《陆疏》文本形态考论

《陆疏》原本已散佚,但何时散佚,已不可晓。《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所载唯两卷,现存本亦两卷①,则现存本从隋、唐《志》所载本而来。 然就其內容看,《诗经》中很多草木鸟兽虫鱼类名物未收入,恐原本不止两卷,隋、唐《志》所载或已为残本。 赵佑《草木疏校正》曰:“《经义考》载姚士粦言:其箧藏陆氏《疏》本,凡草之类八十,木之类三十有四,鸟之类二十有三,兽之类九,鱼之类十,虫之类十有八。今则草裁四十九题,余皆多寡参差。 ”[1](P4)依此,则现存本较古残本又有脱佚,可谓残之又残。现存本非《陆疏》原貌,已是学界定论。然其文本形态,即现存本与原本的关系为何,却有不同观点。一说是后人辑佚本。毛晋《汲古阁书跋》:“盖摭拾群书所载,漫然厘为二卷,不过狐腋豹斑耳。”[2](P3)《四库提要》亦曰:“原本久佚。此本不知何人所辑,大抵从《诗正义》中录出。”[3](P34)此说附和者最多,焦循《陆氏草木鸟兽虫鱼疏疏》、周中孚《郑堂读书记》、臧庸《拜经堂文集》等皆主此说。二说是原本。 丁晏《毛诗陆疏校正》说:“今所传二卷,即玑之原书,后人疑为掇拾之本,非也。 ”[4](P441)此说影响不大,附和者亦少。

考现存《陆疏》之释例、篇次及《毛诗正义》等典籍引文可知:“原本说”则失矣,“辑佚说”亦未为得也;现存本既保留有原本形貌,亦有后人的辑佚,即由原文与辑佚复合而成。 兹简论之。

从释例看,现存《陆疏》大部分是一致的,即先列物名、别名,再对其中名物的特点、使用价值等进行解说。 如“菁菁者莪”条曰:“莪,蒿也,一名萝蒿。生泽田渐洳之处。叶似邪蒿而细,科生。 三月中,茎可生食,又可蒸食,香美,味颇似蒌蒿。 ”[4](P444)其内容详实周到,涉及“莪”草的属类、别名、生长地、特点、用途、食味等。《陆疏》之释例大抵如此。 我们认为,如此统一而严整的释例当为原本所有,绝非后人辑佚所能办到(辑佚文特点见下)。这种释例亦常见于当时流行的本草学著作中,如《神农本草》《吴谱本草》等。据今人研究,《陆疏》之成书受本草学影响甚大[5]。 那么,其释例极可能是借鉴了这些著作。若此说成立,则不仅旁证了现存《陆疏》中很多内容为原貌,还为学界判断哪些条目属后人的辑佚树立了标准。

从篇次方面看,今存《陆疏》总体上分为草木鸟兽鱼虫六大类,未附四家诗授受谱系。然每类中“编题先后,复不依经次”[1](P2),显得相当“混乱”,后人据此以为非玑原书。 更有甚者,毛晋《陆氏诗疏广要》(下文简称《广要》)依《诗经》篇目先后,重新排列《陆疏》条目,以应经次。但笔者看法却不同,认为这种次第“混乱”的形态,正可以反证其为本来面目:若如《四库提要》所言,该书纯为后人所辑,于理推之,必如毛晋那样,依据《诗经》篇目次第加以编排,而不至于如此“混乱”。至于陆玑为何不依经次来编排条目,其因已不可晓,或有其自身考虑,亦或如赵佑所说“疑本作者未成之书”[1](P2)。

从今存《陆疏》与《毛诗正义》等后代典籍引文比较看,有些条目不见于后代典籍,如“肃肃鸨羽”条、“卷发如虿”条,未见有征引者。 既无征引,则可知此条非后人辑佚所得,当为原本所有。 又有引文较《陆疏》简略疏阔者,如“采采卷耳”条[4](P444),《陆疏》曰:

卷耳,一名枲耳,一名胡枲,一名苓耳。 叶青白色,似胡荽。 白华细茎,蔓生,可煮为茹,滑而少味。四月中生子,正如妇人耳中珰。今或谓之耳珰草,郑康成谓是白胡荽,幽州人呼为爵耳。

