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语境差角度解构李碧华《青蛇》

2022-08-24 02:10李昕泓
武夷学院学报 2022年7期
关键词:白素贞法海青蛇

李昕泓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青蛇》是香港女性作家李碧华的作品,该作品以小青为第一人称倒叙了《白蛇传》的“真实”样貌。在小青看来,从元明清流传下来的关于她们的故事都不是真实的,只是好事者的作品。《青蛇》与传统的《白蛇传》故事之间存在不少差异,语境差理论非常关注这种语境之中形成的差异。语境差指“在同一交际界域,语境因素间呈现颠覆状态,却具有审美价值的修辞现象”[1]。《青蛇》中的语境差也正是由叙述角度、逻辑和人物关系之间等语境差结合而成的,表面的语境差使文本产生不平衡的状态,产生了荒诞的效果,但是又因为上下文的语境,使得文本在内部又重新达成了平衡,获得了审美价值。

一、叙事角度的语境差

“荒诞视角主要由叙事者本身的荒诞与叙事对象的荒诞构成。”[1]

一方面,从叙事者本身这一角度来看,《青蛇》就具有荒诞性。本篇小说从书名就已经预示着它和传统的不同。传统故事的经典题名是叫《白蛇传》,在流传过程中,也曾用过《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义妖传》等作为题名。题名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体现了叙事的视角,这几版传统故事的视角都是以白蛇为主角视角。但是本篇小说的名字是《青蛇》——一个完全不同的名字和传统题目形成了语境差,展现出其与众不同。从题名来看,《青蛇》的主角就应该是青蛇。但又和题名揭示主角的传统认知不同,《青蛇》的故事主角依然是白蛇,小青实际上仍然只是故事中的配角。以配角之名为题已经突破常规,用小青的配角视角作为叙述视角,这一行为带有荒诞色彩,与传统和本文故事构成了语境差。但是由于这篇小说是以小青为第一视角来写的,因此获得了合理性,在文本深层达成了平衡。把传统上的配角作为叙述视角,这一点首先解构了传统文本《白蛇传》,从我们拿起这本书开始,就给人以一种非同寻常的体验。

更进一步,全新的叙事视角也带来文本解构的不同。“叙事视角的荒诞,给人以陌生化的视觉效果和心灵震撼,为故事注入了新鲜活力;同时,突破了正常视角的某些局限,使叙事处于全方位、多角度的视野。”[1]以配角小青作为叙事主体,把她的视角作为叙事的视角,打开了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的配角视角,让我们对文本也形成了不同的理解。在传统故事中,《白蛇传》的主角是白素贞和许仙,其故事也是围绕他们展开,无论是以全知视角还是单一视角而言,我们无法知晓配角角度的故事到底是怎么样的,小青永远都只是“红娘”的角色。从表层看,《青蛇》的叙事视角是更为隐私的、个人化的,打破了以男性为中心的传统观念,“用青蛇的眼睛来看世界,看到的只能是女人眼中的新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一切行动都由女性主导,爱情的开始、爱情的争夺、爱情的捍卫以及爱情的放弃,女性的戏份永远多于男性”[2]。许仙变得多情自私,白素贞的贤德淑良被解构,她会妒忌吃醋,法海也变成了“妖僧”,这些人物的传统形象变得不那么稳定,甚至完全崩坏,这也是因为叙述视角的变化形成的,通过配角的视角我们了解的故事才更为真实和细致。从深层看,小青是蛇妖,在《白蛇传》故事开始的时候是五百岁,她蛇妖的特殊身份使得她逻辑上的语境差获得了语境内部的平衡,如:

(1)我提出一个天真的要求:

“一场姊妹,把他让给我一天好不好?”

“哈!”她失笑,“开什么玩笑?”

“好不好嘛?只一天?”[4]

(1)中的对话在正常人看来是违反了伦理道德的,丈夫怎么是能够借给别人的呢?这是极为不道德的,产生了荒诞感。但是小青是蛇妖,蛇妖是脱离于人类以外的,不受人类伦理道德的约束,因此这个语境差获得了内部的平衡。这种伦理上的荒诞感正体现了小青的不通人事和一种莫名的“纯真”,由此获得了审美效果。这种伦理道德的颠覆在文中经常出现,使得《白蛇传》忠义、专情的传统意义被解构。并且在叙述过程中,小青一直认为自己只有“区区两百岁”,用“区区”修饰“两百岁”,而且她认为两百岁的只是“幼稚生”,按照正常人的逻辑看来,这是非常荒诞的,因为人类很难活到两百岁。但是小青身为蛇妖,在当时那个语境中,她自己就修炼了五百年,五百年在妖精看来都觉得少,何况是两百岁呢?因此获得了语境深层的平衡。

