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和断言的分野“够A了”与“够A的”形式与功能的分化

2023-05-01 09:03尹夏燕
关键词:形式功能

摘 要:鉴于学界对“够”与形容词组合的这一现象存在争议,本文基于叙述和断言的分野论述“够A了”和“够A的”形式与功能的分化。“够A了”具有动态性,表达叙述功能,通常陈述一个已然的状态,语义上带有比较的意味。叙述着眼于事件发展的脉络,“够A了”充当前景或背景信息,不具有独立的完句性;“够A的”具有静态性,表达断言功能,通常对事物进行评价,表达言者立场。断言作为一种主观判断,可以充分完句。“够A了”和“够A的”体现了信息编码的两种不同方式。

关键词:“够A的”;“够A了”;形式;功能

中图分类号:H109.4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4225(2023)09-0022-08

引  言

学界对“够”与形容词组合这一现象尚存有争议。其论述主要围绕两个方面:其一是从结构主义的视角,围绕“够”的词性语义特征与形容词的准入类型进行了系列研究。其争议主要围绕《现代汉语八百词》中的相关论述展开。《八百词》中认为“够”与形容词组合时,“够”为副词,其既可表达到一定程度,也可表程度高[1]234。例如:

(1)别接了,绳子已经够长了。(*够短) | 你看够宽不够宽?够宽了。(不够宽)

(2)天气够冷的。| 他们已经够忙了,别再给他们加任务了。

《八百词》认为例(1)中“够”表达到一定程度;例(2)则表程度高。当其表程度高时,形容词积极或消极均可,句尾多加“的”或“了”。周小兵[2]对此提出了异议,他认为表达到一定程度时“够”为动词,表程度高时“够”为副词。侯超[3]認为《八百词》中“别接了,绳子已经够长了”中“够”既可表达到一定程度,也可表程度高,“够”兼具动词和副词词性。尚国文[4]认为《八百词》中“够”可带各种形式宾语,唯独不见带形容词宾语用例,他认为“够”排斥形容词为宾语的潜在观点值得商榷,并指出“够”与语气词“的”或“了”结合时其意义和用法上的差别值得关注。温锁林[5]则从“够/不够X”这一构式角度对“够”词性问题进行了论证,认为“够”接何种成分均为判断动词。上述研究主要围绕组合的形式与语义层面,其争议集中于“够”与形容词组合时的词性语义问题。可见,从形式与意义论证“够”的词性问题很容易陷入到循环论证中。其二是从形式与功能层面的论述。沈建华[6]将“够”与形容词的相关结构进行了形式验证,并指出其在重音及句法语用层面的差异。赵志强、陈满华[7]提及了“够A的”和“够A了”话语功能存在差异,前者用于评价,后者陈述已然状态,但并未开展具体论证。上述研究对本文颇有启发。前人研究关注到了“够”与形容词搭配在不同的格式中会产生不同的语义语用功能。基于研究中的争议及相关的研究视角,本文立足更宏观的句法功能层面,从叙述和断言的视角来进一步分析不同格式的分化差异。赵元任先生[8]53-57认为传统句子的叙述、描写和判断对应于动词性、形容词性和名词性谓语,并据谓词作用(the nature of predication)将其分为叙述、对比、肯定。在此基础上,沈家煊先生[9]348-349将其二分为叙述(narration)和肯定(assertion),形式上分别对应“有/了”与“是/的”。笔者认为“够A了”和“够A的”是两种不同的信息编码方式,这也导致了其形式与功能上的分化。下面本文围绕形式表现及功能特征三个层面进行探讨。

一、形式特征的分化

(一)组构成分的分化

1. “够”的词性特征

学界对于“够”词性问题一直持有争议,这是因为“够”与形容词组配时,其语义上有不同的分化。“够A的”中“够”通常表程度高。《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中将“够”列为副词时就以“够A的”为释例[10]462。而“够A了”中“够”的情况相对复杂,语义上兼具达到一定程度和程度高的含义。这是由于汉语缺乏相应的形态,“够”的词性问题由词的句法功能来决定[11]32。表现为汉语中许多兼类词通常是表述功能或句法层面的词性变化[12]。“够A的”与“够A了”在句法层面体现的是断言与叙述的动静之分。而上述句法功能的差异主要由句末语气词的不同所造成。“的”表确信语气,强化断言的信度,具有静态的情状特征,相对应于古代汉语中的“也”,表确认的情态功能;“了”则体现时间或程度上的界变性,①相当于古代汉语中的“矣”,表示直陈语气。其中,断言相较于叙述具有强主观性。②“够”以作状语为主,虚化为程度副词,表现为足量的原型义脱落,程度义凸显。其重音通常落于形容词之上[2,6]。现代汉语中与之相似的程度副词还有“怪”和“挺”,结构上“够A的”“挺A的”与“怪A的”具有平行性。“够”与“挺”“怪”均为程度义,不再具有原型义。而“够A了”句法上表叙述,陈述事件的发展脉络,相对于断言较为客观,此时,“够”仍具有动词词性,具有衡量之意,语义上带有“足量”的原型义,可以受“不”否定,重音位于“够”。③“够”与双音动词“足够”在语义和语用功能上相当,具有主客观评估功能。例如:

(3)老板,您给我的薪水已经够高了,如果我不满足,就不知好歹了。(《嘉诚家族传》)

(4)她当领导,我当推销员,直至觉得脸皮够厚了,胆子够大了,笑容够甜了,便打扮一番,义无反顾地直奔淄川区医院。(《人民日报》,1994)

例(3)中“够”可以对薪水数量进行评估;例(4)“够厚”、“够大”和“够甜”由时间词“直至”标记,反映事物状态由“不够A”达到“足够A”的动态变化,情状上表示一种已然的状态。吕叔湘先生指出当叙述句中动词包含已成的意味时,兼具表态的性质。[13]77当状态变化锚定为结果实现时,其注入了更多言者的认识,整体也趋于性状化。“够”处于动词向副词规约化过程,语义从达到一定程度浮现出程度高。这种程度增量是一种主观性、情态化的语义浮现过程。这个浮现过程主要由语用推导来实现。当某事物已经“够A了”时,可由不过量原则推导出不止达到A,而且还非常A,且在特定的语境中蕴含不能再A了的言外之意。例如:

(5)社会报纸刊登的“社会新闻”已经够多了,行业报还登这些干什么?(《报刊精选》1994-02)

(6)至于我国的彩色微型电视,则多为洋货,价钱就够贵了,一般要2000元左右,因此,甚少有人问津。(《报刊精选》1994-08)

例(5)中“社会新闻”已经够多了,言外之意是太多了,不需要再刊登。例(6)中也可推导出很贵,非常贵的程度高量,造成甚少有人问津的结果。上述例句中“够A了”字面上表“足够A了”,但是由语用推理可得到“太A了”。张谊生先生[14]249认为增量义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程度副词的语法义,而是一种主观性的语用义。这也一定程度说明了侯文提出《八百词》“别接了,绳子已经够长了。”中“够长了”既可表一定程度,也可表程度高,前者锚定的是从短到长的变化过程,即达到一定的长度,这与言者预期相符合;后者是关涉结果,“够A了”浮现程度高的情状义,与言者的预期相偏离。“够”不同的语义特征体现了言者不同的视角和情感。

2. 形容词的分布特征

可进入“够A的”和“够A了”中形容词通常为性质形容词。性质形容词具有量的弥散性特征,具有被不同程度词切割的潜能[15]47。表主观断言“够A的”中“够”为程度副词,对性质形容词定性量化以强化命题的认识立场和情感态度。由于评价行为是一种包含交际意图的言语行为,其命题内容和情感表达是多元的。而形容词的准入很大程度上根据评价主体的交际意图进行选择,其允准条件就相对宽松。从语义色彩层面,形容词既可以是正向形容词,也可以是中性和负向形容词。我们从BCC共检索到“够A的”语料2412条,有效语料共计2115条,其中形容词多达575个。上述客观性状类和主观性状类形容词都可以进入“够A的”。当客观性状类进入时,也表示一种主观认识。例如:

(7)这次请来的“财神”可够大的,待企业满负荷生产后,一年新增利润将近2亿元。(《人民日报》1998-02)

(8)这根木头可够长的,做房梁用不了这么长,锯下的废料,还可以用它做个桌子腿儿。(《中国传统相声大全》)

例(7)和例(8)中“够大的”“够长的”都是对事物属性的主观评判,带有言者的立场表达。“够A了”叙述兼具表态功能,表达达到或高于相应的程度或标准。例如:

(9)但对那些屡禁不止的老问题,发的文件已经够多了。(《人民日报》1994-01)

