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依旧

2023-05-30 23:46胡子龙
大理文化 2023年3期
关键词:坑塘苞米麻袋

胡子龙

“普建国,如果你还是咱妈的儿子,你给我回来!一刻也别耽搁,马上回来!我在老宅等你!”

天快亮的时候,重新睡过去的普建国老汉,又一回梦见了母亲:年轻三十的母亲背半袋子军粮,一手牵少年的自己,一手牵少年的哥哥,沿红叶掩映的梁冈小路,向大江边追赶队伍去。跟以往每回梦到母亲一样,醒过来,感情湿湿漉漉地,心想再怎么忙,也要找点时间回一趟跑马大山,和哥哥一起去母亲坟前跟母亲说说话了。也巧,九点多钟,服侍老伴吃过药,哥哥普建军,一个比他长四岁的老汉,从六百里外的老家给他打来电话。几个短句,如一串串出膛的子弹,砰砰砰,砰砰砰,声浪差点把他的手机击爆。对他来说,乡下老哥的话差不多就是圣旨,他赶紧通知女儿女婿过来招呼几天他们妈,自己急急忙忙离开月湖城,滚滚热浪中穿州过县三个半小时,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跑马大山腹地的歇马村,也顾不上跟遇到的熟人乡亲多说几句话,又踩着村南直巷的石梯,步步登高奔老宅去。

老伴身体突然变坏,这一年来都在吃药打针,还几次住院,普建国已经一年多没回老家了。时隔一年多重新踏上回乡路,面对车窗外新的景致,他应该亢奋不已。沿途变化实在太大。歇马村变化更大,不但又冒出几十幢别墅式洋楼,还建起了农民文化广场。村庄道路全部硬化,每条路上都安装了太阳能路灯。村边巷口高高矮矮的土厕所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水冲式公厕。去年他回家,走的还是柏油老公路,六百多里路用了快十个小时。而这次,客车跑的是双向四车道高速公路,坐在车里,窗外的景物呈线型飞快向后流淌,眨眨眼就过了这个县,眨眨眼又把另外一个县丢在身后。与高速公路并行的高速铁路,工程也接近收尾,下一次,就可以乘高铁回家了。

但他提不起精神。一路上他都在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让哥哥突然雷霆大怒?哥哥普建军,可是一个修养特好的好老头呢!别说对他这个亲弟弟,就是走路时被石坷垃踢了脚趾,都不会对石头生气,都认定是他普建军不对,不小心叨扰了石头。这样一个好老头,如果不是当弟弟的真出了什么不可原谅的大错,断然不会发那么大的脾气。可绞尽脑汁,还是想不出自己在什么地方做错了。哦,莫非是一年多没回老家看哥哥,没和哥哥一道去母亲父亲坟旁坐坐,才惹哥哥生这样大的气?以前那些年,他每年都要回老家住上一回两回。老兄弟俩一个屋檐下睡觉,一口锅里弄吃,泡一壶老茶一起倒着喝。天气晴好,你前我后,悠然散步在村外山野,风声水响林鸟啁啾中,回忆那些难以忘怀的童年少年旧事……也不对啊,半个多月前通电话时,哥哥还把嘱咐过几遍的话又嘱咐了一遍,说少是夫妻老是伴,对患病的老伴要耐心点细致点。不要惦记老家人,老家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哥哥他身体依然硬朗,不但饮食起居不需要别人照管,还能帮娃儿们做些细活。也不要牵挂父母的坟。在弟媳病愈之前,弟弟对老人的孝心,由他当哥哥的代行了。

认真回忆,哥哥对他发大脾气,还是第一次呢。

随车驰行时,他也曾想电话打回去问个究竟,但很快又打消了念头。他知道,问也白问,电话里哥哥是不会再跟他讲什么的。要讲,已经讲了。想得到答案,非得回到老宅,回到哥哥跟前。

我的老哥哥哟,你这不是在折磨你的弟弟嘛!

离老宅还有二十几级石阶,普建国一眼看见,老宅大门敞开着,好像是为了让他最快地出现在跟前,哥哥把推大门的那一点点时间,也为他节省了,给他打完电话,立即从新居来到老宅,把大门敞开,坐在堂屋里等他。这愈发让他感到事情不简单。他把剩下二十几级石阶丢到身后,大步跃过大门和院子,蹭蹭蹭跃到堂屋前坎子上,气喘吁吁地说:“哥,我回到了!”

哥哥余怒未消,黑着一张脸坐在老式沙发上。因为愤怒,雪白的两撇胡子凛然生威。一双不再炯炯有神却依然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身前桌子上的什么东西。

普建國赶紧顺着哥哥的目光朝桌上看。

桌上,铺着一块红布,红布上面,是一只叠得有棱有角的旧麻袋。

一股电流,瞬间袭遍了普建国全身。这只麻袋,普建国再熟悉不过了。可以说,他和哥哥普建军,就是看着这只麻袋长大,又看着这只麻袋一天天变老的。这只麻袋是他普家的传家宝。母亲在世时,由母亲珍藏保管。母亲去世了,作为母亲最重要的一份遗产,让他们兄弟俩共同继承,并指定由长子普建军负责珍藏保管。虽然,母亲生前,母亲逝后,这只麻袋不轻易摆出来。但年年岁岁,每时每刻,兄弟俩心里都装着——不,是虔诚供奉着这只麻袋。大家子里的其他人,但凡开始知事的,也知道这只麻袋,知道这只麻袋的故事。在他们大家子的情感意识里,这只旧麻袋,是清白廉洁忠诚的象征。

他终于找到了一路苦思冥想而不得的答案:哥哥之所以一清早雷霆大怒,是他普建国的儿子普跃跃出了事,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了!

是的,一定是普跃跃出事,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了。哥哥普建军不会在清白廉洁方面出事,更不会出大事。一个退休快二十年的老头,怎么可能还在清白廉洁方面出大问题?哥哥当基层干部时,其清白廉洁,在跑马大山几十个村寨的干部群众中是有口皆碑的。哥哥的儿女孙辈,都是农民,打工、种庄稼、经营果园或者搞运输,出不了与这个麻袋密切关联的问题。更何况,哥哥这支上的人出了事,断不可能一清早在电话里对他这个当弟弟的风雨雷霆。而他这一支,他对自己和老伴是绝对自信的。女儿和女婿是高中教师,教书先生能出什么廉洁方面的事?孙女是教授,在广州一所大学当系主任,外孙是首都一家国企的中层干部,他俩有廉洁方面的风险。可他俩即便出事,也应该是自己先知道,不可能是偏居大山老家村的哥哥都知道了,自己还蒙在鼓里。整个大家子的人中,只有普跃跃出了大事,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才会出现哥哥几个小时前那个风雨雷暴的电话,才会出现眼前这个场面。普跃跃是大家子里目前唯一从政的人,大学毕业后,一直在跑马大山所属的会山县工作,先是一般职员,后来提拔为科室负责人,然后是副乡长,又然后是乡长乡党委书记副县长,现在是县长,在这个县已经是大权在握。这小子,肯定是随着职位升高,把握不住自己,走上歪路邪路,犯了党纪国法,让他大爹这个老共产党员抓住把柄了!

