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江南盛氏族譜的祖源叙事

2023-03-17 13:12黄敬斌
文史 2023年4期

提要:江南盛姓族譜中,以靖難之役建文方名將盛庸爲始祖的“平燕將軍”叙事主要流傳於常州府一帶。常州花墅盛氏於明代中後期興起,在書寫祖先事迹時,或受到日益興盛的“建文史學”的影響,構建了以盛庸第三子延三公爲始遷祖的叙事。清代前中期,花墅盛氏在科舉考試中取得巨大成功,“平燕將軍”敘事在常州一帶以花墅的收族或其他盛姓人群攀附的形式廣泛傳播,同在常州附郭的龍溪盛氏則以追祖盛庸長子“延一公”的方式,構建了一種競争性叙事。龍溪盛氏在晚清迅速崛起,其家族領導者與蘇州平江盛氏發生接觸,並參加了後者的建祠修譜活動。在這一過程中,平湖全公亭盛氏通過塑造自身“延二公”後人的身份,積極充當了龍溪與平江兩支族人的中介,推動了“平燕將軍”叙事與平江盛氏祖源叙事的整合。“平燕將軍”叙事在江南盛姓族譜中流傳、接受、演變的這一過程,生動反映了相關家族、特别是其代言者在族譜修撰活動中的觀念和訴求,凸顯了族譜文獻的史學特性。

關鍵詞:族譜 盛庸 祖源叙事

20世紀下半葉以來,國内外學者對明清以來族譜文獻的研究已取得豐碩的成果。早期研究多限於利用史料的層面,重點圍繞着人口史、“望族”、“宗族與地方社會”等話題從中提取資料。晚近則有學者開始提倡針對“族譜文本的社會文化史研究”,强調通過對族譜生

從傳。實際上,(1) 揭示這一文獻類型背後的具體歷史情景流傳與使用過程的探索,編纂、産、

統史學觀念出發,常被稱作“家史”的族譜,亦應首先被視作一種“有清楚的訴説對象”“有

。因此,剖析其生産

從史學與文本的角度分析族譜,(2) 的歷史寫作特定的寫作目的”明確的、

*本文是復旦大學人文社會學科“傳世之作”學術精品項目“明清江南專題文獻研究”(2021CSJP003)中期成果之一。感

謝兩位匿名審稿專家極具洞見的建議。(1)饒偉新《導言:族譜與社會文化史研究》,載饒偉新主編《族譜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 1— 11頁。(2)羅新《有所不爲的反叛者:批判、懷疑與想象力》,上海三聯書店,2019年,第 19頁。

過程,對於深入理解這一“民間文獻”的特質、探索家族組織與士人文化心態的真實面貌,無疑將助益良多。本文擬選取江南地區的幾種盛姓族譜,在釐清族譜編纂過程的基礎上,重點分析譜中的祖源叙事—包括家族起源、始祖形象、世系分支等内容,揭示其背後的歷史記憶與文化心態模式。在這一方面,前輩學者已做過一些工作(1),本文在此基礎上,將進一步比較一定歷史時空範圍内同姓族譜的祖源叙事,梳理其源流與交互影響,揭示其構建與傳播的過程。類似的研究角度此前尚爲少見,或能推進對於族譜生産的歷史邏輯的理解(2)。

明清時期江南的盛姓族譜,留存至今的不下數十種。這些族譜的祖源叙事存在多種模式,傳播較廣的大致有兩個主要系統:其一以北宋初期仕至參知政事的餘杭人盛度及其家族爲中心,藉由元明之際聚居吴江、蘇州一帶的“平江盛氏”持續的修譜活動而廣爲傳播,影響深遠,可稱之爲“餘杭叙事”(3)。其二則以明初“靖難之役”中建文朝廷一方的名將盛庸爲始祖,主要流傳於常州一帶,可稱之爲“平燕將軍叙事”。本文主要對後一種叙事的構建及其流傳演變展開分析,至於“餘杭叙事”,將另文探討。

一、花墅盛氏的族譜編纂與祖源想象

盛庸在“靖難之役”中崛起於李景隆白溝河敗後,因與鐵鉉協守濟南、挫敗燕師,論功封歷城侯,掛平燕將軍印,後復於東昌面對燕軍取得大捷,永樂帝奪取南京後一度降順,不

(1)瀨川昌久曾對香港新界鄧氏、李氏族譜中祖先系譜形成的過程和動力作了細緻探討,見[日]瀨川昌久著,錢杭譯《族譜:華南漢族的宗族·風水·移居》,上海書店出版社, 1999年,第 1—25頁;陳支平則從“祖先的尋覓與塑造”“淵源的追溯與合流”兩方面,舉例揭示了福建族譜對於早期族史的建構,見《福建族譜》,福建人民出版社, 2009年,第 93—159頁;劉志偉從宏觀層面探討了明清族譜中的早期族史叙事及其在社會文化史上的意義,見《明清族譜中的遠代世系》,《學術研究》, 2012年第 1期,第 90—97頁。其餘討論族譜中祖源和譜系構建的個案研究尚多,如劉志偉《祖先譜系的重構及其意義—珠江三角洲一個宗族的個案分析》,《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92年第 4期,第 18—30頁;陳春聲、陳樹良《鄉村故事與社區歷史的建構—以東鳳村陳氏爲例兼論傳統鄉村社會的“歷史記憶”》,《歷史研究》,2003年第 5期,第 115— 126頁;黄國信、温春來《新安程氏統宗譜重構祖先譜系現象考》,《史學月刊》,2006年第 7期,第 108—115頁。相對而言,有關江南族譜的研究長期以來囿於“望族”範式,較少討論祖先和家族歷史記憶構建的問題,近期論著見馮志潔《明代江南望族譜牒中的祖先建構—以嘉興項氏爲例》,《學海》,2014年第 4期,第 180—186頁;黄敬斌《清代秀水葛氏的族譜編纂與宗族構建—上海圖書館藏稿本〈稚川族譜〉研究》,《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 4期,第 84—94頁。

(2)在關於“南雄珠璣巷”“洪洞大槐樹”之類移民傳説的研究中,學者揭示了這些流傳於不同地域的祖源傳説所反映的地域社會結構過程,及其背後的民間文化心態與國家制度背景。這些研究多從族譜文獻的記載出發,探討相關傳説通過族譜編纂而生成、傳播的可能,對本文有一定啓示意義。但因研究視角主要聚焦於地域社會與人群,這些研究對具體族譜的文本源流一般不做專題性討論,也缺乏對於同姓族譜的叙事模式及其交互影響的分析。典範論著如劉志偉《附會、傳説與歷史真實 —珠江三角洲族譜中宗族歷史的叙事結構及其意義》,載王鶴鳴主編《中國譜牒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9年,第 149 — 162頁;[日]瀨川昌久著,[日]河合尚洋等譯《客家:華南漢族的族群性及其邊界》,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尤其是第五章;徐斌《明清鄂東宗族與地方社會》,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趙世瑜《説不盡的大槐樹:祖先記憶、家園象徵與族群歷史》,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8年等。

(3)參盛鍾岐纂修《平江盛氏家乘初稿》三十八卷,上海圖書館藏同治十三年吴中十賢祠木活字、第七十七號南匯大團支藏本。

久仍被奪爵身死,事詳《明史》本傳(1)。對於其籍貫祖居,明代以來的官私史籍多僅落下“不知何許人”五字(2),其早年履歷亦含混不清。王世貞注意到《明太祖實録》洪武二十八年(1395)有“冊都督盛庸女爲周郡王有燻妃”一條記載,並認爲洪武中盛庸“戰功不甚著”,是由於“修史者削其實”(3)。也許正因爲史籍記録的缺失,明清以來各地盛姓族譜中,却多有將祖源追溯到盛庸、或認爲他出自本族者。如江西樂平古田村盛氏,不但視盛庸爲本族所出,還創造出其長孫於永樂二年(1404)尚信陽公主的族史叙事(4);江蘇徐州一部新修的《盛氏族譜》堅稱盛庸爲“本支之丁”;互聯網上“盛氏宗親會”整理尊盛庸爲祖的盛氏家族至少還分布在山東濟寧、山東淄博、湖北洪湖等地,湖南石門盛氏則視自身爲盛庸之兄盛德的後裔,自陝西遷來;湖南另一支漢壽縣盛氏族譜則直接視盛庸爲始祖,永樂二年“自吴遷楚”(5)。這些叙事都利用、整合了各類史書關於盛庸功業的記載,並或多或少增添了關於他靖難之役前生平的細節。不出意料的是,各地盛庸子嗣人數和名字的叙述全不相同,並都刻意回避了上述“不知何許人”、及偶見的盛庸被誅殺且“諸子皆被戮”的記録(6)。紛亂的叙事已呈現出族譜叙事的建構性,並生動揭示了據族譜考史的危險性。

(1)《明史》卷一四四,中華書局,1974年,第 4067—4069頁。

(2)錢士升《皇明表忠紀》及其所輯《遜國逸書·拊膝録》盛庸傳中稱庸爲“陝西人”,是目前所見明代文獻中關於盛庸籍貫唯一的異説,對於後世族譜的編纂及現代學者的研究均造成了一定影響。如後述蘇州平江盛氏在將盛庸加入其“餘杭叙事”體系中時,即創造了一個盛庸祖父自蘇州遷陝西、生二子,盛庸父留居陝西而其叔父回遷吴江儒林里的故事。哥倫比亞大學《明代名人傳》亦將盛庸的籍貫徑定爲陝西。然而明代有關建文史事的大量記述中,並不見盛庸爲陝西人的蛛絲馬迹。《表忠紀》盛庸傳記的文本細節較明中後期建文諸史大幅增加,然多依據《奉天靖難記》《明太宗實録》中有關靖難戰事的記載,“陝西人”説既不見於二書,其史源固有待詳考,可信度則不高。《拊膝録》盛庸傳的文本不出明中期以來諸書的範圍,“陝西人”一語也可能爲錢氏所增,姑置不論。參錢士升《皇明表忠紀》卷八《後死列傳·盛庸》,《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 110册影印明崇禎刻本,齊魯書社, 1996年,第 607—608頁;錢士升輯《遜國逸書》卷四《拊膝録》,《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 55册影印明崇禎刻本,第 220—221頁;[美]富路特、房兆楹原主編,李小林、馮金朋主編《明代名人傳》,北京時代華文書局, 2015年,第 1636—1639頁;《平江盛氏家乘初稿》卷九《譜傳七·平江四房總支行狀》,第 4册第 32—33、36—37、45—47頁(按:此頁碼出自上海圖書館“中國家譜知識服務平臺”網絡電子版頁號,下引上圖藏族譜同)。

(3)《明太祖實録》卷二三九,洪武二十八年七月戊午,“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印本, 1962年,第 3482頁;王世貞

《弇山堂别集》卷二一《史乘考誤二》,中華書局, 1985年,第 388頁。按:所謂“周郡王有燻”,當爲“靖難”之後獲封汝南王的周王橚第二子,實録中多書其名作“有勲”(灬或寫作火)。檢《明太宗實録》卷七四永樂五年十二月庚寅有“汝南王有勲妃盛氏薨”,可爲旁證(第 1024頁)。王世貞惑於“周郡王”之稱,誤以爲係周世子有燉,復誤“燉”爲“..”,但其説依據實録當屬無疑,附識於此。

(4)胡林輝《〈明史·盛庸傳〉補闕》,《史學月刊》,1990年第 3期,第 36頁。

(5)以上雜見《明代歷城侯盛庸應是徐州人》,《彭城晚報》 2019年 1月 21日,A10版。“百度貼吧·古盛國吧”署名“庸公二十世孫山東淄博盛建華”者於 2017年 3月 20日發起的話題: https://tieba.baidu.com/p/5055971860?traceid=。盛元音纂修《盛氏續修族譜》,光緒二十七年湖南漢壽縣廣陵堂刊本,美國猶他家譜學會網站縮微膠卷版: https://www.familysearch. org/zh-hans/。以下凡猶他家譜學會縮微膠卷版族譜均出自該網址,不另注。