二、人物形象语境差

《白蛇传》的故事于宋代初见雏形,并初步定型于明末,有着悠久的历史,其身为中国民间“四大传说”之一的身份使得它有着广泛的民间基础,这些都让《白蛇传》的人物形象获得了特殊的意义,成为了特殊的符号。许仙代表着专情、赤诚,白素贞代表着贤良、有情有义,小青代表着忠义,法海代表着铁面无私、无欲无求,这些都是其固有意义,代表着中国传统观念,这也是普罗大众一直以来所欣赏的品质。我们可以把传统民间传说《白蛇传》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列成表,见表1。

表1 人物形象Tab.1 Character image

但是李碧华的《青蛇》却完全突破这些符号背后代表的传统观念:

(2)是的,都是素贞足智多谋,她说:“到了危急关头,女人惟有好好利用自己的色相。”[4]

(3)“姊姊,我们找他算账去。这秃贼污辱我们,说是惊扰世道人心的浊物。哼!与他何干?多管闲事,杀无赦!”

素贞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她刚啖了几口鲜肉,被人强要分尝,她肯吗?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哪有这般便宜?严重的爱情岂肯枉费?[4]

传统符号中的白素贞是贞洁、足智多谋的代表,而(2)中的白素贞同样“足智多谋”,她善于利用色相并且还教小青应该好好利用自己的色相,这与她的传统符号完全不一致,这种语境差之间的反差太大,乃至荒谬。但是本文的视角是小青,她在文章开始就否认了传统文本的真实性,一切都被推翻,传统与真实是颠倒的,造成了语境差的荒诞,加之她们“妖”的身份,使得白素贞利用色相获得了合法性,成为了合乎情理的做法。(3)中白素贞的内心真实想法也违背了传统意义上的形象,加强了她妖性的一面。这些片段描述的白素贞与传说中圣母般的白素贞有着极大的反差,甚至过于强烈的反差造成了莫大的荒诞感,语境差又因为小青对于传统民间传说真实性的否定取得了正当的借口,获得了语境深层的平衡。白素贞代表的是儒家思想中理想化的女性,她们应该是贤良淑德的圣母,应该听命于男性,白素贞的传统符号也代表了传统理想女性,但正是李碧华对白素贞这一符号的突破,解构了其代表的传统男性话语,具有极大的审美价值。

(4)许仙在素贞耳畔轻轻地抚慰:

“我们回家去吧。”

他在她耳畔软语,一时间,整条断桥整个西湖,都是他的软语,在氤氲荡漾了,叫世间女子六神无主,一种含蓄的威胁。

回家。

——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陪着回家的,只能有一个。

发生了任何大事,传宗接代,生死攸关,也只能有一个。

只能仍是他。[4]

(5)“——我不怕,我要回去。师父,在妖面前,我是主;在你面前,不知如何,我成了副。师父莫非要操纵许仙?”[4]

(6)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见许仙,包头飞窜推过一旁。那么快,那么无情,那么可笑。

他不肯。

他不肯。

他不肯。[4]

如果说对白素贞符号的解构是对传统男性话语的初步解构,那么由许仙人物形象语境差造成的荒诞更是进一步的解构。暂且不提在医术上白素贞已经胜过许仙,单单论蛇妖的寿命和法力就要比许仙强上不少。但是在家庭中却是许仙牢牢掌控着白素贞,甚至操控着青白二蛇争风吃醋,自己却装作不知。(4)中,柔软的抚慰却成了操控白素贞的无形威胁,这是一重逻辑语境差,因为男性在家中传统上的主导地位和唯一性,使得女性不得不听命于他。这是传统以夫为天的男性占主导地位的观念,而《青蛇》正无情地把它明明白白地公之于众。(5)也一样,人反而掌控着妖,成为妖的主人,这无疑是荒诞。许仙传统符号中呆头呆脑、朴实的书呆子形象反而成为了他的伪装,他成为了一个伪君子。(6)中许仙也一反传统,面对法海的威胁,他退却了,无情地不肯护着白素贞,他的虚伪无情与许仙的传统形象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反差和荒诞,产生了语境差。一方面,解构了许仙的传统形象,另一方面,这个荒诞也产生了莫大的讽刺,嘲弄男性的虚伪,从而解构了传统男性话语权。

(7)趁许仙还未来得及仔细思量。趁他还没有历史,没有任何相牵连的主角。我是主角。[4]