普建国一身热汗登时变成了冷汗。他浑身颤抖,不敢再看哥哥溅着火星的目光,更不敢再直视桌子上母亲传下来的那只麻袋。

在普建军、普建国两兄弟的感情里,这只麻袋是母亲迎风高举猎猎招展的一面旗帜。

生前逝后,母亲有一个特别的身份:离散红军战士。

母亲是在万里长征路上不幸与队伍离散的。

母亲与红军队伍离散时,身上没有枪,没有弹,甚至没有穿军装,只有一只麻袋,和麻袋里的几十斤军粮。

母亲生前每次给他们讲那段烽火故事,用的不是“我”这个第一人称。她用的是第三人称:史玉芬。就好像史玉芬不是她,是另外一个人。她不是在讲自己,而是在讲另外一个红军战士。

母亲说,史玉芬是在湘西参加红军队伍的。家被国民党军队的炮火毁了,父母死在炮火中,她上山砍柴才幸免于难。史玉芬借着劫后的几堵残墙草草掩埋了双亲,连夜去找红军。红军一个连长听了她的哭诉,二话不说收下她,让她当炊事员。队伍宿营时,她和老班长给战友们做饭。队伍打战时,她和老班长冒着枪林弹雨把做好的饭往阵地上送。队伍拔营行军,老班长背行军锅和菜刀砧板盆子,她一只麻袋背粮。她参加红军第九个月,部队离开了湘西,开始长征。

史玉芬把这只麻袋,从几千里外的湘西一步步背到了滇西北,背到了跑马大山。在跑马大山,她和部队离散了,与这只当时装了几十斤苞米的麻袋,一起留在这片山林里。

在云贵交界处两个月的大迂回作战,国民党中央军被红军甩在了五六百里外。云南龙云部队并不怎么賣力,故而,红军从滇东到滇西北,可以说是轻车快马长驱直入。除了与少数几股地方顽劣真枪真刀干了几下,没发生大的战役。过金沙江时,红军大踏步前进,敌人装模作样地追击。但红军也不敢掉以轻心,还是组织安排了战斗力强的部队,节节设阻,掩护大部队安全渡江。

史玉芬他们那个师,为军团断后;他们那个团,又为后卫师断后;接下去是营为团断后,连为营断后。他们连最后离开阻击阵地,顺水桥河赶往江边渡口。

水桥河与江边渡口,隔着百里跑马大山。

粮食已经吃光。走在两个军团最后面的他们,买不到粮食,连野菜野果也采摘不到。可买的粮食和可采摘的野菜野果,被前面部队买光采摘光了。整个连饿着肚子行军。

就要离开水桥河进入跑马大山时,老班长看见下游十几里处的高坡上,飘起一缕炊烟。炊烟飘起处,隐约可见几座房屋。老班长对连长说,那个村庄坐落偏僻,应该没有部队经过,有可能买到粮食,他去看看。

连长未置可否。部队为过江争分夺秒前行,让老班长一个人去买粮,山大林密,道路不熟,很可能再也回不到部队了。但看着战士们一个个饿得腿痠脚软,又无法开口拒绝老班长的请求。

老班长说:“连长,你放心。部队是往北开的。到了那个村庄,无论能不能买到粮食,我都会以最快速度向北,和连队在前边汇合,一起渡江。”连长答应了。

老班长把行军锅扣到史玉芬背上,从史玉芬肩膀上拿过空麻袋,朝飘起炊烟的方向去。

老班长走出百十步,史玉芬忽然从腰上摘下行军锅,放到一个战士跟前,撩开大步,追上老班长。

老班长没穿军装,史玉芬也没穿军装。被长期围剿,红军频繁转战,军装得不到补充,他们和一些红军战士,只好穿老百姓衣服。他们是穿着老百姓衣服从湘西走到滇西北的。与部队一起行军打仗宿营时,谁也不怀疑他们是红军。现在一老一少单独走在山路上,就像父亲带着女儿在逃荒。

一个半时辰后,两人到了那个村庄。这是个只有四五户人的小村子。走了三家,都没有粮食卖,都说他们已经断粮,每天吃的是红薯藤子和野菜野山药。第四家,见他们手里的光洋,说他家倒是还藏有几升苞米,可以卖给他们。

史玉芬和老班长两块光洋买下了几十斤苞米,背着粮食沿村后山脊上的毛路,向北去。

太阳快落山时,他们来到一个密林洼地边的梁冈上,远远看见前七八里外,有个大村庄。有大村庄就有大路,有大路就意味着要追上队伍了!谁知道,穿行在洼地密林间时,老班长一只脚突然踩空,身子向前倾倒。史玉芬急忙抓住老班长后襟,想拽住老班长。结果……

史玉芬说,他们跌进了一个大石坑里。老班长和粮袋子先摔到了坑底石板上,然后才是史玉芬。有老班长和麻袋为史玉芬挡着,她没有负伤。老班长可就伤大了,胸脯和脑壳硬生生砸在坑底石板上,头骨碎了,胸部也负重伤,鲜血把麻袋和坑底石板染得殷红。她滚到一边石板上坐起,抓住老班长的手:“班长!班长!”

老班长费力地睁开血糊糊的双眼,说:“粮食……同志们……”头一歪牺牲了。

史玉芬抱住老班长悲声大哭。

老班长的遗体在史玉芬怀里渐渐冷硬。老班长牺牲前五个字的一句话,意思很明白,要她想办法带着粮食出去,追上队伍,让同志们吃上饭,吃了饭好行军打仗。她抹一把眼泪,抬眼看了看坑口,然后是坑壁。这是个圆形石坑,起码两丈深,坑口枝叶簇拥,光亮从枝叶缝隙漏下来。坑壁陡直光滑,没有任何可供攀援的东西,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带着这半麻袋粮食上去的。

史玉芬又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又饿又累又急的她,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黑乎乎没一丝光亮。再醒来时,又有光亮从洞口枝叶间透下来。史玉芬想大声呼救,又怕引来敌人。敌人对大队红军不敢怎么样,但遇到零散红军,却是极其凶狠残暴,尤其对女红军。她宁愿和老班长牺牲在这石坑里,也不想遭敌人凌辱。意想不到的是,几线阳光直射洞底时,她忽然看见什么东西在拨动洞口的枝叶,接着,出现一个脑袋,这个脑袋俯在洞口边往下看。

她见那张脸和和善善的,两只眼睛清澈澈的,不像是坏人,赶紧朝上面喊:“大哥,救救我,救我出去!”