(6)關於盛庸的結局,實録僅記其於永樂元年九月被都御史陳瑛所劾而削爵,見《明太宗實録》卷二三,永樂元年九月乙未,第 425頁。明中期以來諸史書多稱其於削爵之後“暴卒”,錢士升《皇明表忠紀》則稱其自殺(第 608頁),後《明史》沿其説。然亦有明稱其“下獄死”“論死”“竟誅”的,如黄佐《革除遺事》卷六《李景隆》附記,《續修四庫全書》

目前存世的江南盛氏族譜中,最早將始祖追溯到盛庸的,當爲常州花墅盛氏。該族所修《毗陵盛氏族譜》(1),囊括花墅、蕩田、漁蕩三大支十一小支盛氏族人,形成了一個結構複雜的同姓集團(2)。爲便於叙述,首先迻録譜中各分支早期世系於表 1。

第 432册影印明鈔本,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2年,第 638頁;王世貞《弇山堂别集》卷三七《高帝功臣公侯伯表》,第 669頁;何喬遠《名山藏》卷四一《勳封記一》,《續修四庫全書》第 426册影印明崇禎刻本,第 327頁。“諸子皆被戮”之説,則見於陳建輯《皇明通紀·歷朝資治通紀》卷四《成祖文皇帝紀》,中華書局, 2008年,第 403—404頁;鄧元錫《皇明書》卷三《成祖文皇帝帝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 29册影印明萬曆刻本,第 57頁。

(1)盛達三纂修《毗陵盛氏族譜》二十卷,上海圖書館藏 1915年思成堂木活字本;美國猶他家譜學會網站見有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圖書館藏盛清學纂修、光緒十二年思成堂刻本十六卷縮微膠卷,經校讀,兩版收録的舊序及早期族史叙事無差異,下引《毗陵盛氏族譜》,均爲 1915年二十卷本。另按:據徐金釗《增修盛氏族譜序》,1915年本“主修者十八世孫虎德”,經檢世表,紀墅分十八世孫盛達三字虎德,生於道光十年(庚寅, 1830),時年八十五歲,因據以署名。參《毗陵盛氏族譜》卷首、卷一一《紀墅分世表》,第 1册第 13—14頁,第 11册第 169—170頁。

(2)據晚清縣志所載,花墅村隸屬於陽湖縣惠化鄉二十三都二圖,而惠化鄉居於縣(即常州府城)南三十里。今常州市武進區滆湖東岸有花墅村,當即其地。蕩田,譜中又作“塘田”(卷一《例言》,第 1册第 114頁),乾隆十年汪由敦所作譜序有“毗連花墅之塘田”之語,縣志中與花墅同圖見有唐田村。表 1蕩田支下有紀墅分,紀墅在惠化鄉二十二都二圖。今滆湖東岸鄰近花墅村有塘田里、紀墅村,當即其地。漁蕩在譜中又稱“大漁蕩”(如卷首道光二十三年管遹群《增修盛氏族譜序》、卷五《統宗世表》記載第八世盛道“由花墅始遷大漁蕩”,第 1册第 37頁、第 5册第 8 — 9頁),常州方言中,“漁”“圩”同音,“蕩”“塘”同音。據此檢得縣志中武進棲鸞鄉有“大圩蕩”,係河蕩名,棲鸞鄉則在縣西南八十里。今滆湖西岸、舊府城西南方向有湖蕩名“大圩塘”,其東並有“盛家村”“又名圩塘村”,與花墅隔湖相望,當即盛氏“漁蕩”之所在。參《(光緒)武進陽湖縣志》卷一《輿地·山水、鄉都》,《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 37册影印光緒五年刻本,江蘇古籍出版社, 1991年,第 70、76 — 77、88頁。武進縣地名委員會編《江蘇省武進縣地名録》,無出版責任者,出版時間當在 1984年,相關地名見插頁《武進縣地名圖》、第 15頁《鳴凰鄉地名圖》,及第 169 — 171、420頁。汪由敦《松泉文集》卷一〇《盛氏族譜序》,《清代詩文集彙編》第 272册影印乾隆刻本,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0年,第 320頁。按汪序見於族譜,題《晉陵盛氏族譜序》,但上引文字則未見,其他文字亦間有出入,詳後。感謝周豪、李嘉睿提供有關方言地名讀音的咨詢協助。另按:趙世瑜以太湖洞庭東山爲中心,提出從“水上人上岸”的視角重新思考江南社會歷史進程的新説。滆湖南近太湖,本爲湖蕩密布之地,“漁”“圩”等用字的差異,或亦反映出當地民衆生業模式的變遷軌迹。漁蕩乃至花墅、蕩田盛氏的早期社會身份,自然可從這一角度推進思考,但仍需更多文獻和田野證據的支撑。承一位審稿專家提示此點,特此致謝。參趙世瑜《猛將還鄉:洞庭東山的新江南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2年。

(3)資料來源:《毗陵盛氏族譜》卷五《統宗世表》,第 5册第 2—9頁。

這樣的祖源追溯和早期世系絶不應視爲“宗族歷史”的當然版本,相反,族譜諸多内證揭示,這一叙事是晚明以來族譜編修的過程中,通過文本作業逐步層累地形成的。追溯該譜編修的過程,可見康熙三十二年(1693)十二世孫盛世澤首序族譜:

吾族始祖庸,官都督,封歷城侯,賜鐵券。緣靖難兵寢熾,爲嗣續先人計,囑二世祖延三卜居毗陵郡城南之滆湖東花墅里,今已十餘世。而族衆之疏戚卑尊,備載於舊譜。順治癸巳(1653)元旦,燬於十二世孫榮之家,而鐵券亦化成灰燼,遂使世次茫茫,蔑由考據,雖列祖號名,亦靡得而紀焉。歲癸酉……參考而釐訂之。自一世祖至十二世孫,繪世系總圖一。又自二世祖至十世孫,立四大分分宗圖一。又自十世祖至十四世,立三房一分分支圖一。而各分支派,不啻杞宋之無徵。獨吾四分之世系,猶得藉父兄所述,諸弟所聞,可考其次第而續修之,以垂奕禩耳。(1)

盛世澤出自花墅三分,爲十二世嫡長孫(2),該支系在族内人丁最盛、科舉仕宦成就最高,自世澤開始長期是族譜纂修的主持者(3)。族譜的始修年代當即康熙中期,“舊譜焚燬”云云,爲

(1)盛世澤《續修盛氏族譜宗圖引》,《毗陵盛氏族譜》卷首,第 1册第 77— 79頁。(2)《毗陵盛氏族譜》卷五《花墅三分世表》,第 5册第 60頁。

(3)就舉貢以上級别功名而言,除了蕩田西分出過一名歲貢生盛國元,其他全部出自“花墅三分”(見《毗陵盛氏族譜》卷二

《題名録·科甲題名》,第 2冊第 119— 121頁)。自康熙至光緒,歷次修譜的本族撰序者、序文内提到的參與族譜纂修者均出自花墅三分。 1915年修譜則可能轉由蕩田支主持,其主修者盛達三出自紀墅分已見前述,其餘“將事者二十世孫巽乾,二十一世孫全美、書耕,二十二世孫庚寶”,經檢蕩田西分二十一世孫盛本汜原名書耕,小四房分二十一世(轉下頁)

明清族譜始修時的慣用修辭,自不必過信。但這裏明確提到收藏“舊譜”的“十二世孫榮之”,以及舊譜焚燬的具體時間和原因,似亦值得稍作檢討。檢各分世表,僅在“蕩田東分”支下,有十二世嫡長孫可登“字榮之”(1)。值得注意的是,在乾隆三十二年(1767)十四世孫盛大業譜序中,這位榮之公被冠以“長房”的名義(2)。據表 1,盛可登在蕩田支當然是長房,但出自花墅三分的盛大業無論如何不應認他爲長房。若非筆誤(3),這可能意味着:晚至乾隆時期,花墅、蕩田兩支的譜系關係仍曖昧不清,蕩田支因有收藏“舊譜”“鐵券”的傳説而被盛大業個人認爲是“長房”。實際上,盛世澤的譜序透露的早期世系,是二世祖(即延三公)以下僅有“四大分”,修譜的範圍亦僅限於這“四分之世系”,尤以“三房一分”最詳,其他“各分支派”則均屬“無徵”。結合表 1及其他資料揣摩,這“四大分”只可能是花墅四大分,“三房”即指花墅三分,蕩田、漁蕩各分支在當時尚未進入族譜。

康熙年間的這次修譜並未真正完成,僅有稿本,此後輾轉多人之手,直至乾隆中期才修成並刊刻問世,期間發揮作用的主要是盛世澤從弟世宏,及其在乾隆初期相繼獲得舉貢功名的幾位孫輩:盛衡、盛大寶、盛大典、盛大業等人,具體過程見於盛大業譜序中(4)。大致在乾隆初年,由盛衡主持制定了族譜“例言”十六條,今仍見於族譜中,其中透露的信息彌足珍貴:

先世文獻罕徵,譜牒散失,僅存者第九世祖南泉公行實、行狀、墓誌三篇,信而有徵,故知遷常花墅里始祖,斷自延三公,延三自出,斷自都督公庸始。

延三公始遷花墅,至今十六傳,代無訛舛,世次秩如。故花墅四大分,皆自延三公一綫掛下。若塘田分則自八世紹,小四房分則自十世梁,紀墅分則自九世容。已上高曾祖父雖無考,皆當是巽溪公之弟姪孫行,故各依世次,彙列于統宗圖,其他無考者,不敢濫及。(5)

(接上頁)孫盛本固字全美,而巽乾、庚寶則分别代表了花墅和漁蕩支(見《毗陵盛氏族譜》卷首、卷一〇《蕩田西分世表》、卷一一《小四房分世表》、卷一五《領譜字號》,第 1册第 13—14頁、第 10册第 52頁、第 11册第 106—107頁、第 15册第 67、73頁)。

(1)《毗陵盛氏族譜》卷八《蕩田東分世表》,第 8册第 2頁。(2)盛大業《續修宗譜序》,《毗陵盛氏族譜》卷首,第 1册第 81頁。按:盛大業的生年譜中作“康熙庚申”(1680),較其兄大德尚早 11年,且與其“卒壽八十六”的記録不合,“庚申”當爲“壬申”(1692)之誤。見卷六《花墅三分世表》,第 6册第 91頁。(3)出現這種筆誤的可能性當然很小,但這篇序中,確實將下文將提及的九世祖、花墅三分祖盛鏡(南泉公)行狀和墓誌,誤作“八世祖巽溪公行狀、墓誌”。見《毗陵盛氏族譜》卷首,第 1册第 81頁。(4)盛大業《續修宗譜序》,《毗陵盛氏族譜》卷首,第 1册第 81—83頁。盛衡諸人譜傳見卷六《花墅三分世表》,第 6册第 24— 28、64— 66、89— 92、108— 110頁。

(5)《毗陵盛氏族譜》卷一《例言》,第 1册第 113— 114頁。按:此例言署名“第十四世孫衡偕弟大寶、大業、大典”(第 1册第 131—132頁),未署寫作時間。四人中盛大寶逝於乾隆十三年,是這份文件寫成的下限。而如前文所述,這四人均在乾隆初期獲得舉貢一級的功名,而他們同輩兄弟無功名者如盛衡長兄大成、幼弟大鼎,盛大業長兄大德,均未署名。據此推斷,《例言》的寫作時間最可能在乾隆初期四人相繼獲得科舉成功、從而確立在族中的地位之後。另從《例言》的族史叙事與後來族譜記載之間的差異來看,它應當大致保存着撰成時的文本面貌。

