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书写与美国内战老兵身份的塑造(1865—1881)

2023-04-17 15:07
外国问题研究 2023年4期
关键词:内战平民老兵

罗 超

(1.闽南师范大学 历史地理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2.上海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上海 200444)

美国学术界对“内战老兵”概念的研究采用两种范式。第一种范式源于美国诗人沃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的声明,即“真正的战争永远不会被写进书里”,这一观点被用于解释为何在内战结束后的三十年里没有出现关于内战的伟大文学作品,聚焦时段为1860年代末。第二种范式称为“重聚之路”,认为奴隶制问题在19世纪90年代通过对白人重聚的关注而被隐藏起来。对许多美国人来说,基于南北士兵在昔日战场上的英勇形象,白人老兵在公众印象中已成为镀金时代的社会楷模。在现有的战争文学研究中,有学者把内战书写置于南方文学史框架中,为南北不平等和弱势群体发声。也有将其按地域划分,意在解释南方文艺复兴的源起;还有将其置于美国战争文学的宏大背景下,凸显此类文学的复杂性,其研究对象涵盖历场战争的老兵及其后代、非亲历战争的平民作家。(1)相关研究主要为:Caroline E. Janney, Remembering the Civil War: Reunion and the Limits of Reconciliation, Chape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13;David W. Blight, Race and Reunion:The Civil War in American Memory, Cambridge: The Harvard University, 2001; James Marten, Sing Not War: The Lives of Union &Confederate Veterans in Gilded Age America, 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11.John A. Casey, New Men: Reconstructing the Image of the Veteran in Late-nineteenth-Century American Literature and Culture,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15; Stephen Cushman, The General’s Civil War: What Their Memoirs Can Teach Us Today, Chape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21.William B. Holberton, Homeward Bound: The Demobilization of the Union &Confededate Armies, 1865—1866, Harrisburg, Pennsylvania: Stackpole Books, 2001; Benjamin Cooper, Veteran Americans: Literature and Citizenship from Revolution to Reconstruction, Amherst: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 2018. Paul A. Cimbala, Veterans North and South: the Transition from Solider to Civilian after the American Civil War, Connecticut: Praeger, 2015.但鲜有在构建内战老兵身份的问题意识下,由点及面地研究参战士兵与军官的战争书写对内战记忆产生的重要作用。

19世纪70年代的经济萧条导致多数内战老兵无力书写或出版小说或回忆录。这一历史状况使“记忆休眠期”(2)Gerald Linderman, Embattled Courage: The Experience of Combat in the American Civil War, New York: Free Press, 1989, pp.266-297.历史学家林德曼将1865年至1880年代前期称为内战老兵记忆的“休眠期”。随着共和党主导的重建方案被抛弃与1873年经济恐慌的来临,内战老兵担忧的不是战争记忆及其声誉,而是日渐艰难的生计。从80年代中期开始,老兵迎来了内战记忆的“复兴期”。的老兵问题研究困难丛生。因此,本文选择几位南北老兵(士兵与军官)所出版的文学作品作为切入点,以窥探老兵在战后初期回归平民生活的艰难历程。通过梳理内战书写的变化,探究白人老兵是如何利用具有男子气概的“公民兵”(3)William. Smith, A Dictionary of Greek and Roman Antiquities, Boston: Little, Brown, and Co. 1859, p.506. 马略放弃了早就难以为继的财产资格限制,规定凡是自愿且符合条件的罗马公民,包括无财产者都可以应募入伍。这样就解决了困扰罗马多年的因符合服役资格者不足而导致的兵源匮乏问题,有利于战斗力的提高。殖民地时期的美利坚人深受罗马公民兵文化的影响。形象,超越《哈珀》等报刊的“受伤战士”(4)James M. Greene, The Soldiers’ Two Bodies: Military Sacrifice and Popular Sovereignty in Revolutionary War Veteran Narratives, Baton Rouge: 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20, pp.208-209. 美国社会将退伍军人视为急需平民照顾的身心残疾者,以此维护平民阶级在独立战争、1812年战争与美墨战争后的社会权威,并将老兵的匮乏、贫穷与虚弱视为荣誉、英勇与正直的体现。预设,为老兵群体构筑一个不被怜悯或受社会责任感胁迫的情感空间,以及老兵如何调用“工匠精神”对美国的社会腐败进行情感抵制,最后分析南北老兵是如何将内战服役视为有别于平民的“例外体验”。

不同于内战记忆史家大卫·布莱特的观点,笔者认为“内战老兵身份”的构建早于南北老兵对战争记忆共同书写的19世纪80年代中期。(5)内战黑人老兵的复员经历也值得探究,但因本文选题所囿,需另文讨论。因内战记忆的商业化或大众化,记忆复兴期在某种程度上对内战老兵身份主体性造成了损害。一方面,内战老兵的战争记忆广为人知,其特殊身份获得部分平民的尊重,另一方面,致使内战老兵与平民的紧张关系加剧。事实上,身份意识在19世纪70年代的逐步形成才是南北老兵走向和解的关键因素。

