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半城西二巷忆事

2024-01-21 09:54洁尘
散文 2024年1期
关键词:半城铁路局成都

洁尘

在成都的北城,人民北路一带,向北到火车北站,朝西至沙湾,这一大片地区以前被称为“铁半城”。“铁半城”里趴着两个巨型单位,一个是成都铁路局,一个是铁道部第二工程局,简称铁二局。1960年,我父母从北京铁道学院(今北方交通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成都铁路局,在此工作、结婚、安家,生下我们两个女儿。我是小的那个。

之所以说是巨型单位,是因为它们里面什么都有,除了有关铁路的无数部门之外,幼儿园、中小学、中专、医院、剧场、影院、商店、书店、专业体工队和专业文工团……什么都有。说明其“巨型”的关键因素还不是这些——它甚至有自己的公检法系统。

到我上大学之前,我的活动范围基本上就在铁半城。

几年前,诗人孙文波在我家聊天,说起我们曾经都非常熟悉的人民北路那个区域。街口的新华书店;书店旁边的副食中心;书店对门的百货商店,店员写好票据收了钱后,夹在头顶的木板上,通过铁丝“唰”的一声,扔到收款员那边;斜对门的铁路局机关大门和里面几栋沉稳的大楼;白马寺的木综厂;木综厂后面的游泳池;还有俱乐部的电影,票价两毛五……那天聊成都北城的老光景,久居北京的孙文波感慨:“我发现,这些年,我无论住到哪里,都住在城市的北面。”

孙文波是铁二局子弟,算隔壁子的人。隔壁子还有个很有名的人,我不认识,但大家都知道——张国立,他曾经在铁二局文工团待了很多年。我的朋友中,同属铁路局子弟、同样从成都铁中毕业的,是女诗人靳晓静,她是我的大师姐。

铁半城的成都话,在成都是一个著名的梗。因为这个区域的家庭大多和我家一样,是从外地来成都的移民家庭,普通话是这里的官话,所以这里的成都话夹杂着很多普通话的发音。我中学时参加成都市的优秀学生表彰会,我们坐的位置前有“成都铁中”的牌子,会议开始前,时不时就有成都市区男生会跑到我们的位置前,喊道:“铁中的女同学,你们的鞋子好漂亮哦。”所谓的笑点在“学”和“鞋”这两字上,他们故意用普通话发音。成都话里,“学”的发音类似于“xió”,“鞋”读成“孩”。现在说来被这样调侃真不算什么,但当时真是窘得不行,只好面无表情佯装镇定。我刚到成都晚报时,没几天,我的上司何大草知道我是铁路局子弟,对我说:“你们铁路局的街好宽哦,你们铁路局的树好绿哦。”其中“街”和“绿”都是普通话发音,而成都话里,街念作“该”,“绿”发“路”音。我一时愕然,随即大笑,想不到这么严谨的领导,居然被我这个铁路局子弟瞬间激发出了童心,重演了早年成都市区男生的恶作剧。

偌大的铁半城,我常年出入的是西二巷。我家住在母亲任教的被叫作“铁工校”的铁路中专宿舍。

从铁工校宿舍区门口出来,走三百米左右的砖石路,右边是铁工校的围墙,墙里有不少柚子树(成都话叫“汽柑树”),超出墙头很高。一年中总是有很多时候,汽柑挂在枝头引诱着孩子们去勾扯。我不止一次地爬上去,不记得有扯下过汽柑,但没有摔下来过倒是真的。上下墙头的时候,同院的小伙伴—— 一般是男孩—— 就弓着背当踏板。

砖石路的左边是一排简易工棚,走到头,向左拐,再走五百米左右,就到了成铁二小。那是我的小学母校。后来,沿着西二巷一直走到头,沿一环路北侧朝西走四五百米,一环路南侧对面就是我的中学母校:成都铁中。