例(9)中“够多”对文件数量属性值进行客观估量,可以转化为“发文件的数量已经够了”;也可以表定性评价,如“发的文件已经很多了”。沈家煊[16]156将形容词分为“大小”“好坏”和“冷热”三类,指出“够A”表达到一定程度时,只能是“大小”类的“大”类词,这类词纯属是对事物属性的客观描写,可以用度量衡单位对其进行刻画,吕叔湘先生和周小兵也持同样观点。事实上,我们发现也有例外。例如:

(10)喝着喝着二龙想起了哥哥,说:“妈,哥和嫂的房子也够小了,等赶明儿我给他们弄一套单元。”(史铁生《“傻人”的希望》)

例(10)中“够A了”中的形容词为消极维度形容词。但此类语料非常之少,是一种有标记组配。“够A了”中形容词分布和数量远低于“够A的”,BCC语料库中检索有效语料共计684条,其中形容词为184个。这也与叙述和断言两种信息的编码方式有关,断言相对于叙述更具主观性和交互性。叙述侧重于情景编码,在特定的视窗中勾勒事件的发展历程,因此形容词准入更多依赖于叙述情景;而“够A的”则是主观断言,通常发生在即兴的对话体中,是言者的主观认识。这种差异一定程度上体现在形容词的语体色彩上。表主观断言的“够A的”中形容词倾向于口语体或通用语体,书面语体色彩较强的进入受限。例如:

(11)这个姑娘看上去真够漂亮的。

(11a)*这个姑娘看上去真够美丽的。

(12)这城市一天到晚,车来车往,真够喧闹的。

(12a)*这城市一天到晚,车来车往,真够喧嚣的。(上述例子均为自拟)

上述例子比较发现,“够A的”更倾向于口语体类词语。相对于断言,叙述可以编码为相对复杂的信息结构。因此“够A了”受语体限制相对较小。例如:

(13)这年轻女子已经够美丽了,只是这样的美丽怕仍是不够的,她必须被装扮得艳丽迷人,让人只是看上一眼就神魂全失。(小说《典心》)

(14)拥有1500万人口的大开罗,平时已经够喧嚣繁华了。(《人民日报》1998)

可见,不仅是口语体类形容词,且书面语体较强的形容词也可自由进入“够A了”中。这是因为“够A了”通常出现在复句等信息结构中,阐述相关事理,其语体分布不局限于口语体中。

(二)句法特征的分化

1. 副词的共现特征

“够A的”和“够A了”句法功能的不同在于副词共现上也具有相应的分化特征。邵敬敏[17]指出汉语本身虚词非常丰富,尤其是副词和语气词用来表达细腻、精准、丰富、形象的语法意义。由于“够A的”表主观断言,其通常与确证类评注性副词和表强调的判断系词共现,以强化言者对命题的态度和立场;而“够A了”侧重于状态变化过程,由时间来锚定该过程。因此“够A了”多与时间副词共现。为进一步应证上述观点,我们随机抽取了CCL中1000条“够”类语料,分离出“够A的”和“够A了”146例。两者的组合共现情况,见下表:

从表可见,出于语言资源的共选(co-selected)偏好,表断言类“够A的”主要与判断系词“是”和确证类评注副词“真”高频共现,以强化肯定的断言功能。而“够A了”通常与表时间副词“已经”、“就”高频共现,表状态变化或实现。可见,形式分布差异与功能分化紧密呼应。从组合类型而言“够A的”还可以与多种副词单独或叠加共现,调节人际交互功能;而“够A了”中副词共现的类型则相对单一,通常局限于时间副词,其中與“已经”和“就”的共现频率就高达86.7%。Lyons[18]曾指出副词负载着说话人对命题的主观评价,传递言者的信念和态度,具有较强的主观性和主观交互性。这也进一步说明,表断言“够A的”和表叙述“够A了”所体现的主观性和交互性存在差异。语料调查发现,“够A的”与确证类副词“真”高频共现,CCL语料库中共检索到“真够A的”多达630余条。“真”具有很强的主观评注功能,本身寄生了多种情态语义特征,总是基于言者亲历的视角来强化断言。例如:

(15)高晓松:“因为她那么小,那么瘦的一个人,叫周咯人呗。”

鲁豫:“你真够损的。但是你和她合作之后觉得她的演技怎么样?”(《鲁豫有约》)

例(15)中“真”修饰“够A的”更彰显言者立场。此外,除了与副词共现之外,表强调的判断系词“是”与“的”共现是典型的断言标记。吕叔湘先生指出“是……的”具有判断句功能,以加重语势。[13]366例如:

(16)“能够在第一盘的第一个接发球局就破发,我真是够幸运的。”许特勒赛后兴奋地说。(新华社新闻报道,2001-09)

例(16)中“是”与“的”共现形成判断句,同时由“真”强化断言。上述副词及判断系词与“够A的”共现都不同程度体现了断言的主观情态特征。而“够A了”与“就”“已经”共现表事物状态变化。例如:

(17)我国农业基础薄弱,受自然条件制约大,种田的效益又连连降低,农民已经够难了。(《人民日报》,1993-05)

例(17)“够A了”由时间副词“已经”标注,表明情状的已然实现,同时隐含状态的变化。可见,“够A的”和“够A了”与不同副词的共现偏好也应证了断言和叙述的静动之分、主客观之别的分化特征。

2. 完句性特征

从句法环境而言,现实性和非现实性是一对情态范畴,主要表达命题的状态,情态与时间有着密切的联系。“够A的”是对当下进行断言。通常不出现在未然的将来时中。例如:

(18)*他以后真够牛的。(自拟)

例(18)中出现表将来的时间词时,“够A的”句法上不合格,这是因为断言强调当下性。表“够A了”具有动态性,在时间轴上具有不同的观察视点,既可以是当下,也可以指过去或将来。例如:

(19)我们生活在希望中,希望有一天我们够大了,可以得到遥远的将来给我们储存起来的东西。(《冰心全集(第六卷)》)

(20)听说了这个调令后,有人不理解:你本来是正处级干部,到东-营乡这个副处级单位来当书记就够委曲了,如今反而平级调动回周口店?

例(19)表未然的将来,而例(20)表曾经的过去。可见,“够A了”比“够A的”具有更宽松的句法环境。其次,“够A的”表主观断言,断言总带有言者的信念。而信念也是最不能被自我否定的信息[19]23。因此,“够A的”通常不能用于否定句、条件句、疑问句等非现实情态句中,但可出现在非真性问的反问句中。例如:

(21)“他这点水平还想打我。”

“瞧,他不是够厉害的吗?上次比赛都赢了两局了。”(日常口语语料)

例(21)中“够A的”用于反问句中是由其反问句的信度所决定的。反问句表无疑而问,发话者已持有一定的信念,具有倾向性的结果。而叙述可以被否定,也可以出现在条件句、疑问句等非现实情态句中。例如:

(22)但是检查起来,去年我们贯彻八字宪法还不够全面,全队一千一百七十五亩水稻中就有二百多亩早粳发生稻热病。(《福建日报》,1960-02-15)

例(22)中是否定句。“不”取消了叙述的时间性,也可以用“没”来进行否定,“还不够全面”就是“没有达到全面的程度”。此外,从完句性的角度,主观断言式“够A的”具有独立完句功能,例如:

(23)中国老百姓确实够愚昧的。鲁迅对此有很精到的描写,比如阿Q。(《林思云、马悲鸣对话中国近代史》)

(24)妻子总说他偏袒,儿子在作文中也说:“作为作家,父亲是聪明的;作为父亲,他可真够笨的。”(《当代报刊》,1995-04)

例(23)、(24)中“够A的”省略前后信息,表义仍是自足的。因为断言不需要以对象事物的任何条件为限制,只要做出一个判断,就尽到了自己的义务,所以断言性就可以充分完句。[19]247对于叙述句而言,叙述需要依照事件自身的发展需要,“结果性”是其完句的条件。

二、功能的分化

(一)“够A的”的主观断言和立场表达功能

断言和叙述是两种不同的信息编码方式。功能语法认为,语言表达形式的多样性源自交际中不同的功能需求,不同需求之间的互相竞争塑造了语言的结构形式。[20]3“够A的”在句法功能上侧重于主观断言,断言是一种表达评价的言语行为。从信息传播过程而言,断言在交际互动无时无刻都在发生,实施评价的言语行为。相对于叙述而言,断言是说话者使用特定语言形式实施的言语行为,对事物或事物特定性质的或部分做出判断。[19]238因此,断言没有过程性,是一种静态事件(static event),重在表达言者的认识,是对事物的性质和状态的认识,具有较强的主观性。形式上“够A的”还可受“我说”等引语形式进行标记。例如:

(25)傍晚的时候,正在画着画着,忽然听见远处吆喝羊的声音,很长,很有特色,吆喝吆喝,我说真够运气的,一会儿羊就从那地下山坡上来了,就进入我的画里头了,我赶紧给画上了。(电视栏目《著名油画家——王益鹏》)