這裏的叙述明白顯示,蕩(塘)田東分、小四房分、紀墅分此時雖已進入族譜,但與花墅之間的譜系關係仍不清楚,而且這三分彼此之間的譜系關係也是不清楚的,蕩田西分可能仍未進入族譜,或者與東分共享同一個八世祖。總之,表 1中同出於“爵一公”的蕩田支在當時遠未構建形成,但這些居地鄰近的盛姓人群可能與花墅一起,共享着關於盛庸的祖源傳説,而這一祖源傳説的形成不晚於晚明萬曆時期。“例言”透露出,康熙年間花墅盛氏着手修譜時,所能利用的“先世文獻”,僅有“第九世祖南泉公行實、行狀、墓誌三篇”,這構成族譜中始祖及早期世系記載的主要史源。今譜中仍存署名鄒學孟、孫慎行(1),萬曆二十九年

(1601)爲花墅三分祖盛鏡撰寫的行狀、墓誌各一篇,及盛鏡二子宿、道期(一名宜)撰寫的“先考南泉府君暨先妣白孺人行實”一篇。三篇文字對於盛氏先祖的記述基本無異,以盛氏子孫自撰“行實”爲例:

府君姓盛氏,諱鏡,字子明,别號南泉。按譜牒:世系廣陵,南宋有遷金陵者,八傳而至都督公庸。國初靖難兵起,囑始祖延三隱晉陵之南偏,營兔裘於花墅里,而世居焉。高祖諱傑,曾大父諱譜,至大父巽溪公諱組,世業儒。大父有子四人,府君居三。(2)

這段叙事中再次出現了“譜牒”字樣,似乎進一步印證了“舊譜”的存在。當然,如果將其中出自“譜牒”的内容斷在“世居焉”之後(畢竟下文對於高祖以下名諱的追記,一般而言並不需要藉助“譜牒”的記載),則引述的内容僅限於始祖遷徙的傳説。從始遷祖延三到高祖傑,其間經歷多少世次並不清楚,這與“遷金陵者”“八傳”至盛庸的描述恰成對比。實際上,後世族譜中自延三至盛傑,中間三世祖先的名諱(即第三世德一公,第四世太和,第五世亞興,參表 1),也是“十二世祖世德添注於旁,始有所考”(3)。綜合這些信息,也許可以推斷,這裏所謂的“譜牒”或即蕩田支的“舊譜”,但在這一舊譜可能存世的萬曆年間,花墅盛氏能夠從中讀取利用的,只是關於盛庸上世淵源及延三遷居常州的傳説,而非盛庸及延三後人的分支世系,更非盛庸傳至花墅“四大分”的清晰譜系。這一舊譜可能僅是一份類似姓氏淵源録式的文獻,也可能包含了蕩田盛氏的早期祖先世系,與花墅盛氏却未必有關。實際上,除了這一可能存在的舊譜,據盛衡在乾隆初回憶,他幼年時曾讀到過另一種姚亨橋盛氏的族譜,“一世祖庸無異,二世祖真、典、員,三世祖乾一、乾二、乾三、乾四,與花墅祖頗相牴

(1)孫慎行爲武進人,萬曆二十三年進士第三人,仕至禮部尚書,卒謚文介,本傳見《明史》卷二四三,第 6306— 6310頁。鄒學孟者,據明毛憲撰、吴亮增補《毗陵人品記》卷一〇,爲武進人,字正之,萬曆庚子(二十八年)舉人,“一舉而卒”,萬曆二十九年爲盛鏡撰寫行狀,仍屬相合。《續修四庫全書》第 541册影印常州市圖書館藏萬曆刻本,第 205頁。

(2)盛宿、盛道期《先考南泉府君暨先妣白孺人行實》,《毗陵盛氏族譜》卷一六,第 17册第 8— 9頁。

(3)《毗陵盛氏族譜》卷五《統宗世表》,第 5册第 3—4頁。盛世德生於萬曆四十七年,卒於康熙二十三年,見卷五《花墅三分世表》,第 5册第 76頁。據盛衡所述,盛鏡的行實、行狀、墓誌,曾與盛庸傳贊(今族譜中所録盛庸傳記出自錢士升《皇明表忠紀》,文字間有出入,不贅)裒輯成帙,“計刻十有三頁”,“十二世祖粹修公僅珍藏一本,大父鐵岩君命衡購而得之”,鐵岩君爲盛世宏,粹修公即盛世德。則“十二世祖世德添注於旁”,當即添注在這個家傳刻本上。見卷一《例言》,第 1册第 130頁。

牾”,此後他又曾在宜興的同姓族譜中讀到過相同的叙事(1)。此外今宜興市芳橋街道大河自然村(距花墅村僅約 20公里)現存由時任知縣“重修”於雍正元年(1723),族人“重建”於宣統二年( 1910)的“明始祖晉封歷城侯平燕將軍顯始祖考諱庸公、妣孔太君之墓”墓碑一方(2),花墅族譜既不認爲盛庸本人曾逃遷至常州,也未記載其配偶的姓氏,因此這顯然又是另一種叙事譜系。儘管無從判斷這些不同故事形成的時間先後,但推測在晚明清初,以盛庸爲中心的祖源傳説已在武進、宜興一帶盛姓人群中廣泛流傳,並形成多種叙事模式,仍是可能的。

這種祖源傳説形成的社會文化背景如何?首當注意的是盛庸建文朝臣的身份。近年關於“建文史學”“建文朝歷史記憶”的研究取得了豐碩成果,學者普遍認識到,明代中期以來,士大夫群體對於建文君臣的同情心理日益發酵,並在正德以後形成了一個長期延續的翻案“靖難之役”、恢復建文帝號法統的思潮。萬曆初,更由皇帝下旨爲建文死難忠臣建祠立祀,並在萬曆二十三年下詔恢復了建文年號。隨着這一“翻案運動”的發展,各地崇祀建文忠臣的活動和紀念建築的修建蔚爲風氣,記載“靖難”史事、爲建文君臣立傳的史著日益增多並大量刊刻,各類傳奇化的建文君臣故事被創造出來,尤其關於“建文出亡”的演繹傅會蔚爲大觀,建文群臣的忠良形象也在這一過程中逐步得到彰顯,並“層累地”擴大、豐滿起來(3)。這一社會政治空氣對地方家族祖先記憶的塑造或造成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吴滔在近期揭示了吴江黄溪史氏家族通過創造和刊布《致身録》這一文本,將明初先祖重塑爲建文從亡忠臣、最終將之送入鄉賢祠,從而獲取文化聲望和現實利益的過程(4),這與盛姓對盛庸的追攀可謂異曲同工。

具體到盛庸的歷史形象,因南京失陷後降順北軍,大節不無小疵。“建文史學”的早期文獻中,對其不乏譏評(5),王世貞評價其在山東的戰功“可謂奇矣”,“至京師已下,而尚能

(1)《毗陵盛氏族譜》卷一《例言》,第 1册第 114— 115頁。據《江蘇省武進縣地名録》,姚亨橋同在滆湖東岸,花墅以南,其東南尚有“盛家橋”村,見插頁《武進縣地名圖》及第 13頁《坊前鄉地名圖》。另按:盛大業在乾隆三十二年譜序中稱“姚亨橋盛氏家乘草本,同祖歷城侯,特延三公以上有貞、典、員三位,延三公係員所出”,從上下文語氣分析,他的信息來源應即盛衡所書的這則例言或其口述,爲何出現這樣的牴牾,難以索解。卷首《續修宗譜序》,第 1册第 81—82頁。

(2)宜興市文體廣電和旅遊局、宜興市文物管理委員會辦公室編《宜興碑刻集》第 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 2021年,第 342— 343頁。

(3)牛建强《試論明代建文帝歷史冤案的反正過程 —以明中後期建文朝史籍纂修爲視角》,《史學月刊》,1996年第 2期,第 25、32— 38頁;樊樹志《明史講稿》,中華書局,2012年,第 117— 130頁。近年來吴德義、何幸真對於明代“建文史學”的發展及“建文朝歷史記憶”的構建尤有全面的總結,見吴德義《建文史學編年考》,天津教育出版社,2009年;《政局變遷與歷史叙事:明代建文史編撰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何幸真《殤魂何處:明代的建文朝歷史記憶》,臺灣師範大學歷史學系 /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20年。

(4)吳滔《國史家事:〈致身録〉與吴江黄溪史氏的命運》,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 2021年。關於這一主題稍早的討論,尚可見丁修真《士人交往、地方家族與建文傳説 —以〈致身録〉的出現爲中心》,《史林》,2011年第 3期,第 69— 77頁。(5)黄佐《革除遺事》卷六《李景隆》,第 638頁。該書編纂成書大致在正德、嘉靖年間,具體的版本流傳狀況參丁修真、夏維中《明代中期建文故事的整合與傳播 —以黄佐〈革除遺事〉爲中心》,《安徽史學》,2012年第 6期,第 63—69頁。

軍,亦一時巨擘,惜少一死耳,而卒不免,亦何益也”(1),雖亦含惋惜,對其戰功則不吝褒揚之詞。據何幸真點計,盛庸傳記最早當成型於鄭曉《吾學編》中,説明其正式進入到“建文諸臣”的歷史記憶裏(2)。鄭書收録了兩個版本的盛庸傳記,成爲晚明各類私撰史書中盛庸傳記的直接史源(3)。這些史書中,雖仍不乏對盛庸“生死心跡”存疑者(4),但整體而言,類似“惜少一死”的苛評越來越少見。至《皇明表忠紀》明書盛庸被削爵後自殺,遂入之於“後死列傳”,雖次於“殉難、死義、死事、死戰”乃至“從亡、隱遯”等傳,整體評價却顯然拔高了一層(5)。無論如何,雖無法與鐵鉉、方孝孺這樣著名的死難忠臣相提並論,但作爲戰争期間,幾乎唯一一位給燕軍製造了重大軍事失敗的統帥,盛庸仍被後人視作建文一方的良臣乃至

“後死”的忠臣,在歷史道德榜上的正面形象充分可靠,並隨着時間的推移而日益穩固。

另一方面,萬曆二十九年前後花墅盛氏家族的發展亦需擇要分析。族譜中早期族人的生平信息缺略過甚,除了盛庸的功業以外,延三公以下直至第七世盛譜,連最基本的字號生卒葬娶等信息都欠奉。至八世盛組的行狀中才有了號巽溪、娶吴氏、葬河西祖墓等記載,而此時這個家族可能已具有一定的財富和社會聲望。盛鏡行實中稱祖上“世業儒”,至

“高祖(指盛譜)起家”,其本人於嘉靖年間有急公完賦、捐輸芻挽、設粥賑飢、焚券免逋等諸種善行(6),雖然都是模式化的叙事,亦能反映出其社會經濟地位。盛鏡二子,長子宿爲鄉飲大賓,次子道期爲太學生,道期長子時鼎(盛世宏的伯父)更可能在相當年輕的歲數考取生員,成爲花墅盛氏第一位獲取科舉功名的家族成員(7)。實際上,正是通過盛時鼎這位生員遊學的圈子,花墅盛氏方能請到鄒、孫等人爲先祖撰寫行狀、墓誌銘(8)。以上信息暗示着,這個家族在“起家”之前的真實歷史可能是相當曖昧的,而一旦“起家”,尤其是取得科舉突破之

(1)王世貞《弇山堂别集》卷二一《史乘考誤二》,第 388頁。(2)何幸真《殤魂何處》,附録二《正德、嘉靖年間建文朝專史著作中被記入列傳的建文諸臣名單》,第 512頁。(3)鄭曉《吾學編》卷一八《皇明異姓諸侯傳上卷》、卷五五《建文遜國臣記卷四》,《續修四庫全書》 424— 425册影印隆慶元