小学三年级从南京转学回成都,后面的几年和初中的前两年,西二巷是我常年战斗的战场。那些年,我最讨厌的就是一种叫作“男生”的东西。这种“东西”会在放学路上追在后面扔小石子,会突然把猪儿虫塞进女孩的衣领,又把黄鳝放进女孩的文具盒里,会霸占女孩子正在玩的乒乓球桌,在路上怪声怪调地高声叫女孩父母的名字,会疯狗一样一把把女孩子正在玩的皮筋夺去扔到树上……

小学五年级,有一天我经过西二巷的围墙,赫然见上面用粉笔写有我的名字,写的内容是“某某喜欢某某,不要脸”。前面的某某是我,后面那个某某是我的一个男同学。我站在那里无比愤怒——我知道是哪个男生写的,加上有点心虚——我是有点喜欢那个男同学,他跟其他混球男生不一样,不爱说话,很安静。

因为太讨厌男生,那几年打过很多次架。一般不在学校里打,怕被老师拎到办公室去受训,还要被请家长。打架现场一般选在西二巷,方式一般是先检查一下书包扣子扣好没有,然后拿起书包追着抡。比较厉害的时候,是拿出书包里的乒乓球拍,追,扑倒,用拍子打,成都话叫“铲”。我发育早,比同龄男生个子高,加上一般没打几下就会被周围人劝开,所以也没怎么吃过亏。

铁路局子弟的家长们太忙,好多经常出差在外,管孩子的时候很少。小孩子打架后也几乎不会回家告状。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的铁路局大院,大人们背后虽然暗潮汹涌,但小孩子们的斗殴风气依然是相当硬朗,值得赞美。我不太清楚我父母当时是否知道我常在外面打架,但我身体好,成绩也好,他们并不操心。我姐比我大好几岁,在上中学,大概也不太清楚。我母亲知道我有一个外号,叫“野人”,是铁工校的花工师傅告诉她的。我姐从小是個乖乖女,很斯文,但有一次放学路上听说我被同院的一个男孩打了,她就把那个男孩找到打了一顿。看来我们姐妹基因里的剽悍,还是相同的。

最后一次跟男生打架是在初二。跟同组一起做清洁的死敌打起来了,彼此以扫帚和拖把抡打,用桶里的脏水泼对方。其实光在教室里打并不会怎样,然而因为双方都很投入,就挥舞着凶器打到了走廊上,还从三楼打到了二楼、一楼,于是被逮进了政教处。政教主任有事在忙,让我们站在办公室的角落面窗思过。夏天的黄昏,放学后的学校操场上空荡荡的,窗玻璃上反映着绚丽的霞光。我饥肠辘辘,狼狈不堪,心想这回学校一定会请家长。政教处的一个年轻女老师,当时担任学校的团委书记,看到我站在那里罚站,就走过来温柔地理了理我的头发,说:“是女孩子哦,是干净漂亮香喷喷的女孩子哦,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么脏啊!”我一愣,然后侧过脸看了看身边那个“敌人”,又矮又肥,满脸污垢,还在嘿嘿傻笑,电光石火间,我羞愧难当,女性的自我意识瞬间被激发了。成都老话里经常说,要“爱好”。我作为一个女孩子,这么不爱好,经常被“猪”激怒,而且跟“猪”一起滚打到猪圈里,这不是蠢爆了嘛!从此,我彻底撤离了西二巷战场,不再打架了。

小学时候的西二巷,过了拐向铁二小的那条小十字路口,笔直往下走,右边是一片农田,左边是铁路局局级干部宿舍,清一色的二层红砖小楼,也就是我们后来说的——别墅。

那片农田,我现在还记得,是蚕豆地。成都人叫蚕豆为“胡豆”。

后来,每次经过胡豆地,我总要问同行女友:“你们小时候拔过‘泡’没有?”

