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个黑人男孩的70年冤案

2023-02-05 04:29付杰
世界博览 2023年3期
关键词:格罗夫谢泼德威利

付杰

2021年11月,佛罗里达州莱克县法院宣布推翻当年的判决,并竖起纪念碑来铭记4名黑人男孩遭受不公的历史。

等到冤情平反的黑人男孩亲属。

被告的3名黑人男孩塞缪尔·谢泼德、沃尔特·欧文和查尔斯·格林利。

2021年11月,佛罗里达州莱克县法院的一项决定,将已沉入时光70年之久的格罗夫兰男孩案再次拉回到舆论场:法院宣布推翻当年的判决,为被诬告的4个男孩昭雪沉冤。遗憾的是,他们都已离开了人世。

美国被视为全球法治国家的典范。殊不知,就在时间不太久远的美国南方,司法不公现象并不少见,尤其是涉及到种族案件。英国著名哲学家培根曾说过,1次不公裁判的罪恶甚于10次犯罪,因为犯罪只是污染了水流,枉法裁判污染的却是水源。格罗夫兰男孩案无疑是“污染水源”的裁判,这个案件让世人看到了美国司法的黑暗面。

1945年7月16日,在佛罗里达州莱克县,17岁的农家女孩诺尔玛·李·泰森精心打扮后,坐上了23岁的威利·帕吉特的车。这是一次略显奇怪的夫妻约会。诺尔玛16岁嫁给威利,不到1年两人就分居了。这次威利邀请诺尔玛参加舞会,是想借机弥合两人之间的裂缝。

凌晨1点,他们结束狂欢开车回家。然而,醉醺醺的威利把车开到了格罗夫兰以北几英里远的土路上,抛锚了。这时,2个黑人男孩(也都是退伍军人)塞缪尔·谢泼德和沃尔特·欧文正好途经此地,便主动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威利自然是求之不得,夫妻两人也下来一起推车。但威利非但不心怀感激,还对他们颐指气使,这让两人十分不满。诺尔玛为了缓和气氛,请他们喝威士忌,但当酒瓶递回威利时,他几乎是咆哮着侮辱道:“你以为我会喝黑鬼喝过的东西吗?”

谢泼德被激怒了,动手打了他,威利倒在了旁边的水沟里。其实谢泼德下手并不重,威利更多是受到了酒精的作用。但在南方腹地州,黑人殴打白人可是大逆不道的事情,打人者会遭到严重的报复,甚至会被白人私刑处死。

谢泼德和欧文接着就开车离开了,但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等待他们的是未知的遭遇。而对于黑人来讲,这个未知从来与好运无关。

另外一边,2个黑人男孩正在被同一片阴霾笼罩。16岁的黑人少年查尔斯·格林利和他打工时认识的黑人朋友、25岁的欧内斯特·托马斯去格罗夫兰找一份采摘柑橘的工作。托马斯的家就在格罗夫兰,那儿盛产柑橘,需要大量黑人勞动力。7月15日早晨,他们搭便车到了离格罗夫兰还有几英里远的马斯科特。托马斯打算让格林利住在他家,但两人都灰头土脸的,他决定先回家给格林利取下换洗衣服。格林利在车上发现了一把左轮手枪,由于当时已经很晚,还要继续等待,在安全考虑和好奇心理的驱使下,格林利征得朋友同意,把手枪带在了身上。此时两人都不会想到,这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好几个小时后,托马斯还没回来,格林利口渴难耐,就去附近加油站的饮水机接水喝。格林利的黑人身份给他招致了麻烦:加油站的工作人员检查他的证件,搜到手枪,并报了警。

凌晨3点左右,格罗夫兰警察局长赶来,将他关进了看守所。格林利自觉并未有任何违法行为,以为查清之后就会放他出去。然而到了上午,莱克县2名副警长詹姆斯·耶茨和勒罗伊·坎贝尔来到看守所,怒气冲冲地问了他一堆问题:昨晚和你在一起的男孩在哪?车子在哪?是一辆什么车……

格林利一头雾水,稍后才意识到自己卷入了一桩强奸案。此时看守所外开始大声喧哗起来,原来是当地愤怒的白人集结,要把黑人“强奸犯”带走,由他们处以私刑。为了避免暴力事件发生,格林利被转移到塔瓦里斯县看守所。在候审室里,格林利见到了2个鼻青脸肿、浑身流血的黑人,他们就是谢泼德和欧文。

诺尔玛声称被4名黑人男子强奸的消息很快传开,几百名白人暴徒自动发起武装聚集。还有消息说极端仇恨黑人的3K党正从四面八方赶来,要掀起一场残酷的种族战争。当地很多黑人害怕被无端报复,离开了格罗夫兰,或者逃进了森林中。