年鄭履淳刻本,第 424册第 312頁,第 425册第 3— 4頁。《皇明異姓諸侯傳》有一個早期刻本(見於《四庫全書未收書輯刊》第 1輯第 18册,影印明嘉靖刻本,序於嘉靖四十三年,北京出版社, 2000年),且其傳記的叙事稍簡於《建文遜國臣記》所録,形成時間或較早。

(4)如屠叔方輯《建文朝野彙編》卷一九《建文傳疑》列盛庸於“諸臣生死心跡有可疑者亦附於後”之列,《四庫全書存目叢

書》史部 51册影印明萬曆刻本,第 388頁。(5)錢士升《皇明表忠紀》卷八《後死列傳》,第 607— 610頁。(6)盛宿、盛道期《先考南泉府君暨先妣白孺人行實》,《毗陵盛氏族譜》卷一六,第 17册第 11頁。(7)盛時鼎及其父道期的生卒年均不詳,其伯父盛宿則生於嘉靖二十四年(1545),道期六子,少子時城生於萬曆三十三年。

萬曆二十九年盛鏡“行實”中,記時鼎爲邑庠生、已娶妻並生子可傳,其餘諸子則俱“幼未聘”,根據這些信息推斷,時鼎其時年歲或僅弱冠上下。當然,“行實”中已録有時城之名,説明文本也可能經過後世編輯。見盛宿、盛道期《先考南泉府君暨先妣白孺人行實》,《毗陵盛氏族譜》卷一六,第 17册第 14頁。宿、道期(宜)、時鼎、時城等人行狀,見卷五《花墅三分世表》,第 5册第 60— 61、72— 73、92— 93等頁。

(8)鄒學孟所撰行狀中稱,“時鼎執贄而願從吾遊”,此後“時鼎之父道期與其伯父宿因時鼎爲介,長跪而乞狀焉”。《毗陵盛氏族譜》卷一六,第 17册第 16頁。

後,遂汲汲於重塑祖先記憶,並尋求獲得當地有名望文人的認可與背書,以躋身士人社會、獲取可能的現實利益。據此可以説,花墅盛氏在萬曆二十九年這一時間點上,選擇將盛庸這樣一位歷史形象正面而頗具“熱度”的建文能臣樹立爲始祖,是相當“合時”而自然的。萬曆以來興盛的

“建文史學”,以及可能存在的地方傳説和同姓“舊譜”的記載,則爲這位祖先的構擬提供了直接的信息來源(1)。花墅及蕩田盛氏不大可能真是盛庸的後人,但在特定時代、家族發展的特定節點上,他們對這一祖源叙事的構建或彰顯、强調,確能反映出主事者的文化心態。

二、收族與借用:花墅祖源叙事在常州府域的傳播

康熙以後,《毗陵盛氏族譜》於乾隆三十二年、乾隆五十年、道光二十三年(1843)三修並刊刻(2)。在這一過程中,宗族譜系逐步構建完整,或許也反映出以花墅爲主體開展的收族活動的進展。如前所述,蕩田東分、小四房分、紀墅分最晚在乾隆初期已進入族譜,但其早期世系是在哪次修譜中構擬完成仍不明確。今見蕩田支五世祖亞甫的行狀中有附注:“自爵一公至公以下及八世祖諱俱未載,今據十五世祖果軒公存録,始有所考。 ”(3)按“果軒公”名國垣,爲蕩田西分十五世孫,卒於乾隆十四年(4)。據此卒年,蕩田各分的早期世系當亦在乾隆初期構擬完成,但“據……存録”一語,又暗示着族譜纂修者在果軒公身後才讀到這份文件的可能—畢竟晚至乾隆三十二年,盛大業仍稱蕩田支盛可登爲“長房”。此外,果軒公蕩田西分裔孫的身份,是否意味着經由他的活動,這一支系才進入毗陵盛氏族譜?小四房分和紀墅分的譜系又是否同樣出自他的構擬?目前都無法作出判斷。

與蕩田支相比,漁蕩支整合進入花墅族譜的時間和過程相對清晰。道光二十三年修譜的主持者,十八世孫盛熙瑞自序中,所述宗支譜系已與今本一致,並明言漁蕩在這次修譜時方“列入”:

盛氏自歷城侯命子延三公徙居毗陵花墅里,爲常郡始遷祖。延三公生子三。長德一公爲花墅分祖,次爵一公爲蕩田分祖,次齒一公傳六世思恭公徙居漁蕩,爲漁蕩分祖。從伯祖鈞陶公爲漁蕩修支譜時,考訂真確。甫山公及先大夫欲合而一之。兹禀承

(1)值得提及的是,明代後期刊印流通的一些姓氏書中也録有盛庸的傳記,如萬曆中凌迪知纂輯的《萬姓統譜》卷一〇八《去聲·二十四敬》,《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 957册,臺灣商務印書館, 1986年,第 523頁。這類文獻對於明清時期族譜編纂的影響,值得深入探討。

(2)盛大業序稱“俟秋成之後,收齊捐項,糾工鋟板”;盛惇崇《盛氏續修宗譜序》(乾隆五十年)提及“剞劂之費,惇崇任之”;盛

熙瑞《續修族譜序》(道光二十三年)亦提及“刊刻之資,合族按丁籌捐”。《毗陵盛氏族譜》卷首,第 1册第 52、83、85頁。(3)《毗陵盛氏族譜》卷五《統宗世表》,第 5册第 4頁。(4)《毗陵盛氏族譜》卷九《蕩田西分世表》,第 9册第 67— 68頁。

先志,將漁蕩分一併列入。(1)

按“鈞陶公”名惇元,是盛衡嫡長孫。從乾隆至道光初年,盛衡直系子孫科第蟬聯,出了四

名進士:盛衡次子盛綱爲乾隆十年進士,盛綱長子惇崇爲乾隆四十六年進士,惇崇次子思

本(即熙瑞父)爲嘉慶十九年(1814)進士,思本堂弟盛潤爲道光二年恩科進士,而這也是

全族所出的全部進士(2)。在近一個世紀裏,盛衡一支在族中居於核心地位,當無疑義。盛惇

元本身雖只有一個附監生的名頭,但作爲盛衡長孫,必然在族内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而他

也是乾隆五十年族譜的實際修纂者(3)。他以這種身份“爲漁蕩修支譜”,可説意味深長。“考

訂真確”一語的潛臺詞,毋寧是以盛惇元的身份,爲漁蕩尋求與花墅的通譜背書,或者反過

來説,體現了花墅盛氏主動尋求“收族”的嘗試。在此之前,漁蕩盛氏當無族譜,其早期世

系、祖源來歷及其與花墅的系譜關係,幾乎肯定是不明確的。

漁蕩支進入“毗陵盛氏”族譜,無疑可視爲“平燕將軍”敘事在盛姓人群中擴散的過

程。花墅盛氏在這一時期超卓的科舉成就是理解這種擴散的主要背景,伴隨科舉成功而來

的文化地位和社會影響力,使得花墅的祖先譜系成爲值得攀附的“優質資源”,另一方面,

花墅盛氏自身也有了更强的動力去觀察、書寫周邊的盛姓人群,藉此樹立自身祖源叙事的

權威性。乾隆十年汪由敦所撰譜序,已對常州乃至鄰近的江北江南盛姓人群的源流分布及“科名甲第”有了如下描述,應視作反映了當時花墅盛氏自身的觀察視野及認知:

宋同平章事文肅公世居廣陵,故廣陵之盛尤著,其隸籍廣陵之江都、海門,自廣陵徙皖之桐城、蘇之崑山、浙之秀水,若治、若于亮、若華二之裔孫、若符升、若民譽,科名甲第,爵秩里居,具載瀨陽任大宗伯序《盛氏同宗録》中。至毗陵一支,則明都督公庸,自廣陵徙金陵,子延三再徙武進城南之花墅,是爲常始遷祖。外此若梁溪之盛家巷、宜興之

亭,以暨靖江之聚族而居者,科名甲第與桐城、秀水、崑山埒。若姚亮、若大圩蕩、若馬公橋,其先幼清公舉於萬曆間,爲州别駕,則又花墅之分支也。(4)

這裏提及“廣陵之盛”,追溯到“宋同平章事文肅公”,稱其“世居廣陵”。按盛度卒謚文肅,

位至宰執,這裏的“文肅公”無疑指向他。但官職、籍貫信息的錯訛,顯示這一叙事與前文所述的“餘杭叙事”兩歧,可能是揚州一帶另一些盛姓人群的構擬,經由所謂“任大宗伯序《盛氏同宗録》 ”而爲花墅族人所知。序文將常州以外從江都、海門、桐城到崑山、秀水的盛

(1)盛熙瑞《續修族譜序》(道光二十三年),《毗陵盛氏族譜》卷首,第 1册第 52— 53頁。按:甫山公名惇大,盛綱次子,熙瑞

叔祖。見《毗陵盛氏族譜》卷六《花墅三分世表》,第 6册第 38—46頁。

(2)《毗陵盛氏族譜》卷二《題名録·科甲題名》,第 2册第 119— 121頁。

(3)乾隆五十年盛惇崇譜序自陳,“因與族之諸父行及從兄鈞陶先生互相商榷,體例一遵於舊,剞劂之費,惇崇任之,而校勘補

輯則兄之功居多”(《毗陵盛氏族譜》卷首《盛氏續修宗譜序》,第 1册第 85頁)。

(4)汪由敦《盛氏族譜序》,《松泉文集》卷一〇,第 319—320頁。

姓均列入這一叙事下,一方面將他們與常州盛姓區隔開來,通過强調對盛庸和延三公的追祖,塑造花墅作爲“毗陵一支”中心的地位;另一方面又暗示了本族因“世系廣陵”而與這些“科名甲第”出衆的同姓人群仍有關聯。值得注意的是,光緒以後花墅族譜中所見的這篇序文,文本已有較大改動。首先,在“自廣陵徙”桐城、崑山、秀水處,增加了“梁溪”“若顒”字樣,指向明景泰二年(1451)無錫進士盛顒(1);其次,删除了梁溪盛家巷、宜興.

亭,姚亮、大圩蕩、馬公橋等地名,末句遂改寫爲“外此若荆溪、江、靖之聚族而居者,科第與桐城、秀水、崑山埒,類皆花墅之别支”(2)。這一修改的發生時間已無法明確,通過這種改動,首先無錫(梁溪)盛氏被從“毗陵一支”的範圍内排除出去,另一方面原序文中表述曖昧的荆溪、靖江等地盛姓被明確定位爲“花墅之别支”,另外還加上了江陰。兩相比較,原序文中“花墅之分支”只有姚亮、大圩蕩、馬公橋等地,局限於常州附郭武進、陽湖兩縣(詳下節),改動後的“花墅之别支”則幾乎遍及無錫以外常州府屬諸縣。

這樣的文本修訂肯定不是隨意或無目的的,其中一些細節,在現有文獻的基礎上尚無法給出令人滿意的解釋。但至少,馬公橋的删除跟居近常州府城的龍溪盛氏密切相關(詳下節)。靖江、江陰等地之被納入到“花墅之别支”,也不僅是花墅盛氏的自誇,而確實反映了清代中期以後“平燕將軍”叙事在常州一帶的傳播。據 2013年新修《靖江盛氏宗譜》,靖江盛氏自認爲花墅大分盛鏜之後,並稱盛鏜父巽溪公盛組於弘治年間遷居靖江驥渚,後歸葬花墅,盛鏜則定居驥渚,生子二:長盛恩(號滄洲),次盛忠(號滄江),傳下宗支分爲六房(3)。然而,細繹譜中所收舊序,可知該譜始修於康熙年間,後於嘉慶八年、光緒二十年(1894)兩次重修。而康熙、嘉慶年間的幾篇譜序中,既不見對盛庸的記述,也未見關於花墅盛組、盛鏜等人的明確記載。康熙譜序講述的族史實際上完全是另一個故事:

(盛氏)至有宋而文肅公相業彪著,五傳而生俊祥公。高宗朝以御史建言,忤秦檜意,將中以奇禍,因棄官避患,八子分居。第七子元鳳公卜宅梁溪,此吾郡盛氏之所由始也。元鳳公支派繁衍,散居他邑。在吾靖者,自仲美公始,再傳而至滄洲、滄江公,克振家業,邑號素封。(4)

所謂“俊祥公”者名盛瑞,其人實不見於史籍,亦不見於“餘杭叙事”下盛度的後裔譜系。“諸子分居”爲明清族譜中常見的祖先源流及遷徙故事模套,譜中録有署宋寶祐六年

(1)《(光緒)無錫金匱縣志》卷一六《選舉·進士》,《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 24册影印光緒七年刻本,第 243頁。(2)汪由敦《晉陵盛氏族譜序》,《毗陵盛氏族譜》卷首,第 1册第 63—66頁。(3)盛嵩如主編《靖江盛氏宗譜》(序於 2013年)卷二《靖江盛氏開端》,美國猶他家譜學會縮微膠卷版,第 119— 130頁。(4)盛嵩如主編《靖江盛氏宗譜》卷一《譜牒、祠堂演變概説》,第 45頁,録康熙四十九年盛度《盛氏宗譜述言》,此盛度爲康

熙三十九年進士,與宋參知政事同名,見《(光緒)靖江縣志》卷一一《選舉志·甲榜》,《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

第 5册影印光緒五年刻本,第 604頁。

(1258)“左春坊學士程允茂撰”《參政盛文肅公家世圖序》(1),提供了這一分遷故事的細節。這應是當時在江南北有一定流傳度的又一盛姓祖源傳説,靖江盛氏在初修族譜時予以采借。就近祖而言,序中僅提及仲美、滄洲、滄江等人,這些人名跟花墅盛氏並無關聯。可能具有關聯度的文字出自譜中收録明人撰寫的盛恩、盛忠的墓誌銘兩篇,從中可知,“仲美公”似確實從晉陵(武進)遷居靖江,而且,其子名“鏜”(2)。然而,正是署名“吏部侍郎孫繼皋”撰於萬曆十五年的盛忠墓誌銘,經從孫氏文集中檢得,中存族譜删落的異文透露了這一家族遷居靖江的隱微歷史:“君之先本翟氏,自武進徙靖江,祖仲美爲盛贅,遂蒙盛氏。仲美生鏜,娶郭,君父母也。”(3)據此,盛恩、盛忠的祖父實爲翟姓,名仲美,其子名鏜,與花墅大分的盛鏜純係偶合。兩族不可能存在真實的親緣關係,在清代前中期,靖江盛氏的族史敘事也未與花墅産生鈎連。只是到了光緒二十年重修族譜時,在保留上述族史框架的前提下,靖江盛氏才將盛庸加入到祖先記憶中,稱“至明初,裔孫庸公以武功顯,又七傳至組,生四子,其長曰鏜”,同時將仲美附會爲盛組的字,從而將自身近祖嫁接到花墅譜系,完成了兩種祖源叙事的整合聯結(4)。靖江盛氏的這一選擇也許不難理解,“八子分居”的傳説時代窵遠,本支始遷祖仲美公的來路和形象却相當含糊,其異姓入贅的事實在明代可以坦率寫出,到了清代却多少需要加以掩飾。面臨這些問題,結合先世來自武進的歷史記憶及“盛鏜”這一名字的偶合,可能令靖江盛氏發現了近在府城、世代簪纓的花墅同姓及其忠良之後的身份,並藉此重構了本族自武進遷居靖江的祖先故事。對於花墅而言,同姓對於自身祖源故事的接受,有利於本族在同姓人群中文化威望的提升。因此,儘管根據現有史料,尚無法還原靖江盛氏重構其祖源叙事的具體過程,但與漁蕩的事例相似,這一結果的達成似乎也可理解爲雙方“共謀”的結果。對於花墅族譜中列爲“花墅之别支”的另兩個地點(荆溪、江陰)的盛姓人群,目前掌握的資料不够充分。《靖江盛氏宗譜》中引述了一種“江陰澄江盛氏”族譜,稱其“始遷祖爲歷城侯三子延三後裔少剛、少能二弟兄,起於明嘉靖間”(5),雖缺乏具體的世系細節,但確應是對花墅早期世系的嫁接和利用。如前所述,宜興最晚在清初已存在以盛庸爲祖的多種

(1)盛嵩如主編《靖江盛氏宗譜》卷二《盛氏起源、傳承概貌》,第 103頁。

(2)盛嵩如主編《靖江盛氏宗譜》卷二《靖江盛氏開端》,第 123、130頁;卷一所録康熙三十六年盛彰《盛氏宗譜序》則稱仲美公子爲“友德公”,第 42頁。

(3)孫繼皋《明處士滄江盛君暨配徐孺人合葬墓誌銘》,《孫宗伯集》卷九《誌銘》,《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第 830—832册影印明萬曆刻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第 1236頁。

(4)盛嵩如主編《靖江盛氏宗譜》卷一《譜牒、祠堂演變概説》,第 54頁録光緒二十年朱培源《靖江盛氏宗譜序》;卷二《靖江盛氏開端》,第 120— 121頁。按:花墅族譜記盛組“字缺,號巽溪”,盛鏜“字缺,娶缺,子二:宸、寶”。靖江族譜的現代編修者曾往常州“尋根”,並得見花墅族譜,面對這些信息、尤其是盛鏜二子名諱差異的問題,不得不費力解釋一番,不贅。

《毗陵盛氏族譜》卷五《統宗世系》,第 5册第 6、10頁。《靖江盛氏宗譜》卷二《靖江盛氏開端》,第 119頁。(5)盛嵩如主編《靖江盛氏宗譜》卷二《靖江盛氏開端》,第 117頁。

祖源叙事,但其内容結構與花墅族譜並不一致。花墅族譜中,表 1漁蕩支四世旁系先祖亨一爲“埠頭壩頭分祖”、五世旁系先祖方緝爲“堰頭分祖”,就譜系認同度而言,當與花墅宗族關係更爲緊密。而據地方志記載,清代宜興縣山亭區有壩頭村,清東區有堰頭村。荆溪縣從三區有另一堰頭橋村,從三區在縣西南五十里,西接溧陽,當即今宜興市西境的堰頭村,其村西今尚有“埠頭”地名(1)。當然,這一類地名在江南地區十分常見,晚清武進、陽湖縣境内名爲“堰頭”的村名至少有三處,名“壩(垻)頭”者更多達二三十處,其中數處且鄰近花墅。此外武進縣旌孝鄉三十六都一圖有村名“千步頭”,乾隆縣志中即作“埠頭”(2)。這幾處地名的實際方位,僅憑文獻工作無法確認,但目前亦不能排除其位於宜興、荆溪的可能。無論如何,考慮到漁蕩支與花墅支可能晚至盛惇元修譜時才確立譜系關係,“掛靠”在漁蕩的這兩支盛姓同樣反映着花墅盛氏“收族”的努力。

綜上可見,清代中期以後,隨着花墅盛氏在科舉上的成功,其盛庸、延三公後人的祖源叙事在常州一帶有明顯的傳播。傳播的結果,一方面是滆湖一帶的多支盛姓人群聯合起來形成了至少是文本意義上的宗族,另一方面,周邊地區流傳的其他盛姓祖源叙事則相對被遮蔽。靖江盛氏在借用“平燕將軍”叙事改造其近祖世系後,原本“俊祥公八子分居”故事的重要性即顯著下降。前文提及的清初姚亨橋盛氏族譜中異於花墅族譜的另一種“平燕將軍”叙事,至少在今天公藏機構所藏盛姓族譜中,也已了無蹤迹。當然,祖源叙事的傳播並不意味着花墅盛氏真能成爲周邊同姓人群的中心,或者掌握解釋姓氏歷史的話語權威。也正是從乾隆時期開始,近在常州府城附郭的另一支“龍溪盛氏”逐漸崛起,他們借用並改造花墅祖源的叙事,形成了具有競争性的另一種叙事。

三、龍溪盛氏的興起及其競争性叙事的構建

前引汪由敦爲花墅盛氏所撰譜序原文中,列舉“花墅之分支”包括姚亮、大圩蕩、馬公橋等地,在晚清以來族譜收録的序文中已被删去。如前所考,其中大圩蕩當即漁蕩,既已在道光時期與花墅實現合族修譜,自不必再作爲“分支”提及。“姚亮”地望未能考知,或即前

(1)《(嘉慶)重刊宜興縣志》卷一《疆域志·區圖》,《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 399號影印嘉慶二年刊本,臺北:成文出版社,1983年,第 42、46頁;《(嘉慶)重刊荆溪縣志》卷一《疆域志·區圖》,《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 395號影印嘉慶二年刊本,第 45頁;宜興縣地名委員會編《江蘇省宜興縣地名録》,1983年,無出版責任者,插頁《宜興縣地名圖》。

(2)《(乾隆)武進縣志》卷一《疆域·鄉都》,《上海圖書館藏稀見方志叢刊》第 52冊影印鈔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 2011年,第 317頁;《(光緒)武進陽湖縣志》卷一《輿地·鄉都》,第 72—89頁。

述“姚亨橋”之誤,暫不具論(1)。而馬公橋一地,正是龍溪盛氏的聚居地之一。《龍溪盛氏宗譜》今存光緒十九年、民國三十二年(1943)兩次修刊本(2),所謂“龍溪”者,乾隆二十八年李瑞岡撰譜序稱:“予舊居青山門,與河路灣相去里許,其地爲龍溪盛氏聚族。 ”青山門爲常州府城北門,而河路灣者,據乾隆縣志係“舊羅城西濠池”。近代軍事地圖上,可見常州城西北角外,有“葫蘆灣”地名,距北門不足一公里,當即其處(3)。馬公橋爲該族次房二西分所居,據世系録記載,第六世盛天興“徙居常郡城西馬公橋,爲盛氏村”,武進有馬公橋鎮,分屬懷南鄉(縣西南二里)、懷北鄉(縣西三里),當即其處(4)。

該譜修纂的過程相對清楚:乾隆二十八年始修,主持者爲時任族長的長房三分九世孫盛時賢,實際“留心譜系”者則爲長房大分十一世孫盛士儀,僅成稿本而未刊;嘉慶八年二修,“始付剞劂”,主事者爲長房二分十一世孫、族長盛德潤及盛時賢孫洪仁、林;此後洪仁嗣子盛隆(盛林長子,嘉慶十五年順天鄉試舉人)於道光十三年、咸豐四年(1854)兩次續修;盛隆次子盛康(道光二十四年進士)又於同治十二年(1873)、光緒十九年兩度續修;盛康子宣懷於光緒末年“三次增修,稿成而未殺青”,至民國三十二年其從姪盛文頤續修並刊印,是爲七修本(5)。不難看出,和花墅三分與花墅族譜編纂的關係類似,長房三分盛時賢一支在龍溪族譜編纂中居於核心位置,這與該支系在家族發展和宗族構建過程中的地位是相稱的。譜中族人生平信息的質量,長房三分明顯優於其他各支,最早具有明確生卒年代的族人,也是該支始祖、時賢祖父盛可禮(萬曆十四年生,康熙六年卒)。自可禮至時賢祖孫三世皆壽逾八十,時賢譜傳中,稱他“遇有方便事,輒爲里中倡”,其子云瑞始有“九品銜,例授登仕郎”的捐納職銜(6),這反映出這一支系數代以來已具有一定的經濟實力和地方聲望。但該族取得科舉成就則時代頗晚,在盛隆之前,甚至未見有入府縣學的生員。而盛隆中舉之後,其子孫大多有各類正途、捐納、議叙功名或官職在身,至晚清時更出了盛宣懷這樣的