枝叶合拢,那张脸不见了。

约莫又过了一个半时辰,洞口的枝叶又一次动了起来。接着,一根粗麻绳往下落。当绳头落到洞底的时候,一个人顺着绳子哧溜溜滑到洞底,立在她跟前。这是个约莫十八九岁的青年男子。

“你们怎么跌到这坑里?”男子问。

史玉芬说:“我是江那边的。我和我爹来这边讨粮。不小心落下来了,我爹他……他……”她说不下去了。

男子盯着史玉芬说:“你们不是江那边的,你们是红军。你的口音,跟前两天往北去的红军,一模一样。”

史玉芬抓住男子的手,恳切地说:“大哥,你说得对,我们是红军。我们红军是为穷人打天下的队伍。我和老班长给队伍买粮,买了粮追赶队伍,不小心落到这坑里。好大哥,请你千万救我出去,我和红军,不忘你的恩情。”

男子说:“我知道,红军是好人,我跟红军一起走了两天,从蚂蚱地走到大江边。如果不是家里有个妈要我养,我也当红军去了。我是打猎的,我来看看坑里是不是掉进了獐子麂子什么的。猎物没掉进,掉进了你们。你等着,我救你上去。”男子说罢,拽住绳子,蹭蹭蹭蹬着洞壁,往上去了。接着,绳子也收回去了。

史玉芬正纳闷怎么又把绳子收了回去,一只大竹筐,穿过枝叶落下来。她这才明白,这个男子是发现他们后,回家拿竹筐麻绳来救她的。竹筐落到坑底,男子在上面喊:“你坐到筐子里,我提你上来。袋子也放上。”

史玉芬解开自己的随身包袱,取出仅有的一件换洗外衣,盖在老班长脸上,把粮袋子放进竹筐里。自己坐在粮袋上,紧紧抓住绳子。

史玉芬又看到了树林、山岭和天空、白云。她行了一个跪谢礼:“大哥,你救了我,就再帮我一回,带我去江边渡口找队伍。”

“你们红军早过江了。昨晚上和今天白天,国军官兵已经顺路追了上去,这下子,只怕江边几十里,能过人的地方,都是国军。”

“那我也要到江邊看个究竟。”

“那好!看在红军是好人的份上,我帮你帮到底。”男子把麻绳和竹筐藏进密叶里,替史玉芬扛上粮袋子,抄大约只有他才认得的小路,带着她到了江边林坡。在离江三四里的一丛阔叶青树后,站住了。

江边,到处是云南军阀龙云的部队,国民党军旗这里扯着一杆子,那里扯着一杆子……

望着滚滚江水和江对岸连绵的大山,红军战士史玉芬腿一软,一屁股坐在草坡上,紧紧抱着半麻袋苞米,哭出满山的云雾。

普建国没有猜错,还真是他儿子普跃跃出大事,犯党纪犯国法了!

普建军把目光从麻袋上收回来,看普建国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绿色手机,打开,熟练地在屏幕上三点戳两划拉,然后直通通地顶到普建国眼前:“你看看你这个儿子,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无法无天了啊!”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小视频。

在普建国的印象里,他哥从来没使用过智能手机。什么手机摄影、手机视频、手机上网、手机QQ、手机微信、手机电子邮件,不懂,也不想学,说伤眼睛。没想到,一年不见,鸟枪换炮,也玩上了智能手机,还玩得溜熟。他赶紧接过手机,点一下屏幕,眼睛一眨也不敢眨,盯着开始播放的视频——

一壁巨大的青灰色石崖。石崖半腰凸出的平台上,八座高矮胖瘦的石峰,构成了惟妙惟肖的“八仙图”。悬崖下,是一岭岭平缓的草山。稀稀落落的山草和这里一株那里一株的青树,在直射的地谷阳光里,低头垂脑病气恹恹。

两个男人,顺一条青沙浅沟走出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一个比中年男人看上去年轻了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跟在身后。

中年男子站住了,回头看着青年男子:“工程的大致情况,就是我刚才跟你讲的这些。这是个大工程啊!你是不是考虑,再给两百万?你已经给了三百万,对你开这样的口我真的很不好意思,但这么大个工程,这两百万你不加,还是拿不下来。”

年轻人几乎想也没再想说:“行!我再加两百万,一共五百万。你给我个账号,等回到有信号的地方,我通知财务,下班前一次性转到你账户上。”

中年人快意地拍了拍青年人的肩膀……

普建国浑身一软,一屁股跌到沙发上。

即便是烧成灰渣,普建国也认得这个开口再要两百万的中年男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一直在内心里欣慰和自豪的儿子,北流河市会山县现任县长普跃跃。那个比普跃跃看上去年轻至少二十岁的男人,普建国不认识,听口音不是本地人。不过,看举止和穿着打扮,再联系他们的对话,应该是一个很有钱的大老板。

这就是说,身为县长的普跃跃,利用手中权力在向这个老板索贿。先是三百万,然后又是两百万,一共五百万……一次就五百万啊,可以想见,他已经腐败堕落到了什么程度!

普建军老汉一脸哀恸地说:“建国,你说这算一回什么事?我老普家可是清白廉洁之家啊!你我做了半辈子官,一直是清清白白,更别说咱妈了……跃跃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叫我老普家的脸,叫咱妈的脸,从今往后朝哪搁!”

普建国浑身上下抖成一瓢水,手机从手里滑落。他仿佛看见,儿子站在法庭被告席上,接受法律的审判……

普建军拿回了手机:“你也别一个劲地抖。光抖,解决不了问题。你是他爹,你更是咱妈的儿子,你得尽快拿个主意。”

普建国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他无力地把腰靠上沙发背,紧紧闭上了眼睛。

普建军将身子朝弟弟挨了挨,说:“建国,你不会忘记,咱妈,管好了你,也管好了我。你我一生,没做过任何对不起党组织对不起乡亲百姓的事。咱妈未走的时候,一再嘱咐你我,要管好自己的儿子姑娘,管好后辈子孙。如今跃跃做出了这种违法乱纪的事情,你我如何向妈交代?”

普建国睁开了眼睛:“我……我……”

普建军急了:“咱妈的在天之灵,望着我,也望着你呢!这回,咱老普家,去世二十几年的咱妈,在歇马村在整个跑马大山肯定是丢脸了,但丢脸也不能丢得太大,你说是吧?”停了停,“你不是想包庇儿子吧?”

普建国“腾”地站了起来。他掏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儿子的电话,大声地喊:“普跃跃,如果你还是我儿子,如果你还认得我是你爹,你给我立即回来!回歇马村咱家老宅来,见我和你大爹!……什么,你在去坑塘坪子的路上,这几天腾不出时间……不行!我告诉你,你就是忙着给玉皇大帝抬轿,也立即给我放下轿子,到歇马村老宅来,见我和你大爹……你少跟我啰嗦!坑塘坪子不也在跑马大山吗?正好,路近,我给你两个小时!两个小时不到,你别认我普建国这个爹,也别认普建军这个大爹了,我们和你断绝关系!”

啪!他往桌子上撂了手机。

普建军老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普建国哭了,他抱住哥哥的肩膀,哭得稀里哗啦:“哥,都怪我!怪我没有管好他!这些年我一直认为,跃跃他做人做得正,做官也做得正,我一直都放心他,为他自豪和骄傲,也就……也就忘记了时常在他跟前敲警钟。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坏的?……他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肯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我过去怎么就没看出一点点迹象?我过去哪怕是早看出一点点迹象,也不会让他瘸脚毛驴滑草坡,走到今天这地步啊,哥!”

“兄弟!”普建国一哭,普建军也哭了,抓住普建国的一只手,“跃跃走到这一步,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我这个当大爹的也有责任,我责任更大!咱妈去世时,可是把她背军粮的麻袋,咱家的传家宝,交给我啊!妈把它交给我保管,我就是妈走后这个大家子的家长。我这个大家子的家长没有尽到责任,让跃跃成了腐败分子,走上了犯罪道路,我对不起咱妈,辜负了咱妈啊!”

