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詹姆斯的彻底经验主义与宗教

2022-03-18 06:44季岐卫张大磊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经验主义詹姆斯边缘

季岐卫,张大磊

(1.湖州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2;2.哈尔滨理工大学 哲学系,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关于威廉·詹姆斯的宗教思想,学者们大多站在其实用主义立场上进行解读。的确,就其影响力而言,詹姆斯的彻底经验主义与实用主义哲学、心理学和宗教思想相比,尚未得到充分的重视和讨论。这种困境主要来自于他的彻底经验主义体系尚未构建完成,以及哲学家们的误解,哲学家们多从英国经验主义视角进行阐析。诚然,这种理解方式可发掘其思想渊源,但同时忽视了其彻底经验主义思想的原创性和对传统经验主义的批判性,从而贬低了彻底经验主义的思想价值。但是,正如麦克德莫特所述,“不管要从哪一种意义上来理解詹姆斯,若是低估了彻底经验主义的重要性,都必将完全不知詹姆斯为何物。”[1](P101)在《宗教经验之种种》一书中,詹姆斯将宗教经验理解为一个关于世界的整体的经验,是一种前反思的经验。宗教经验的源初性质的探索,也为詹姆斯的彻底经验主义研究做好了铺垫,虽然詹姆斯的彻底经验主义尚未构建成为一种哲学体系,只是留下了为数不多的12篇文章,且并未明确提及有关宗教的主题,然而实质上则是一种持续的,尽管未必是系统的一种尝试着去解决宗教假设而诱发的哲学问题。因此,彻底经验主义不仅是詹姆斯哲学思想走向成熟的核心标志,同时也意味着詹姆斯《心理学原理》和《宗教经验之种种》的思想工作也是彻底经验主义理论得以阐发的思想前提,并且,反过来说,彻底经验主义也成为了它们的哲学根基。

一、彻底经验主义的内涵

经验主义,当它变成彻底的,便相对于传统的经验主义而言,赋予经验以“直接性”,并强调经验的暂时性、过程性、预期性和目的性。经验在其直接性中体现出完整的经验之流,詹姆斯将这种混沌未分的经验之流称之为“纯粹经验”。纯粹经验作为彻底经验主义的核心,是一种源始的、尚未分化的一般的经验材料,“其纯粹性仅是一个相对的术语,意指所仍然体现出的非言语化的感觉的相称的量。”[2](P94)

詹姆斯曾在不同场合对“纯粹经验”做出说明,其中描述最清楚的要数《一个纯粹经验的世界》一文中的“当前的瞬间场”。“当前的瞬间场在其‘纯粹’状态中始终是经验,是朴实无华的未经限定的实在,一个简单的‘那个’,还未分化进思想和事物中,并且仅仅潜在地可被分类为客观事实或某些人关于事实的意见。”[3](P1175)可以看出,詹姆斯所理解的当前的瞬间场显然是抛弃了二元论的当前的一种经验过程,并处在多重的关系之中,单纯的“那个”意味着过程和关系是尚未分化的,独立于人类思维经验而实存的,它是刚刚进入人的经验但又无以名之的东西,因言语的匮乏性及其无法概念性地表达,因此只能用抽象的“那个”来权宜地说明,“我们可以瞥见它,但是绝不能把握它;我们所把握的,总是为了人们应用而事前由人类思维加工制作了的代用品。”[4](P620)从詹姆斯的叙述中可以看到,纯粹经验几乎不能被人类所经验到,只有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下才可以设想其可能性,詹姆斯科学考察中途患病的濒死体验、吸入一氧化二氮后昏厥状态的真实体验,才可能去设想纯粹经验的可能状态。然而,必须指出,即使是这些状态,也尚不足以完全把握纯粹经验,詹姆斯所举的案例实际上是因为人们理解上的困难,而权宜地以现实案例加深对其的把握。进一步说,一旦人们在达到意识清醒的状态而有意地去感知时,则已将其概念化而无法把握,当然,反过来说,纯粹经验也正好扮演了概念的原始素材。