(1)汪由敦序文中提及晚明“舉於萬曆間,爲州別駕”的“幼清公”,當即見於縣志、曾任汀州同知的盛幼清(《〔光緒〕武進陽湖縣志》卷一九《選舉·舉人》,第 469頁),然細檢《毗陵盛氏族譜》漁蕩支及《龍溪盛氏宗譜》,萬曆時期均不見有盛幼清其人,則或許此人即出身於姚亮或姚亨橋,俟考。

(2)盛康纂修《龍溪盛氏宗譜》,二十四卷首末各一卷,上海圖書館藏光緒十九年木活字本;盛文頤纂修《龍溪盛氏宗譜》,

三十卷首末各一卷,上海圖書館藏民國三十二年七修木活字本。二本所收舊序及祖源叙事基本没有差異,本文主要使用

民國本。(3)李瑞岡《龍溪盛氏宗譜原序》(乾隆二十八年),《龍溪盛氏宗譜》卷首,第 1册第 6頁;《(乾隆)武進縣志》卷一《山川》,第

354頁;《常州城》(二萬分之一),國家圖書館藏,南洋實地測量司宣統元年測繪並製圖。(4)《龍溪盛氏宗譜》卷四《世紀録》,第 3册第 63頁;《(光緒)武進陽湖縣志》卷一《輿地·鄉都》,第 72— 73頁。(5)《龍溪盛氏宗譜》卷首《序文》,第 1册第 4—32頁。由於盛宣懷的名望及其留下的大量檔案資料,有關龍溪宗族、義莊建

設與運作的内容已得到學界的廣泛討論,如葉舟《清代常州城市與文化:江南地方文獻的再發掘及其闡釋》,復旦大學歷史系博士論文,2007年,尤其是第三章。(6)《龍溪盛氏宗譜》卷三《世紀録》,第 3册第 31、41、44—45頁。

風雲人物,可説煊赫一時。

從早期譜序看,龍溪盛氏在初修族譜時就已將祖源上溯至盛庸,但與花墅支有異,他們追祖的是“平燕將軍歷城侯傳子延一公分支”,同時,又將遷居常州的第一世確定爲另一位“睿公”,並非延一公本人。這位睿公的字號生卒葬娶等信息一概不知,但有“按郡志,明永樂三年乙酉歲貢生,知縣,敕授承事郎”一語,其長子孟瓛,同樣“字號生卒葬娶失傳”,却有

“永樂時徵辟不就,謝應芳贈《具區耕隱歌》,載郡志”的記載。至於睿公與延一公的關係,看來在族譜早期版本中,是將後者描述爲前者的高祖,早期世系則“以歷城次列五世爲金陵紀系圖,而以遷常祖睿公另起世數”(1)。這樣的叙述漏洞明顯:如果盛庸是盛睿的五世祖,而在他削爵死後兩年,盛睿就已在常州成爲歲貢生,即使不論世次差異,這在明初嚴格的户籍和科貢制度下也近於荒謬。道光十三年盛隆修譜,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對此作了長篇的解釋和修正:

我龍溪盛氏,肇自歷城侯長子延一公,分支自金陵來,睿公實爲遷常祖之始。舊譜列歷城五世爲金陵紀系,而以遷常祖睿公另起世數,斷自所知,誠於義當,於情安矣。而其金陵世數所以不入遷常統計者,則以延一公下所次三世,得於傳聞,當時不能無疑焉。按永樂在位二十二年,延一公至遷常二世祖孟瓛公凡六世,同在一朝,當無是理。竊謂傳之不如闕之,詳之不如略之,未可列於譜也。故於世系中,冠歷城侯、延一公兩世於前,誌爲遷常祖所自出,而不列世紀,因另起祧系,首列睿公。(2)

這樣的祖先譜系反映出龍溪盛氏追溯祖源的兩種不同思路(也可能是兩個階段),第一種(或第一階段)是在地方文獻中尋找同姓先達,第二種(或第二階段)則是尋找攀附歷史上同姓之功業彪炳者。就前一種思路而言,常州地方志中,確實有永樂三年歲貢盛睿(3),亦有名盛孟瓛者“因修《永樂大典》舉楷書”的記載(4)。至於所謂“謝應芳贈《具區耕隱歌》 ”,其詩見於謝應芳詩文集,題作“盛彦英隱居太湖之陰號具區耕叟命僕作詩以歌詠其樂云”(5)。《(弘治)吴江志》收録此詩,題作“具區耕隱歌爲吴江盛徵士作”,《(康熙)常州府志》詩題删“吴

(1)以上見李瑞岡《龍溪盛氏宗譜原序》、莊詵男《原修龍溪盛氏宗譜序》(嘉慶八年),《龍溪盛氏宗譜》卷首《序文》,第 1册

第 6、11頁;盛睿、盛孟瓛行狀見卷二《世紀録》,第 3册第 2— 5頁。(2)盛隆《重修龍溪盛氏宗譜序》,《龍溪盛氏宗譜》卷首《序文》,第 1册第 15— 16頁。(3)《(成化)重修毗陵志》卷一四《文事二·歲貢》,《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 423號影印成化二十年刊本,第 850頁。(4)《(康熙)常州府志》卷一六《選舉·徵辟》,《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 36册影印康熙三十四年刻本,第 299—

300頁;《(成化)重修毗陵志》卷一五《文事三·選舉》但稱盛孟瓛“舉楷書”,第 874頁。(5)謝應芳《龜巢稿》卷四《詩》,國家圖書館藏清抄本,第 5葉。

江”二字,當即龍溪盛氏所見“郡志”(1)。謝應芳爲元末明初武進人,元末戰亂中流寓蘇州、松江等地,明興已“年逾七十”,“年九十七而終”(2),不可能存於永樂年間。常州府志因謝爲鄉人,故收録其詩作,並不代表詩題中的“盛徵士”也是常州人,龍溪盛氏則利用這一曖昧性將之整合進自己二世祖的生平故事中,且塑造出他“徵辟不就”的高士形象,應該説至爲清楚。至於盛睿與盛孟瓛是否父子關係,並無確證,他們固然可能是龍溪盛氏記憶中的早期先祖,但更可能是他們利用地方志中的“史料”塑造出來的。而無論如何,盛睿的歲貢身份意味着他不大可能是所謂的“遷常之祖”,同時更排除了將該族祖源上溯到盛庸的可能性。

認識到這一點,龍溪盛氏之仍堅持追祖盛庸就很值得玩味。一位永樂時期的歲貢先祖當然不够顯赫,更重要的也許還在於,這樣一位祖先仍然顯得“來歷不明”。明清家譜對於

“始遷祖”的强調,在某種程度上正是應對這種“來歷不明”的一種策略:爲人後者至少需要知道、也只需要知道最早遷徙到現居地的祖先及其來歷,在此之前的“來歷不明”則可以推給遷徙本身。家族的歷史總能追溯到某位遷居本地的祖先,後人除了藉此擺脱“數典忘祖”之譏以及無休無止追問祖先來歷的尷尬,更能藉助於祖先遷徙史的叙述,避免家族的歷史源頭“本地化”帶來的文化上被矮化的可能(3)。另一方面,如前所述,乾隆時期當龍溪盛氏着手編纂族譜、構建祖先記憶時,盛庸傳説在常州一帶的盛姓人群中已廣泛流傳,這既提供了信息和資源,在某種程度上或許也形成了“從衆”的壓力。也許正是這些因素的合力,使得龍溪盛氏在族譜編纂的某個階段,選擇了將始祖從盛睿上推到盛庸。

回到汪由敦譜序中被列爲“花墅之分支”的“馬公橋”,在後來的龍溪盛氏族中,馬公橋作爲“次房二西分”處於邊緣位置,而汪由敦序文中並没有提及龍溪、河路灣等地名。看來跟稍早滆湖一帶的盛姓人群類似,乾隆初期散居常州附郭一帶的盛姓人群對於彼此譜系關係的認識仍相當曖昧。馬公橋盛氏在當時應已受到花墅祖源叙事的影響,或有可能進一步如漁蕩一樣通過合譜而進入花墅宗族。但最終,或許因爲在地理位置上更加靠近河路灣,或許確實保有從龍溪分遷而來的歷史記憶,他們選擇加入了龍溪宗族,晚期的花墅族譜則將之從“花墅之别支”的範圍内删除。這隱隱顯示出,常州這兩大支盛姓人群,彼此關係

(1)《(弘治)吴江志》卷二二《歌行長短句》,《中國史學叢書三編》第 4輯 44影印弘治元年刊本,臺灣學生書局, 1987年,第 902— 903頁;《(康熙)常州府志》卷三一《藝文》,第 667頁。按地方志中所録該詩辭句與國圖本、《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頗有異,而族譜所録同於地方志。值得提及的是,盛宣懷輯《常州先哲遺書後編》根據“舊鈔足本”重刻的《龜巢稿》卷四《詩》,此詩辭句亦同於國圖本及《四庫》本(國家圖書館藏宣統二年武進盛氏刻本,第 19b葉),盛宣懷顯然知道此詩的原題和異文。

(2)《(萬曆)常州府志》卷一三《人物一》,《南京圖書館藏稀見方志叢刊》第 57册影印萬曆四十六年刻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 2012年,第 94頁;《(正德)松江府志》卷三一《人物九·流寓》則謂其“年踰八十歸老其鄉之横山”,《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 455號影印正德七年刊本,第 1470頁。

(3)關於南方中國家族出於强調文化正統性的目的,對自身歷史普遍以“外來者”(準確地説是“南下者”)的形象加以塑造的特點,瀨川昌久有過精彩的討論,見《客家:華南漢族的族群性及其邊界》,第 126— 133頁。

存在某種張力。在地理位置上,河路灣、馬公橋均密邇常州府城,與居鄉的花墅盛氏或許存在某種城鄉觀念的對立。清代中期,花墅已取得非凡的科舉成就,盛綱是明初以降數百年間武進(包括析縣以後的陽湖)盛姓第一位進士(1),因此而能請動身爲朝廷大員的汪由敦於乾隆十年秋九月爲花墅撰寫譜序。因此,對於居近府城的龍溪盛氏而言,花墅支的强勢既是榜樣,也是壓力。如漁蕩這樣鄉居、家族財富和文化勢力不彰的家族,可以選擇攀附的策略,成爲“花墅之别支”。對於居近府城、家族正在成長中的龍溪而言,這却未免有喪失宗族獨立性、成爲花墅附庸之嫌。最終他們對於本支出於“延一公”的祖源構建,既利用了現成具有影響力的叙事模式,又避免了本族文化地位的矮化,甚至因爲隱隱具有“長房大宗”身份而在譜系上取得了一定的優越性,無疑是一種分庭抗禮式的競争策略。

目前没有證據説明,晚明到康熙時期花墅盛氏是否已形成延一、延二、延三三兄弟的完整叙事,按照常理,既有延三必有延一、延二,但作爲延三後人的花墅盛氏也可以不予提及。乾隆初期盛衡等人所撰“例言”中,則明確設問:“始遷常郡,都督止命延三公,而延一、延二公皆不與,何也?”(2)他們提供的答案並不重要,提問所具有的争辯性更令人感興趣,看來他們想要强調的是:遷居常州的盛庸子嗣有且只有延三一人。這不能不讓人猜想,早在乾隆中期龍溪盛氏着手修纂族譜之前,他們已在以延一後人自居—其信息源可能直接來自花墅,也可能來自其他盛姓族譜或口頭傳説。對於花墅來説,這也許構成了挑戰和冒犯,因此有這條例言的撰寫。後世族譜中,儘管龍溪盛氏坦誠記載延三公“遷晉陵花墅,爲花墅分支”(3),花墅却從未承認龍溪對延一公的承繼。花墅族譜的延一公行狀宣稱他“生卒葬、娶某、子某俱未詳”,還留下了這樣一段看起來頗爲奇怪的話:“公爲歷城侯正適,宜襲封,後歷城被陳瑛譖,奪爵,故不襲”(4)。冷淡的語氣背後,是否隱藏着對龍溪支自認“正適”之後的某種不滿?又是否暗含着對後者的某種壓制和貶低?將馬公橋支從汪由敦的序文中删除,是否正是這種不滿的直接表現?文本解讀似不宜求之過深,但同處常州、前後繼起的這兩支同姓“望族”之間的實際關係,無疑頗費揣摩。