(8)法海紧锁着眉心,对她的狂言十分憎厌。原来有一竖,这一字纹,狠狠地划在他眉间。我愤怒之中稍有一松懈,心想:咦,敏锐的手摸上去,一定感觉得到那凹槽的。[4]

(7)(8)反映的是小青的形象,在(1)中我们已经能够发觉本文中的小青是一个没有伦理概念的小青,这是与往常形象的不同。(7)中有了更大的反差,她并不忠义,甚至想要夺走姐姐的丈夫,并且也付诸行动。这种伦理的反叛具有强烈的荒诞感,(8)中甚至对法海也有了感情,这种想要染指神佛的不敬行为也是具有强烈的荒诞感的。小青形象的两级反转的语境差形成了极大的讽刺感,也解构了传统文本。

(9)他走了。

他放我一条生路?

不知如何,我竟挂上一朵嘲弄的微笑。

“这就是男人?”

他走了。

空余我面对残局——也许,也许他是知道的。

残局已是定局。[4]

法海是佛,本应是无情无欲铁面无私的,但是《青蛇》中的法海却让佛堕入了红尘。他利用许仙找到白蛇,也对小青动了情,这些与他的传统符号产生了语境差,佛的有情、狡诈与传统形象形成了荒诞感。(9)中的残局和定局是两个不一样的东西,这里却把它们等同起来,这是逻辑语境差。白蛇入塔,青蛇杀了许仙,这是残局,本来法海应该收了小青,以此收拾残局,但是他逃走了,因为他知道他多少对青蛇动了心,犯了戒,因此空留残局。而小青隐约知道这个真相,知道他不会来收拾这个残局,因此残局变成了定局。同时,这里隐藏着一个上下文语境差,小青一直觉得法海看不上她,她是败者,但是事实上法海动心了,他对待小青和白蛇的不同显示出他的真心,特别是在放过小青这点上,与小青之前的内心活动形成语境差。让佛生情,产生欲念本来就是荒诞的事情,但是在《青蛇》中一切都是荒诞的,那么法海的荒诞就找到了深层的平衡。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把传统人物符号与《青蛇》中的形象进行一个对比,见表2。

表2 人物形象对比Tab.2 Character image contrast

《青蛇》对《白蛇传》的传统人物形象都有了很大的突破,二者对比而言甚至两极差别非常大,给人一种荒诞的感觉,这种荒诞是由《青蛇》与传统形象产生的语境差造成的。一方面,由于《青蛇》中的叙述者小青对传统文本的否定使得这种荒诞获得了合理性,传统皆为虚构,荒诞的东西反而是真实的,这样也解构了传统文本的真实性;另一方面,这种语境差是有目的的,荒诞中体现了传统道德伦理对于女性的限制,也体现了男性话语的传统观念,这种人物形象上两极反转的荒诞的语境差正是对传统观念的嘲讽,解构了传统观念的正确性。

三、人物关系语境差

“荒诞的时空调配,荒诞的人物关系,荒诞的语言表述都是荒诞情节解构的构成因素。”[1]传统《白蛇传》中的人物关系是极为简单的单线关系,见图1。

图1 传统人物关系图Fig.1 Traditional character relationship diagram

但是李碧华《青蛇》中的人物关系十分复杂,其伦理甚至到了荒诞的程度,见图2。

图2 《青蛇》中人物关系图Fig.2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characters in“Green Snake”

由以上图表可以看出四人关系发生了颠覆,白素贞和小青成为了情敌,许仙和小青成为了情人,小青和法海有了感情关系,用青白二蛇的说法来看,法海也在“勾引”许仙。四者形成了一个你勾引我、我勾引你的荒诞局面。

(10)我暗自好笑。我们全都互不信任,但又装作亲热和谐。[4]

人物关系的复杂被小青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这种互不信任但是表面装作和谐的局面和传统《白蛇传》三人和谐的场面形成语境差,并给人荒诞感,把传统文本人物关系进行了解构。

(11)妻。

这样的身份,永远在我能力范围以外。皇帝的妻是皇后、梓潼。诸侯的妻叫夫人。一般老百姓,便称她们为拙荆、糟糠、娘子、媳妇、内掌柜的、内当家的……不过,我此生此世,也成不了许仙的妻。[4]

(12)我无地自容。一口气咽不下,遥喊:“你要什么?”

他道:“我要的不是你!我要许仙!”

“不,你怎可以干这种勾当?”

他要许仙?

我极度震惊。万箭穿心。

……

我因心慌,一时间思潮乱涌。粉雕玉琢的女人,竟不能令男人动心,他眼中的至美,是许仙?