欧内斯特·托马斯显然已听说这个事件,并感觉到了潜在的危险,当天就乘坐公共汽车往北逃了。莱克县警长威利斯·麦考尔带领千余名武装人员和训练有素的警犬对他展开大追捕,最终将他包围在了佛罗里达州北部的柏树沼泽。经过10天的逃亡,托马斯又累又饿,在一颗大树旁睡着了。

7月26日上午,他被发现的那一刻,手里握着一把手枪,似乎是要反抗。接着四周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几百发子弹同时打在了他的身上。近处的一个追捕者听到了这个黑人男孩的“遗言”——“别开枪,白人,别开枪。”

很多人怀疑托马斯死于“残酷的谋杀”,但调查结果被认定为“有正当理由的过失杀人”。不管如何,被告现在由4人减为3人,这3个黑人男孩的处境岌岌可危:由于多次受到惨无人道的刑讯逼供,谢泼德和格林利承认强奸了诺尔玛,但欧文始终不肯认罪。

此时大批3K党人聚集在格罗夫兰,不断地制造恐慌和骚乱,谢泼德家的房子也被付之一炬,佛罗里达州州长只好派出数百名国民警卫队士兵维持秩序。为了减轻白人暴徒谋求私刑和借机滋事的压力,也为了尽快把这3个黑人送上电椅,案件很快就起诉了,并将审理日期定在9月2日。

当时的形势对这3名男孩十分不利,但在遥远的纽约,营救他们的机器已经转动了起来。

格罗夫兰男孩案引起了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NAACP)的关注,该组织致力于为黑人提供法律援助,消除种族歧视、实现种族平等。瑟古德·马歇尔在1967年成为美国最高法院首位黑人大法官之前,曾长期服务于NAACP,并于1940—1961年主持NAACP法律辩护基金会的工作,期间他32次进入最高法院,为黑人弱势群体辩护,其中29件获得了胜诉。

当马歇尔的特别顾问富兰克林·威廉斯将此案告诉他时,他意识到存在明显的疑点,决定介入此案并将其指派给威廉斯。威廉斯抵达佛罗里达州后,立即展开认真调查,当看到3名被告被打掉的牙齿以及浑身的旧伤后,他更加确认这是一起冤案。

案件开审在即,当务之急就是为3人找到称职的当地律师。白人律师不愿冒职业风险,而能力突出的黑人律师很难找到。威廉斯经过多方搜寻,终于在8月22日确定由经验丰富的小亚历克斯·阿克曼担任辩护律师,此时距开庭审理还有10天的时间。

9月2日,在陪審员都是白人的法庭上,莱克县法院开庭审理此案,主审法官为杜鲁门·富奇,检察官为杰西·亨特,两人都对黑人偏见颇深。检察官倒还好,如果法官预设立场,对于辩方和被告无疑是个灾难。

庭审中,发生了被威廉斯称为“最具戏剧性的一幕”:诺尔玛作为证人指认被告时,缓慢地伸出手指向3个被告,一字一顿地说道,“黑鬼谢泼德……黑鬼欧文……黑鬼格林利。”而庭审外,威廉斯、阿克曼和2名记者在审判结束后一起开车回住处,经历了3K党惊心动魄的跟踪和追逐。

9月3日,法庭宣布审判结果:谢泼德和欧文死刑,格林利终身监禁。这个结果对于辩方来说并不意外——他们的策略本来就是寻找初审中的漏洞,借此上诉,这样既可以避开对黑人很不友好的当地法院,又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准备辩护。

马歇尔和威廉斯商讨后决定,只对死刑判决提出上诉,而格林利则服从判决。因为在美国南方与黑人相关的案件中,完全的正义还是一种奢望,能将死刑判决改为终身监禁,已经是重大的胜利。

案件上诉到佛罗里达州最高法院,毫不意外地,法院维持原判。不过法官同意对谢泼德和欧文的死刑给予90天的宽限,以便继续上诉——这正是马歇尔所期待的结果。因为尽管联邦最高法院的9位大法官各有党派立场,但很少会带着“有色眼镜”审理案件。

1950年11月27日,联邦最高法院同意审理格罗夫兰男孩案,并于1951年3月9日开庭。在庭审过程中,辩护律师除了陈述被告的无辜,还从程序上寻求突破口,给出了如陪审员组成、审判地点对黑人都很不利,而且没有足够的时间准备辩护等理由。

被告辩护律师瑟古德·马歇尔,是首位担任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的非裔美国人,曾长期服务于全国有色人种协进(NAACP)。

