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香记札

2024-01-21 09:54时国金
散文 2024年1期
关键词:潮州人公道白玉

时国金

有用与无用

陈渠珍写《艽野尘梦》,说他身处藏地,见有十人围之大树,其根广被,行人掏空后以其树根为屋,参天笔直,实在是栋梁之材。可因身处深山僻地,却无机缘成就自己为栋梁之用,只能一直在那艽野蛮地呆呆地生长,很是感叹。

圩乡有谚语:淹死的是会划水的。确实好汉刀锋险。有用,未必是好事;无用,未必就真的是一无是处。庄子说山野中有一棵大树,遗世独立。当年与它一道成长的树木成千上万,后来都因为是有用之材,没有享尽天年留下来,或因可堪重用而成栋梁之材,或因可炊爨生火而剖身燃薪。是它的无用,成就了别人的有用。也是它的无用,便独自汲取日月之精华,疯长得大过人的想象——树径达十丈,树荫可供一千头牛歇息。怀荫苍生最后成就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大用。

耐得住寂寞

张爱玲移民美国,远离孤岛时期繁华似锦的写作,心境无比寂寞。过着“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的生活”。常常感觉“仿佛有一阵悲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吹出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

托马斯·曼流亡美国,虽然置身于日耳曼文化氛围之外,心中却毫无寂寞。“我托马斯·曼人在哪里,德国就在哪里。”

巫宁坤1990至1991学年,在美国印第安那州他的母校曼彻斯特学院过了一年十分孤独沉闷的生活,但孤独中并无寂寞,相反他的精神获得了一次最高的升华。他说:我的孤独再也不是一座初露端倪的疯人院,而是一个别具一格的美丽新世界,一个烛照的透明新天地。他还借用济慈的诗句描述这个新发现的孤独世界:

于是我感到自己像一个天象观察者,

突然一颗新星游入他的视野,

或者像顽强的科尔特斯用鹰的眼睛,

盯住太平洋——而他所有的随从,

全都面面相觑,将信将疑,

寂然无声,在达里恩一个山顶上。

精神生活使作者的孤独化为一个“神奇的宇宙”,一切文字和艺术作品顿时在他的心中活了起来。

一个人即使处在人生的低谷、世界的边缘,只要心中有一缕阳光,一片绿荫,一泓清泉,一种生命的本色力量便会显现。它会伴着你战胜自我,战胜黑暗,战胜寂寞。

烟火人生

托尔斯泰曾说过一则故事:某人想要土地,大地主对他说,清早,你往外跑,跑多远,插竿旗,只要你在太阳落山前赶回来,这方圆土地就归你。那人就没命地跑,日头歪了仍不知足,太阳落山前倒是跑回来了,却摔了个跟头,再也没有起来。挖个坑,就地埋了。牧师说:一个人要多少土地呢?就这么大。

在学校教书时,我们几个年輕教师一直以为自己的薪水太低,无法打发膨胀的日子,遂萌生起养蟹致富的念头。大家东挪西借,凑了点钱承包起一口大鱼塘。一下班便扎进塘中忙着帮助喂食,看塘。收获的季节,一颗心总是牵挂着蟹产量的高低,价格的涨跌。一年下来,所得的利润也是吃粉笔灰所无法比拟的。

腰包似乎一天天地鼓起来。可是有一天我感觉走上课堂已没有了往日那份激情,从学生眼中,看到了一个与昨日不同的我。一种从未有过的莫名的贫乏像寒潮一样袭来。我害怕有一天捧到一本新书不再激动,更害怕面对学生时会失去那仅有的播种者的自信。

静夜,在看鱼的小船上,我读到了托尔斯泰说的这个故事,心中涌起一股沉沉失落感。世人所争不过人间一碗烟火,偏偏这碗人间烟火,燎尽世人千般惆怅,万般沧桑。

读高诵芬的《山居杂忆》,作者笔下旧时大家庭的显赫与繁华,随着历史的起落沉浮,如过眼云烟。但作者的叙述却温婉如水,汩汩潺潺,这种心境确是有着曾经沧海的淡然,也正印证了托翁故事中的意涵。

如今,和我一起承包塘口的同伴,有的还在那里坚守,有的已经走完了自己的烟火人生。

书案前,我反复玩味着一首诗:

