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异地起早

2024-01-21 09:54陈峻峰
散文 2024年1期
关键词:宾阳寿县八景

陈峻峰

我喜欢在异乡起早,绝无要事和心事,也不是什么情结,晨练都算不上,我就是喜欢在异乡起早,出去溜达溜达。

市区料峭,视野空旷,昨夜酒残、羹冷、杯倾、人散,遗留下的,都是静物。似乎就我一个人,早早的,仿佛这才是常言所说“新的一天”。这“新”之于我,是异地之新,新鲜,新奇,不似在家,楼群、人群、街貌、相貌、光影,及至叫卖和吆喝,隔壁谁的一声咳嗽,都是重复。

皖西寿县,曾为楚之浩大郢都寿春,文化名城,成语之乡,居淮河中游,临淮而建,有许多历史故事,诸如“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诸如“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更多的是水的传奇,你知道的,智慧的寿州古代科学家在城墙上建了“月坝”和“涵洞”组合而成的城市排灌工程,其内在设置的神秘与奇妙之处,至今尚未能为人所尽知。

举个例子,1954年和1991年,寿县两次遭受淮河特大洪水,古城闭门后,一城人安然无恙,有亲历者说,水位高过城门,分别为25.78米、24.46米,离城楼仅半米之遥,坐在城墙上可以洗脚,而城内照常往外排水,控流自如,怎么理解和猜想,都如同科学的魔法。

寿县,听是多次听,来是第一次来。故事和传奇,书上有,浮光掠影之前,走马观花之后,补充阅读便是,起早看的不是这些。也不是看,想来,是要一种说不来的感受吧。比如市区料峭、视野空旷,比如我一个人,比如这异地,梦幻和光影,新的一天。

其实那天我起得早,方便、洗漱、倒腾相机什么的,再从入住的酒店出来,已经不早了。晨曦的微红映照着街道古老的石板和车辙,两边的商铺许多已经开门,多半是卖早点的铺子,白色雾气蒸腾,散发出那种只属于早点的诱人味道,是米粥、米粽、煎饺、馄饨、糖包、煎蛋摊饼、豆浆、油条、干豆腐的香味,一城烟火气,脑子里随即现出几个词:市井、平民、日子、岁月。

流水蜿蜒,天长地久,在这一早,我甚至能偷窥到这座皖西小城背后的慵懒和矫情。

寿县古城有四门:北“靖淮”、南“通淝”、西“定湖”、东“宾阳”。谓之“宾阳”,因门在其东,揣摩命名本意似有四方宾朋踏着初阳,身披紫气而来的意思,包含开放、迎客、盛景、祥瑞之姿之意。早起,在寿县,几乎不用想,大约就会径自朝东去,去宾阳门看日出,迎接新的一天。

无论故乡他乡、顺境逆境、快乐忧伤,也无论芸芸众生的个体命运有着怎样的殊异,新的一天,总给人梦想,并带着一份初心的热烈和向往,气象万千。因此我选择看日出,在宾阳门,在我内心里,这件事升华成了这个早晨的宏大仪式。

早点的铺子,或者直接说,就是那些雾气蒸腾的散发出的早点味道,让我挪不动腿了。远远地,我仿佛就看见了黄亮亮的油条,必是还有鲜美的豆浆和千张。在我老家,千张卷油条,一焦一软,一油一素,搭配着,是一种绝妙的吃法。千张在我老家叫干豆腐,软的那种叫水豆腐。豆腐乃淮南王刘安发明,也在寿县,寿县也是中国豆腐之乡,正宗得不能更正宗。历史遥远,不管它了。而油条、豆腐、豆浆,近在咫尺,现在它不是文化,是一种滋味,叠印在舌尖上,产生了化学反应,好没出息地,我吞了一口唾沫。

许多年来,在我的城市,很难吃到干豆腐卷油条了。不是沒有,而是因为不便,早点所在,着眼聚居人群的方便。现代城市,高架立交,红灯绿灯,你得开车去。确实有开车去很远的什么店铺吃早点的,那必是传言和公认的稀有和独特。在食客抑或吃货们夸张的表述和表情里,其乃旷世之味,不仅名声大噪,也名不虚传,有鼻子有眼都说自己亲自吃过,让你不得不信,不得不动心,于是决意带人辗转大半个城市去吃一回,以慰平生。

对于吃货,朝闻道,夕死可也。

说回寿县,这个清早,故乡之味沉淀,水土血脉,遗传因子,声音、气息、季节、景物、眼神、爱,都深埋在身体里,而毛孔张开着,直接成为生理性的渴望,谁都有故乡过敏症,只一阵风、一滴雨、一粒雪、一抹曦光、一缕炊烟、一串从空中落下的如美酒的鸟鸣,抑或就是在寿县的这个清早的大街转角处,雾气蒸腾,就与故乡照面,沉淀之味被唤醒,记忆被唤醒,在鼻尖、在舌尖、在唇齿、在味蕾,在整个身体、骨质和灵魂里奔突。