一、内战前空洞的退伍军人身份

1789年出生的詹姆斯·库珀以非亲历者的平民身份撰写独立战争小说《间谍》(6)《间谍》是美国革命历史小说的代表作品。小说以美国独立战争为背景,成功地刻画了一个名叫哈维·柏契的爱国英雄,他地位低下但机警沉着并富于献身精神。曾经在极端危险的情况下出生入死,为革命军刺探情报,却不计任何报酬。小说中紧张曲折的情节扣人心弦,爱国主义的主题更引人共鸣。,利用爱国英雄的献身精神,创造了一种共同牺牲的民族意识。这种文学浪漫主义叙事逐渐发展成为独立战争的官方记忆:“人民战争”。这类记忆凸显民兵英雄或“人民”的共同牺牲,难以给大陆军士兵留下发声空间。然而,真实的革命老兵日记与回忆录源于悲惨的战俘经历。前战俘们在战事结束后便开始创作“反主流叙事”,这类文本强调他们对国家不忠的反向记忆以及早期美国人同情心的缺乏,尤其是对老兵痛苦及其财产损失和流离失所的无动于衷。需指出的是,当时发行量颇大的玛丽·罗兰森和约翰·道奇的囚禁叙事并非革命老兵撰写的文本,前者是关于一个被印第安人掠走的女士的叙述,后者是一位边境商人遭遇印第安人绑架后的逃亡经历。“冷漠的众人”是描述革命老兵被囚禁在英国战俘船时最常见词汇,在很多老兵看来,战俘之间没有忠诚、互助与兄弟情谊。(7)Andrew Sherburne, Memoirs of Andrew Sherburne: A Pensioner of the Navy of the Revolution, Montana: Kessinger Publishing, 2007, p.19.另一些战俘回忆录则表达出对被家人遗忘或可能遭遇妻子不忠的焦虑。(8)Jesse Lemisch, “Listening to the ‘Inarticulate’: William Widger’s Dream and the Loyalties of American Revolutionary Seamen in British Prisons,” Journal of Social History 3, No.1 (Autumn 1969): p.29.实际上,革命老兵不仅强调自己是红衫军暴行的受害者,同时也对自己成为排斥“常备军”(9)当国家遭受外敌入侵或内部纷争时,英国陆上主要依靠的是民兵、封建式军队和雇佣兵。这一状况直到克伦威尔执政时期才建立起英国第一支常备军。北美殖民者及其独立后的美国民众担心任何常备兵制会导致贵族或国王暴政的发生,并将反抗英国的美利坚武装力量塑造为一支完全不同于英国常备军的人民军队。的美国社会的替罪羊感到悲哀,不愿宣扬罗兰森等平民作家倡导的“美利坚国族意识”。

在创作战争小说的领域,革命老兵一直受平民社会的制约,难以真正表达自我意识。为获平民读者的认可,老兵作者将战争经历转化为文化上的越轨行为。老兵约瑟夫·里特在回忆录中将射击敌人的行为视为一种罪过,努力向上帝寻求救赎。(10)Jay Fliegelman, Prodigals and Pilgrims: The American Revolution against Patriarchal Authority, 1750—1800,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2, p.116.第一届美国最高法院的法官做出革命老兵不能在地方法院对养老金申请问题进行上诉的判决(11)在1792年《残疾养老金法》颁布仅数周后,美国总检察长埃德蒙·伦道夫向宾夕法尼亚州巡回法院请求批准退伍军人威廉·海本的养老金申请。然而,宾夕法尼亚州法院(由最高法院法官组成的巡回法院)拒绝审理申请。最后,国会通过1793年2月28日的法案免除了巡回法院处理老兵养老金申请的职责。详见:海本上诉案(Hayburn’ s Case)。,进一步加剧了平民对革命军人的抵触心态。为迎合社会对革命军人的负面解读,一位老兵竟将自己描述为受“军事狂热”的毒害者,……“革命时期的战俘本质上是一名不合适社会改造的囚犯”。(12)Benjamin Rush, “On the Different Species of Mania,” in The Selected Writing of Benjamin Rush, ed., Dagobert D. Runes, New York: Philosophical Library, 1947, p.215.此外,革命老兵的小说倾向于将战争罪恶与老兵的道德堕落联系起来。马萨诸塞州的亨利·塔夫茨《一个罪犯的自传》(1807年)记录了他作为士兵、小偷、逃兵和骗子的经历。这种模仿欧洲犯罪小说的书写更使平民将革命老兵视为“不受欢迎者”。(13)Henry Tufts, The Autobiography of a Criminal, ed. by Edmund Lester Pearson, New York: Duffield and Company, 1930, p.209.

其次,平民编辑对其小说文本的改写使革命老兵文学丧失了主体性。大卫·佩里是一位革命老兵,因太贫穷,他在1822年将自己的回忆录交给了印刷商,期待获得微不足道的报酬。邦克山的伊斯雷尔·波特从战俘营获释后被迫在伦敦街头乞讨,尽管他的经历引起了编辑的注意,但为迎合畸形的文学市场,编辑删掉了波特在英国遭遇痛苦与贫穷的记述部分。(14)Israel Potter, Life and Remarkable Adventures of Israel R. Potter, New York: Corinth Books, 1962, p.16.在1825年老兵德林去世后,他的手稿被送到编辑阿尔伯特·格林手中,后者认为在出版前,应改写一些叙事真实性存疑的文本内容。(15)Edwin G. Burrows, Forgotten Patriots: The Untold Story of American Prisoners During the Revolutionary War, New York: Basic Books, 2008, p.225.就像同一时期的奴隶叙事,普通老兵在文学中表达的诉求常被平民认为是虚假的,读者更相信格林所改编的故事。换言之,平民介入老兵小说的撰写是为了消除革命老兵记忆对平民社会构成的潜在威胁,不愿承认老兵主张的军事体验的独有性。