真是不甘心。

下下签。鸠占鹊巢。素贞占不到许仙。我占不到许仙。是法海,哦,原来他才是霸占雀巢的鸠![4]

以上3个例子揭示了四者间的复杂关系,小青想要成为许仙的妻子,许仙出轨,想和小青私奔,小青和法海产生感情,法海“勾引”许仙。(11)是语法语境差,对于“妻”这一角色的解释是赘余成分,体现小青此时的复杂绝望的心态。(12)是对话语境差。法海被小青勾引,差点破功,气急之下说出他要的是许仙,实际上他是要许仙出家,但是在小青的心中听到的是更为旖旎的话,因为小青是蛇,只懂得勾引。于是她非常震惊,造成了对话的错位和误读,这种误读也是荒诞的表现,同时也形成了本部小说互相勾引的格局。

总之,《青蛇》的人物关系与传统《白蛇传》文本中的关系相比,显得十分荒诞,姐妹夺夫,勾引僧人,甚至和尚也“勾引”男人。这种荒诞的语境差解构了传统文本,也消解了传统认知的正确性。传统文本中的忠贞成为荒谬,佛的无情无欲也是荒诞,传统道德下的贤良淑德反而变成了压在男性身上的大山。

四、语境差造成的荒诞感

《青蛇》是一个完全颠覆以往传统民间传说《白蛇传》的文本,无论是叙述视角、人物形象还是人物关系上都通过不同的语境差,表现出荒诞,同时,这种荒诞也解构了传统文本,甚至进而解构了传统观念,获得了审美的效果。“在一般的人生实践层面上,荒诞并不能被指称为审美形态,而只能是一种人生的异化形态,只有当荒诞成为被解剖、批判或反思的对象,也就是在荒诞中包含了新的价值取向时,荒诞才可能从原初的人的异化蜕变为审美形态”[3]。李碧华并不是为了荒诞而荒诞,她在用语境差表现荒诞的同时,突破了传统的束缚,不仅仅批判了传统男权的观念,同时也揭露了助长男权的原因之一——女性的劣根性。

(13)人们习惯很多事,懒得追讨因由,也不敢违背,基于不打算再想一些新鲜事物来演变成为习惯之故,便世代源远地遵循。他们竟相信情天是女娲补的、恨海是精卫填的。每人一生只能够爱一个人——以上,便是中国人的习惯了。

……

我一家一家地讨,去得越远越好。用一只瓷碗,盛着东取西撮、零星落索的茶叶。什么茶也有,混成一卷胡涂帐。

情天是女娲补的,恨海是精卫填的。一生爱一个人是绝对的真理。[4]

(14)“姊姊——”

“唔?”

“很久很久之前,你们是否相爱?”

“是!”素贞肯定道。

我呢?奇怪,我已不再恨他了。[4]

(13)是所指的语境差和逻辑的语境差的套叠,第一重语境差,胡涂帐不仅是指杂乱无章的茶,更是小青、白素贞和许仙之间的胡涂帐。第二重语境差带有荒诞的色彩,它首先否认了人们一直以来相信的神话,后面又反过来肯定。后面一句和前面对于人类习惯性的相信构成呼应,把小青对于人的嘲讽和怀疑变为肯定,这里的肯定并不是因为承认,而是小青的不在意和妥协,也是小青成为人的一种表现。双重语境差的套叠显示出小青对于人类习惯的嘲讽,解构了人们千年以来坚信的一切。(14)是对女性劣根性的揭示,前面许仙的所作所为、白蛇最后的后悔以及青蛇杀死许仙以及对男性的否定,在此刻都完全反转,造成上下文的语境差。李碧华不是女权而是女性主义的表现就在于此,她在描述男人的劣根性的同时,也揭发了男性女性千百年来不断纠缠的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女性的缺点。女性易忘、心软,在小说的结尾,从雷峰塔中出来的白蛇又忘记了许仙的背叛,最后又开始重复当初的一切。

本文所主要分析的叙述视角、人物形象和人物关系语境差,只是《青蛇》语境差下荒诞中的传统解构的一部分。李碧华《青蛇》通过语境差,显示出了《青蛇》这一文本的荒诞,而荒诞又依托语境——《青蛇》一开始对于传统文本的否定以及小青蛇妖的身份获得了深层的平衡。而这种荒诞的语境差是有目的的,也不是简单的解构。《青蛇》的独特性正在于其解构的不仅是《白蛇传》是传统文本和人物,更是训导价值。李碧华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地批判了传统男权,形成了新女性主义,获得不同于以往的、更独特且更高的审美价值,给了我们不同的审美体验,引导我们从不同角度思考,并得到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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