母亲与这只麻袋的故事,父亲生前也给他兄弟俩讲过,讲了一回又一回。父亲讲母亲的故事,用的是第二人称:“你们阿妈”。

父亲说,那一个日子,你们阿妈坐在树下,望着下面的江水和江边黑蚂蚁样密密麻麻的敌人,哭了两个时辰,哭肿了眼睛,哭哑了喉咙。

你们阿妈哭的时候,我拄着火铳,站在你们阿妈身旁。

太阳爬到天顶时,我对你们阿妈说:“妹子,天不早了,跟我到我家吧。”是的,我把你们阿妈喊做“妹子”,这以后的好几年里,我都喊你们阿妈“妹子”。

不等你们阿妈说话,我又说:“先到我家躲躲。我家是独家村,方圆十五里再没个村子人户。家里就我和我阿妈。我们那里,半年十个月没人去一回,不会有人查到你的。其他地方,就不好说了。”

你们阿妈抹一把眼泪,跟我回到了清水沟,我和你们奶奶住的石屋。

跟我走进石屋,你们阿妈累得连木墩子都坐不稳,靠墙坐在地上。人累成一堆稀泥,还把那半袋子苞米紧紧抱在胸前。

你们奶奶背开你们阿妈问我,是哪里的女子?我告诉你们奶奶,是前几天从跑马山经过的红军的人,和大队伍走散了。大队伍过江往远处去了,她过不了江,没去处,我带她回家来了。

你们奶奶说,那她就是大陡山你二姨家表妹了,留下她跟我们过。

大陡山在清水沟一百里外的盐水河边。我遇到你们阿妈的前半个月,从那边传信过来,山贼洗劫了大陡山村,家家被烧,户户挨抢,姑娘小媳妇被山贼带走了不少。我赶到大陡山村,你们二姨奶和姨老爹,被山贼打死,女儿下落不明,有的说被山贼抢去贼窝子了,有的说她不屈从山贼,跳村西边岩下的滚猪潭了。

那时候,我跟你们奶奶靠我满山打猎过活,也种石屋周围的几块零星地。那地不是咱家的,咱家那时候没有一寸地。连盖石屋的地皮都不是咱家的,是踏脚村大户许老肥家的。我给许老肥上猎贡,打到大样的猎物好皮好肉归他家,野鸡野兔也每个月往他们家锅里送,雨水季节还要送香蕈木耳,他才允许我们在清水沟盖房打猎,盘那几块零星地。

添了你们阿妈,吃嚼更紧了。那是荒五六月哪,家里粮食就剩下五六升,五六升粮食要接上地里还没点种的瓜豆苞米呢。我撵猎撵得更勤了,出门就是两三天,打到兔子野鸡也不往家里拎,拎到山外街上换成粮。也不是每天都能打到野物。饿饭的人多,撵猎的人也就多,林子里的野物都快被打完了,有时候一天到晚跑十几架山,野兔毛都碰不到一根。麂子、马鹿、野猪和獐子,那更是一个月两个月也难打到一回的大物件。

我和你们奶奶看得出,你们阿妈不准动她麻袋里的苞米。当然,我们也没打过那几十斤苞米的主意。山里人的规矩,进家就是客,我们怎么能要了客人东西?怕耗子咬破麻袋偷吃苞米,我还把我们家剩下的粮食从石缸子里舀起,把你们阿妈的苞米连着麻袋放在石缸底,再压上我们家的粮食,再压上石板。

你们阿妈到我们家后,她除了和你们奶奶赶着季节挖塘点种,还满山坡摘山果,采山毛野菜。你们阿妈在红军队伍里当炊事员时,肯定给红军战友采过很多很多野菜。清水沟的野菜,她十有八九分得清哪些有毒,哪些没有毒;哪些吃起来不好吃,哪些吃起来鲜香。

她还顺着清水沟抓石蚌,捉沙鳅,逮螃蟹。还提着砍刀满松林去破那些开始腐烂的枯松死树,抠树心里白白胖胖的树虫。

日子虽然过的紧,但自从来了你们阿妈,石屋子里多了许多欢快。

转眼过去二十多天。你们阿妈和你们奶奶点下的苞米、南瓜、四季豆,已经长出苗苗。

一天早上,你们阿妈突然给你们奶奶磕一个头,又跪在我跟前磕一个头,说过去的这段时间,国民党军一定从江边撤走了,她要过江去追赶队伍。你们奶奶舍不得她离开,哭了,但还是捞出一升苞米炒了用布袋子装起,挂在你们阿妈身上,然后从石缸里捞出那半麻袋苞米,撂在我肩膀上,吩咐我把你们阿妈送到江那边上了路,才能回来。我背着火铳,扛着苞米,带着你们阿妈到了江边,扎个木筏子过了江,又送出去三十里,才和你们阿妈分手。

等你们阿妈消失在路尽头,我才踏上回家的路。我十几步回一下头,十几步又回一下头。我舍不得你们阿妈离开,我想让你们阿妈在清水沟住长了,喜欢上我,给我做媳妇呢!但你们阿妈是红军队伍的人,我们不能不让她走,不能强迫她。强迫一个女子做自己的媳妇,不是山里人的秉性,更何况这女子是红军的人。回到江边,我不想过江,就在树林子里转。转了两天,第三天早上,在老林子里打到一只花脸猫,准备到江边石滩上剥了烤吃。快走出林子时,听见有女子在江邊哭,声音好熟悉。我急忙奔出林子,看见你们阿妈抱着那半麻袋苞米,蹲在石头上呜呜呜哭。人,比两天前枯瘦了许多。原来,你们阿妈在大山里走迷了方向,转了一个大圈,又转回到江边。

你们阿妈也明白了,红军队伍离开江边已经二十多天,起码走出去了千把里,她一个女子,要追上走出去千把里的队伍,是不可能了。她跟我过了江,又回到咱家石屋子。你们阿妈说,追不到,那就等。队伍离开湘西时,贺龙军团长亲口对乡亲说:红军还会打回来的。从湘西到这里,过镇子过村庄,也都对老百姓说,红军还会回来的。

那半麻袋苞米,又压在了石缸子缸底。

你们阿妈和我们一住就是四年。四年里的每一天,她都向北望几回。

第四年六月里,你们奶奶突然大病。我用打到的猎物换回两副药,煎给你们奶奶吃。你们奶奶的病情不但没减轻,相反日日见重。一天,她拉着你们阿妈的手,说:“姑娘,大妈怕是不行了。你等队伍,等了四五年,也不见队伍回来。大妈掂量,队伍一段时间恐怕回来不了。你哥是诚实人,你也看得出来。你和你哥成个亲,大妈走后,你们相互也有个关照。”

你们阿妈又流泪。把眼泪流了好一阵子,揩干眼泪,对你们奶奶点了点头,说:“大妈,我听你的。”第三天,我和你们阿妈成了亲。

第十一天,你们奶奶去世了。

安葬了你们奶奶,你们阿妈和我心贴心,冷雨热风中把日子一天天往前过。你们阿妈还是没有忘记队伍。你们阿妈带到咱家那半麻袋苞米,让虫子蛀成了粉末。她把成了粉末的苞米倒出来喂鸡,装进去新收的苞米。从那年起,每年苞米收回家晒干,你们阿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粒粒拣最饱满的新苞米,每次拣得比原来还要多,然后以新苞米替陈苞米,藏进缸子。她说,这是用队伍里的银元买的,是军粮,等队伍回来了,要还给队伍。一年年倒出陈苞米,一年年装进新苞米,倒出装进中,普建军你出世了,普建国你也出世了。普建军、普建国你俩慢慢长大了。

当然那时候,普建军你不叫普建军,普建国你也不叫普建国,叫大伢子,叫二伢子。你们阿妈按照湘西老家的习惯,喊你们大伢子二伢子。普建军和普建国,是解放后咱家从清水沟搬到歇马村,你们上学时,你们阿妈给你们取的大名。

“建军”“建国”,多好的大名!你们阿妈这个女红军,每分钟每秒钟,心里都装着队伍哩,装着让咱们翻身过上好日子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哩……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直到太阳快落山,老兄弟俩还是没有等来普跃跃。又打电话,不在服务区。再打电话,还是不在服务区。“他上天了!”普建国躁得头发尖尖炸火星,“就是上了天,也还有卫星信号哩,他躲!他躲!”