从总体上而言,詹姆斯的彻底经验主义的纲领性表述首先体现在1909年《真理的意义》的序言中:“彻底经验主义首先是一个公设,其次是一个事实的陈述,最后是一个总的结论。公设是哲学家们唯一可以论辩的事物,是只能是那些可以从经验中抽取出来加以定义的事物(具有不可经验性质的事物尽可随意存在,但不构成哲学家们论辩的素材);事实的陈述即是诸事物间的关系,无论联结与否,都与事物本身一样是直接的具体经验的内容。因此,总的结论是经验的各部分通过诸关系联系在一起,诸关系本身也是经验的组成部分。总而言之,直接的被把握的宇宙并不要一个额外的超验的联系的支持,它本身就有权拥有一个连接或连续的结构。”[5](Pxii-xiii)

纵观彻底经验主义的纲领,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三条纲领都是围绕着“关系”展开的,“对这样的哲学而言,连接诸经验的关系其自身必须也是所经验的关系,并且任何种类的所经验的关系必须被视为在该系统中的其它任何事物同等的‘实在’”。[3](P1160)对关系的理解实际上正是纯粹经验的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前置词、系动词、连接词、‘是’、‘不是’、‘然后’、‘在前’、‘在其中’、‘在上’、‘之外’、‘之间’、‘其次’、‘像’、‘不像’,‘当做’,‘但是’,从纯粹经验之流、实存之物或感觉之流盛开的花朵如同名词、形容词所盛开的花朵一样自然,并且当我们将它们运用到流的一个新的部分时,它们会再次流畅地融合进纯粹经验之流中”。[3](P783)

彻底经验主义潜藏着一个巨大的理论思考空间,它所研究的主旨是人类意识现象,它的基本概念是“纯粹经验”。因此,在一个纯粹经验的世界中,纯粹经验始终在川流不息地流淌着,使人们能够在纯粹经验之流所盛开的花朵中体验生命的奇迹,感悟生命的脉动。

二、彻底经验主义的思想萌芽与宗教经验

詹姆斯在《心理学原理》阶段中所预示的彻底经验主义的三个方面且与宗教经验相关的是有关感知“边缘”“亲习的知识”“感觉的认知功能”。这些内容不仅在一定意义上颠覆了传统的经验主义,并且是以彻底经验的方式说明了经验的宗教向度,从而进一步显示了詹姆斯《心理学原理》时期的形而上学冲动。

詹姆斯的“边缘”是指一个微弱的大脑的过程而使人仅仅模糊地知道的关系和对象。在经验中,音乐中的泛音是有关边缘的鲜明的例子。当心理学家们习惯地把他们的研究热点置于感觉的独立实体或峰值部分,他们忽略了趋势之感、共鸣感,以及构成模糊的意识边缘的过渡情感。詹姆斯清楚地知道,对于感知、记忆、想象、注意等思维操作过程必然不可避免地涉及其所附随的模糊边缘,若对实体的模糊边缘部分视而不见,则会导致对智力概念的曲解和机械化。詹姆斯反复强调,并不断进行举例是为了说明“趋势感”“过渡”等不仅仅只是外在的描述,而是要将“模糊”“边缘”恢复其本来地位。在《心理学简编》中,詹姆斯尤为激进地告诉读者:“我是如此殷切关注着模糊和言喻不清在我们心灵生活中的本来地位的恢复”,[6](P184)而在《一个纯粹经验的世界》中,其进一步强调:“我们的经验场并不比我们的视野拥有更为明确的界限。两者永远都被一个持续发展着的‘多’所边缘化,且在生命演进的过程中不断被其所取代。”[3](P1173)

詹姆斯在《心理学原理》时期对思想中存在着一个边缘、半影或晕轮的强调一直延续到《宗教经验之种种》,并进一步以阈下意识概念的方式为宗教信仰保留其合理性地盘。在詹姆斯看来,意识作为一个整体的场野,其边缘的界限是模糊、微淡而难以划分的,但并不意味着在意识边缘之外毫无它物,而是存在着阈下意识,阈下意识通过自动作用可上升到普通意识中,而宗教的突然皈依则可理解为与活泼的阈下意识的自我相关。此时,阈下意识被理解为与神相感通的中介项,此区域与更高层次的精神动力离得更近,更能感动人们。人的观念、兴趣,甚至宗教信仰的变化可被理解为意识的中心和意识边缘位置的相互转变。