此条《毛诗正义》《尔雅·释草疏》《证类本草》引文皆自“叶青白色”始,且缺少“今或谓之耳珰草”及“郑康成谓是白胡荽”二句。又如“有蒲与荷”条,《陆疏》原文共158 字,而《毛诗正义》引文只有58 字;《尔雅·释草》邢昺疏引文更少,唯26 字。 其内容详略判然可见。类此者尚多,不赘列。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主要因为后人在征引它文时,喜截取部分内容以为己用,这样就导致引文的不全。 现存本《陆疏》 很多内容既然比后代典籍引文更详实完整,则可推测这部分内容应是其本来形貌, 而非辑佚所得。丁晏所谓“诸书所引仍以此疏为详,……故知其为原本也”[4](P441),正是据此而言的。

现存本《陆疏》保存有原貌最有力的证据是其附文所载“四家诗”源流授受谱系。与《经典释文》引徐整之说相比,《陆疏》 之文 “至为赅洽”“综贯无遗”, 其中不少承传者是前书所未曾言及的, 可以说,汉代“四家诗”授受关系的梳理,至陆玑始清晰完备。 后人谈及“四家诗”之源流关系时,亦多以此书为准的,如唐代徐坚《初学记》卷二十一《文部》载《毛诗》授受,悉同此著[6](P498)。《陆疏》之价值,由此可见一斑。如此详细赅备之文,定为原本所有,非后人辑佚所能得。 丁晏便以此为其“原书说”的有力证据。

如前文所述,现存本《陆疏》中应保留相当部分的原貌。然事实又不尽如此。考《陆疏》内容,其中又有不少条目内容或失之太简,或舛乱抵牾,当是后人辑补所造成; 又有显然从后代典籍中辑入者,故又可知其非纯为原书也。

失之太简者如“邛有旨鷊”条:“鷊,五色作绶文,故曰绶草。 ”[4](P446)此条与《陈风·防有鹊巢》《孔疏》所引全同。 依照上说《陆疏》释例,此条显然太简,未能说出鷊草特性;且“故曰绶草”四字无所系,“鷊”下当脱“绶草”二字。 当是《陆疏》本条已佚,后人从《孔疏》中辑出。 类此者尚有不少,如“白茅包之”条、“浸彼苞蓍”条、“凤凰于飞”条、“卷发如虿”条、“采荼薪樗”条等,皆是。

舛乱抵牾者如“菉竹漪漪”条[4](P444):

有草似竹, 高五六尺, 淇水侧人谓之菉竹也。菉、竹,一草名,其茎叶似竹,青绿色,高数尺,今淇澳傍生此,人谓此为绿竹。 淇、澳,二水名。

“菉竹猗猗”一语出自《卫风·淇奥》。 《释文》引前三句,《孔疏》引“菉、竹,一草名”以下七句。 考此条文字,内容较混乱。先言“有草似竹”,又言“菉竹,一草名”云云,颇为繁复;前言“高五六尺”“淇水侧人谓之菉竹”,后又言“高数尺”“人谓之绿竹”,语意重沓纷乱;释“菉竹”又不出“菉竹”之名,不合《陆疏》体例。盖此条为后人从《释文》《孔疏》中辑出,拼凑而成。而德明、颖达所参之本或又不同,辑录者又不加详考,遂致纷乱牴牾。

又有明显从后代典籍中辑入者。如“蔽芾其樗”条曰:“山樗与下田樗略无异,叶似差狭耳。 吴人以其叶为茗。 ”[4](P448-449)此条释“樗”之文非常突兀,且相当模糊。 考《唐风·山有枢》《孔疏》引《陆疏》释“枢”之文可知,此条正是截割彼文而来。 或本条原文散佚,后人以此补入。 又如“浸彼苞蓍”条、“邛有旨鷊”条皆失之太简,当非原文,而是从《释文》及《孔疏》中辑录而来。

另外,从后代典籍引文看,今本《陆疏》逸脱者尚多,或字脱句失,或整条散佚,如《楚辞·招魂》“大苦醎酸”洪兴祖补注引《陆疏》曰:“苓,大苦,可為乾菜。 ”[7](P207)此文诸本均未收,亦不见于《孔疏》《尔雅疏》。 另外,赵佑、丁晏校本多有辑补,不一一例举。综上可知,今本《陆疏》之内容既保存了一定原貌,又有后人的辑录,是原本和辑佚的复合体。

