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哲学中的“无条件者”与“诸条件的总体”

2023-05-01 09:03俸军
关键词:理念

俸军

摘 要:“诸条件的总体”和“无条件者”是理念基于纯粹理性的逻辑运用和实在运用的区分而呈现的不同意涵,前者是纯粹理性始于知性知识进行推论的必然结果,后者是纯粹理性自我设定的综合的最高原则。这两层意涵意味着纯粹理性跨越并连接了经验领域与理智领域。“诸条件的总体”在经验领域内既是理性构建知识总体的引导性原则,也是理解“先验幻相”何以产生的关键。“无条件者”,既是“诸条件的总体”何以成为引导性原则的绝对根基,同时也为第二批判中论证自由之实在性提供先验前提。

关键词:诸条件的总体;无条件者;纯粹理性;理念

中图分类号:B516.31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4225(2023)09-0005-09

在《纯粹理性批判》辨证篇中,康德说“理念”包含诸条件的总体、无条件者,并“把诸条件的总体和无条件者当做一切理性概念的共同称号(gemeinschaftlichen Titel)”[1]A324/B380[2]242。诸条件的总体指“直观的综合中的”“有关一个给予的有条件者的诸条件的总体性的概念”[1]A322/B379[2]241;无条件者是使诸条件的总体成为可能的前提条件[1]A322/B379[2]241。这两者是理念的两层不同意涵。康德为何要区分这两层意涵?各自表明什么?它们在康德哲学中会有什么意义?这是本文要阐释的议题。那么,如何阐释这一问题呢?我们知道,康德对纯粹理性批判的一个重点在于考察理性能力、辨析其相应概念运用之差异。诸条件的总体、无条件者的意涵区分正是基于理性能力运用的差异。本文将试图借阐述理性能力及其概念运用的差异,来辨析这两个概念的意涵区分,并力图表明这种区分在康德哲学中的不同意义。

一、缘何区分“无条件者”

与“诸条件的总体”?

康德说,“概念”是一种“知识”,“一种客观的知觉”。“一种客观的知觉”:如果它直接关系到对象并具有个别性,就被称为“直观”(感性直观)①;如果它间接关系到对象,并以多个事物所共有的某种特征为中介,就称为“概念”。“概念”可区分为经验概念和纯粹概念。前者指通过经验感觉而来的,如“红色的”;后者指“就其仅在知性中(而不是在感性的纯粹形象中)有其来源而言,就叫做Notio(思想,概念)”[1]A320/B377[2]240,如知性范畴、先验理念等。纯粹概念的“纯粹”强调这一概念不来自于经验、而由思维先天地直接获得,即它是内在于理性能力的纯粹思维形式。根据作用对象不同,纯粹概念区分为纯粹知性概念和纯粹理性概念。纯粹知性概念是“先天地先于经验并且为经验的目的而被思維的”[1]A310/B366-7[2]235思维形式。一方面,它必定在经验之先被理性先天思维到,即不源自于经验;另一方面,为了经验的目的,即仅用于经验表象以获得其客观认知。纯粹知性概念是关于一个可能的经验性意识即现象的反思之统一性,它“赋予一个判断中的各种不同表象的统一性……赋予一个直观中各种不同表象的单纯综合以统一性”的“机能”或“普遍的方式”[1]A79/B105[2]64。这种反思的统一性使经验知识或对经验对象之规定成为可能。可见,纯粹知性概念之客观实在性的根基在于:它构成一切经验的智性形式,且只有在经验运用中才能获得这种实在性。