1830年出版的老兵约瑟夫·马丁的小说《一个革命士兵的冒险、危险和苦难的叙述》则把军官、民兵、大陆军士兵的身份割裂开来。在小说中,他把作为“剥削者”的军官视为导致士兵苦难的根源,并嘲讽被誉为共和主义化身的普特南将军。马丁对民兵也同样不满,他抱怨道:“事实上,民兵更易提前撤退和动摇战斗决心。”在马丁看来,民兵与军官难以经历大陆军士兵独有的痛苦,“我们在这里服役是基于一种自由选择的契约”。(16)William Huntting Howell, “Starving Memory: Joseph Plumb Martin Un-Tells the Story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 Common-Place, No.2 (January 2010), https://commonplace.online/article/starving-memory/, access on 01-12-2023.直到1832年,美国国会才通过一项新的养老金法案,取消贫困测试,向所有老兵开放申请资格,但对马丁来说太晚了。他小说的最后一页仍在抨击联邦政府是如何渴望革命老兵迅速死去的。(17)Joseph Plumb Martin, Ordinary Courage: The Revolutionary War Adventures of Joseph Plumb Martin, MA: Blackwell, 2008, p.xiii.在马丁看来,无论是标榜“自我牺牲”的军官还是自称不求回报的民兵,这两种形象都无法准确刻画大陆军士兵的复杂情感。老兵约西亚·普里斯特在回忆录中感叹道:“读者难以体验革命士兵的苦难。”(18)Josiah Priest, The Low Dutch Prisoner: Being an Account of the Capture of Frederick Schermerhorn….Albany, New York: E. Williams, 1895, p.5.总之,依靠写作为生的革命老兵难以生存,要么被经济困境压垮,要么放弃作者主体性,以适应诋毁老兵形象的文学市场。(19)Paul Foos, A Short, Off Hand, Killing Affair: Soldiers and Social Conflict During the Mexican-American War, Chapel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2, p.15.

1848年美墨战争爆发,用罗伯特·约翰森的话说,这是一场年轻人和冒险家的战争。(20)Robert Johannsen, To the Halls of the Montezumas: The Mexican War in the American Imaginatio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5, p.25.美墨战争的老兵通常将战争书写作为发泄情感或打发时间的方式。在小说家梅尔维尔看来,这类老兵文学充斥着情绪化的描述,无法保持中立视角,他们的文风总是浮夸的、装腔作势的、机会主义的,更遑论具有战争书写的权威性。(21)Herman Melville, Correspondence, ed. by Lynn Horth, Vol.14, Evanston, IL: North 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93, p.41.同时,便士报和其他形式的大众刊物有助于平民建立对美墨战争的参与感。报纸几乎每天都在报道战斗细节,刚组建的“美联社”也有助于简化战争信息传播的路径,电报的出现更加快了战事信息在后方的传递。(22)Shelley Streeby, American Sensations: Class, Empire, and the Production of Popular Culture,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2, p.39.可以说,美墨战争进一步加剧了平民与参战军人的撕裂,前者认为后者无法获得冷静思考的公民品质。

概言之,美国内战前平民对军人职业的歧视、不同身份的军人之间的相互攻讦、老兵著作的失真性、浪漫主义压制老兵真实情感表达等因素,导致退伍军人难以形成统一的、拥有权势的老兵身份。“老兵”(veteran)一词此时仅反映了士兵的服役时间或技术专长,而非代表一种独特的意识状态或与平民相异的社会认同感的形成。借用越战老兵蒂姆·奥布莱恩(Tim O’Brien)的话讲,早期的老兵作家是一个丧失读者的撰写群体,“住在”一本没有人读的书里。(23)Tim O’Brien, The Things They Carried, New York: Broadway, 1990, p.232.

二、内战老兵身份意识的萌生

内战的结束给美国带来了一系列新的问题,其中包括解散军队以及南北士兵是否能成功地重新融入平民社会。平民担心士兵在经历战斗暴力和军营生活的破坏性影响后,可能无法适应和平时期的生活方式。《国家报》和《纽约先驱报》猜测,归乡士兵可能会主导战后的政治生态,破坏其社会福祉。因而,美国社会将所有的内战军人视为需平民照顾的群体,才能回归战后生活,谓之“受伤战士”(The Wounded Warrior)。直到两位南北老兵的“虚构小说”的出现,才开始突破“受伤战士”的公众印象。

自小说《拉文尔小姐从分裂到忠诚的转变》于1867年出版以来,很多文学评论家们认为老套的浪漫情节削弱了联邦志愿军约翰·福雷斯特对内战的真实描述。但学者们未考虑到的是,故事主人公联邦老兵爱德华·科尔伯恩的从军经历已超越了大卫·布莱尔强调的“浪漫重聚”。(24)1867年,北方老兵福雷斯特撰写了一部小说《拉文尔小姐从分裂到忠诚的转变》,成为浪漫和解文学的开端。然而,一些记忆冲突不仅表明曾浴血奋战的老兵无法容忍这部小说中南北通婚的情节成为现实,并暗示出浪漫重聚文学对于推动民族和解是有限的。当科尔伯恩第一次见到约翰·卡特上校时,后者正在新波士顿(虚构的城镇)组建志愿军团。卡特的男子气概令科尔伯恩着迷。科尔伯恩的母亲因病去世后,他如愿加入了卡特军团。(25)De Forest, Miss Ravenel’s Conversion: From Secession to Loyalty, New York: Harper &Brothers, Publishers, 1867, p.20.约翰·福雷斯特在小说中不厌其烦地提醒读者,卡特是位职业军官。19世纪70年代的读者会视卡特从事一种被社会所抛弃的职业。罗伯特·肯布尔(Robert Kemble)的研究表明,内战前美国人对职业军人充满鄙夷之感,职业军官可能变成贵族阶层,破坏美国的平等传统,军营更是一个恶贯满盈的场所。(26)Charles Kemble, The Image of the Army Officer in America: Background for Current Views, Connectieut: Praeger, 1973, p.51.历史学家特伍德·波尔(Durwood Ball)指出“内战前的美国人还未把职业军人纳入他们的政治和社会意识中”。(27)Durwood Ball, Army Regulars on the Western Frontier 1848—1861, Norman: 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ss, 2001, p.85.福雷斯特在小说中接受了职业军人和公民兵的概念区别,卡特的妻子莉莉·拉文尔认为“丈夫的阵亡是职业军事生活的结果,没有什么比西点军校更能毁灭他的高尚品格,我的孩子不应去那里学习”。卡特也曾意识到,“我不适合组建家庭与从事商业”。(28)De Forest, Miss Ravenel’s Conversion: From Secession to Loyalty, pp.424, 386.在小说的最后一章中,作者告诉我们,“如果科尔伯恩转为职业军人,他只能放弃未来的法律事业,最终因战功成为一位不劳而获的驻外领事”。(29)De Forest, Miss Ravenel’s Conversion: From Secession to Loyalty, pp.467-468.这段话隐显出平民对战斗英雄未来的奢靡生活的恐惧。正如有人告诉科尔伯恩:“印第安人死于文明。许多归乡的士兵也将如此。”(30)De Forest, Miss Ravenel’s Conversion: From Secession to Loyalty, p.437.这里的“文明”一词暗指战后的平民生活形态。但对多数平民读者而言,看到更多的是两类军人的区别依稀尚存,却难以像内战前那样找到明显的界限。