二、《陆疏》之大致创作时间推定

关于《陆疏》的创作时间,后人无有谈及者。 盖因材料阙如,已不可详知,甚至陆玑是何时人,后人亦有不同说法。 《隋书·经籍志》言“乌程令吴郡陆玑”[8](P917),《经典释文·叙录》说他“字元恪,吴郡人。吴太子中庶子、乌程令。”[9](P33)嗣后,马端临《文献通考》、朱彝尊《经义考》并载之,定为吴时人。 然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说,《陆疏》中引用了晋人郭璞的《尔雅注》,据此认为其书出于郭璞之后。而毛晋《广要》跋文竟以陆玑为唐时人。

陈、毛二人之说不可信,《四库提要》、赵佑、今人夏维英等已详加辨析,陆玑为三国时人已为学界普遍接受, 则其主要生活年限不出东汉建安(196年)至吴国灭亡(280 年)这段时间,可以断定。 是书之完成当也当在此时段内。 那么,能否找到一些线索,把上面时间跨度缩短一些呢? 惜《三国志》及裴注竟无一语提及陆玑及其著作。笔者研读《陆疏》内容时,发现两条地名材料,或有助于该著大致创作时间的推定。

“梓椅梧桐”条曰:“白桐宜琴瑟,今云南、牂牁人绩以为布。 ”[4](P447)这里的“云南”“牂牁”皆郡名。《四库全书提要》 据《汉书·地理志》《后汉书·郡国志》《唐书·地理志》相关记载,认为“云南”在汉代为“一邑之名”, 唐高祖武德四年,“始升为大郡”,“玑在三国,即已云南配牂牁,似乎诸家传写,又有所窜乱,非尽原文。 ”[3](P34)余嘉锡先生对此进行了辨驳,认为“云南之郡,实起于三国时”[3](P34-35)。 余先生之说有力,令人信服。 据余先生所引《三国志·蜀志》《华阳国志》等材料,可知云南郡始建于刘禅建兴三年(225 年)。 《陆疏》既言“今云南”,则可推知该著完成时间当在此年之后。

另一条材料或有助于缩短时间跨度。 “其下维榖”条曰:“谷,幽州人谓之榖桑,或曰楮桑,荆、扬、交、广谓之榖,中州人谓之楮。”[4](P448)“荆、扬、交、广”为四州名。 据《三国志·吴志·吴主传》载,初置广州事在孙权黄武五年(公元226 年),曰:“是岁,分交州置广州。俄复旧。”[10](P1133)又《吴志·贺全吕周钟离传》载,“(吕)岱表分海南三郡为交州……海东四郡为广州,岱自爲刺史。……于是除广州,复为交州如故”[10](P1385)。上二文所载为同一事情。可知,孙权时曾分交州四郡而置广州,但时间很短,因乱旋除。则《陆疏》所言“广州”当不指此。又,《吴志·三嗣主传》载孙休永安七年(264 年)“复分交州置广州”[10](P1162),《宋书·州郡志四》亦言“广州刺史,吴孙休永安七年分交州立。”[11](P1189),则广州至此正式建立。《陆疏》中既言及“广州”,可推知该著应完成于“广州”建立之后,也即264 年以后的十多年间。文献不足,只能据一鳞半爪的线索略作推论,至于该著的具体创作时间,或只有待新材料的发现了。

三、“首条显志”的编次特点

今存《陆疏》分上下卷。上卷疏解草、木两类;下卷疏解鸟兽鱼虫四类,末附四家诗授受源流。 虽然各部分内容轻重有别,下卷中“鱼类”又排在“虫类”之前,与书名不符,但总体结构安排还是比较明晰的。然具体条目顺序排列又颇为混乱,缺乏条理性,以致后人有“编次先后,不依经次”之讥。上文已说,这种“混乱”的编次特点,应是《陆疏》的原貌,非后人辑佚造成,如果强行依据《诗经》对其条目重新排列,虽然条理清晰了,却不利于其原貌的保存,故这种工作是不可取的。

这里要讨论的问题是在条目安排中一个被后人忽略的有趣现象,即每大类的首条,或是作者的有意安排,包含着作者的特定思想。 兹列草木鸟兽虫五类首条题目于下,并结合相关文献,对其中名物的文化内涵加以简述。 为节省篇幅,《陆疏》原文内容从略。