四、發現延二公:平湖全公亭盛氏的祖源攀附與聯宗活動

從存世江南族譜中看,截止太平天國戰争以前,“平燕將軍叙事”的流傳大致局限在無錫以外的常州府屬各地。蘇州、松江、嘉興乃至浙東金華、蘭溪、富陽、蕭山等地遺存的盛

(1)《(光緒)武進陽湖縣志》卷一九《選舉·進士》,第 460— 464頁。(2)《毗陵盛氏族譜》卷一《例言》,第 1册第 113頁。(3)《龍溪盛氏宗譜》卷一《世系圖》,第 2册第 8—9頁。(4)《毗陵盛氏族譜》卷五《統宗世表》,第 5册第 2—3頁。

氏族譜,對祖源的追溯大體屬於“餘杭叙事”系統。同治十三年,以聚居蘇州、吴江等地的“平江盛氏”爲核心,聯合嘉興、平湖、南匯,旁及常州、崑山、富陽、金華乃至北京等地二十餘個盛姓宗支的聯宗譜《平江盛氏家乘初稿》編成刊刻。當時寓居蘇州的盛康從同治九年起資助並參與了平江盛氏的一系列宗族建設活動,包括這部族譜的編修(1)。顯示在《平江盛氏家乘初稿》中,是江南盛氏兩大祖源傳説的整合:盛庸由史書中“不知何許人”的記載,發展成先祖及子孫世系清晰可考的平江盛氏一支系(2)。然而,龍溪盛氏包括盛康本人對於這種譜系整合的接受度看來極其有限,實際上,盛康參與平江盛氏的宗族建設活動具有一定的被動性,真正的熱心推動者以及兩種祖源叙事的黏合劑,當爲平湖全公亭盛氏。據

《平江盛氏家乘初稿》主修者盛鍾岐(號星杉)叙述建祠修譜的原委:咸豐己未(九年)冬應童子試,始識湖濱族弟葵青,己巳(同治八年)秋因葵青而識平湖嘯廬,又因嘯廬而識郡中養純、卓卿、春蓀、蟾卿、佑卿等,繼又識毗陵旭人。卒賴諸君子力,得以經營建祠刊乘……(3)其中“湖濱族弟葵青”爲盛際唐(譜名海),譜中屬震澤縣太湖濱五界亭支,盛鍾岐本人爲吴江西門外盛家牌樓支,兩人均爲震澤縣庠生(4)。“養純、卓卿”諸人,則係蘇州城內曹胡徐巷

(今蘇州舊城平江路歷史街區内)一支,實爲同治年間平江盛氏一系列宗族建設活動的主要推動和出資者(5)。而“平湖嘯廬”者爲盛金鑑,號嘯廬,出於浙江平湖全公亭鎮。咸豐十年,太平軍攻略蘇松一帶,於七月攻破平湖縣城(6)。全公亭盛氏於此役中損失慘重,包括金鑑繼配倪氏在内的大批族人罹難,而金鑑得以逃生,並於咸豐十一年署任吴江縣汾湖巡檢司(7)。此後歷署崑山縣石浦、宜興縣下邾、丹徒縣安港等地巡檢司,同治十三年平江族譜刊印時爲“議叙九品,分發江蘇保陞縣主簿,軍功賞戴五品藍翎”。譜中稱其“尤留意先世掌故,凡遇同姓,無不細究淵源,歷蘇常湖各處,遍爲采訪,徵諸文獻。咸豐庚申兵燹後,猶能團聚族衆,重修祠墓譜集者,君一人爲之始也”(8)。據他自述,同治中:

(1)盛康《序》,《平江盛氏家乘初稿》卷首,第 1册第 6頁。

(2)《平江盛氏家乘初稿》卷二《譜系》,第 1册第 214頁;盛庸父祖及三子的譜傳信息見卷九《譜傳七·平江四房總支行狀》,第 4册第 32— 33、36—37、45— 47頁。譜中因龍溪、花墅“另有支譜”,而未詳載其世系圖録。

(3)盛鍾岐《平江盛氏家乘初稿序》,《平江盛氏家乘初稿》卷首,第 1册第 70頁。

(4)《平江盛氏家乘初稿》卷一八《譜傳十六·平江四房震澤縣太湖濱五界亭支》、卷一九《譜傳十七·平江四房吴江西門外盛家牌樓支》,第 6册第 176— 177頁、第 7册第 79頁。(5)《平江盛氏家乘初稿》卷二〇《譜傳十八·平江四房蘇城曹胡徐巷支》,盛兆麟號卓卿,盛洽麟(後改兆霖)號養純,見第 7册第 121— 122、128— 129頁。餘不贅。(6)《(光緒)平湖縣志》卷五《武備·兵事附》,《中國地方志集成·浙江府縣志輯》第 20册影印光緒十二年刊本,第 148—

150頁。(7)《(光緒)吴江縣續志》卷一三《職官》,《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 20册影印光緒五年刻本,第 401頁。(8)《平江盛氏家乘初稿》卷一三《譜狀十一·平江四房平湖全公亭平燕將軍分支》,第 5册第 121— 122頁。

蘇垣克復,又晤星杉茂才,……出嘉靖譜本以示。且曰:“我族久涣,非此不足以聯屬而維繫之,君有意否? ”鑑由是益遍尋訪,又與卓卿、養純兩叔先後遇,兩叔則以復宗祠爲第一事。兩叔曰:“毗陵有旭人方伯者,亦平燕公後,僑寓金閶,君識之乎? ”曰:“雖識,亦未久言,不可以孟浪進也。且常與蘇,同族異譜也久矣,方伯雖好義,其如疏遠何?必欲往,鑑請先之。 ”豈知方伯殷然以建祠勸,且慨然助,欣然爲衆先。於是衆力始奮……(1)

從這些叙述看,盛金鑑雖然官卑職小,但頗具交遊能力,不但藉助任職於江南各地的機會結識同姓宗親,采訪了解其“淵源”,更能與盛康(號旭人,曾署理湖北布政使,故稱“方伯”)這樣與自己官場地位高下懸絶的人物拉上關係,並充當了他與平江盛氏接觸、合作的中介者。這大量活動的成果之一,是爲自身所在的平湖全公亭盛氏找到了在江南同姓中的位置。

全公亭盛氏並没有獨立的支譜存世,其世系圖録見於《平江盛氏家乘初稿》中。據譜傳記載,在盛金鑑之前,族中至少有三人曾編纂過族譜。晚明時第四十七世(2)盛浩曾“續修當湖支譜” —這裏的“續修”應是全公亭盛氏接上平江譜系後,因平江族譜早在元明時期已多次修纂而采取的措辭,就全公亭支而言,實爲創修。此後第五十二世盛一清“續修當湖支譜”,除了這樣簡單的一語提及,這兩位先祖的修譜活動再没有留下其他信息。下及 19世紀,盛金鑑生父德增着手修譜,則記載稍詳,譜傳中稱其爲監生:

父逸林公念族譜未刊,欲考世系之詳,方屬筆而革。遂遍訪望河、聞湖族譜,請訂於表兄柯春塘名汝霖,以敦本睦族、孝弟忠信編成八卷,竣其事。俾我後人能推昭穆世次,得以上溯汴梁發跡者,皆公力也。後因事阻未刊,……庚申之變,所編各卷盡遭湮没。(3)

這段話中最值得注意之點在於,盛德增修譜參考的是望河、聞湖兩支族譜,而其“考訂”的成果是使本族祖源能够上溯至“汴梁”。這首先説明,盛浩、盛一清所修族譜中,先祖淵源是不清楚的,到此時才由盛德增構建起來。其次,北宋盛度子孫據説一度北遷定居於開封,靖康之後再次南遷,結合平江族譜對這一祖源的强調,這裏的“汴梁發跡”當指盛度無疑,相比之下,前述有關盛庸的各類族譜叙事没有任何一條能與“汴梁”發生關係。此外,望河盛氏的地望雖待詳考,但聞湖係指秀水盛家廊下一支,今存《聞湖盛氏家乘》者,其祖源叙

(1)盛金鑑《平江盛氏家乘序》,《平江盛氏家乘初稿》卷首,第 1册第 59頁。

(2)《平江盛氏家乘初稿》中的族人世次,以所謂東漢時期的“神童公”盛承贊爲一世祖,係清代中晚期族人根據“浙族所藏汴梁北宗本”族譜修訂的結果。見咸豐二年盛坤吉(盛鍾岐父)《重修盛氏家乘序》,《平江盛氏家乘初稿》卷首,第 1册第 51— 52頁。截至清初,平江盛氏對於先世的追溯尚止於五代時仕吴越爲餘杭令的盛璫,族譜中因此另有一套“餘杭若干世”的世次排行。這兩套世次都不能認作全公亭盛氏的真實世次,爲便利起見姑且沿用。

(3)以上見《平江盛氏家乘初稿》卷一三《譜狀十一·平江四房平湖全公亭平燕將軍分支》,第 5册第 72、99、111— 112頁。

事是與平江高度一致的“餘杭”版本(1)。據此可大體推定,盛德增構建的祖源叙事,是追隨餘杭、平江的叙事脉絡的,很可能並未牽涉到“平燕將軍盛庸”。然而,到盛金鑑在同治年間協修聯宗譜時,他已明確宣稱:“鑑幼時聞之先人,曰吾家自平燕公靖節以來,竄匿海濱,幾五百載”,並向蘇州盛氏宣傳自己的“平燕公後”身份(2)。

作爲一名議叙出身的低級官員,能够藉助祖源認同與盛康這樣的高級官員拉上關係,乃至通過建祠修譜活動與之實現某種程度上的聯宗,當然具有潛在的好處。盛金鑑於咸豐庚申亂後,“以從九品分發江蘇,襄籌軍餉事宜”(3),或與李鴻章幕府中人有所交接,而盛康父子與李鴻章關係非同尋常,盛宣懷正是在同治九年春,也即盛康在蘇州接觸平江盛氏族人的大致同時入李鴻章幕府(4),盛金鑑或即通過李鴻章幕府中的關係而得與盛康有所接觸。囿於記載的缺失,他們關係的具體細節已無從考索,它看來不會太密切,主要應是出自盛金鑑單方面的努力(5)。另一方面,通過展示自己與盛康這樣一位大員的關係,並能推動盛康實際參與到平江盛氏的宗族活動中來,盛金鑑爲自己在這些活動中攬取了足夠的話語權,並最終使得先世並不顯赫、人丁尚且單弱的全公亭盛氏得以分享平江盛氏的歷史文化資源。也許正因以上兩方面的原因,盛金鑑調整了父輩對於祖源的叙事,開始極力宣傳本支作爲“平燕公後”的身份。

最終在族譜文本中,繼常州花墅支構建“延三公”祖源,龍溪支選擇接續“延一公”之後,全公亭盛氏將自己的族史記憶嫁接到了常州族譜中僅見其名的“延二公”身上。而且,與常州的兩支族人在族譜中對先祖簡略有節制的書寫形成對比,晚出的“延二公”在平江族譜中被賦予了豐富的生平細節,其間寄託的價值關懷尤其引人注目。據譜傳:

林,庸次子,字茂圃,號耕隱。明永樂即位,避隱于當湖海濱之全公亭,里有善士王公諱有德者,見公穎異,將長女贅公爲婿。生子二:長汝洪,次汝源。終身鬱鬱,臨終囑二子曰:“我父當時,豈不能死?特事已至此,無可如何,惟思乘間手刃無道,以報先帝耳。乃倉卒自決,收治黨屬,幾至株連親族。我兄弟均各星散,數十年來一無消息,每念及此,不勝憤恨,我死之後,爾等當教子孫,惟耕惟讀,不得仕進,違者即大不孝,我

(1)盛沅纂修《聞湖盛氏家乘》,嘉興市圖書館藏宣統三年刊本,第 1册,凡例第 1b葉。其中稱:“上世淵源,禾宗向年失考,近始覓得江蘇盛氏十賢祠譜,則與吾聞湖家乘並見者凡十餘世,而自漢末神童公以至餘杭贈公,代有可稽,則聞湖所闕然也。”十賢祠譜即《平江盛氏家乘初稿》,可知聞湖舊譜中亦將先祖追溯到盛璫(即“餘杭贈公”)。

(2)盛金鑑《平江盛氏家乘序》,《平江盛氏家乘初稿》卷首,第 1册第 58—59頁。(3)盛際唐《平江盛氏家乘序》,《平江盛氏家乘初稿》卷首,第 1册第 55頁。(4)夏東元編著《盛宣懷年譜長編》(上册),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 10頁。時李鴻章在湖廣總督任上。(5)《平江盛氏家乘初稿》的主修者盛鍾岐最初雖通過盛金鑑才結識盛康,此後卻一度與之形成了某種商業合作關係。在

香港中文大學“盛宣懷檔案”數據庫中,可檢得盛鍾岐(星杉)與盛康往來書信近 20通,時間集中在光緒十年下半年,因與本文主旨無關,不多具論。感謝周健提供有關盛檔數據庫的信息。盛檔檢索頁面: https://repository.lib.cuhk.edu.hk/sc/ collection/shengxuanhuai。

在地下,必不甘心。 ”後世皆敬守遺命,是以終明之世,無顯貴者。公生洪武十六年癸亥二月十一日,卒天順二年(1458)戊寅四月初十日,年七十六,葬平湖縣東十九都驚字圩。(1)

文本實際上反映並解決了全公亭盛氏在選擇盛庸爲祖源後在祖先書寫上面臨的多重焦慮:其一,盛林也許是全公亭盛氏早期祖源記憶中,或者盛浩、盛一清、盛德增等族人所修族譜中確立的“始遷祖”,通過賦予他“庸次子”的身份,一方面完成了兩種祖源叙事的整合,另一方面在得到“林”這一名字以及具體的生平細節後,延二公也不再是常州族譜中那種只有行序稱謂、符號式的神主牌祖先。其二,通過構擬入贅故事,全公亭盛氏解決了祖先流寓—定居過程的合法性、即前文所叙“來歷不明”的問題,而入贅在江南族譜關於始遷祖的叙事中相當常見,也可能是全公亭盛氏早期族譜中已確立的主題。其三,通過建構盛庸

“惟思乘間手刃無道,以報先帝”而延二公“終身鬱鬱”“不勝憤恨”的傳説,消解了盛庸在燕軍攻破南京時未選擇殉節所帶來的道德焦慮,完善了祖先的道德人格,這或許也顯示出,與晚明平燕將軍叙事剛剛構造出來之時相比,清人對這一問題的道德立場變得更爲狹窄。最後,通過叙述延二公“不得仕進”(實具有“不仕無道”的意藴)的遺訓,不但進一步强化了盛氏忠良之後的身份意識,還爲本支族人在明代慘淡不顯的科舉成就找到了藉口。

這樣的祖源叙事無論從内容還是形式上,都遠較花墅、龍溪兩支的叙事完善、周全、生動且富有戲劇性,盛林臨終時的感歎“我兄弟均各星散,數十年來一無消息”,也毋寧是譜傳作者渲染“當代史”的修辭手段:隨着“延二公”後裔的發現,作爲忠良之後的三兄弟子孫終究在數百年後實現了團聚合族,慰藉了先祖在天之靈。然而,這樣傳奇式的叙事在常州盛氏這邊却遭到冷遇。儘管盛康參與了平江盛氏一系列宗族建設事業,並爲《平江盛氏家乘初稿》作序,序中且稱“先大夫資政公編輯龍溪家乘時,亦嘗欲遠紹旁搜,特以平燕而上,文獻無徵,蓋餘杭、平江諸乘,向也殆未之見耳。同治九年,康僑寓吴門,始識蘇族兆霖、兆麟、鍾岐等。鍾岐出舊乘以示,乃知……先世平燕公亦出平江……”(2)。然而,如前所述,光緒十九年盛康再度主持重修龍溪族譜,並未采納平江族譜的叙事:未將盛庸先世嫁接到餘杭,未接受對於盛庸父祖事迹的改寫,當然也未將“延二公徙平湖”的叙事加入譜中。與花墅族譜始終無視龍溪盛氏自認延一公後正相雷同,盛康對於全公亭盛氏的攀附雖然在聯宗譜中顯示了一定的寬容,但回到本支内部,却並不打算認真對待,龍溪譜中延二公始終只

(1)《平江盛氏家乘初稿》卷一三《譜傳十一·平江四房平湖全公亭平燕將軍分支》,第 5册第 62—63頁。

(2)盛康《序》,《平江盛氏家乘初稿》,第 1册第 4—5頁。盛鍾岐所藏“舊乘”,據前引盛金鑑譜序,應爲嘉靖盛應期所修舊譜。根據目前掌握的資料,確實無法排除譜中有關於盛庸記載的可能性,但除了盛康這句話,也缺乏肯定其存在的確證。無論如何,即便嘉靖時期的平江族譜已將盛庸放入其某個支系之下,對於其世系位置、祖貫後嗣的記載不可能同於花墅和龍溪族譜,是可以斷言的。

是一個單調的、沉埋在歲月塵埃中的名字(1)。時至當代,靖江盛氏曾在重修族譜時探訪常州花墅,搜集到當地關於盛庸後裔的新版傳説並記載在其族譜中,值得迻録於此:

歷城侯盛庸於永樂元年自殺後,朝廷曾派人追捕其後代;盛庸的三個兒子—延一、延二、延三東躲西藏,疲於逃難,於永樂四年轉輾避至晉陵,藏匿在滆湖邊的一個大楊樹洞内若干時日,逃過一劫。後來,三兄弟失散,延一居龍溪,延二不知去向,延三居花墅。(2)

從對於“滆湖”這一地點的强調來看,這段故事確係出自花墅盛氏,其中對於“延一居龍溪”的承認,與花墅族譜中的冷漠態度已有差别。而顯然,全公亭盛氏作爲“延二公後人”的身份在常州根本就没有流傳開來。另一方面,故事中有關逃難、大楊樹洞、三兄弟失散的生動細節和精準的時間記録,反映了以口碑形式流傳的民間記憶在内容上的豐富、鮮活而層累多變的特點,但若對照前文的文獻分析,亦應看到其局限性。

結 語

族譜中的祖源叙事和遷徙傳説,其可靠性歷來備受質疑。但如論及其“史料價值”,真正的重要之處或許並不在這些記事的“客觀真實性”,而恰恰在於它被生産和傳播的過程。就此而言,以上分析提供了一個案例,它讓人們看到一種祖源叙事的構建背景及其要素組成,以及在一定歷史時空範圍内同姓族譜中傳播、接受、演變完善的過程。透過這一構建和傳播的過程,可進一步觀察相關家族在歷史意識、文化聲譽、現實社會政治利益等方面的觀念與訴求—嚴格來説,應當是作爲家族代言者、族譜生産者的科舉官僚士大夫們,甚至只是少數士大夫個體的觀念與訴求(3)。

毋庸贅言,這種觀念與訴求的整體傾向,是努力彰顯本族先祖在文化和道德上的正面形象,因此攀附名臣賢士的現象司空見慣,這也正是宋明以來對於族譜最常見的批評之詞。

“平燕將軍”叙事的構建則顯示,這種攀附的對象具有特定的時代背景,明代前期的政治空氣不容將盛庸抬到一個先朝忠良的位置上加以表彰與崇敬,入清之後,盛庸的晚節問題可能阻礙盛姓人群對他的追祖(因此即便采用這一敘事也需要增加粉飾和辯護)。恰恰是在

(1)

龍溪族譜中唯一可見采自平江族譜的叙事,是在盛庸譜傳中加入了“祔祀十賢祠”一語,十賢祠正是盛康在蘇州參與的平江盛氏宗族建設活動之一,也是平江族譜扉頁上標示的堂號。《龍溪盛氏宗譜》卷一《世系圖》,第 2册第 8— 9頁;《平江盛氏家乘初稿》卷首盛康《序》,第 1册第 6頁。

(2)盛嵩如主編《靖江盛氏宗譜》卷二《盛氏起源、傳承概貌》,第 113頁。原文中關於年代、地名的小字注解從删。

(3)

錢杭指出,族譜的“生産者”和“消費者”,實際都指向同一群人:“各類讀書人、地主、在職的或退休的官僚、有錢的商人等等(所謂縉紳階層) ”,他們“出於種種目的爲自己‘生産,也由他們自己來‘消費 ”。錢杭《中國宗族史研究入門》,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 141、145頁。

有關建文君臣的正面歷史記憶及各種紀念活動在朝野上下日益發酵,相關的雜史、野史、筆記小説和口頭傳説廣泛傳播的晚明,最可能形成對他的追祖。祖源叙事一旦形成,特别在獲得文本(族譜本身或祖先傳記)記録之後,其地位即不易動摇。常州花墅盛氏晚至乾隆年間才最終修成族譜,但萬曆時期族人行狀中的記述仍限定了修譜時所能采納的祖源叙事。這一叙事後續的傳播與演變、影響範圍的持續擴大,則與花墅、龍溪二族在清代相繼獲得的科舉仕宦成就密切相關。這些成就提升了家族的文化聲望 —如果説在早期,對盛庸的追祖本身有助於爲家族增光,則此時家族的文化成就反過來提高了其祖源叙事的權威性和“含金量”,使得更多的盛姓人群傾向於接納或攀附這種叙事。盛金鑑的例子提醒我們,在相對抽象的文化價值之外,族譜的編修者或宗族的建構者選擇哪種流行的祖源叙事,也往往與個體的社會政治利益訴求密切相關。

最後需要坦承的是,本文主要圍繞族譜文本作史學分析,雖然不可避免地涉及到諸如宗族建構、收族、聯宗等話題,但限於視角與篇幅,對於區域社會史領域的諸多經典問題並未充分觸及。例如,族譜所反映的家族組織的實際形態、内部權力結構及其歷史演變過程如何?家族組織在區域社會、地方政治中發揮着怎樣的作用?怎樣透過族譜的記載認識明

(1)

清時代地方社會的演進或説“結構過程”?文中利用的族譜資料雖然出自江南,但目前完成的工作並非立足於江南區域來思考、回答這些問題。因此嚴格來説,與前賢利用族譜資料完成的研究多少有異,本文並不是一項區域社會史研究,這在將來的工作中當然需要加以推進。而另一方面,從文本出發,關注和分析族譜文獻本身,既是史學研究的根基性工作,更是展開其他專題研究的基礎和前提,或許還可以獲得某些超越區域視角的“一般性”認識。當然,要實現這一點,仍需要進一步積累研究個案、拓寬研究視野。

(本文作者爲復旦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1)國内學者關於區域史研究“結構過程”的討論,較早見於劉志偉《地域社會與文化的結構過程 —珠江三角洲研究的歷史學與人類學對話》,《歷史研究》,2003年第 1期。近年則由趙世瑜進一步闡發爲“不同區域歷史研究共同的核心概念之一”,見趙世瑜《歷史人類學的旨趣》,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 79—9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