下午四点,重孙女娟子从新宅过来,听说两老人连早饭都没吃,赶紧跑回去,热了饭菜给他们送来。兄弟俩肚子里装着火,装着气,没胃口,吃一小点,放了碗筷。

普建军告诉普建国,这段视频,就是娟子拍到的,这个手机也是娟子的。娟子的同桌,家住坑塘坪子。前几天,一心要考美术学院的娟子,课休画八仙过海,同桌看见了,对娟子说,他们坑塘村南边有一座仙人岩,岩半腰八个石峰,构成一副“八仙图”。八个石神仙各姿各情,栩栩如生。娟子就利用放假的机会,跟同桌去了坑塘村,让同桌带到仙人岩下草梁子一丛青树下,写生、拍照片、拍视频。正拍着,两个男人走进她的镜头。娟子一眼认出,走在前头的是她普跃跃爷爷,二太爷爷的儿子。就专门为这个爷爷拍一回,准备给爷爷一个惊喜。拍的时候,把爷爷和另外那个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她当时就大吃一惊:这个当县长的爷爷干吗跟别人要钱,让别人把五百万打到他的账户上?莫非他也在搞腐败,跟电影电视里那些腐败分子一样?她留了个心眼,没惊动下边草沟里向远处走去的县长爷爷,小声喊上靠在树干上看书的同桌,悄悄离开。回到同桌家,也没敢给同桌看,在坑塘村住了一夜,今早天麻花亮就上路,拦一辆车急忙忙赶回歇马村,让太爷爷看。普建军看完视频,立即认定侄儿搞了腐败,而且搞的是大腐败,一下子暴跳如雷。

“他躲!他躲!这个败家子,是想顽抗到底了!”躁怒之中,普建国摔了一个茶杯,又摔了一个茶杯。

“唉——”普建军长叹一声,“光景他是要一条烂泥路走到黑哪!”

“不!他今天,把烂泥路走到头了!”普建国说:“我原本想,他回来跟你我说清楚,然后到县纪委市纪委,把问题交代清楚,把赃款退出来,争取宽大处理。现在看来,指望不上了……哥,事到如今,没更好的办法了。我现在就给纪委打电话,以你我两个老共产党员的名义,实名举报他以权谋私贪污受贿。明天一早我们出去,把这个视频作为证据,交给纪委,交给检察院反贪局。他既然躲我哥俩,那就让纪委和反贪局的人去找他。”

普建军伸手,从普建国手里拿了手机,放回桌子上。“我们还是先别举报。”他说,“反正,坑塘坪子离这也不过五十多里,我让你二侄孙普成子开他的面包车送我们过去。车子能开到离坑塘坪子六七里的火头地。到了火头地,再往坑塘坪子走。那条路我走过好多回,我还记得。我们到坑塘坪子找到他,尽可能说服他去自首。我们带他去自首和纪检反贪局的人来找他,对我们老普家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哥啊!”普建国“咚”地跪到地上,抱住普建军的双腿,嚎啕大哭:“如果不是证据摆着,打死我也不敢相信,跃跃他居然大肆搞腐败,居然成了一个腐败分子!他原本……原本是多好的一个娃啊!”

普建军抚摸着普建国的头。那是一双枯老的手对一头如雪白发的抚摸:“弟啊,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别哭了,哥给你倒水,洗把脸,我们过去找你二侄孙。”

普建国说:“哥,我这张老脸还洗得干净么?我只怕是,要扛着这张脏脸去见咱妈了啊。”

普建军站起来说:“那就不洗。咱们走。咱们走。赶早不赶迟。赶迟了,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事情。跃跃现在是在坎坎上咧,回头一步是还有路走,往前一步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了!”

两兄弟带上那个手机和那只麻袋,匆匆忙忙出门。

顺石梯往下二十幾蹬,从亓二火家老宅墙角左拐,顺横巷穿过村子,就是普成子家拔地新起的别墅式钢混楼。拐弯处,普建国站住了:“哥,咱们还是别走这巷。这巷里人户多,人多,咱没脸皮见村里熟人乡亲。咱们朝上去,走村后松林子里那条小路。”

普建军说:“这个事,村里还没谁知道呢。咱家,眼下也就你我和娟子知道。我嘱咐过娟子,不要跟谁说,跟她爹也先不说。”

普建国说:“人还不知道,可天已经知道了咧,地也已经知道了咧。上面是天,下面是地,中间是熟人乡亲,我脸皮搁哪?”

两人重新走过那二十几蹬石梯,绕过老宅院墙,穿房后老林子向村那头去。到普成子家新居时,天开始黑下。叫开大门,面包车不在,普成子也不在,普成子媳妇抱着他们的小重孙给开的门。

听他们说了来意,普成子媳妇说,普成子一个钟头前开着面包车,到山外去了,送村里到广东打工的五六个小青年去火车站。这下子,正跑在高速公路上呢!

兩兄弟面面相觑。

普成子媳妇是本村姑娘。她猜测两位老人连夜去火头地,一定有急事,就对他们说:“我兄弟也有车,刚买的双排座货车,半个钟头前我见他开着车回家了。我打电话让他把车开过来,送你们去。”

普建军摆了摆手,拉着普建国退出来。大门外,他对普建国说:“咱妈能背着军粮袋子从湘西一步步走到这里,不信她的两个儿子,还走不了从歇马村到坑塘坪子四五十里路。我们走着去!”

普建国点头。

已经见浓的夜黑中,普建军走前,普建国低着脑壳跟在后面,顺公路走过村子,过苦荞地,又过赵家坟,又过大平场。上了太阳坡,是红树子大梁,整个大梁一年四季霞染似的红,夜黑中都感觉得到那红。顺梁子走出四五里,一条三尺宽的细路往松林垭口岔出,通向五里外的麂子洼。岔路口,普建国建议:“哥,反正四五十里路也不够一夜走,先到麂子洼咱妈坟旁坐坐吧。去年清明节压过纸,我就没到妈的坟前跟妈说说话了。”鼻子一酸,哽咽道:“哥,我特想咱妈,特想!”

他们父亲1964年修建青山水库引水渠道时,隧道塌方牺牲,一同牺牲的还有七名工友。八名民工集体安葬在东洞口落枫坡。被追认为烈士后,政府在落枫坡建了烈士陵园。父亲的坟,这多年来基本上是由民政部门管理修缮,兄弟俩只是清明节、中元节和春节带子孙们去祭奠。母亲去世时,按照老人家生前意愿,把她安葬在麂子洼那个朝天坑坑口大栎树下老班长的坟旁。老人说,老班长在那里孤零零地躺了这多年,她要去陪老班长,像女儿陪父亲一样。装过军粮的麻袋留给他们两兄弟,留给后辈子孙。部队给打的那张收条,她带去。她到了那边,还要向老班长交账呢!