最重要的是,这部小说的故事情节、人物设置与叙事风格开启了美国文学现实主义的先河。福雷斯特对浪漫主义的放弃与其特殊的个人经历有关。伤寒使他的身体在童年十分虚弱,为寻求艺术灵感,他独自前往浪漫之地意大利,福雷斯特写道:“尽管我极力挖掘周围场景的历史价值,尽管我朝拜了无数的经典圣地,但我仍是在美国时的样子,精神力量被身体堵塞,想象力的翅膀像过去一样被折损。”(31)Edmund Wilson, Patriotic Gore: Studies in the Literature of the American Civil War, Veprint, London: W.W. Norton &Company, 1994, p.673.内战期间,福雷斯特给妻子的信中反复强调军队经历是多么的平凡无奇,他写道:“人们对我们的未来漠不关心,没有人知道我们最终会去哪里。”(32)John William De Forest, A Volunteer’s Adventures: A Union Captain’s Record of the Civil War, ed., Baton Rouge: 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96, p.15.在他看来,代表纪律的“士兵”和倡导浪漫的“作家”之间实现共存是绝无可能的。文学家亨利·詹姆斯在1867年6月的《国家》杂志上写道:“小说人物的情感虽不细腻,但能呈现真实的个人经历,它是一部有诸多优点的小说。”(33)Henry James, “Miss Ravenel’s Conversion,” in Peter Rawlings, ed., Americans on Fiction, 1776—1900, Vol.2, London: Routledge, 2002, p.52.7月,文学家威廉·豪威尔斯称赞道:“福雷斯特的小说把士兵作为一种新的文学对象来描写,他是第一个真正艺术地对待战争之人,他笔下的士兵是我们实际了解的、经过战斗磨砺的社会有机体。”(34)William dean Howells, “A Review of Miss Ravenel’s Conversion,” The Atlantic Monthly, July 20, 1867.福雷斯特自始至终都在证明,不论服役性质的差异,如何只有老兵才能书写自己的战争,只有士兵的体验才能转化为读者可靠的个人知识。豪威尔斯在1887年2月《哈珀》杂志的“编辑研究”专栏中写道:“在‘现实主义’被命名前,福雷斯特已是第一位美国的现实主义作家。”(35)William dean Howells, Selected Letters, Vol.3, Boston: Twayne Publishers, 1978, p.196.

学者普遍认为南方平民更能与邦联士兵建立情感联系。然而,南方老兵和平民之间仍存在心理鸿沟,南方老兵作家西德尼·拉尼尔在《虎百合》(Tiger-Lilies)认为行动比旁观造成的痛苦更大,因为前者创造了一种权力幻觉,而这种幻觉最终会被战败的现实击碎。南方老兵不得不摸索一套新的个人叙事,来对战时违背道德规范的行为做出辩解,如破坏财产和夺取他人生命。只有实现平民对士兵的认可,才能消除南方老兵面临的心理困境,这种接纳既要避免提及责任,也要避免被怜悯。文学评论家们难将《虎百合》作为一部内战小说。这部小说的第一卷通常被解释为“19世纪初的德国浪漫主义”的展现,偏远村落“塔尔堡”被喻为不受战火影响的“伊甸园”。(36)William J. Kimball, “Realism in Sidney Lanier’s Tiger-Lilies,” South Atlantic Bulletin, Vol.36, No.2, 1971, pp.17-20.从小说的第二卷开始才是对内战的描述。在这部小说中,对他人之死的漠不关心是南方士兵为应对突然死亡的可怕现实而发展出的一种生存“技能”。拉尼尔在第二卷中探讨了菲利普·斯特林在战俘营中的生存本能。在第三卷中,面对着被烈火吞噬的里士满,获释的斯特林睡在喷泉边,准备作为最后一位内战受害者独自死去。然而,女性朋友的拥抱使斯特林恢复了他在战俘营中失去的主体意识。(37)Sidney Lanier, Tiger-Lilies, A Novel, New York: Hurd and Houghton, 1867, p.185.在结尾时,爱情成为南方士兵回归平民社会的催化剂。拉尼尔似乎希望内战中的共同经历能使南方人在战后团结起来,并试图找到一种纯粹的关爱,以避免“受伤战士”形象中的平民怜悯。

战后初期,内战老兵通过战争书写对“受伤战士”的形象构成了冲击。福雷斯特在小说中努力恢复对“公民兵”的信心,但其叙述也表明,通过四年的战争,自独立战争以来公民兵与职业军人的区别逐渐消失。南方老兵拉尼尔则努力在小说中为老兵找到一个不受怜悯或社会责任感胁迫的情感空间,使平民和老兵能够被纯粹的爱吸引到一起。内战老兵的独有身份意识通过这两部虚构小说得以初现。