草类首条:“方秉蕳兮”。蕳即兰草,菊科类多年生草本植物, 也是我国古代著名之香草,《左传》说它“有国香”[12](P673),孔子言其“为王者香”(《陆疏》此条引), 皆突出了它在香草中的地位。 因兰香气清幽,可辟邪,祀神中又常以之为藉,故被赋予了深刻的人文内涵,成了高洁品行的象征物,例见《楚辞》颇多。又,刘向《说苑·杂言》引孔子之语曰:“与善人居,如入兰芷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13](P434)焦赣《易林·萃之同人》曰:“南山芝兰,君子所有。 ”[14](P446)可见,在古人眼中,兰草成了善人、君子的象征物。

木类首条:“梓椅梧桐”。 梓、椅、梧桐,皆木名。《孟子·告子》:“今有场师,舍其梧槚,养其樲枣,则为贱场师焉。 ”[15](P312)赵歧注:“梧,桐。 槚,梓。 皆木名。樲枣,小枣,所谓酸枣也。”[15](P312)孙奭疏:“梧,桐也。槚,山楸也。樲枣,小酸枣也。梧、槚可以为琴瑟材,是良木。小酸枣,无用之材也,是贱木也。此所以喻养体不养其贵者,而养其贱者也。 ”[15](P313)《说文·木部》:“檹”引贾逵曰:“檹,即椅也,可作琴。 ”[16](P264)可见,梓、椅、梧桐皆良木,既可用于建筑、器具,还是制作琴瑟之材。 《陆疏》亦言“白桐宜琴瑟”。 长沙马王堆3 号墓出土的琴, 板面和底板便是用桐木、梓木制作[17](P443)。如所周知,琴瑟是古代君子必备的雅乐器,至有“君子无故,不彻琴瑟”之说。 嵇康《琴赋》亦言:“众器之中,琴德最优。”[18](P84)可见,琴是最能展现君子之德的乐器。

鸟类首条:“凤凰于飞。 ”凤凰是古代传说中神鸟,汉人所谓的“五灵”之一;雄曰凤,雌曰凰,羽毛五彩,声如箫乐,“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4](P451)。在古人眼中,凤凰是瑞鸟,君主有德、天下清明则现,故孔子因乱世而叹“凤鸟不至”。 《大雅·卷阿》《毛传》曰:“凤凰,灵鸟仁瑞也。 ”[19](P1133)《白虎通·封禅》说:“凤凰者,禽之长也。上有明王,太平乃来,居广都之野。 ”[20](P288)汉代典籍频频记载某地出现凤凰,汉代壁画及汉镜中常绘制或雕刻凤凰,其因正在此。

兽类首条:“麟之趾”。 麒麟是著名的仁兽、瑞兽,汉代壁画中常被表现为独角之鹿。 《陆疏》言其“不履生虫,不践生草,不群居,不侣行,不如陷阱,不罹罗网, 王者至仁则出”[4](P453)。 古人常以麟喻君子。 《召南·麟之趾》《郑笺》:“兴者, 喻今公子亦信厚,与礼相应,有似于麟。”[19](P60)《史记·孔子世家》载鲁哀公西狩获麟, 孔子联及自身而叹息,《索隐》于此引何休曰:“麟者,太平之兽,圣人之类也。”[21](P1942)又是祥瑞的象征。 《孔丛子·记问》引孔子之言:“天子布德,将致太平,则麟凤龟龙先为之祥。 ”[22](P97)汉武帝元狩元年因获麟而改年号,亦基于这种观念。

虫类首条“螽斯羽”。 螽斯是蝗类昆虫,但在时人眼中,也具有吉祥内涵。 《周南·螽斯》:“螽斯羽,诜诜兮。 宜尔子孙,振振兮。 ”[19](P43-44)诜诜,众多也。据《郑笺》及《孔疏》,此以螽斯喻后妃之子孙众多。而子孙众多又是家族兴旺的标志, 是以《汉书·叙传》美石奋曰“宜尔子孙,夭夭伸伸”[23](P4251)。 汉代的璧、镜上常刻有“宜子孙”铭文②,取意正在此。