詹姆斯关于“边缘”的讨论中所隐含的是对经验的可检验性的批判。传统的经验主义者、逻辑实证主义者等都尝试以各种方式来论证经验的确定性应成为知识的基础。詹姆斯则恰恰相反,认为经验的模糊性和边缘性要比确定性更为基础,并且,它们的存在和缺失导致了两种类型的知识,即亲习的知识和间接的知识。詹姆斯把亲习的知识理解为更为基本的形式,与模糊的、被给予的、边缘的关系有关。在其间,经验流的阻抗和趋向直观地被把握。而詹姆斯对于亲习知识的强调毫无疑问地为个人宗教经验提供了直接性的说明,个人宗教经验在本质上即是一种亲习的知识,当个人进入到神秘心态时,个人能直接经验和把握到它的性质,但却不可言说又充满知悟性,正如詹姆斯所深刻赞同的更高层次的精神力量是人心所能亲身体验和感受的,而非理智可以把握。

由于现代自然科学所具有的压倒性优势,宗教的、道德的、审美的主张毫无疑问会受到相当的质疑。在这种现实的情况下,詹姆斯在早期心理学阶段及彻底经验主义阶段的许多论证都明确表达了感觉具有认知的功能。詹姆斯表明,通过感觉使我们认识到关系,特别是趋势和转换的认知性感觉,且科学的理论最终也将终止于感觉。因此,“感觉”在彻底经验主义的讨论中有其自身的认识能力,并且不被纯粹私人的倾向或头脑糊涂的发现所迷惑。为了给该主张做出证明,詹姆斯从他的心理学研究中列举了大量的证明,他的方法是心理主义的或是被后来的经验主义者所备受质疑的内省主义。更进一步地说,他还使用了被后期的现象学者们所称道的存在共性的描述性方法,因与现象学的传统一致,詹姆斯不久后就被认为是现象学的先驱。在个体行为中涉及到的宗教、审美和评价的向度使其自身构成了客观的性质和主动的意愿,严格地来讲,实证科学就其方法的特性而言是无法到达的。

正是詹姆斯在《心理学原理》时期为“边缘”“亲习的知识”“感觉的认知功能”的合法性地位的辩护,使其在《宗教经验之种种》中为个人宗教经验辩护提供了合法的理论依据。

三、彻底经验主义视域下的宗教经验

詹姆斯认为,主体和客体、思想和事物、感知和概念等的分类是我们将其构建进我们的经验,并取决于功能的上下文关系。作为原始和未分化的纯粹经验,可在完全不同的联系系统中进行把握。主体性和客体性仅仅只是上下文和功能性的区分的发现,对破除围绕在宗教经验讨论的其中一个僵局产生了深远的结果。在《宗教经验之种种》中,詹姆斯总结道:“抛却不谈过度信仰,只讲共同的和一般的,完全的事实是意识的个体与一个更为广大的自我相连,通过这种方式,拯救经验得以出现。”[7](P397)对于詹姆斯的这种假设,对其的主要质疑是认为詹姆斯所述的“拯救经验”是主观性的,而不是客观性,它们适用于情感,而不是认知,并且它们也不能以其自身在认知问题上扮演任何正当的角色。基于客观性可普遍地适用于外在事物,主观性可适用于不知其所在的非广延性的精神的两者之间传统的、二元论的假定,各种质疑挑战着詹姆斯为“主观”的经验打上“客观”性质的观点。而到了彻底经验主义阶段,詹姆斯完全地摧毁了这种二元论。

在彻底经验主义阶段,詹姆斯认为,思想和事物所做的是共享着特征,具有同质性。那么,既然思想与事物、感觉与思想等共享着特征,那又为何出现像笛卡尔那样否定思想存在着绝对的广延的情况?詹姆斯对此的解释是主观经验和客观经验的区分能够有效地适用于将“活性的”从“惰性的”中区分开来。客观的经验是那些“活动”,主观经验与客观经验存在同一的相同本质,但却无法以任何“活性的”方式显现其自身,“主观的火焰从来无法燃烧真实的木棍;心灵之水也许可能或不可能扑灭心灵之火”,[3](P1155)反之,如果是客观的经验,结果总是自然而然地产生。在这部分的讨论中已经隐含了詹姆斯以彻底经验主义的方式对在《宗教经验之种种》中存在的各种质疑进行的回答。在彻底经验主义的视域中,宗教经验是否仅仅是“主观”或“客观”的问题,可以通过在主观和客观的世界中所存在的不同关系进行把握,那些在长期的过程中显示出确然的惰性可能最终被归结为“主观的”。但是这种结果并不是建立在它们缺乏与物质对象的联系,而是它们参与到与其它经验的持续的转变的关系时的无效性。而所谓的客观的则是“真实的经验是从心理经验筛分出来的,事物就是来自于关于它们的思想,幻想的或真实的,凝结在一起成为全部经验混沌的稳定部分,并赋以物理世界之名”。[3](P1225)毫无疑问,詹姆斯将主观的知觉经验视为经验世界的原始、强烈的核心经验,以此作为基础,再加上一大堆概念经验,构成了物理世界的较为遥远的部分,而漂浮、环绕在核心经验之处的则是由幻想、狂想对象所构成的云朵,在其中,自然科学的法则失去了其解释效力,也因此而顺理成章地成为宗教信仰的预留经验空间。