如果说纯粹知性概念就其经验对象而言是一种规定性概念,那么纯粹理性概念则是反思性的、被推论出来的概念。“反思性的”指它不指向任何一种对象(经验的或自在的)[3];“被推论出来的”表明它与经验知识相关联,因为理性推论是与经验知识相关的。“一个出自Notio(思想,概念)的超出经验可能性的概念,就是理念或理性的概念。”[1]A320/B377[2]240纯粹知性概念与纯粹理性概念的一致性在于:皆为非经验性的、出自于Notio的纯粹概念。但纯粹理性概念不直接地指向、不运用于经验对象、不构成任何具体经验对象的知识要素,因此它“不会让自己局限于经验之内”[1]A310/B367[2]235。所谓“不会让自己局限于经验之内”:首先,纯粹理性概念自身不来自于、不指向、不运用于具体经验对象、不构成经验知识之要素,但作为统摄原则引导理性将经验知识杂多系统化、总体化;其次,它自身超出一切经验而关涉非经验性存有,它处理的是可能经验的整体或可能经验的经验性综合之整体的问题。对一切经验知识构建而来的知识总体区别于零散的、个别的经验对象知识。理性借纯粹理性概念将一切经验对象知识建构成经验综合整体或知识总体;这个总体超越于一切经验对象知识的总和,因为它是理性以纯粹理性概念为原则统握(Begreifen, comprehension)经验知识、使之具有内在逻辑关联的系统化的科学体系的结果。此时,纯粹理性概念就是“诸条件的总体”。但是,“只有无条件者才使得条件的这个总体成为可能”[1]A322/B379[2]241。也就是说,理性借以能将诸经验知识构建成知识体系的那个纯粹理性概念自身还需有一个更纯粹的前提,这个前提即“无条件者”。所谓“更纯粹的”是指它仅来自于自身、作为某种原则的形式先行于一切其他知识、具有绝对普遍性的最初前提。纯粹理性基于自身内在要求,要将关于对象的具体的个别的经验知识加以体系化、总体化。这个体系化、总体化不源于经验对象自身及其领域,而是出自于纯粹理性本性,因而其体系化的原则也只能来自于理性自身。纯粹(思辨)理性借这个原则通过理性推论活动将杂乱的知识构建起体系化、总体化的知识大厦。但此时,“诸条件的总体”本身是纯粹理性通过从有条件的知识借理性推论而来的结果,因此康德说纯粹理性概念是“被推论出来的概念”[1]A310/B366[2]235。“被推论出来的”表明,诸条件的总体自身还不是绝对无条件的,它还需要更根本、更基础的前提。这个前提是一种绝对整体性、是一切条件之条件、仅以自身为条件,即无条件者。它指向某种超经验性的客体。这一客体的作用仅在于:理性借此来估量和测定理性自身的经验性运用,即对诸经验知识的经验性综合的程度[1]A311/B368[2]235。如果理性对诸经验知识的经验性综合程度越高,越接近这个无条件者,就表明理性自身的经验性运用程度越高。无限接近无条件者是纯粹理性的内在本质要求。无条件者仅作为理性自身经验性运用的一个导向性概念(orientational concept)[3],即让诸条件的总体成为可能、是有条件者经验性综合的根据。

显然,诸条件的总体与无条件者都是纯粹理性概念,或者说前两者是后者的两层不同意涵。这两层意涵是一种逻辑推进关系,无条件者比诸条件的总体更基础性、根源性。那么,这种区分的依据何在呢?这是需要进一步讨论的问题。康德哲学中,概念之间区分及运用,与理性能力的不同运用密切相关。康德将理性的运用区分为“逻辑运用”和“纯粹运用”,这一区分将是我们理解诸条件的总体与无条件者的关键。

二、提出“无条件者”

与“诸条件的总体”的根由

由感性直观和知性范畴所形成的经验知识是零散、无序的。这使得纯粹理性需要应自身内在要求,将这些知识“纳入思维的最高统一性之下”,归摄在“纯粹理性”自身“最高认识能力”之下[1]A298/B355[2]229,使之终止于其自身。此时“纯粹理性”是原则的能力,使知性规则统一于原则之下的能力[1]A302/B359[2]231。“原则”指来自于自身、“以某种原则的形式而先行于其他知识”、“基于单纯思维之上的……包含依照概念的普遍性”[1]A302[2]230,其根源、运用完全不来自于并超越于一切经验,是不凭借任何经验而自身创造的纯粹概念,因而它自身不受制于任何其他知识或原理,是无条件的绝对最终原理[4]。纯粹理性借此“统握”诸知性知识并构建起其系统性和总体性。不过,纯粹理性的这种“统握”是基于和始于有条件的知性知识,“诸条件的总体”只是一种无限接近的理想目標。这意味着这种运用本身还基于某种条件,或者说“诸条件的总体”是在有条件知识的前提下由理性推理而来的结果。按照康德对“原则”的界定,“诸条件的总体”还并不是在绝对普遍意义上的理念意涵,即它自身还须有一个绝对无条件者,作为其成为“统握”诸知性知识之原则的最终或绝对的前提。这个最终或绝对的前提就来自于理性的纯粹运用。康德将纯粹理性在其运用中是否关涉知识内容,区分为两种:逻辑的(或单纯形式的)和实在的(或纯粹的)运用。纯粹理性相应地被区分为两个维度:逻辑的或间接推理的能力、先验的或自身产生概念的能力[1]A299/B356[2]229。