炸油条的男人不到四十岁的样子,个子不高,透着一股子精明。他的动作很快,连续性的,几下就把油汪汪的面团一溜扯出,呈蜿蜒河流状,用通心木磙子来回磙几下,码上干面,操刀上下起落,眼花缭乱,就分成了许多个大小一样的等份,捏起一个,放在另一个上面,用竹简在其上压合,两头再适力拉伸,用拇指和食指将其提起,指法娴熟,极其艺术地绕一个圈,就放在油锅里,不一会儿漂上来,差不多再翻个身,两面黄,捞起,放进铁丝编制的油篓子里,散热,控油。

有喜欢炸得浅的,有喜欢炸得深的,还有喜欢炸得焦脆的,那就再回一次锅。

千张卷油条,我觉得软硬皆可。我要了一根,马上改口,又要了一根,有些贪婪的样子。酒店其实有免费早餐,因此这和需要无关,这是满足,抑或是补偿,已不再是吃,里面有似水的万千追忆和乡愁哩。

炸油条的男子望了望我,看我一大早就背着那么大的相机,笑了,说他也爱照相,年轻时也买过照相机,那时还是胶卷的,120,海鸥牌。说过后,他有点羞涩,不好意思,带有青春的惆怅和幸福。下意识地,他又回头望了我一眼。我也随他朝店铺里望了一眼,有一疑似老板娘的女人,在不停地收拾忙碌,招呼客人,到我跟前来时,才见是挺好的淮南美人,素净,婉约,上了妆,准一副黄梅戏旦角的模样。我故意问是谁,老板笑了,你说是谁。我说,你好眼光啊,那时买相机就是照她,怪有手段的哩!想必是被我说对了,他俩乐得不行,万紫千红,这个早晨,一下美好起来。

东西南北,寿县四门是通道,余为高大古城墙遮挡,这个时候,城里的、城外的,骑车的、挑担的,跑步者、晨练者、卖售者、赶集者,我猜想一定还有打工者、上班族、待业者、异乡人、艺术家,各色人等进进出出,眼见着这慢节奏的小城人群和生活,在宾阳门喧动起来,开始了真正的新的一天。

这让我完全没有想到,我是一个潜行者,还是闯入者?是否因为我在东大街那一串慌里慌张的脚步,把它们都惊到了,弄醒了?

这扰乱了我在异地早起的本意,我需要在这古老的城墙下,平复一下自己。

哦,果然还是不早了。

就在此时,沉静的水面上,视觉的远处,有两只水鸟,是野鸭子吧,我们那儿叫水葫芦——正向我美丽游来,像剪子一样轻柔地将身后如丝帛、锦绫、宣纸的水面裁开。奇迹出现了,我没发现在离我最近的水边还有两只,样子可爱,要小一些,见那两只游来,当即奋不顾身,几乎是以急切的迅疾游姿向那两只水鸟扑过去,到了近前,一对一对融在一起,我觉得是抱在了一起,只是看不清究竟是谁把谁抱在了怀里。

可以断定它们是一家,它们表现出了人一样的亲情、关切、维护和爱,我平复了自己,大致能分辨出谁是父母,谁是孩子了。这还不算完,那一对游来的父母,见到这两个调皮私自出离的孩子,以为安全了,开始与孩子打闹嬉戏,嗔怪,也警告它们人世的凶险。一个瞬间,不知是来自哪里的警醒,它们突然带着孩子就往回游,不仅是慌里慌张了,而是十万火急那种。

这是造物赋予的本能,就像我身体里沉淀的故乡之味,它是生命的密钥,也是护甲,在某些瞬间,你浑然不觉,它即自然打开或者闭合,森严巩固,就像一座城池。

我把眼睛放远,原来,在它们奋力游去的方向,还有一群它们的孩子。

这一刻,我忽然有了热泪盈眶的感觉。

未知始于何时,各地方志兴起一股风,纷纷将本地自然与人文胜景进行统编命名,遂成套路。“景必有八,八景之诗必七律”,虽编者不乏故乡之爱和人文情怀,但多有附会,勉强为之,凑也要凑够八个,《四库全书总目》批其“最为恶习”。

寿县未能免俗,但又有绝大的不同,寿州有类似的“外八景”:寿阳烟雨、硖山晴岚、西湖晚照、东津晓月、八公仙境、三茅古洞、珍珠涌泉、紫金叠翠,然完全异于全国,甚或是唯一的是,寿州还有“内八景”,既无七律配诗,名称也长短不一,除建筑、器物外,多为本土成语、俗语、民谚。如其中分别以壁画形式刻于四个城门之上的“四景”:北靖淮门城楼顶上的“无梁庙”、南通淝门内之“门里人”、西定湖门内的“当面锣,对面鼓”,东宾阳门内的“人心不足蛇吞象”。

外八景每一景都有诗文辞章联袂,内八景则每一景都是一个故事。

楚国忧患诗人屈子问天:一蛇吞象,厥大何如?人性与人心贪婪不足,蛇可吞象,欲壑難填,时常惊闻罪恶的暴行和杀戮,包括对待那些大型的野生动物,尸骨如山,触目惊心。

野兽凶猛,结局尚且如此,更何况这些小小的水禽。

在这个早晨,我又忧伤了起来。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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