已作如尘似梦看,残春曾此一停鞍。

能迎三十年前客,只有参天竹万竿。

这首诗的作者是嘉庆《宁国府志》总纂者洪亮吉—— 一位曾在我工作的这个城市生活的智者。

责任编辑:田静

在潮州,白玉令不是曲调名,也不是词牌名,而是茶盅。这种名叫白玉令的茶盅不大,如果叫杯,就显得过大了;最多也就是小杯,和北方的酒杯差不多大。北方人说,酒七茶八,是说酒不用斟得太满,七分正好,而茶要八分。也有说酒满心诚的,那就是十分满了,这只是劝酒的说辞罢了。酒还是不宜过满。而作为茶盅的令,斟满,刚好一口。

白玉令,又叫若琛杯。若琛,即如玉的意思,像玉一样的瓷器。若琛其实是人名,据说是一位江西瓷器名匠。清代张心泰在《粤游小志》中说:“若琛所制茶杯,高寸余,约三四器,匀斟之。”既然是江西瓷器名匠,缘何潮州人将白玉令称为若琛杯呢?怕是这位名匠当初成名于潮州,故而用其名。按照张心泰的说法,若琛杯应该是公道杯。公道杯又是什么呢?是分茶的杯,茶在壶中冲出来,先斟在公道杯中,再分到每个小杯中,要公平、公道,不能浅了这杯,深了那杯,使客人怪罪主人厚此薄彼。这不仅仅是茶道。潮州人的茶道是待客之道,待客之道就是待人之道,待人之道当然也是处事之道、经商之道。

粤地沏茶分茶者一般都是主人,叫茶公,坐在上座,像一个领导,客人不论高低贵贱,均围着主人落座一圈,然后开始一一分下去。北方人喝茶用大杯,若碗,叫盖碗茶,加了很多的作料,如枸杞、芝麻、冰糖、桂圆、红枣,喝来喝去,茶本身的味道被作料所冲淡。甘肃人喝八宝茶,是说作料有八种之多,茶叶一般都是毛尖。广东人饮食习惯追求原味,不加作料。茶叶名目繁多,以凤凰单枞为最,还有英德红茶、荔枝红茶、玫瑰红茶、岭头单枞、凤凰水仙、饶平色种、乐昌白毛茶、石古坪乌龙茶、大叶奇兰、仁化银毫、广北银尖、鹤山古劳茶、金毫尖、富丁茶,以及菊花普洱茶、广州茉莉花茶等,还有鸭屎香,类似单枞。北方人初来乍到,三杯单枞必醉。这醉,不是指去吐,而是去泻。

白玉令的颜色正如白玉,胎很薄,捏起来不敢使劲,生怕捏碎了。半透明,斟了茶,可以从侧面看出黄晕的茶色。还有一种叫通瓷,几乎是透明的,如玻璃一般透明。潮州人喝茶不叫喝,也不叫吃,叫饮。北方人叫喝茶,苏杭叫吃茶,广州人叫啖茶,也有写作叹茶的。所以,伟人在他的诗词中写道:“饮茶粤海未能忘。”看来对粤地风俗还是了然且尊重的。估计他说的饮茶,恐怕是饮早茶吧,因为早茶除了饮,还有几十种茶点,其实是早餐。不过,潮州人饮茶很讲究,茶杯只有三个,三个白玉令摆在前面,先是冲洗茶壶,烧水,水温不能高,若是凤凰单枞,水温八十几摄氏度为宜,眼下的烧水器可见水温,好控制,古人就不好办了。潮州人泡茶不叫泡,叫冲。可以想象,泡的过程漫长,而冲的过程就短暂多了。谢有顺是福建人,地邻潮州,来广府多年,对茶道颇为讲究,譬如什么茶水温应为多少度,泡茶时间应该在几分钟等均有说法,在他家喝茶,都说是一种享受。我第一次到他家,在中大,正是溽暑,一身汗,擦了一把,坐定,他就开始冲茶。他冲我喝,根本没有在意他的手法有多么娴熟,只管解渴。不知喝了几壶,解了渴,也凉爽了,话题也聊透了。