纯粹理性的逻辑或间接推理的能力由其逻辑运用呈现出来。所谓逻辑或间接推理的能力即间接地作出判断的能力,它将一个可能判断的条件归摄到所给定判断的条件之下。间接推理是一种“综合”,将大前提的知识与小前提的条件相结合,形成结论命题中有条件的新知识[5]48。这种综合不仅使结论中的内容被包含在大、小前提中,并且使结论命题结合大、小前提中的内容以形成不同于大、小前提的新内容。此时结论内容已超出两个前提内容,具有了两个前提所没有的新东西。可见,理性推论的特性是超越前提、获得新内容,从既定前提判断中推论到两个前提之外,获得既定前提没有的新内容。纯粹理性自身的超越特性,决定了它借推论可以超出一个概念之外[6]。纯粹理性凭借这种综合而来的超越性,以寻求其推论命题(结论)的普遍条件,大前提中的规则就是在某种条件下的普遍性。“理性推论本身也无非是通过将其条件归摄到一条普遍规则(大前提)之下而来的判断。”[1]A307/B364[2]233不仅如此,纯粹理性据自身内在要求,仍会对这一普遍规则进行相同的考察,以寻求更一般、更普遍的条件,而且只要可能,这种考察会一直进行下去。这就是前溯推论(prosyllgismos),即由诸多同样的理性推理构成的走向条件方向的推论序列。纯粹理性借此寻求诸条件之条件,直至某一条件自身再无其他条件、仅以自身为条件,此时这一条件就成为这个推论序列的最终前提,推论序列就以它为起点开启。这个最终前提成为纯粹理性在逻辑运用中的逻辑准则或特有原理,纯粹理性将有条件的诸知性知识统摄于前者之下,把这些知识构建成具有内在逻辑关联的知识体系。这里理性推论“不是针对直观……而是针对概念和判断的”[1]A306/B363[2]233。即它不关涉直观经验对象,只关涉知性及其判断。理性的逻辑运用在于纯粹理性的统一性,借自身概念(理念)以统握散乱、孤立的知性知识杂多,构建系统化的知识总体。它区别于知性的统一性。

可见,纯粹理性的逻辑运用本身决定了它是一个从有限走向无限的无尽过程。这种运用在经验(知识)领域内是无限的,因为经验(知识)领域内一切皆是有条件的,这个有条件可以延伸到无限。因此,在经验(知识)领域内我们无法达到或实现一个最终前提。这意味着由有条件者走向那个最终前提(条件)的全部推论,就成为纯粹理性逻辑运用的一种任务或问题(aufgegeben, problem)。所谓“任务或问题”,一方面表明,纯粹理性依其本性要求,借其推论从已给定判断中,将知性知识杂多力图归结到最少数或最普遍的条件;另一方面,这个条件仅是纯粹理性所朝向、在经验(知识)领内无法实现的方向和目标。简言之,它是纯粹理性自我设定的理想目的:构建一个全面的、整体的、具有内在逻辑关联的知识总体。这一知识总体就是“诸条件的总体”,即纯粹理性借理性推论、始于有条件者(知识)而走向最终前提(条件)所形成的诸知识之全部条件。它作为任务或问题,“被用来为杂多和特殊的知性运用找到一条原则,并借这条原则用来在那些并未给予的情况下知道这种知性运用并使之连贯起来”[1]A647/B675[2]444。纯粹理性将一切有条件者构成可能的诸条件整体,但这个诸条件整体是被设定的某种可能性。这个可能性,一方面是源于纯粹理性自身内在要求的必然结果;另一方面,就理性推论自身之可能性而言,诸条件的总体在逻辑意义上是一种能够达成的可能性,只要纯粹理性能将理性推论一直继续下去,这个总体就有达到的可能。但是,这个“诸条件的总体”作为纯粹理性的逻辑运用所要找到的原则,一方面是源于纯粹理性自身的主观性逻辑准则,另一方面是通过诸知性知识而被带入到思维之中的,因而它不可避免地与有条件者处于关联之中。它“只是一条日常处理我们知性的储备的主观规律,即通过比较知性的诸概念而把它们的普遍运用归结为尽可能最小的数目”[1]A306/B362[2]232。因而,诸条件的总体不可能对应于任何外在实存对象,也不可能具有规定对象以形成其客观实在知识的运用意义。换句话说,诸条件的总体在经验领域内不可能被完全地实现出来,纯粹理性只能将之作为一种可能性的目的无限地接近;它作为理性的经验性运用的原则,间接性地与经验相关联,即它不关涉任何具体对象的知识,而只关涉这些知识之间的内在逻辑关联。这种与经验的间接性关联表明:诸条件的总体自身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原则性概念,还不是最高前提或最终根据。那么,它自身就必定隐含着一条更高的条件或前提,后者真正彻底地构成纯粹理性的最高原则,以使前者成为纯粹理性逻辑运用的一条准则。