往麂子洼方向走出几十步,普建国却又站住了:“哥,要不,还是先去找跃跃吧。这会儿去咱妈坟前,咋跟妈开口?开不了口咧!等说服跃跃到纪委自首了,我们再回来跟妈说。”

普建军点点头:“也是。这时候去咱妈坟前,没脸皮。咱妈也要生大气哩!”

他们重新踏上通往坑塘坪子的乡村公路。

路是新修成的水泥路,走起来送脚。可毕竟是快八十岁的老人,走过麂子洼路口,过一条箐,翻一道冈,渐渐地有些走不动了。两人走走歇歇,歇歇走走,歇上半个小时,又走上半个小时。过一个叫冷铺子的村庄,买一瓶包谷酒,几瓶水,二斤糕点。补充了能量,似乎又能走了,一口气走了四十多分钟。可走过这四十多分钟,又开始腰痠腿麻,两腿僵重。往下的路,是走一二十分钟,要歇上小半个钟头;歇上小半个钟头,再走一二十分钟。普建国捏着小腿肚,沮丧地说:“咱哥俩咋说不行就不行了呢?我退休第二年,去百草冈子表姑爹家做客,你我放着车不坐,硬是一鼓作气走完了一百三十里山路。”普建军叹了口气:“兄弟啊,如果不是跃跃出了事,你我哪还是赶着黑夜走四五十里山路的年龄?”

普建国说:“哥,我记得前面湾子里是许家村。到了许家村,看看谁家门口停着车,喊司机出来,出百把块钱,请人家送我们到火头地。”

普建军掏出烟,抽一支凑拢鼻子使劲地闻,然后插回烟盒,装起。“还是慢慢走吧。”他说,“天亮时,怎么也能走到火头地。我就不信两把老骨头这一夜走,唤不醒那背时小子的良知。”

又上路。夜风吹过梁子,有点凉。

“哥,有一点,我想不明白。在党政部门工作了这多年,腐败掉的官员,我认识不少。腐败的案例,我也接触过很多。按常理,跃跃索贿这样大一笔钱,应该找一个隐秘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可他怎么就和那老板到了坑塘坪子那个地方,光天化日下做这肮脏交易,被娟子拍到了?再说,其他那些贪官跟老板索贿,要么以借的名义,要么以朋友相帮的名义。他呢,却是直截了当开口要,让人家再加两百万。莫非他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没有经验?可开口就要几百万,第一次,他有那大个贼胆?几百万啊,我想想都心惊肉跳!”

“我倒是觉得,他们在坑塘坪子那地方做交易,既合情也合理。你从参军就离开跑马大山,出去这么多年了,不知道还记得坑塘坪子不?或许,你根本就不认得那个地方。我倒是透知烂熟。我做青树乡乡长和党委书记的时候,不下十次到过那坪子。兄弟,那地方穷啊!别看三百多家人守着四千多亩耕地,一大片草山,可一面是临江三百米断坎,三面是百丈悬崖,把大个坪子箍得像只桶。这又是只干桶。整个坪子就茶盅子那么粗一小股泉水,人畜饮水都困难。因为严重缺水,发展经济作物是根本不可能的,就连价值稍微高一些的稻谷也无法种。只能在下雨季节,点些苞谷、黄豆、花生。雨水富裕的年景,家家户户粮食收成还不错。碰到干旱年,就严重歉收甚至绝收。坑塘坪子十年有五六年不收啊!但这又是块宝地,四千多亩现有耕地,几千亩草坡也可开垦,如果解决了农田用水,不晓得要出产多少粮食经济。我当乡党委书记时,县乡两级就计划在仙人岩打一个半岩隧道,把北边黑龙箐里几个流量的泉水引到坪子上来,结束坑塘坪子捧着金碗讨饭吃的历史。可一算,需要多大一笔钱!那时候,那大一笔钱,别说乡里县里,就是市里也拿不出。现在不同了。这十多二十年,全县全市全省经济快速发展,拿出这笔钱已经不是难事。我猜测,肯定是政府在坑塘坪子投资了大笔钱,搞一个系统的开发工程。跃跃是县长,工程攥在他手里。那老板看中了他手里的工程,向他行贿。双方实地勘察中,交易就做成了,还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没料到被娟子抓了个现行。”

“哦,这就对了,这就对了……该死的!如果不是遇上娟子去那里拍什么八仙,也不知道他还要在腐败的路上走出去多远。”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

半夜时分,他们到了猫猫地。磅礴向北的跑马大山主脉,在猫猫地一分为三:一脉向东北,断脉处就是坑塘坪子;一脉向正北,迤逦几十里后一低头,跌至香树渡口,也就是著名的红军渡;一脉向西北,龙腾虎跃六七十里,林梁清溪直抵属于邻县的响水河谷地……

两兄弟站住了,目光追着星辉里起伏连绵的西北脉,久久没有收回。普建国拐了拐普建军:“哥,你是不是又看到咱媽了?……我也看到了,咱妈咱爹挑着那半麻袋苞米和咱哥俩,披夜朝响水河去,找队伍哩。”

母亲和父亲用竹筐挑着那半麻袋苞米还有他兄弟俩,翻山越岭连夜赶往响水河找解放军这段故事,他们阿妈讲过很多回,他们阿爹也讲过很多回。其实,就是阿妈阿爹不讲,他们也知道。这个时候,他们兄弟已经到了记事的年龄。

普建国记得,他六岁那年地里麦苗翠茵茵盖地时,已经四天没有回家的阿爹,扛一只半大野猪回到清水沟,把猪丢在屋外,进门就说,在响水河那边摩天岭,刚刚打过一场大仗。就像是从天上突然掉下来的成千上万解放军,在摩天岭布下口袋阵,把惊慌失措向西南国境线逃窜的七八千国民党军放进口袋里,扎起口袋嘴狠打。枪枪炮炮,惊弓之鸟一样的国民党军,死的死,伤的伤,活捉的活捉,投降的投降,一天半时间就稀里哗啦全完蛋。解放军在响水河马街子,开几万人的庆祝大会。他也参加了庆祝大会。会场上红旗一杆杆哗啦啦飘,口号喊得山响,喊的是“共产党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阿妈听得两眼放光,从石缸子里捞出那半麻袋苞米,饭也顾不上吃,要阿爹带着她去响水河马街子找解放军,找共产党。

“解放军肯定就是红军!十五年,咱红军终于打回来了!”阿妈热泪盈眶,说。

阿爹望了望撂在石屋子外的野猪,把插在墙缝里的杀猪刀拿在手,用拇指肚试着刀锋:“这东西再放天把就起臭味了。我得赶着把它宰了,腌在缸子里。明天去吧。”

阿妈眉毛凌然一挑,脸颊也上了火:“你带不带我去?”这是弟兄俩第一次见阿妈对阿爹发大脾气。

“去的,去的,怎么会不去。”阿爹躬下身子捞墙根的磨刀石,慢条斯理地,“但也不忙这半个白天一个晚上。我把猪杀了腌起,明天一早,就带着你和娃去找队伍。……我转了快两个月,好不容易打到个大家伙,不能放臭了,这是咱家的过年菜呢!解放军对我说了,现在解放了,地主老财要被打倒了,穷人开始当家做主了。我打猎,再也不用给许老肥这个恶霸地主上贡了。”

阿妈再不理睬阿爹,把装苞米的麻袋往肩膀上一撂,扛着出门,蹭蹭蹭,几步跃过小河,沿阿爹刚才回来那路,大步向东边梁子去。

阿爹慌了,丢了杀猪刀,追上去拦住阿妈。

“让开!”阿妈大声喊。

“你这是要去哪?”阿爹问。阿妈撞了阿爹一肩膀:“我去响水河马街子找队伍!你不带我去,我自己去!”