NAACP组织致力于为黑人提供法律援助,消除种族歧视、实现种族平等。

1951年4月9日,最高法院9名大法官做出一致裁决,推翻对谢泼德和欧文的定罪,并将案件发回重审。罗伯特·杰克逊大法官撰写了判决书,以犀利的语气指出,“这个案件是对美国司法最坏威胁的绝佳事例。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想推翻它”。

至此,最高法院的判决意见似乎已经一锤定音,然而,所有人都低估了南方种族主义者的恶意和卑劣,最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

案件发回重审之后,马歇尔决定亲自代理此案,并组建了一支包括NAACP律师杰克·格林伯格、亚历克斯·阿克曼等人的强大辩护团队。1951年11月7日,杜鲁门·富奇法官将在莱克县的法院主持审前动议,辩方准备提出变更审判地点和取消检察官杰西·亨特的控方资格等问题。

11月6日,威利斯·麦考尔警长来到佛罗里达州监狱,将谢泼德和欧文押送至莱克县,以便参加第二天的预审。然而,这并不是麦考尔的真正目的,他半途把车开到一条偏僻的土路,让两人下车,开枪射向了他们。谢泼德当场死亡,但麦考尔没有留意到欧文还有呼吸。随后詹姆斯·耶茨警长赶到现场,发现欧文还活着,对着他的脖颈又补了一枪。幸运的是,欧文靠装死再次逃过一劫。当政府官员、记者和民众都赶来的时候,发现了仍有气息的欧文,赶紧叫来救护车。此时,当初的被告只剩2人了。

警长实施的蓄意谋杀事件不仅引发了国内舆论的广泛关注和激烈指责,还在国际上引起轩然大波,严重损害了美国的人权形象。尽管如此,麦考尔在听证会上坚称是两人试图逃跑并攻击自己,他不得已才开枪自卫。陪审团听信了警长的说辞,仅用半个多小时就判定他的行为正当。

幸而欧文恢复良好,审前听证会于12月6日重新召开。针对辩方提出的两项动议,富奇法官没有取消杰西·亨特的资格,但由于最高法院的裁决,审判地点转移到了莱克县附近的马里恩县法院。并且,杰西·亨特也提出了针锋相对的动议,请求取消马歇尔和格林伯格的辩方资格。法官以他们会在“社区中制造麻烦”为由同意了。

被告黑人男孩与律师瑟古德·马歇尔在庭审上。

吉尔伯特·金(Gilbert King)记述格罗夫兰男孩案的著作《林中之恶》(Devil in the grove),曾获2013年普利策奖。

1952年2月11日,案件在马里恩县法院再次开庭审理。第一天主要是审前听证,辩方的首要任务是请求富奇法官收回之前的裁决,允许马歇尔和格林伯格担任被告的辩护律师,法官考虑之后同意了,不过再次否决了辩方之前提出的两项动议。控方也提出一项动议,请求把警方强行闯入欧文家搜到的一条裤子作为证据,法官同意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中午休庭期间,佛罗里达州州長的特别调查员杰弗森·J.艾略特(此人曾代表州长调查麦考尔枪击事件)向马歇尔悄悄传达了州长的指令:州长和法官已经商定,如果欧文认罪,只会被判终身监禁。

经过慎重考虑,马歇尔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建议,他们不是对自身的能力没信心,而是对法官、对南方的白人和正义没信心,但这需要征求欧文及其家人的同意。他暗示他们接受这个可以躲过一死的“辩诉交易”。欧文本打算同意,但听说需要他本人亲自认罪时,坚决拒绝了。

经过严刑毒打、3颗子弹和漫长的等待,欧文或许已将生死看淡,但他还没有看淡对名誉的捍卫,也没有放弃对正义的渴望。马歇尔也因此更加确信了这个男孩的无辜。

2月12日,在审判开始前,需要首先确定陪审团成员。取消了7名黑人的资格后,与初审一样,陪审团又由清一色的12名白人组成。

控方传唤第一个证人威利·帕吉特。威利叙述了那晚发生的事情:4个黑人过来推车,然后打了他,绑架并强奸了诺尔玛。第二个站在证人席上的是诺尔玛。她讲述了被强奸的经过,并指认欧文就是其中一个黑人。接下来是詹姆斯·耶茨,他展示了制作的现场脚印和轮胎印迹的石膏模型,并解释说与欧文的鞋和他们开的车完全匹配。然后是证物欧文的裤子,裤子前部有明显的污渍。