这一更高的条件或前提是什么呢?康德说,“但这条逻辑准则不能以别的方式成为纯粹理性的一条原则,而只能这样来假定:如果有条件者被给予,则整个相互从属的本身是无条件者的条件序列也被给予(即包含在对象及其连接之中)”[1]A307/B364[2]233。也就是说,一个有条件的知性知识本身一旦能够成立,这个知识自身内在地必然蕴含着一个相互从属的条件序列,即知识之间是通过其条件而相互关联的,纯粹理性的逻辑运用就是寻找并建构这种条件序列;不仅如此,这个条件序列本身是无条件的,这个条件序列本身作为一个整体或总体是一个无条件者①。这个无条件者本身既是整个条件序列本身得以成立的绝对前提,也是开启诸条件相互从属形成逻辑关联的绝对的先验前提、基础或起点。它使知性知识的条件序列本身及其条件之间的逻辑关联具有绝对可靠性、完整性。因此,当一个有条件的知识被给予时,也就意味着它必定能指向一个“诸条件的总体”,同时也必定包含着作为“诸条件的总体”之先验前提、基础或起点的“无条件者”。简言之,“无条件者”是有条件的知识得以成立并能够被建构起知识总体的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否则,有条件的知识将会不完整、不可靠。所谓“无条件者”,即绝对地只以自身而不以任何其他外在条件为条件,它是一切条件的绝对条件;绝对地以自身为条件,就表明它内在于自身、不与一切外在经验条件相关,因而是非经验的,进而它本身不能被当作认知对象来把握与规定;相反,它作为理性最高原则是超验的,即超越于一切经验对象,也不运用于任何经验对象,自身不构成经验知识之任何要素,但同时是我们知识能够成立并获得可靠性的绝对前提。并且,无条件者是纯粹理性用作最高原则进行理性推论的纯粹概念,因此,“纯粹理性的这样一条原理显然是综合的”[1]A308/B364[2]233。在逻辑运用中,理性推论是从一个有条件者追溯到另一个有条件者、并追溯条件的条件,因此后者包含有前者,“有条件者与某一个条件分析地相关”[1]A308/B364[2]233,即有条件者之间是互为因果、相互包含的、分析性的逻辑联结关系。在经验领域内,这种关系中“一切皆有条件”决定了理性推论的无限进程,这种进程所走向的总体,还需一个绝对前提来确定其可靠性和完整性。这个绝对前提只能在经验领域之外来确定、而不能在经验领域之内寻求,否则它就不是绝对无条件的。这一绝对前提既然处于经验领域之外,因而就是异质于诸经验条件的新条件,它直接构成有条件的知识序列之绝对前提。它作为最高原则,引导纯粹理性对经验知识做逻辑运用,最终达成一切知识体系的构建。这就是无条件者。在这里,无条件者不是通过逻辑运用被分析性地获得,而是纯粹理性以综合方式直接地给予,以悬设方式来确定。因此无条件者不是分析地与有条件者相关,而是综合性地运用,这就是纯粹理性的实在运用(纯粹的或超验的运用)。在实在运用中,无条件者作为最高原则对纯粹理性发挥了其真正绝对前提的意义。就此而言,无条件者是一种必然存在、具有客观实在性(有效性)。