选一片饱满匀整的胡豆叶,摘下来,从边缘开始轻轻吸嘬,叶片的上下两层逐渐分开,逐渐中空,最后成为一个鼓囊囊的叶泡。对着阳光,这个叶泡碧玉一样清透美丽。我们叫这个为“拔泡”。拔泡很不容易成功,吸嘬的力量要控制好,轻了拔不通,力道大了,叶片就破了。

那些年一起在胡豆地拔泡的孩子们,都是铁路局子弟,都住在铁路局大院里。有一年中学同学会,一个男生和我追忆往事,结果居然是从幼儿园、小学到中学,都和我同班(中间有一段时间我在南京上学)。这样的发小,还有好些呢。

有几个男生是我的死敌,但也有男孩子是我的好朋友。有一个小名叫三娃的小学男同学,性格温柔,有点小迷糊,成绩差得一塌糊涂,跟我特别要好,是我的同桌。我们从不吵架打架,他手肘过了三八线我也不会用文具盒敲他。每天三娃放学之后就到周围的垃圾堆去翻找,捡糖纸,带回家用清水把糖渍仔细洗干净,然后贴在玻璃上,等干了以后揭下来,夹在课本里,第二天早上上学时给我。他得到的回报是所有的作业我都让他抄。铁路局的孩子从小有个优势,就是手里有大把糖果。几乎每家的家长都经常全国各地到处跑,可能因为陪孩子的时间太少,就买很多外地的糖果回家作为补偿,所以品种异常丰富。我集有厚厚几本糖纸,一些稀有品种我有好几张,有充分的和别人兑换的实力。当然,这也是要仰赖三娃每天辛勤地在垃圾堆刨拣。

三娃的父亲是山东人,后来调走了,三娃就转学了,大概是小学四五年级的事情。当时我很难过。

我到报社工作后的一天,回铁路局的父母家探望,从铁工校出来时沿着西二巷往下骑,一个男人突然紧贴上我骑在旁边,还超前一点扭头看我。我有点害怕,没敢看,紧蹬车子。那男的贴过来看了几次之后,干脆一加速别在我前面,然后伸手扶稳我的车把。这拦路劫道的我还第一次遇到,惊慌中抬头看,是一个高个子的男青年,眉眼依稀感到熟悉。男青年开口问:“是小洁吧?”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天啊,居然是三娃!

三娃高中后就参军了,后来回到成都一段时间,再后来又离开了。

当年铁路局大院里一起长大的孩子們,到了高中毕业之后就各奔东西,很多年彼此没见了。而西二巷,在我们的集体忽视中,一点一点地变化着,农田消失了,街道拓宽,两边的房子越来越多,街道两边的夹竹桃逐渐浓密成林。再到后来,夹竹桃又被集体铲除。那些红砖小别墅也逐渐被藤蔓全面覆盖,到了春夏时,成了绿色的小楼,只是隐隐地能看到一点下面的暗红底色。

我偶然发现,西二巷竟成了印刷物资一条街,街面光秃秃的,而在我的记忆里,这里分明还是我中学时每天必经的那条有树荫庇护的小街。光斑在树叶间跃动,又跳到街面上,我和女友们吹着泡泡糖走着,随时有同校男孩子骑着车从身后迅疾地掠过,像鸟一样。

我最后在西二巷盘桓的那几年,是我儿子上铁路局第三幼儿园的那一段时间。当时我和先生都在报社,很忙。铁三幼就在西二巷,儿子由我父母每天接送,周末时才被我带回自己的家。跟我儿子同上幼儿园的有几个是我发小的孩子。这些孩子一般是不会再打架了。我和发小接孩子时偶尔会遇到,彼此笑谈几句,说说孩子,问候一下对方的父母,客气,也陌生。对于过去,我们很少谈及了。

父母后来离开铁路局大院,搬到城西北的交大路去,我就再也没去过西二巷了。西二巷,对我来说,可能只会存在于日渐稀薄的记忆和不断积累的文字里,被回忆、描述、演绎、重建,最后成为一个虚构,从而在现实里彻底消失。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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