阿爹伸手,死死拽住阿妈:“你往那方向走,只怕走到八十岁,也到不了响水河马街子。响水河不在咱家东边,在东北边。我是开了庆祝大会后,绕一个大圈子,绕到咱家东边雾露山倒流箐,才打到这个大家伙,从东边回来的。从咱家去响水河马街子,得爬屋后老漫坡,过宰鬼地,过柏枝树和麂子洼,然后到歇马村对边梁子,顺梁子往北去,再往东北方向去。”

阿妈愣住了,将肩膀上的麻袋挪到手上,紧紧抱着,蹲在地上哭了。

“你不是不知道,我盼队伍回来,盼了十四年零五个月。如今好容易盼回来了,你却让我还要等半个白天和一个夜晚,才带我去找队伍。你说我等得到明天吗?我等不了了啊,他爹!”

阿爹把麻袋子拎了,甩到自己肩膀上:“好了!好了!我这就带你去找队伍!”拉着阿妈重新过了小河,回到石屋前,放下麻袋,将野猪沉进小河深潭里,压上几个石头。然后把阿妈做熟的午饭捏成饭团子,装进口袋。找来挑筐,一个筐里放上装苞米的麻袋和二伢子,另一个筐里放上大伢子和准备路上吃的红薯,锁上门,挑着上路了。

满山遍岭的红叶中,他们走了半个白天和一个夜晚。第二天太阳一竹竿子高时,到了响水河谷凤凰山下一树树红叶掩映的马街子。

河边漫滩上,河谷两边山草坡上,村口大树下,到处都是解放军,到处是红旗。红旗和满山遍谷的红叶,相映生辉。一队队解放军在教老百姓唱歌,歌声飞扬。这场景,让阿妈想起了当年苏区的情景。阿妈仔细望望河边唱歌的解放军,又仔细望望大树下和山坡上唱歌的解放军,那样子,是在寻找当年的战友。街子下河边草坪子上,有个小战士在放两匹军马,阿妈走拢去,问:“首长在哪?我要找最大的首长。”

小战士骄傲地昂起头:“我们最大的首长是毛主席和朱总司令。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毛主席和朱总司令在北京城里,指挥我们解放全中国将革命进行到底!”

“中华人民共和国……毛主席……”阿妈喃喃地,眼里的泪花亮晶晶地。

小战士认真地看了看他们一家子:“我看你们也是穷苦人,不像是坏人。你们是来找我们首长为你们雪恨报仇,对不?我们师指挥部在庙山大庙里。反正马也吃饱了,我带你们去找我们师长和政委。”

一家子跟着小战士穿过街子边竹林子,到了凤凰山麓大庙。走到庙门口,一个一嘴大胡子的高个子解放军从里面走出来。小战士立正说:“报告政委,有老乡来找你和师长伸冤诉苦。”

阿妈一听出来的人是政委,几步拢去说:“解放军首长,我想问一下,解放军,是不是十几年前的红军?”

被喊做政委的高个子解放军热情洋溢地说:“是啊,老乡,我们就是当年的红军,当年的红军打回来了!我们彻底翻身了!”

阿妈“哇”地大哭着,蹲下,紧紧抱住大个子解放军的双脚,像失散多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母亲:“我终于把队伍等回来了!终于等回来了!……首长,你们为什么现在才回来啊?那年,我追不上队伍,不知道队伍往哪走了,没办法,只好在这里等,我等了……等了十四年零五个月啊首长!”

“等了……十四年零五个月……”政委先是一愣,突然明白:“你是长征时,留在这一带的红军战士?”

“首长,我是红二军团的。我们军团长是贺龙,政委是任弼时。我们跟着贺龙军团长任弼时政委,从湘西打到了这里,说是要到北方跟党中央和中央主力红军会师,打日本帝国主义。来到跑马大山,我们连一颗粮也没有了,我和老班长离开连队去买粮。老班长牺牲了,国民党封锁了江边,我过不了江。等能过江的时候,部队已经走出去二十多天,我不知道往哪去才能找到部队,没办法,只好留在了这里。”

高个子解放军流泪了,躬身扶起阿妈:“没错,没错,你是红军战士……我是六军团的,我们军团长叫萧克。我们是一道从湘西出发长征的战友啊,同志姐!”

解放军政委带他们一家到了师指挥部。阿妈向政委、师长和其他闻讯拢来的首长们详细讲述了当年的事,然后把麻袋从筐里提出来,送到首长们跟前:“首长,这就是那年我和老班长用两块银元买的粮食。老班长牺牲前嘱咐我,一定要送到队伍里,让战友们吃上饭。我没有完成任务。现在,咱队伍回来了,我把粮食交还给队伍。”

师长接过麻袋,轻轻抚摸着,说:“一个红军女战士,在艰难险恶的环境中,将一口袋军粮保存了十四年零五个月,十四年零五个月哪,同志们!刚听说队伍回来了,又连夜走上百里山路,把粮食送到队伍里。这不是粮食,是一个革命战士对党、对军队的真挚热爱和忠诚,比金子还珍贵千倍万倍!”他感慨万端地说:“我们为什么能在绝境中重生,我们的队伍为什么能不断壮大,赶走帝国主义,打败国民党反动集团,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除了有毛主席的英明领导,就是千千万万共产党员,千千万万革命战士对党的忠诚,对信仰的坚守,对胜利的坚信!”

首长们齐刷刷地站起来,立正,向半麻袋军粮,也是向阿妈敬礼……

让普建军、普建国万万没想到的是,七十年后的今天,他们老普家居然出了个大腐败分子,大贪官,他们母亲的一个孙子,居然腐败掉了,这叫他们这两个老共产党员,情以何堪?

天亮时,他们走到火头地,距离坑塘坪子还有五里多六里。剩下的五六里,全是只能靠步行的小路,而且差不多全程迂回盘旋在悬崖绝壁上。坑塘村几百户人家两千多人,就靠这条挂岩四尺道,人背马驮跟外界联系。路太陡险,上七十岁的人,基本就不出坑塘坪子了,基本就不去坑塘坪子了。

“哥,还要走下去?我呢还行,但我担心你……”晨曦中,普建国收住脚,望着火头地村西侧黑森森的悬崖,以及点染悬崖绝壁的一影影红树,问。普建军也把目光投向悬崖绝壁,却是神情坚定:“走下去!咱老哥俩就一步步走过悬崖路,走到那小子跟前去。”

“哥哎,你七老八十在悬崖上这一走,他罪孽更大去了!”

“如果我老哥俩这一走,能唤醒他的良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让我老普家少蒙些羞,你哥我就是死在坑塘坪子,也值了。”

坑塘坪子是火头地村委会辖下的自然村。火头地村委会的办公小院,坐落在去坑塘坪子的路边。哥弟俩经过村委会小院时,天已经亮透,旗杆上的国旗,在晨风中鲜艳招展。老哥俩情不自禁收住脚,目光越过院墙仰望招展的五星红旗。“你说,”哥哥问弟弟,“那混蛋,会不会昨晚上就回到了村委会?”