从逻辑运用转向实在运用,是纯粹理性从间接推理的逻辑能力转向能自身产生概念的先验能力,从“这种形式是逻辑上的,它只是使知性知识相互从属、并使低级规则从属于高级规则”、“只是向已给予的知识提供某种形式的从属的能力”[1]A305/B362[2]232,转向为达成自身要求而创造纯粹概念的先验能力,由此纯粹理性提出了理念。纯粹理性必定要将这一概念与有条件者相区别,用一种特殊的规定性来进行思维,并给予某些先天综合命题提供材料[1]A308/B365[2]234。而且,纯粹理性的逻辑运用与实在运用存在着逻辑递进关系,即实在运用为逻辑运用提供一种绝对的先验原则。那么,如何来理解这两种运用中相应的两个概念的转换关系?“无条件者”只是作为一种逻辑上的规范、将诸知识条件上升到纯粹理性要求的最高可能的统一性,还是将这种无限制的完备性设定在某种实在对象之中?[1]A309/B366[2]234简言之,无条件者只是一种统握性原则,还是它也表明某种特殊的实存?这是接下来要讨论的问题。

三、“无条件者”

与“诸条件的总体”之意涵区分

诸条件的总体与无条件者都是纯粹理性概念。在康德文本中,“纯粹理性概念”有两种表述:一是“die Begriffe der reinen Vernunft”,英文译为“concepts of pure reason”,中文译为“纯粹理性的概念”;二是“reine Vernunftbegriffe”,英文译为“pure concepts of reason”,中文译为“纯粹的理性概念”①。康德本人并未严格区分这两种说法。马尔库斯·韦拉塞克教授(Marcus Willaschek)认为,康德文本中这两类术语或说法是不等同的[5]168。“纯粹的理性概念”指一般意义上的理性概念,强调其内容完全独立于感觉材料、完全非经验性,它不来自、也不指向任何具体经验对象。康德称之为一般理念。纯粹的理性概念包括先验理念,以及不是先验理念的其他理性概念。“纯粹理性的概念”强调源于纯粹理性实在运用的意义,意指绝对性,即理念作为先验原则在其根源和运用上的无条件性、超验性。因此,“先验理念”在嚴格意义上更恰当的表达应是“纯粹理性的概念”,强调绝对性、超越性、无条件性。

(一)“诸条件之总体”意涵

理念是“一个必然的理性概念”[1]A327/B383[2]244,这里“必然的”指“理性统一性”,即它是理性构建知识之科学体系所必需的具有必然性的原则。在此意义上它是纯粹理性在其逻辑运用中借理性推论而来,是关涉所有一般条件的无条件之综合统一。康德指出,基于诸表象的三重关系,纯粹理性形成心理学、宇宙论、神学等三类理念,建构成理念体系[5]168-9。它们是“诸条件的总体”。韦拉塞克教授强调,《纯粹理性批判》中关于上述理念体系在严格术语意义上不能被称为“先验理念”,视为纯粹思辨理性的概念或“思辨的概念”更为恰当[5]170。为什么呢?

因为“理念”是“出自Notio(思想,概念)”[1]A320/B377[2]240。“出自”的德文是“aus”。“aus”有“出自于”以及“用……制成”的含义[7]。保罗·盖耶(Paul Guyer)和艾伦·伍德(Allen W.Wood)在《纯粹理性批判》英文版里,将“aus”译成“made up of(由……构成)”②。这里,理念在最初意义上可被理解为由纯粹知性概念构成的或来自于纯粹知性概念的,它基于、始于纯粹知性概念及其知识、并经由理性推论而来,从有条件者(知性知识)进向到条件总体的纯粹概念。因为,“在从被给予的有条件者即现象向无条件者即理念的返溯中,必须借助于范畴。通过把范畴扩展到经验界限之外而给出特殊的超验概念,并以此概念来标识绝对无条件者。”[8]从有条件者(知性概念)到条件总体(理性概念)的过渡就被视为知性概念在理性推论中“制成或构成”理性概念。当然,理念被理解为由纯粹知性概念“制成或构成”,这不意味着它们之间在实质上的等同。这应被理解为:理念是被推出的纯粹概念,即经由理性推论从有条件者过渡到条件总体。在这一过渡中,存在着某种“跳跃性或超越性”,即理性从经验领域扩展、超越至理智领域。纯粹理性在理性推论中借助于范畴及其知识形成专用于纯粹思维(而非认识经验对象)的纯粹概念。可见,理念:一方面,与范畴同属纯粹概念,在根源上皆来自于理性自身,两者之间在理性思维中有某种过渡关系;另一方面,这种过渡是具有“跳跃性或超越性”,进而理念在运用领域、对象及其意义上不同于范畴。