2月13日,辩方传唤了他们的第一个证人劳伦斯·巴特福德。1949年7月16日早晨,诺尔玛曾走进他的咖啡店,两人聊了不少,之后也是他开车载诺尔玛回家,半路上还遇到了威利。其实控方也曾与巴特福德有过交流,因与诺尔玛的证词不一致,便没把他列为证人。劳伦斯没有让人失望,他的证言质疑了诺尔玛的说辞,还经受住了杰西·亨特的高压询问。辩方的第二个证人是迈阿密的犯罪学家赫尔曼·贝内特,他作为专家证人,从专业角度分析了耶茨所提供的证物的致命缺陷,指出石膏模型根本就是伪造的。

2月14日,经过艰难的审判后,双方进入总结陈词阶段。作为一名黑人律师,马歇尔已经承受了当地白人的巨大敌意,在最后的陈述中,他除了说明案件的关键要点,还提出希望陪审团不要受肤色影响,尽管这是徒劳的。马歇尔说道,“在法律书中有无数页,但它们可以很容易被归结为一件事,即确保每个被告受到公正和无偏私的审判,并保证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一视同仁……不管他是白人、黑人还是黄种人……它事关一个男人的性命,他的生命危在旦夕,先生们,我迫切希望你们在考虑这个案件并且做出你们对这个案件的裁决时,把这个事实放在你们心中最重要的地方”。

虽然马歇尔做出了雄辩有力的陈词,但白人至上主义者的偏见根深蒂固,短短几句话怎么可能融化他们心中的坚冰。经过商议,陪审团依然宣布被告有罪。为了挽救欧文的生命,马歇尔做出了一切努力:提出审判无效和申请重新审判,均被否决;4次上诉到美国最高法院,都没有成功。

在法律场域内的努力无功而返,马歇尔开始动用私人关系展开营救行动,呼吁公众关注案件。案件的不公审判也引起了全美媒体连篇累牍的报道,它们纷纷谴责种族主义者对黑人的压迫和戕害。还有很多人给新任佛罗里达州州长勒罗伊·柯林斯写信,请求免除欧文的死刑。让人意外的是,已经76岁、罹患白血病的前检察官杰西·亨特竟也逆转立场成为其中一员。

案件引起了柯林斯的重视。他委托律师好友比尔·哈里斯展开秘密调查,调查结果显示这的确是个疑点重重的案件。比如,欧文裤子前部的污渍、他的脚印和车胎印迹,只需用并不复杂的科学分析就可以检测出是否匹配,而控方并没有这么做;在诺尔玛声称被强奸后,为她进行外科检查的医生没有发现相关生理迹象;根据控方和威利夫妇提供的时间线,案发之时格林利已经在20英里外被拘留。然而,这些可以使案件排除合理怀疑的要点并非比尔·哈里斯的独特发现,辩方在法庭上也提出过,但都被法官和陪审团无视了。

经过秘密调查和慎重权衡,柯林斯决定为欧文减刑,并清楚地表明:“这个州并没有格外努力,并没有以绝对和确凿的方式证明沃尔特·李·欧文有罪。”

查尔斯·格林利于1960年7月被假释,后结婚成家,过着安静的生活。沃尔特·欧文于1968年1月被假释,但被禁止进入莱克县。1969年2月,欧文经许可回到莱克县参加叔叔的葬礼,几个小时后在一辆车上停止了呼吸。县警察局的报告称其为自然死亡,但仍留下不少疑点。

在西班牙语中,佛罗里达意为“鲜花盛开的地方”,该州也因独特的自然环境被称为“阳光之州”。然而,就在这个充满阳光和沙滩的美丽之地,发生了匪夷所思的格罗夫兰男孩案。马歇尔将该案描述为“我职业生涯遇到的最不公正的案件”,为了这几个含冤入狱的黑人男孩,他付出了巨大心力,却还是无法力挽狂澜。南方白人的种族歧视和种族压迫,形成了结构化的网络和系统性的规则。最可怕的地方在于,许多平时看起来简单淳朴、热情友善的南方好人,在遇到格罗夫兰之类的事件时,瞬间陷入了平庸之恶的怪圈,就像谢泼德家被毁的时候,他的邻居也扔了燃烧的汽油瓶。

但在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看到,当因司法失灵而导致冤假错案时,美国社会能够凝聚起一股强大的力量,发出正义的声音,展开积极的行动。在格罗夫兰男孩案中,律师、媒体、宗教人士、民权组织甚至政府官员都持续跟踪与关注着这个案件。在案件存在明显不公时,他们发挥各自的影响力,促使了良性局面生成。一个健康的社会应该具备有效运转的纠错机制,只有这样,即使发生了让人失望和愤怒的公共事件,公平仍值得追求,正义也可以被期待。

(责编:刘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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