弟弟点点头:“有这个可能。他在坑塘坪子转一天,需要解决的问题多半还是要来村委会开会讨论。我怎么没想到这点?”

哥哥:“那咱们叫门?”

弟弟:“叫门,看看他在不在这里。他如果在这里,也少了点罪孽。”

恰巧这时候,铁门“咣当”一声响。随着一扇铁门打开,走出来的还不是别的什么人,正是他们要找的普跃跃。俩老人看清普跃跃的同时,普跃跃也看清俩老人,一脸的惊讶:“大爹,爹,这远的路,你们怎么连夜来了!”

看见儿子,普建国一时间怒火中烧,几步奔过去,扬手就甩儿子一个耳光。

猝不及防间挨了一大耳光,普跃跃捧着被打得生疼的脸,委屈地说:“爹,你打我干吗?就因为我没有听你的话赶回老宅去见你和大爹,你们就连夜跑四五十里路来甩我大耳光?”

普建国怒视着儿子说:“要是你奶奶当年打反动派的枪现在在我手里,信不信我一枪毙了你?”

普建军走拢去,拉开了弟弟,望着侄儿:“我和你爹摸黑夜一步步走四五十里,不为什么,就为见见你这个父母官,人民公仆。娃,你在坑塘坪子,做了让你爹你大爹还有你奶奶长脸的大好事咧!”

普躍跃说:“我是在坑塘坪子做了好事,大好事。为了让坑塘坪子拔掉穷根,走上富裕路,我掉了二十斤肉。可你们二老不表扬我也就算了,还扬手就给我一个大耳光,这就是做大好事得到的回报?大爹,爹,我五十五六的人了,好孬也是一县之长,你们大天白日下抽我大耳光,叫我脸往哪里放?还见不见人了?”

“你做下了那种没脸皮的事情,还好意思在你大爹和你爹跟前说什么脸皮!”普建国厉声地说:“败家子,你给我跪下!朝着你奶奶坟地的方向,跪下!”

普跃跃一脸懵懂,嘟嘟哝哝地说:“你们把我搞糊涂了。”

“我看你一点也不糊涂,小子。”普建军目光锥子一样戳在普跃跃的脸上:“如果你硬要在我和你爹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就请你看看这个。”掏出手机,打开,熟练地划拉出那个视频,然后戳到普跃跃手里。

普跃跃疑惑地看他大爹一眼,接过,点开,看。然后问:“是谁拍的?谁给你们的?”

普建军说:“县长大人,你莫问是谁拍的,也莫问是谁给我们的,苍天在上,你奶奶就埋在离这几十里的地方,你奶奶留下的军粮袋我们也带来了,你怎么向你奶奶、向我和你爹解释?”

普跃跃却淡定了:“是真的。”

普建国一根指头戳到了儿子的鼻子上:“败家子,当上个县长,你能耐长了啊,一次就受贿索贿五百万!五百万,你知道这是多大的罪!你坐牢房掉脑袋不打紧,老普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你奶奶在地下,也睡不安稳了——她老人家可是把半袋子军粮保存了十四年,饿着肚子也不敢贪占一粒,最后送到了部队上的啊,她老人家子孙中怎么就出了你这个不孝之子?”一把抓住儿子的手:“如果你还是我老普家的种,你还是你奶奶的孙子,现在就跟我们到县纪委市纪委自首!”

普跃跃“哈哈”大笑起来。

普建军:“亏你还笑得出来。我和你爹,这一天里,可是为你哭过了一回回咧。”

普跃跃转身,朝村委会院子里喊:“张书记、刘镇长,还有村上的钱支书、王主任、马文书,你们出来,都出来。我大爹和我爹,连夜赶来甩我大耳光,把我一张脸打成了发面馒头。你们出来,为我讨个公道。”

普跃跃喊的那几个人,张书记、刘镇长、钱支书、王主任、马文书,闻声从村委会跑出来。其中一个应该是正起床,穿条裤衩子就踢哒着拖鞋跑出来了。

普跃跃说:“这是我大爹,这是我爹。我大爹和我爹,两个老共产党员,拿着一段视频,硬说我受贿索贿五百万,打我大耳光,还要把我往纪委和检察院反贪局送呢!”他把手机递给最先跑拢的那个:“刘镇长,你看看,这个视频,就是我大爹我爹把我送进牢房的最有力证据,我这下子,是万劫不复了啊!”

被喊做刘镇长的那个人看了视频,递给旁边的人。另外几个人围着看,看着看着,一群人哈哈大笑。

普建军望普建国一眼,嘟嘟哝哝地说:“难道,我们搞错了,冤枉这小子了?”

刘镇长说:“两位老领导,你们还真的是冤枉普县长了。事情是这样的:为了解决坑塘坪子的用水问题和交通问题,深度开发坑塘坪子,县里决定在仙人岩上打隧道,把黑龙箐里的泉水引到坪子上,并把公路修通。只要引来了泉水,修通了路,坑塘坪子这个屙屎不生蛆的地方,不出三年,就会富得冒油。为这个工程,普县长跑市里跑省里,争取到了七百万资金,县里也拨了五百万专用资金。可打隧道修渠道还要修车路,一千二百万哪够,普县长就联系上了广东的一个大老板,请他捐钱,完成这个造福坑塘坪子几千百姓的大工程。老板答应捐三百万,可还是不够,普县长带他实地勘察后,请他再捐两百万。五百万块捐款,昨晚上就已经打到了工程账户上,马上就可以动工啦!”

折腾了整整一天一夜,不承想是这么一回事。俩老头又羞又臊,蹲到地上,紧紧抱住脑袋。

刘镇长躬身,扶起了普建国老汉:“老领导,误会解除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反正打的是自己的儿,打得再重也不算错。你们走了一夜,累得够呛。进去先喝杯热水,再好好睡上一觉。也先别回去了,在这里住下,过几天,参加坑塘坪子道路工程和引水工程双开工典礼。”

普跃跃也躬身扶起了他大爹。普建军老汉一脸惭愧望着侄儿:“娃,大爹和你爹,冤枉你了,还以为你真做下对不起党,對不起你奶奶的混账事。”

普跃跃说:“大爹,你们这是敲我警钟呢,我感谢你们!二老放心吧。奶奶是共产党员,你们是共产党员,我也是共产党员。咱家传了几代人的那条红色麻袋,在我这个共产党员的情感里,分量不比在你们这两个老共产党员情感里轻一丝一毫!我是奶奶的孙子,红军的后代,我知道怎么做官,怎么做人。”

俩老汉被搀扶着进了村委会办公室,在沙发上坐下。普跃跃给大爹捧上一杯开水,又倒了一杯,捧着放到他爹手里,一脸诡秘地笑:“大爹,爹,你们知道给坑塘坪子五百万的这个老板是谁吗?”

不等回答,他告诉两位老人:“他是普敏的未婚夫,你们未来的孙女婿!大爹,爹,你们的大教授孙女,在大都市广州找了一个企业家做对象。敏敏昨晚上来电话,说很快他们就办结婚登记。办了结婚登记,回这边来举行婚礼,请你们二老主婚。好老爷子,你们就等着再次当太爷爷好了!”

俩老汉捧着水杯,又一次肆无忌惮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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