对此,康德在“宇宙论的理念体系”中有进一步论证:“只有知性才会是有可能从中产生出纯粹的和先验的诸概念的东西,理性真正说来根本不会产生任何概念,而顶多只会使知性概念摆脱某个可能经验的那些不可避免的限制,因而会试图使之扩展到超出经验性的东西的边界之外,但又还处于与经验性的东西的连结之中。这种情况之所以发生,是由于理性对一个被给予的有条件者要求在诸条件(知性在这些条件下使一切现象都服从于综合的统一性)方面的绝对的总体性,并由此而使诸范畴成为先验的理念,以便通过把经验性的综合一直延续到无条件者(这是永远不会在经验中、而只会在理念中遇到的)而给这种经验性的综合提供绝对的完备性。理性作这种要求所依据的是这条原理:如果有条件者被给予了,那么它惟一曾由以成为可能的整个条件总和、因而绝对的无条件者也就被给予了。所以首先,先验理念真正说来将只不过是些一直扩展到无条件者的范畴,而且这些先验理念将可以被纳入到一个按照范畴的各项目而被安排好的表中来。”[1]A408-9/B435-6[2]305为何理性“使诸范畴成为先验的理念”?因为,纯粹理性在逻辑运用上要为有条件的知识寻求最终前提(知识总体),这源于纯粹理性内在要求,但这个前提需凭借诸知性范畴于理性的推理中才能形成。就此而言,理性不会直接地产生概念,而是让知性概念摆脱不可避免的可能经验限制,跳出经验领域而走向或指向理智领域,作为调节性原则作用于经验知识。纯粹理性将纯粹知性概念从其可能经验的约束中摆脱出来,通过要求在诸条件方面的总体性,将其转变成为理念。此时理念被视为“延续到无条件者”的诸范畴,经理性推理“被推论出来的概念”。康德在辩证篇中关于世界理念的演绎,正是基于这样的思路。宇宙论理念即世界概念,是“一切现象的总和”,“只是针对着诸现象中间的无条件者”[1]A419/B446[2]312。世界概念是“诸条件的总体”意义上的理念,即一切可能经验条件的总体,是从有条件的知性知识开始的逻辑推理的必然结果。这里“总和”是以各种经验知识要素为条件、基于这些要素的,一切可能经验知识条件要素构成这个“总和”。诸条件总和作为总体性概念是非经验的,但由于它是从有条件者推论而来、且运用于经验知识,因此,它并不是绝对、无条件意义上的纯粹理性的概念。康德将这层意义上的世界概念称为基于数学性、以理性回溯推理为目标,使诸现象构成总和的“诸条件的总体”原则。借由“诸条件的总体”,康德揭示了所谓关于“世界”的知识实质上乃是纯粹理性对于诸经验现象认知的推论总体,并非旧形而上学家们所谓世界自身实存及整体的知识。在辨证篇中,康德将自由界定为“在现象中原因的无条件的原因性”[1]A419-20/B447[2]311,即它是一切现象之原因的最初因,一切其他有条件者的绝对前提或起点,也即“诸条件之总体”。此时自由是纯粹理性之逻辑运用的必然结果,是一切经验知识得以成立的不可或缺的逻辑前提(设定),即自由在纯粹思辨领域内是指最初的原因性。简言之,“诸条件之总体”是纯粹理性逻辑运用中进行知识体系建构的调节性原则。