三、固守“工匠理想”的战争书写

19世纪70年代的大部分时间里,美国在很大程度上仍是一个农业国家,“工匠精神”通常被视为与土地相连。“工匠”概念在当时包括如律师、商品销售等行业,能使自己获得某种生存能力,以巩固在家乡的社会地位。(38)Judy Hilkey, Character is Capital: Success Manuals and Manhood in Gilded Age America, Chapel Hill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97, p.103.流行杂志上有许多关于老兵从战争中回家耕种的版画,并与19世纪的读者熟知的典故呼应,比如古罗马将军辛辛那提斯在萨宾战争结束后回归恬静的农业生产。(39)Titus Livius, The History of Rome, Book 3, 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s Sons, 1895, p.128.多数老兵追求小规模自主生产模式,渴望重拾入伍前的生活方式,竭力抗拒评论家艾伦·特拉赫特伯格(Alan Trachtenberg)所称的“美国一体化”。(40)Alan Trachtenberg, The Incorporation of America: Culture and Society in the Gilded Age, New York: Hill and Wang, 1982, p.3.艾伦·特拉滕伯格对 19 世纪最后30年的资本主义势力的扩张及其带来的文化变革进行了深入分析。在美国的西进运动、劳工骚乱、新近的城市化和机械化中,美国人赖以生存的理想和观念被重塑,美国社会变得更加结构化,中产阶级根深蒂固,企业精英日渐势力强大。

美国文学家通常认为,前南军骑兵参谋约翰·埃斯滕·库克为摆脱战败的阴影,努力创造出后来被称为“失去的事业”的神话,并被他的侄子托马斯·佩奇继承,创立了“种植园文学流派”。(41)种植园文学是南方所谓高雅文学的主流,现代南方作家们大多抛弃了种植园文学中粉饰南方、矫揉造作这些糟粕,而把它用来探索南方历史和表现南方社会及其以家庭为中心的传统伦理观念,使之成为南方文艺复兴文学成就的核心组成部分。事实上,库克早期的小说对“新南方”(42)Paul M. Gaston, The New South Creed: A Study in Southern Mythmaking, Montgomery: New South Books, 1970, p.23. 新南方的本质就是在采纳北方自由工业生产模式的同时,保存部分的南方传统文化。的想象并不排斥。在小说《盖蒙特的继承人》的开篇中,库克接受了一种观点:北方资本投资带来的经济发展将治愈弗吉尼亚等南方各州的内战创伤,但为防止“新南方”只是对胜利北方的克隆产品,必须重塑地方文化。(43)Stow Persons, The Decline of American Gentility,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3, p.301.

小说主角埃德蒙·卡特雷特在战前只对打猎、骑马和追求女人感兴趣。父母在一次流行病中去世,卡特雷特准备继承自家与叔叔亨利的财产。亨利是个坚定的联邦主义者,他被侄子加入南军的决定激怒,遂修改了遗嘱,只给卡特雷特留下了摇摇欲坠的老宅和40英亩的土地。战争结束后,卡特雷特考虑把财产卖给土地投机者塔格马德,此人是他父亲的前监工。弗兰克·兰斯则是一份虚构的北方报刊《自由之鸟》的记者,为报答内战中的救命之恩,鼓励埃德蒙“速写”内战小说以及开展小规模、多样化的农业耕作。在兰斯的鼓舞下,卡特雷特将庄园发展为埃德蒙公司的总部。(44)John Esten Cooke, The Heir of Gaymount: A Novel, New York: Van Evrie, Horton &Co., 1870, pp.12-35.值得注意的是,阻碍卡特雷特创造“新南方”的关键因素是塔格马德,此人知道战败的南方贵族已无法挽救在战争中失去的财富,原少主人的抵押财产将很快被取消赎回权。这一小说角色类似西部小说中的由“北方背包客”转变而来的贪婪银行家。(45)贫穷的白人角色的共同点:他们是南方文化焦虑的投射对象,其负面形象吸收了与南方社会变革有关的各种关切。在小说的结尾,塔格马德这位土地投机者覆灭了,卡特雷特成了地主绅士。作者似乎想暗示:主导战后重建的北方政客给南方人的经济恢复建议并不符合北方曾宣扬的“工匠理想”。因而,南方老兵只有回到熟悉的世界——内战前的南方。随着奴隶制的消失,被失败耻辱困扰的南方老兵因无法复制北方战前的“工匠理想”,要么像《盖蒙特的继承人》的卡特雷特返回“过去”,要么向现实妥协,冒着在不断扩张的国家商业网中失去南方身份的风险,如备受批评的前邦联将军朗斯特里特。