例(25)中“我说”作为引述的元语用法,增强自我的主观认识。同时,立场表达是一种社会交际行为,以直接或间接断言来获得评价。例如:

(26)经理说你真够傻的,给你转就完了,你管别人干吗?《贺大胆进城记》

例(26)通过间接引述实现主观评价。可见,断言最典型的是主观评价功能,而评价是立场表达者对事物或事件特征或特质进行赋值的过程。“够A的”由程度副词“够”对形容词进行定性量化而主观赋值。从程度语义学的視角①,程度是对事物或个体某一属性的量进行测量的抽象表达[21],通常由形容词对事物属性进行刻画,形成指称个体到程度的二元关系。“够A的”中A为性质形容词,性质形容词是一种属性值(the value of attribute),通常投射到一个相应的量级区间,该区间起讫刻度模糊且范围广[22]。程度副词“够”对性质形容词的属性值加以定性量化,并获得相应的等级值(Grade Value),并反映事物的性质程度。例如:

(27)张成不能总不喘气呀,他一喘气这么一闻,嗯?这味儿够香的。(《中国传统相声大全》)

例(27)中性质形容词“香”具有等级性,表香味的属性值,可以通过程度副词加以定性量化切割成不同的等级值,例如“有点香”“很香”“够香”“挺香”“太香”等形成不同等级值的程度集合。定性量化是将事物属性性状化,在性状化过程往往带有主体的视角和情感,表达言者的主观评价。崔希亮[23]指出程度副词根据主观性和客观性的显隐,具有表主观评价和客观叙述之分,现代汉语中的“很”“非常”“比较”侧重于客观描写或刻画某种状态,而“够”“怪”“挺”“甚”“好”等程度副词,则具有比较强的主观性,表达言者的主观立场。“够”属于主观类副词,“够A的”通常做谓语,具有表述性功能,而定语具有描述性功能,因此做定语时受限。此外,“够A的”具有很强的人际交互功能,一方面断言主体是对事物或事件做出相应的价值判断;另一方面,形容词作为情感级阶(affective scale),体现言者的情感和态度。“够A的”还可以通过评注性副词的共现来调节不同的情感需求和态度,并实现价值判断等一系列评价行为。例如:

(28)石钢:在河西路和天津湾角口处,有一个汽车轮胎就被陷在污水井里,车拐弯的时候很有可能被陷在里面也是很大的安全隐患吧。

采访者:“这位石先生可真够细心的,也提醒您经过这些地方时,留点神!希望相关部门,赶紧想办法,消除这些安全隐患!”(电话采访《财经世界》2009-11)

(29)张玉银回答:“去年一场也没演。”

高严同志说:“一场没演也收费,这真够典型的!”他指着表格对同来的同志说“农民负担这么重,什么名目都要钱,农民怎么能有积极性?”(《人民日报》,1993-06)

例(28)是一种正面评价,言者与听者形成了正同盟关系。“够A的”与评注性副词“可”共现,形成一种超预期表达。其中“可”起到强调语气,传递言者的意料之情[1]334。例(29)中言者虽不认同对方的行为,使用模棱语“典型”来弱化反同盟关系,却又不失讽刺意味。其中评注性副词“真”具有非常强的主观性,起到强化信度的功能。从合作原则的层面,言语行为越间接,语言表达就越委婉,这就产生了“言外之意”。可见,“够A的”的评价立场表达是多元的,既可以建立正同盟关系,也可以建立反同盟关系,这与其形容词的选择和评注副词的共现具有密切的关系。

(二)“够A了”叙述表态与评估功能

“够A了”叙述兼具表态,具有动态性,表达主客观评估功能。其中,叙述具有过程性的,以时间为主线,形成一个具有结果性的完整事件。叙事语篇研究认为叙述当前故事前线的语言成分是前景(foreground)信息,前景成分构成语篇脉络主干结构,与之相对的是背景信息[19]247。“够A了”从客观估量到主观表态演变,其主观化因素主要有两个方面,其一是观察视角的转变,“够A了”既可以表状态由“不够A”到“够A”从有到无的动态变化过程,言者察觉到量的动态变化,并对此是否达到程度进行定量评估;同时,“够A了”也可以表状态实现的结果,呈现一种已然状态。由于锚定结果比锚定过程更为省力,这也就使得客观叙述转变为主观表态,此时加入言者的主观推测,浮现程度义。吕叔湘先生[13]59曾指出动作和状态相关,兼具叙述和表态两种功能。表态是一种主观情态,是叙述和肯定的叠加态。当“够A了”侧重状态结果的呈现时,就带有一定的主观情态,成为一种主观评估,认为某事物已经达到某种程度,隐含情理或事理上不能再增量或减量。同时,认知视角的转变也影响信息编码的形式。“夠A了”从前景句转变为背景句,多出现在转折、因果、递进复句中。例如:

(30)我们这代人错过的机遇已经够多了,不能再错过当前发展经济的大好机遇,否则将抱撼终身。(《报刊精选》1994-06)

(31)坐火车已经够累了,小贩的叫卖声更让你不得安宁。对这众多小贩,乘务员熟视无睹。(《人民日报》2000-01)

例(30)(31)中“够A了”分别出现在因果递进复句和转折递进复句中,充当背景信息,表已然状态义,锚定的是状态实现的结果。这种已然性表达通常隐含言者的反预期性,“够”受语用规约通过语用推理,由足量义引申程度义,由此“够A了”整体获得表程度高的主观情态义和语用义。随着“够A了”情状化,其通常具有后续句来进一步明确指出其增量的结果。①这也说明“够A了”由评估向评价功能转变。这本质上这也是一种主观化的过程。在概念化过程中当为客观具体参照基准时,如物体的长度、高度、深度、速度、响度等,在量度区间里形成一个相对明确的属性值。认知主体通常可以通过触觉、嗅觉、视觉或味觉进行直观观察和感知。而当事物的属性值由具体到抽象转变时,抽象的属性特征很难被认知主体察觉和体验,其参照标准也由客观向主观、具体向模糊转变,“够”无法对其定量评估,就只能转向为定性评估,定性评估更多来自言者的主观推测,这就多少留下了观察者的主观痕迹。由于主观化是一种语义-语用的演变,即意义变得越来越依赖于说话人对命题内容的主观信息和态度。[24]在主观化机制下,“够A了”中“够”的判断和估量功能弱化,由达到一定程度向程度高转变,其功能上由客观评估向主观评价转变,但多少还带有比较意味。

结  语

本文立足叙述和断言两大句法功能,论述了“够”与形容词组合时的不同形式,分别为表断言功能的“够A的”和表叙述功能的“够A了”。首先,“够A的”表示静态的断言行为,通常与表确认义的评注性副词及判断系词共现以强化肯定功能。断言通常不具有言者预设,体现的是现场性和评论性;“够A了”侧重于状态的变化或实现,通常与时间副词相邻共现。叙述通常由前景和背景信息勾勒出带有“结果性”的事件或状态。“够A了”带有一定的预设,通过比较来实现定量或定性评估,表现为结果性和情景性。功能上,“够A的”中“够”作为程度副词,对性质形容词加以定性量化并获得相应的等级值。定性量化是一种主观认识,带有言者的情感和态度,“够A的”具有评价立场表达功能。“够A了”叙述兼具表态功能,主要表定量或定性评估功能。但随着由叙述转向表态,“够A了”主观情状化,语义上由表达到一定的程度浮现程度高义,语用上也由定量和定性评估向定性评价发展。“够A了”和“够A的”体现了信息编码的两种不同的方式,且“够A了”和“够A的”具有认知上的相关性,即“够A的”在“够A了”的已然状态的基础之上进行断言和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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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徐瑛)

收稿日期:2023-07-06

作者简介:尹夏燕,女,浙江绍兴人,讲师,上海外国语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在读博士生。

①关于“了”的界变,参见张黎(2003)。

②为区分“否定”,我们采用“断言”这一术语,与赵先生和沈先生所指的肯定(assertion)一致。

③“够”可接体词性成分、谓词性成分(形容词和动词)及小句,我们标记为“够X”。另文研究发现“够X”中随着X成分由客观向主观、由抽象向具体转变,“够”由“言够”的足量义向“言多”的程度义发展,词性也由动词向程度词跨类延伸,在整个构式家族中具有结构上的平行性和语义浮现的一致性。

①关于程度语义学具体参见罗琼鹏(2016a、2016b、2021)、袁毓林(2022)以及国外学者Cresswell 1976;Kennedy 1999;Kennedy&McNally 2005等。

①张谊生先生(2010)在论述《副词“太”的语义内涵和语用规约及相关构式》一文中谈到了“太Ap”表超量和增量时前景信息和背景信息的凸显度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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