(二)“无条件者”意涵

前述已表明,“诸条件之总体”作为纯粹理性逻辑运用的准则,还需有一个绝对前提。这个绝对前提即“无条件者”。它是纯粹理性的纯然悬设,即不是基于有条件者的理性推论而来,而完全于理性推论之外获取。在此意义上,“无条件者”异质于“诸条件之总体”。这种异质性使得前者成为后者的绝对根基,因而就只能是综合性的。这种综合在纯粹理性的实在运用中实现。纯粹理性由此创造出“无条件者”。可见,“无条件者”不仅是先验的(先于经验但构成经验的根基),还是超验的,即在根源上和运用上都与经验知识绝对无关。此时,“无条件者”作为理念就是纯粹理性的概念或先验理念,表达一种绝对性、超越性、无条件性。同样,“无条件者”自身不是可能的经验对象,绝对地与经验无涉,它在绝对意义上使理念从“纯粹的理性概念”(一般理念)成为“纯粹理性的概念”(先验理念)[5]168。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纯粹理性借实在运用创造出“无条件者”,它为理性的逻辑运用及其准则提供先验根基。这是“无条件者”的第一层理解。第二层需要考虑的可能理解是如下这种情况。康德在讨论宇宙论理念时指出,除了基于数学性的关于一切现象之总和的意涵理解外,還有第二层意涵,即超验的自然概念,是力学性的、指向一切诸实存之物的绝对总体性,针对诸现象存有的统一性,此时这一概念关注于综合完备性自身[1]A418-20/B446-48[2]311-312。它强调作为“无条件者”的绝对的、超验的存有整体性。这就使得我们不得不思考,“无条件者”可能具有指向在经验领域之外一个关于实在性领域的意涵。①同样,“自由”在思辨领域内被理解为一切现象之原因的最初因,而进入《实践理性批判》,“自由”借纯粹实践理性的探讨而确立起其客观实在性或必然有效性。或者说,理念从纯粹思辨理性意义上的悬设性前提进展到了纯粹实践理性意义上具有客观实在性的纯粹概念。②当然,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文本中对于“无条件者”此层意涵以及为何具有这种意涵并未明确展开论述[1]A308-9/B365-6[2]234。因此,这一层理解的可能性还需进一步深入探讨。

四、“诸条件的总体”

与“无条件者”的意义?

阐明了这两个概念区分之后,如何来看待它们的意義?

第一,从前面的论述可以明确,“诸条件的总体”与“无条件者”是对于理性能力不同层面考察的结果。纯粹理性要思维并统握知识建构起知识体系,就必然需要最高原则,这两个概念就是纯粹理性在关于知识体系构建中不同的运用所呈现出来的意义。这种意义,一方面体现在理论或思辨理性领域关于知识总体的构建中的调节性原则及其最高原则的意义;另一方面,这两个概念所呈现出来的最高原则意义,又为在纯粹实践领域内自由概念具有客观有效性论证提供可靠的理论基础和前提。

第二,“诸条件的总体”与“无条件者”尽管作为调节性原则构建起知识总体,但自身并不构成知识的任何部分,并且其自身也不是任何能被认知的对象。因此借由这两个纯粹概念所建构的知识总体仍然是关于经验对象的知识体系,而不是关于任何外在实存自身的知识。因此我们理性不可能把握到任何关于外在实存自身的认知,进而以往思想家们关于灵魂、世界和上帝的实在知识的证明都是不可能的,都只是我们的未经批判的理性引发的“先验幻相”。以往旧形而上学家证明这些对象的知识是从关于事物现象的有限知识推向事物自身的无限知识。③康德指出:这个证明混淆了两个领域,偷换或错误地运用了概念,即不但混淆了经验领域与理智领域的区分,而且将不同的理性能力维度所对应的思维形式(概念)进行错误的运用。正是由于未能意识到纯粹理性存在着运用差异及其概念区分,他们误将纯粹理性借理念构建的知识总体视为上述对象实在知识。但是,理性能力的有限性及其概念形式的考察结果表明:我们不可能直接把握事物自身。

第三,在关于理念是否定意义的还是肯定意义的问题上,由于理念不直接构成知识要素和知识对象,而是旨在界定认知对象、限定经验领域范围,历来学者多对此持否定意义的理解。但从前面分析可以看到,理念不仅具有认识论上的否定意义,还具有超出认识论层面的肯定意义①。因为“诸条件的总体”和“无条件者”在知识总体的建构上发挥了积极的肯定意义,即作为知识的体系性、可靠性的先验前提。此外,理念在“无条件者”意涵上是超出经验认识领域,指向经验对象之外的实存。这意味着对非经验领域的某种肯定,尽管这种肯定不能由理性能力以经验知识的形式加以确认,但理性也无任何根据来否定这种实存性②。