历史学家、文学评论家总将前联邦中尉阿尔比恩·图尔热视为美国黑人民权的拥护者,但忽视了在小说《无花果和蓟》中,作者试图从超越种族关系的视角来反思北方在重建失败中的责任。作者疾呼读者回归战前的价值观,以便从日益严重的政府腐败和企业贪婪的祸害中拯救国家。(46)他后来的小说《八九不离十》(1888年)也对标准石油公司进行攻击,《基督教社会主义者默维尔·伊士曼》(1890年)则是对19世纪末美国企业资本主义的严厉批评。小说人物马卡姆·丘尔出生于俄亥俄州的东北角,幼年成为孤儿。丘尔遭遇外祖父安德鲁斯的冷漠对待。他结识一些“代理父亲”,丘尔的第三位“代理父亲”波兹·伍德利是一位银行总裁。因伍德利的大力提携,邱尔在内战结束时晋升为将军。如果没有这位“父亲”的援助,他最多能在军团里担任上尉。然而,一种有违男子气概定义的内心焦虑一直困扰着丘尔。随着重建的开始,伍德利认为丘尔会忠实地遵循他的意愿,为T.C.R.公司获得经营章程。(47)鉴于小说的出版日期和对T.C.R.公司丑闻的描述方式,图尔热似乎想到了Crédit Mobilier丑闻(1872—1873)。为了弥补其潜在的损失,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的董事会创建了一个空壳建筑公司,对建筑合同支付的额外虚高费用直接进入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高管的口袋。为证明独立的男子气概,丘尔却投票反对。愤怒的伍德利向媒体透露了丘尔在自己的铁路公司中拥有的股份,并要求这位养子赔偿他的全部投资。丘尔的妻子丽兹去为丈夫求情时,得知化名“伍德森”的巴西尔是马萨诸塞州的一名逃犯,因谋杀自己的工匠师傅而被通缉。在图尔热看来,作为建国之基的“工匠精神”正在被土地投机热扼杀。最终,丽兹挽救了丈夫的政治仕途。(48)Albion W. Tourgée, Figs and Thistles: a Romance of the Western Reserve, New York: Fords, Howard, &Hulbert, 1879, pp.338-353.

在小说中,丘尔这样的联邦老兵在面对企业游说者的诱惑时仍是一个不可撼动的正直之人,捍卫了“工匠共和国”的图景。(49)尽管由联邦军将军转为总统的尤利西斯·格兰特丑闻缠身,或许基于维护联邦军形象的考虑,他在小说中对格兰特的种种政治丑闻保持了奇怪的沉默。随后,小说出版商将这部小说的再版作为老兵总统候选人詹姆斯·加菲尔德的虚构传记进行兜售,并增加了一张插图,显示出加菲尔德身着联邦将军制服,谦卑地接受平民政治权力的衣钵。(50)Kenneth D. Ackerman, Dark Horse: The Surprise Election and Political Murder of President James A. Garfield, Boston: Da Capo Press, 2004,关于加菲尔德的选举情况可参见第5章。推销广告还给这部小说起了一个副标题“典范的美国职业”(51)Chicago Daily Inter-Ocean, 1881, July.21.,从而改变了战前流行的说谎成性、自私冷漠、夸夸其谈的军人绝非体面人士的陈腐观念,将公民的政治权利与内战的服役经历联系起来。

四、“书写创伤”与内战老兵身份的成形

重建结束后,为实现内心的宁静,内战老兵如果不能整理关于战场杀戮的痛苦记忆,就无法怀旧战前的田园生活。然而,战场的创伤性回忆在战前和战后的生活之间树起了一道高墙。从19世纪70年代末开始,普通老兵与退役将军通过书写内战纪实文学,进一步恢复了老兵作者的主体性,形成了内战老兵身份的完整意涵。露丝·莱斯(Ruth Leys)指出:“任何性质的记忆都无法通过‘重演性交流’准确地再现事件经历者的原始经验。”(52)Ruth Leys, Trauma: A Genealogy, 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0, p.305.这一理论允许学者们能够回顾在19世纪70年代末大量出版的战斗文本,以寻找战斗创伤的迹象,审视记忆冲突中的老兵通过各种叙事寻求调和创伤与战后生活的方式,不论军衔的高低,战斗创伤在不同程度上撕裂了作者的世界观(对支配其生活和社区的规范和习俗的概念)。(53)事实上,许多北方老兵在战争结束时对国家的希望是无限的,但当他们看到国家在19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陷入经济动荡并背离他们认为的核心美国价值观时,他们的幻灭感远比昔日的南方对手更强烈。这些包含回忆、素描、个人叙事和虚构小说的纪实文学所提供的叙事结构可能治愈老兵的时间断裂感,使其经历的事情变得有意义。威廉·谢尔曼和山姆·沃特金斯的回忆录试图超越战争的恐怖,完成“心理封闭”。安布罗斯·比尔斯的回忆录则坚持原始事件的“真实恐怖”。

像谢尔曼这样的名人也需小心翼翼地为阅读者塑造完美的自我形象。在漫长的历史中,回忆录体裁常被用来为赋闲的军队领导人对在战争中的战略决策进行辩护。“回忆录”在19世纪前期主要被视为一种上层人士独享的文学体裁,提供了一个行将落幕的伟人参加历史事件的行动快照。(54)James Gilreath, eds., Thomas Jefferson’s Library: A Catalog with the Entries in his Own Oder, Washington, D.C: Library of Congress, 1989, p.33《谢尔曼回忆录》的第一版是19世纪70年代在圣路易斯创作的。与多数军事回忆录一样,时任总司令的谢尔曼关心的是如何提高他在美国军队的声誉。他尤其意在驳斥前南军准将H.V.博因顿的指控:在乔治亚州和南卡罗来纳州的破坏性进军说明谢尔曼无能力与南军正面交战。(55)John F. Marszalek, Sherman: A Soldier’s Passion for Order, Carbondale: 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p.165.该书在1875年由阿普尔顿公司(D. Appleton and Company)出版后就引发争议。《圣路易斯环球民主报》指出,这本回忆录对“对生者和死者不公,将军利用作者身份诽谤他人和抬高自己的事例太多了”。(56)“General Sherman’s Book,” St. Louis Globe-Democrat, October 12, 1875.