詹姆斯也为宗教情感的合法性提供了彻底经验主义的论证。在《情感的事实在一个纯粹经验的世界中所占的地位》中,詹姆斯提出一个重要论点:“主观性和客观性与一个经验的原初构成无关,而与它的分类有关,……在我们的情感经验中,没有什么永恒的、坚定的目标迫使我们保持一致性,因此,我们发现还是让它们暧昧地在那里游动较好,有时候把它们归结为我们的感觉,有时候更多则是物理实在,可随性而定或随机而方便行事。”[3](P1208)詹姆斯依据詹姆斯-兰格情绪理论认为心灵的一些情感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理解为是身体的情感,心灵的情感或身体的情感的理解主要取决于思维理解的方式。并且,在实际生活中,对于情感经验来说,不存在紧迫的需要去严格区分心理事实或严格的物理事实。对一般人而言,停留在模棱两可的状态是一种较大的方便,甚至,更进一步说,若想严格区分感情、情感或欣赏作为主观的或客观的,“语言将会失去其绝大部分的美学和修辞学的价值”。[3](P1208)然而,这种主客观经验之分必须考虑到知觉的原始而未经分化的阶段,“属于确定性种类的经验片段在那里,但是在那里首先是一个‘纯粹’的事实,……现在这是一个纯粹经验,一个现象或质料,仅仅是一个那或事实的内容。”[3](P1209)詹姆斯举牧师韩纳遗忘症一例,从昏厥到恢复意识时出现把陪护者的运动等同于自己的运动,且无法区分自己的运动和自身以外的运动。很显然,詹姆斯意图以现实案例说明从纯粹经验到现实的区分的转换。对他而言,从直觉上区分出来的精神性的存在或物质性的存在是没有的,只是存在经验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的位置转移,所谓区分仅仅处于实际的或理智的原因而将经验进行不同的组合。

韩纳一例实际上正是纯粹经验描述中关于初生的婴儿睡梦中惊醒、晕厥等状态以试图说明纯粹经验的状态大致可能性,而事实上,对于宗教的神秘主义状态而言,往往因晕厥和迷药等作用都会产生神秘意识。但詹姆斯则将神灵置于神秘意识中,而神秘意识其实就在纯粹经验中。那么,如果以纯粹经验的视角理解处于神秘体验中的与上帝相感通的话,毫无疑问,此时,上帝在其中则是作为纯粹经验的目的性结构,正如卫斯理·库柏所言:“詹姆斯倾向于一种对纯粹经验世界的极简抽象解读,在分布的意义上,上帝无所不在,在每个纯粹经验之中,而在整体的意义上,上帝是纯粹经验所构建的世界精神或宇宙之灵。”[8](P141)

当宗教情感走出纯粹经验,进一步被区分时,是既非主观的,又非客观的,宗教经验的特征,在貌似主观与客观之间滑动着,它们可能以某种能详细说明的方式被评价为积极的,或是以其他方式被评价为非积极的。当然,在《宗教经验之种种》中的宗教经验被詹姆斯认为是在感觉上的客观存在,它们是在那里的某些东西的遭遇。当人们按照这种方式遇到神圣性的时候,他们的经验因此是真实的实在。

四、结语

从总体上而言,詹姆斯在《宗教经验之种种》时期对“零碎的”的超自然主义的赞同以及对“不可见世界”的假定,实际上在彻底经验主义阶段有关纯粹经验的连接性关系、情感的事实、边缘等得到了进一步的论证。并在此基础上,达到了宗教意义的转换,纠正了传统的经验主义的支离破碎的世界,同时消除了某个统一的超验者的理性主义假定的需求,从而脱离绝对性和走向相对性;离开了感知所关注的焦点而走向边缘的经验,在纯粹的经验之流中,发现宗教的更为宽广的、无限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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