看潮州人沏茶洗杯,像看一场魔术表演。看上去十分笨拙的大汉,用粗大的手指捏着寸许的白玉令,叮叮当当,一个杯沿在另一个杯口中旋转,像个乐师,三只白玉令在三根粗壮的手指之间摆弄起来,简直如玩戏法一般;食指和拇指捏着杯沿两边,无名指抵着杯底,典型的兰花指,丁零当啷,那茶盅侧身旋转在另一个茶盅里,盅沿便洗了个干净。这一套下来,让我明白了敦煌壁画中很多画着胡髭的菩萨缘何能摆出兰花指来。一番玲珑作响,难免令人刮目;接着持壶在手,先倒进公道杯,接着拿公道杯一溜儿倒下去,三个白玉令深深浅浅,公道杯里总会剩下那么一点点,回头再倒一遍,各杯均匀。你渴了,急于喝,少安毋躁。用北京人的话说,甭急,定定神。头壶茶不喝,生,全部用于洗杯。我就觉得可惜,渴的时候,有点等不及,但这一过程是必需的,只好把话头咽下去。三个白玉令在头茶的冲洗浸润之后,茶被轻轻泼在茶宠身上,洗杯完成。茶杯干干净净摆在客人面前的杯垫上,接着再斟茶,就可以饮了。第二泡开始喝,第三泡是茶中极品。按照谢有顺的理论,冲茶(单枞)只有五秒,少于或者多于這个时间,茶味必然减色。好吧,按他说的来,第二泡开始喝,主人可能会提议碰一下杯,好,就是这白玉令,最适合碰一下,那声音清脆玲珑,道在器中。接着,也许主人会问你:回甘如何?回甘,就是回味,或者回味其甜味吧。一开始,我觉得无甘可回,茶本来就不是甜的,甚至涩,又没加糖,甘从何来?而这就是我的不对了。其实,回甘不是余味甘甜,是茶味留在齿间,余味浓否。嗯嗯,有,很厚。对了,厚就对了,味厚的茶就是好茶。

潮州人饮茶甚是认真,像做一场仪式,就和他们做事一样,有板有眼,认真得很,细致得很,执着得很。他们怎么饮茶,就怎么做事,一丝不苟。正如将瓷器做成玉状,娇小轻薄,饮茶也不同于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喝酒,十个黄杨木套杯还没有尝完,她便如饮牛饮马,醉得倒在宝玉的锦榻上扯起呼噜来。

至于潮州人何以把茶盅叫令,我想恐怕和他们来自中原有关,也和令字的大篆写法有关。西周的《墙盘铭》在一个洗脸铜盘中写了二百八十四个字,记录了周昭王率师伐楚全军覆没的过程,惊心动魄。其中就有一个“令”字。在我看来,这令字的形状,就像这个承载着一场战争的“墙盘”一般,上面是盖,下面是倾斜的碗,既如此,作为器皿,似是令的本意;即便三千年之后丢掉了“盖”,也还是茶具,如此,令作为茶盅,也可算是最本初的叫法了。

作为茶具的令,其称谓实在是雅。潮州人把未婚的女孩(也有说女性)尊称为雅姿娘,便是明证。所以潮州文化中“雅”是最明显的特征之一。这雅来自哪里?肯定是中原。潮州人的来路有两个方向:一是从福建来,二是从五岭来。福建本来就是客家人,多是从中原来;从五岭来的更不用多说,自是从中原各地越过五岭最后定居到海边。海边好吗?地狭人稠,面向大海,没有广阔无限的土地,可谓寸土寸金。潮州有句俗语:耕田如绣花。我揣想,不论是后期来自中原的居民,还是原住民,对泥土的敬重都是十二分的。早在三千年前,潮州人便开始烧制陶器,这是让泥土以另外一种形式存活的方式。被称为“浮滨文化”的二十一座古墓,地处距离潮州三十一公里的饶平,其中就有石器和陶器,陶器有一百六十多件,樽、壶、豆、纺轮皆有,有十七件陶器上刻着十七个神秘的文字,至今也无人能够破译。我曾经拜访过潮州的几位陶瓷工艺大师,他们都说某种陈泥现在都没有了,都是存下来的。金贵吧?泥巴都要存起来,像粮食一样,甚至远胜于粮食。他们说,只有用这陈泥才可以烧制出精品的壶来,一把壶卖到十万元之高,也是有的。

潮州人缘何对泥巴如此深情?我想还是要归因于农耕文明吧。看眼前那白得透亮的白玉令,仍觉得难以想象,这就是深褐色的泥巴烧出来的?竟可以如此纯粹、清爽、玲珑。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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