内战期间,谢尔曼很喜欢现代战争的破坏性力量,战后却急于在南方人面前表现友好姿态。《回忆录》重申他采取的每一项军事行动都是为了加速内战结束和国家统一。在回忆录中,谢尔曼试图回避各种责任。例如,维持军队补给成为解释士兵“掠食”的最佳借口。谢尔曼的传记作者约翰·马尔萨莱克总结道:“破坏财产比夺取生命要好,特别是当这些生命属于‘朋友’的时候。”(57)William Tecumseh Sherman, Memoirs of General William T. Sherman, Bedford, Massachusetts: Applewood Books, 1875, p.547.内战前,谢尔曼曾在佛罗里达州、南卡罗来纳州和乔治亚州服役,他在内战中遇到的许多南方敌人都是过去的朋友。在谈到“火烧哥伦比亚”这一事件时,谢尔曼说:“许多人认为这场火灾是我军故意策划的。根据我的判断,火灾是从汉普顿将军在撤离时放火烧掉的棉花开始的。”(58)Sherman, Memoirs of General William T. Sherman, p.643.显然,谢尔曼的叙述急于表达一种观点:非他所控的因素应对内战中的悲剧事件负责,这种看法与格兰特在后来的《个人回忆录》中的解读相似,后者强调在人的一生中,只有少数重要事件能由自己决定。(59)Ulysses S. Grant, The Complete Personal Memoirs of Ulysses S. Grant, New York: Charles L. Webster &Company,1886, xxix.《谢尔曼回忆录》表明内战改变了他对自我和世界的看法,这种特征被心理学家罗尼·布尔曼认定为创伤的核心要素。

从属于自传体的个人叙事则是一种较低级的文学体裁,表现作者生活中的幽默或感悟时刻。采用这种体裁的作者社会地位较低,能消除向读者展示权威的公众形象的压力。1881年,沃特金斯在田纳西州报纸《哥伦比亚先驱报》上发表的一系列文章,后由纳什维尔的坎伯兰长老会出版。作者自始至终都在叙述他在田纳西州第1团H连的战友的命运。由于战斗经历挑战了他对勇气、骑士精神和人类生命神圣性的信念,沃特金斯在叙述中试图将内战中经历的事情与战后社区对事件的解释相协调。但这些回忆无法实现对现实生活的调和。他最终发现自我意识已不可逆转地改变了。通过在《艾特奇连》第14章用一系列混杂军事俚语的幽默描写,沃特金斯指出了连队指挥官的无能,接着又嘲笑带领一大群“外国雇佣军”的联邦指挥官,用平淡无奇的语言描述战友的死亡,又用懊悔的口吻谈论“战友抢猪事件”与“孩子间谍案”。(60)Samuel R. Watkins, CO. Aytch: A Side Show of the Big Show, Yardley, Pennsylvania: Enhanced Media Publishing, 2016, pp.171-181.在创伤性的场域中,传统的叙事框架和认识论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挑战。创伤理论家凯茜·卡鲁斯(Cathy Caruth)将受到威胁的叙事结构“明确勾勒为历史或时间的中断”。故而铭刻在沃特金斯记忆中的常常就是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心理学家布尔曼认为,创伤是对个人心理的冲击,也是对特定价值观的冲击。她将“创伤”定义为一个人的指导性思维范式受到严重挑战,并引发其强烈的心理危机。沃特金斯的文字记录加剧了残酷的战场生存规则和温和的生活价值观之间的内在冲突。因此,消除创伤须修复个人心理、价值信仰和周边的人际关系。(61)Ronnie Janoff-Bulman, Shattered Assumptions: Towards a New Psychology of Trauma, New York: The Free Press, 1992, p.51.沃特金斯的小说试图进行高度复杂的心理修复,但最终发现,内战已从各个层面腐蚀了传统的社会规范。因军事逻辑取代了人伦常识,语言表达也被战火污染。这部纪实小说的文学意义在于,内战老兵逐渐意识到战争中经历的事情与平民对这些经历的解释之间存在巨大鸿沟,也许只有南北老兵才能理解内战中发生的一切。这一反思也削弱了邦联老兵与南方社会在战后初期所建立的情感联系,有助于南北老兵在葛底斯堡等战场遗址实现重聚。

联邦老兵比尔斯则正视老兵与平民之间的经验鸿沟,而不是像谢尔曼和沃特金斯试图弥合这种差距。在比尔斯的世界观中,士兵和平民是相互排斥的。人们不需要理解他叙述的创伤性记忆,他虽展示了无尽的苦难和死亡,但拒绝平民进入自己的内心世界。比尔斯更想要揭开战争的真相与本质,而不是获得平民的共鸣或理解。相反,他表现出对战争这股社会变革力量的神秘敬畏,正如承认:“夏伊洛战役对我而言仍是未知仙境。”(62)Ambrose Bierce, What I Saw of Shiloh: The Memories and Experience of Ambrose Bierce during the American Civil War, Scotts Valley, California: CreateSpace Independent Publishing Platform, 2016, p.110.作者不断续写这一事件,补充各种细节,但作为这场战事参与者的他却不愿给夏伊洛战役的整个过程建立逻辑性。他认为退伍军人渴望成为家乡英雄的叙事动机,往往导致他们对事件的解释很不可靠,甚至凭空捏造。正如比尔斯在《魔鬼词典》中以特有的讽刺方式指出,对大多数社会来说,真相是“欲望和表象的巧妙结合”。(63)Ambrose Bierce, The Unbridged Devil’s Dictionary, Athens, Georgia: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2002, p.379.