由上述可知,除鱼类外,其它五类的首条所列均是富有美、善意涵之物。我们认为,这种现象并非巧合,当是作者的刻意安排,其中寄寓着作者对儒家伦理道德的崇尚。这也与陆玑“高德”之儒的身份相符。当然,这种“首条显志”的编次安排,非作者首创,应是受到了汉人“开篇显志”的著作观念影响。汉人著作,重视开篇,如《史记》“列传”以伯夷叔齐开篇、“八书”以礼开篇,《淮南子》以《原道训》开篇、《说苑》以《君道》开篇,《列女传》以《母仪》开篇等,其中都包含着作者特定思想。 更值一提的是,《诗经》每部分开篇,也被汉人赋予了浓厚的政治伦理内涵。关于此,彼时有“四始”之说,即《关雎》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 在汉人眼中,孔子之所以把这四首诗放在首篇,是因为它们包含着纲常人伦之大道。 正如钱穆先生分析说:“盖《清庙》《文王》,所以明天人之际, 定君臣之分也;《小雅·鹿鸣》, 所以通上下之情,而《风》之《关雎》,则所以正闺房之内,立人道之大伦也。 周公之所以治天下,其道可谓毕具于此矣。 ”[24](P171)作为儒家的《诗》学人物,陆玑不可能不受到这种观念的影响。 那么,《陆疏》“首条显志”的编次安排,可谓其来有自了。

四、《陆疏》创作缘由探析

《陆疏》是一本奇书,此前未有如此著作者。 虽然该著只是对《诗经》中部分名物作了解释,甚至有的解释也不完全正确,但对后代影响仍巨大。 可以说,纯粹的名物学是由《陆疏》开启的[25](P15)。

那么,陆玑为什么会创作出这样一部前无古人的作品呢? 对此,郝桂敏先生曾从四个方面进行了分析,见《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有关问题研究》[26]。郝先生之说虽有理,却未能尽言。笔者认为,一部作品的产生, 总离不开内因和外因的叠加影响。《陆疏》产生原因,也当从这两个方面来分析。具体来说,主要有下面三点。

1.孔子“多识”之语的启发。 孔子认为,学《诗》可以“兴观群怨”,且能“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27](P689)此语不仅说出了《诗》的功用,也为后人的研究指出了方向。汉人解《诗》,多围绕“兴观群怨”而展开,而“多识”方面的研究,则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 虽然《尔雅》可以让人“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但该书是专为解经服务的,非为“多识”而著,其内容又不全依《诗经》。而陆玑之著,从其命名及内容特点看,显然是在孔子之语的启发下,专为“多识”而创作。 然孔子的话,只是强调学《诗》可以助人多识草木之名号,而《陆疏》却广泛涉及物性的诸多方面,已经属于博物学的范畴了。 所以,笔者认为,孔子的话对《陆疏》创作只是起到了启发的作用,或者说远因,而非直接原因。

2.“博物多识”的现实需要。 如果说孔子“多识”之语是《陆疏》产生的远因,而“博物多识”的现实需要则是它产生的近因。 这又可从两个方面来分析。一是汉代以来“博物多识”之风的影响。“博物多识”是古代士人在学识方面的追求目标,也是人物品评的重要标准。 东汉以后,士大夫追求“博物”之风尤盛,其例见诸史书者颇多。如杜林“博洽多闻”,郑兴“好古博物”,贾逵“博物多识”,伏无忌“博物多识”,胡广“博物洽闻”,曹曪“博物识古”,王璨“博物多识”,陆绩“博学多识”,等等。 以上事例均见《后汉书》《三国志》本传。 那么,作为一名士大夫,陆玑当然会受到这种时代风尚的影响。二是陆玑曾任太子中庶子,太子中庶子“职如侍中”。 《后汉书·百官志三》刘昭注引蔡质《汉仪》曰:“侍中、常伯,选旧儒高德,博学渊懿。 ”[28](P3593)可见,太子中庶子之官必须“高德”“博学”者方能胜任。所以,不管时代风尚,还是官职特点,都要求陆玑应具有“博物多识”的本领。 所谓“博物多识”,从稍后相关博物学著作如嵇含《南方草木状》、崔豹《古今注》、张华《博物志》等来看,对草木鸟兽等自然物的认识,是其主要方面。而《诗经》又是富含此类名物最多的古代经典③,因此,欲达到此目的,通过对《诗经》中的草木鸟兽等名物进行研究,无疑是一条重要途径。