第四,“诸条件的总体”和“无条件者”作为最高原则,意味着它只以自身为前提条件、不以任何外在的其他情况为条件,因为它是自主的、自足的。这就是在纯粹思辨领域中作为现象原因的无条件的原因性,让一切有条件者及其序列得以最终确立的最后根基,即“原因性或自由因”。它是经验(知识)领域内的前提性或基础性概念,此时自由概念就是“诸条件的总体”的意涵、认识论意义上的理解。“无条件者”在绝对的或超验的意义上,形成“超验自由”的意涵,即纯粹理性通过实在运用确立起的纯粹概念。但是,因知识可靠性问题而设定的自由概念,既奠定了这一概念的理论设定的合法性,也为论证“先验自由”的实在性提供了理论基础和突破口。自由概念,将思辨理性领域与实践理性领域勾连起来,构成了纯粹理性的整个大厦的拱顶石[9-10]。可见,“诸条件的总体”和“无条件者”这两种意涵,使“自由”在两个层面上获得确证:一,在纯粹思辨领域,作为“自由因”构成知识可靠根基而获得认识论意义上的确证;二,在纯粹实践领域,通过道德律可以对意志规定根据而获得实践意义上的确证。而且,两种意涵的内在逻辑关联又将自由概念所跨越的两个领域沟联起来。

参考文献:

[1]KANT. Critique of pure reason, 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Paul Guyer and Allen W. Wood[M].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2]康德.《康德:三大批判合集(上)》[M].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3]HOWARD CAYGILL. Blackwell philosopher dictionar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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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赫费.《康德:生平、著作与影响》[M].郑伊倩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34.

[5]MARCUS WILLASCHEK. Kant on the sources of metaphysi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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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邓晓芒.《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句读》(下)[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785.

[7]《郎氏德语大辞典(德德版)》[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118.

[8]黄裕生.《真理与自由-康德哲学的存在论阐释》[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288.

[9]KANT. IMMANUEL. Critique of practical reason, 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Paul Guyer and Allen W. Wood[M].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 5:4.

[10]《康德三大批判合集(下)》[M].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3.

(责任编辑:张晓)

收稿日期:2023-07-24

作者简介:俸 军,男,外国哲学博士,厦门工学院副教授。

①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有时也将感性直观形式即时间和空间称为“概念”,参看“先验感性论”。

①康德哲学中的“无条件者”还有一个层面的意义:一个条件序列有一个绝对的前提和开端,这个绝对的前提和开端是这个条件序列的绝对起点,它本身是绝对无条件的,是无条件者。

①“die Begriffe der reinen Vernunft”,德文版见CPR:A311/B368,A327/B384.英文版(paul Guyer)见p.395及p.402;“reine Vernunftbegriffe”,德文版见CPR:A321/B378.A327/B384.英文版(paul Guyer)见p.399及p.402。在汉译中,这两个概念的翻译并没有完全统一,李秋零老师和邓晓芒老师关于这两个概念的翻译各不相同。李秋零老师版本见《康德著作全集第3卷纯粹理性批判(第二版)》,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40、245、248页;邓晓芒老师版本见《康德:三大批判合集(上)》,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35、241、244页。为方便论述,本文将“die Begriffe der reinen Vernunft”暂统一译为“纯粹理性的概念”,“reine Vernunftbegriffe”暂统一译为“纯粹的理性概念”。

②见Kant, Critique of Pure Reason, 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Paul Guyer and Allen W. Wood,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399.

①这里“无条件者”这种实在性意涵与“物自体”概念是否意涵相似或者有差异,笔者将另外撰文阐述。

②这里,借用了我的导师黄裕生教授在讨论《纯粹理性批判》与《实践理性批判》之间关系的觀点。

③上帝证明还有另外一个进路,即形而上学证明。但形而上学证明本质上也是跨越了两个领域并偷换概念。这个证明首先从单纯概念出发在逻辑理论上推演出上帝概念,但是从上帝概念到上帝存在却是从单纯理论领域跨越到经验实在领域。这种跨越的问题就在于“存在或是(to be, sein)”从前者的单纯逻辑系词直接偷换成了存在系词。而一个逻辑系词要真正成为一个存在系词,就必须以外在经验对象为条件。然而,上帝存在是不可能被人的感性直观到的、不能成为经验对象的。

①由此,《纯粹理性批判》不应单纯地被视为讨论认识论问题的著作,而应被视为开始于、基于认识论问题探讨和解决,同时借此如何超出认识论领域问题并走向超验性领域问题的探讨。

②“理念”是否定性理解还是肯定性理解?笔者有一拙文讨论过。见《康德“Idee(理念)”概念是消极的还是积极的?》,《青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第42卷,总第2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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