比尔斯不仅凸显了战争叙事的讽刺性,还提醒读者事件的真相与参与者对事件的解释之间存在差距,从而削弱了平民以第一人称叙述战争的真实性。(64)Michael Schaefer, Just What War is: The Civil War Writings of De Forest and Bierce, Knoxville: The University of Tennessee, 1997, p.84.比尔斯在另一些短篇小说中利用后来称为“意识流”的元素,流露出带有宗教宿命论彩色的“主体意识”。(65)M.E. Grenander, “Ambrose Bierce and Charles Warten Stoddard: Some Unpublished Correspondence,” Huntington Library Quarterly, Vol.23(May 1960), pp.99-102.在他看来,任何试图调和老兵潜意识中战前或战后平民生活与战斗经历的努力不仅是徒劳的,且是致命的。事实上,比尔斯的作品一直在暗示,只有死亡才能填补老兵在叙述战斗经历时有意回避的内容,只有死亡才能让老兵真正“归家”。

谢尔曼、沃特金斯和比尔斯的内战叙事说明,军队服役不再是生活中的一段插曲。这些老兵更希望通过写作来理解使他们在过去和现在的自我之间产生分裂的战争创伤。由于缺乏20世纪的创伤研究所需的专业语言,上述小说倾向借助晦涩的宗教表述来理解这些变化,坚信只有经历过战斗者才能读懂老兵的内心世界。当创伤主体意识到他们对世界的概念与非受创伤者的概念之间的差异时,他们越来越多地将自己与“局外人”区分。(66)Kalí Tal, Worlds of Hurt: Reading the Literatures of Trauma, Cambridge, England: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 p.16. 这种亚群体整合的过程还可能导致传统社会结构的解体。在创伤事件中幸存下来的群体倾向用一种以共同经历为前提的话语体系(独有的参战体验)进行交流,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整合成新的亚社区(内战老兵群体),具有强烈的社会优越感。

自内战结束以来一直在孵化的老兵身份在19世纪80年代初成形。在谢尔曼、沃特金斯和比尔斯的著作中,退役军人的阅读需求和平民读者的叙事期望之间的张力日益加剧。这三位作者各自采取了不同的方法来书写内战,主要取决于创伤程度。创伤相对较轻的谢尔曼创作了一部较传统的战争回忆录,偶尔显示出他不打算与读者分享战争经历的态度。沃特金斯的个人叙事显示了更大程度的战争创伤,文本细节显示的信息可能超出其写作意图,在情绪冲突舒缓后,他仍用传统道德观来解读所经历的事件。比尔斯则是最激进的老兵作家,其叙事沉迷于对战场死亡的幻想。换言之,三位作者都觉得他们经历的内战不只是生活中的“日常事件”,而是形塑内战老兵身份的一种“例外体验”。

结 语

通过梳理老兵战争文学书写的变化,可以发现超越“公民兵”形象的叙事文学是萌生内战老兵身份意识的基础。尽管内战前,美国军人多次参加战争,但囿于“去常备军”这一重要的独立战争遗产,民众对老兵身份的认知在较长时间内十分模糊。直到美国内战结束后,通过美国文学现实主义的创始人福雷斯特的小说,“公民兵”与“职业军人”的界限开始消失。拉尼尔则找到了一个不被平民怜悯或社会责任感胁迫的情感空间,拉开了平民与老兵的心理距离。另一些老兵的小说则调用已被北方社会日渐抛弃的“工匠理想”,来证明老兵群体的道德高尚。对战争创伤的书写则使他们将战斗经历视为“例外体验”。可以说,在1890年的“内战记忆复兴期”出现前,通过不同阶段、形式、风格的内战书写,南北老兵铸造了一种统合的内战老兵身份。如果说内战带来了美国的“自由新生”,那么聚焦集体死亡与战后过渡期的内战老兵文学便开启了美国的“文学新生”,摆脱了长久以来对欧洲浪漫主义的模仿,尤其在豪威尔斯、马克·吐温等文学家的进一步推动下,美国的现实主义文学在19世纪90年代自成一体。(67)Frank Luther Mott, Golden Multitudes: The Story of Best Sellers in the United States, New York: Macmillan, 1947, pp.303-315. 马克·吐温炫耀地列出了一些数字:关于格兰特的回忆录,我们印刷并销售了61万册单行本,平均每册4美元;用了906吨纸;装订时用了35 261张绵羊、山羊和小牛的皮,以及25 1/4英里宽的布。使用了276桶(69 000磅)装订浆,书籍背面的金箔花费了21 639.50美元;41台蒸汽机日夜不停地工作。这本书在14个月前发行,到目前为止,我们已向格兰特夫人支付了两张版税支票:一张是20万美元,另一张是15万美元,还有更多的钱要付给她。受通货膨胀的影响,马克·吐温最终支付给朱莉娅·格兰特的金额最终达到相当于今天的1100万美元。可以说,这份清单就是内战文学市场在19世纪80年代末日趋繁荣的缩影。

还应注意的是,内战书写不仅给南北老兵一种全新的身份意识,也赋予了他们崇高的社会地位。在1869年至1901年可谓是美国历史上的“老兵总统时代”,只有总统格罗弗·克利夫兰未曾在联邦军队中服役,但在19世纪90年代,凭借独特的战争书写遗产,年迈的内战老兵给年轻的中产阶级白人男性的发展道路造成了较大阻碍,这些在内战后逐渐长大的男性从小就通过老兵文学被灌输了“战争造就男人”的观念,他们渴望在战场上证明“战后一代”的男子气概。然而,他们的愿望与老兵内战文学的核心思想相抵牾。内战老兵通过一系列基于现实主义的战争书写,力图证明他们参与了美国历史上最后一场“真正的战争”,从而封堵了战后一代的男子汉之路。(68)Mark C. Carnes, Meanings for Manhood: Construction of Masculinity in Victorian America, Chicago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0.马克·卡恩斯的《美国的男子气概》第三章,分析了企业生活对“自我决定之人”的概念的腐蚀作用。讨论了诸如内战老兵协会等“兄弟会团体”的形成对中产阶级白人男子身份特征的较大冲击。最终,一场争取社会话语权的代际冲突将在20世纪前期愈演愈烈,为美国转向海外扩张与最终卷进第一次世界大战埋下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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