3.实践经验的总结。 然事实情况又不尽如此。考查《陆疏》对名物的解释,既罗列其称谓、物性特点、生长规律,分布地域,还特别关注它们的经济用途。例如,对于那些可食用之物,大都指出它们的味道、食用方法,甚至食用效果。 如“集于苞杞”条言“茎叶及子服之轻身益气”[4](P443),“蒹葭苍苍” 条言“牛食之令牛肥强”[4](P443),“蔹蔓于野”条言“煮以哺牛,除热”[4](P446),等等。对于材木,大都会讲到木理和用途,如“柞棫拔矣”条曰:“柞……其材理全白,无赤心者曰桵。 直理亦破,可为犊车轴,又可为矛戟铩。 ”[4](P447)显然,这些知识不光来自纸上,更来自于实践生活。 陆玑之所以有如此丰富的实用知识,应得益于他为官乌程令。 汉代以来,在儒家思想影响下,民本思想兴盛,地方官治民以“富民”为首要任务,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也。 而“富民”的措施包括教民种植、蓄积、纺织等。《汉书·货殖列传》说,官吏应“辩其土地川泽丘陵衍沃原隰之宜,教民种树畜养; 五谷六畜及至鱼鳖鸟兽雚蒲材干器械之资,所以养生送终之具,靡不皆育。 ”[23](P3679)此语对当时地方官的职责作了详细的描述,汉代良吏治民也大都如此。 如宣帝时龚遂为渤海太守,“劝民务农桑,令口种一树榆、百本、五十本葱、一畦韭,家二母彘、五鸡。……秋冬课收敛,益蓄果实菱芡。”[23](P3640)黄霸为颍川太守,“使邮亭乡官皆畜鸡豚, 以赡鳏寡贫穷者。……及务耕桑,节用殖财,种树蓄养,去食谷马”[23](P3629)。东汉南阳茨充“为桂阳,亦善其政,教民种殖桑柘麻纻之属,劝令养蚕织屦,民得利益焉”[28](P2460);樊晔“迁杨州牧,教民耕田种树理家之术”[28](P2491)。 三国时亦然,如苏则“亲自教民耕种,其岁大丰收,由是归附者日多”[10](P491)。 可见,凡涉及民众生活者,事无巨细,地方官“靡不皆育”。 那么,作为儒家士大夫,陆玑为政一方时,当然会谨守儒家为官之道,躬劝农桑,出入阡陌,教民辨别物宜、耕种蓄养,以集聚日用资产,达到“富民”的目的。若这种推测不错,则陆玑的为官经历,自然为他积累了丰富动植物学知识及日常生活经验,而这些,无疑又为他的创作奠定了坚实基础。换句话说,这部内容丰富赅备的著作,很大部分是作者实践经验的总结。

当然,《陆疏》的创作,在内容、形式、方法等方面,肯定会参考、借鉴它作,如《尔雅》《神农本草》等,但这仅是参考,并不是促使他创作的原因。这里还需辨明一个问题,即《陆疏》是否为解经而作。 答案是否定的。因为,笔者遍查其内容,没有发现有联系诗文解说者;且如果专为解《诗》而作,大可不必对物性作如此详细的解说,更不必引用众多与诗意了不相关的民俗、民谚,故该著的创作目的应与解《诗》关系不大。 也就是说,解《诗》不是触发作者创作的原因,《诗经》只是他从事“多识”创作的依据。当然从客观上说,该著对于理解《诗经》有帮助,这是另一方面的问题。

注 释:

①《陆疏》的现存本较多,大抵以毛晋本、丁晏本、赵佑本为佳。 三本所录内容同多异少,故以“现存本”统称之。

②如江苏扬州老虎敦和山东青州马家冢出土的玉璧、 浙江博物馆藏东汉连弧纹镜均刻此文。见孙机《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年,第314、422 页。

③据孙作云先生统计,《诗经》中有植物143 种,内含草类85种、木类58 种;动物109 种,内含鸟类35 种、兽类26 种、虫类33 种、 鱼类15 种。 草木鸟兽虫鱼总的数量至少在250 种以上。 见孙作云《诗经中的动植物》,出自《孙作云文集》,河南大学出版社,2003 年,第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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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残创基地 呕心育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