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丁

2024-03-01 16:32干亚群
散文 2024年2期
关键词:老墙破洞叔公

干亚群

我听到了屋里老去的声音。有时是轻轻的“吱呀”,有时是“啪嗒”。那些声音,跟着阳光一寸寸移过去,躲进墙根,到了夜晚,与无边无际的夜色,融入村庄深处。在那里,我看到它们在咬我的衣服,还有我的骨头。我感到一阵阵的痛,醒来,发现裤子短了一截。

我哥说,这屋里的东西他闭着眼睛也能找到。他说,他熟悉每一个物件的气息。我知道,在他眼里,我也是屋里的物。天热,我想吃西瓜,他不肯,扮了一个大人的表情,可稚嫩的脸怎么也拉不长。

他挑了一个最小的西瓜,用他很不成熟的指法敲,发出的扑咚扑咚,有些犟头倔脑。我说何不挑一个大的,肯定好吃。他白了我一眼,继续往最小的西瓜里找。最后,我吃到的是一只“烂眼”西瓜。我想抗议,但我哥根本不容我有异议,用麻袋盖上西瓜,关上门,还落了锁。

我切开西瓜,坐在门槛上,一口一口。西瓜越来越薄,而我的影子越来越长,几乎快与隔壁的三叔公连上了。他蜷缩在老墙底下打着瞌睡,张大的嘴巴里装满了阳光,它们从天而降,走进三叔公的身体,也走进我的视野。

三叔公的老,还是势不可当。他一天天老下去,与身后那堵泥墙,他与它,一起老,只是谁也无法确定谁最先老去。他与它的老,实在太相像了,都长到神经里了。他身体里的零碎,散落在时间的褶皱或坑里,犹如飞机失事的现场。

我有时很羡慕三叔公,因为他没有放裤脚边的麻烦。他天天穿着那身衣服,玄色的对襟衫,袖边很勉强,几乎随时会掉下去,但多年过去,它们还攀着,似乎带着隐忍,在掉与不掉之间,吊着一段时间的静,那静绷得紧紧的,我一想到这件事,心里慌慌的。

母亲抱着布匹在前,我跟在后面,一起往赵裁缝家走。

本来,像这样轰轰烈烈的事情里,是不会有我的。我是“旧阿二”,或者也可以是“破阿三”,母亲生我后便做了绝育手术,彻底而轻率。做衣服得量尺寸,母亲必须带上我。我内心早已汹涌澎湃,可装作很淡定。我担心因自己的轻狂,导致母亲突然变卦,有时,她会因为多出来的尺寸而改变决定。

赵裁缝拿卷尺在我身上比画,母亲在边上赔着笑脸,还准备了一筐的好话。母亲的意思是,衣服至少要穿几年,这几年内个子与衣服之间的麻烦,还得麻烦赵裁缝。几年,是个虚词,或是代词,是不确定的,全看我跟时间如何较量。不过,肯定总有一方会赢的。赵裁缝一边量,一边跟母亲讨价还价。其实,母亲能还价的余地很小,在衣服的用料方面,她永远算不过赵裁缝。

在母亲与赵裁缝的言语之间,我幸福地站着,希望这一刻能拉长,再拉长。

最后,母亲有些讨好地说:像您这么优秀的裁缝师傅,一定能做到三全其美。我简直惊呆了,母亲居然说出了“三全其美”。我以为世上只有“两全其美”。

赵裁缝说那布只能做到盖住屁股,母亲眨眨眼。母亲这个细节,被我捕捉到了。这时候的母亲一定是在动脑筋。母亲说,把边做长些,以后可以两年放一次。说完,母亲冲我笑了笑。我来不及思考,也笑了。

我简直有些眩晕。不得不佩服赵裁缝,合我的身,更合母亲的心意。母亲让我转身的时候,我不停地翕动鼻子,新衣服的气味游走在我的体内。我能真切地感受到它们在身体里的热烈,仿佛与一场春风不期而遇。那时,我突然想到三叔公为何晒太阳时张大了嘴巴,原来,他的鼻子里装满了老年味。

新衣服取来后,我眼巴巴地看着母亲把它放进木箱。箱子合上的啪嗒声,使我想到箱子的老,会不会带上我的新衣服。我不无忧伤地看着箱子,想着新衣服。年还没到,新衣服只能躲在箱子里,它想替我躲过一个个的老。

正月初一,新衣服穿到了我身上,它换取了我一年的期盼。我用它致敬新时间的到来。我一身簇新去拜年,去做客,在庄重而零乱的席间频频昂首,也一次次钻进浩荡的春风里。

在村庄,新是奢侈的事物,它只跟盛大的节日有关。可节日实在太少了,更多时候,人们被日常掩埋着,在时间流逝的嘀嗒中重复旧与老。

过了正月,新衣服又被母亲收了回去,我重新穿上旧衣服。最令人难过的是,旧衣服上出现了破洞。我都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我思索半天,归结为成长的气味撑破了它。也可能是我在追赶的时候,被风扯住,或被其他沉甸甸的物质拦住,我无暇与它们争夺,而衣服替我完成了这个壮举。

因为它,我不敢到处跑。我觉得那些破洞眼会吸纳别人的嘲笑,到了夜晚,它们会一个个钻进我的梦里,我在那里被它们围攻。我哭着,躲闪着,把自己从梦里叫醒,盖在被子上的旧衣服已滑落,直直地躺在地上,像是刚刚完成了一次逃难。

白天,母亲根本没有时间顾及我,以及我身上的破洞,任我携带着它进进出出。我觉得很羞愧,羞自己穿了一件破衣服,身上分泌出一种叫难为情的情绪;愧的是我打乱了母亲的盘算,衣服的服役期还长着呢。

母亲拿针线前,我躲开了。我知道她会先数落我一顿。我心疼,她也心疼。

我在屋后徘徊,无意之中看到三叔公,他还是靠着那堵老墙,如果不是阳光灿烂,他几乎就与老墙长在一块儿了。他的嘴嚅动着,两个原本坍塌的腮幫子鼓了起来,让他显得很饱满,挤走了他的一部分老。三叔公俯下身子,贴着老墙,脸马上瘪了下去。一会儿,他说他听到了墙在喘息,里面肯定有几块砖开裂了。我想说母亲正在给我打补丁。我不无惆怅地看着三叔公,他慢慢抬起身子,继续靠着墙壁,越来越小,最后蜷缩成一团,阳光铺天盖地在浇在他身上。

我也不由得张大了嘴巴,鼓起腮帮子,轻轻进了屋。我觉得那些阳光在嘴巴里左奔右突,突然间,我的心情好了很多。

母亲正拿一块碎布在衣服上比画着,再用手丈量尺寸。她小心地把布嵌进破洞里,用针把豁口处的布往里推,便于针脚看起来细密。母亲的手握过锄头,拿过铲刀,还抡过铁耙,此时,那根细细的针,被她捏得周周正正,一针上,一针下,破洞正在变小,直至消失。

我不得不惊叹于母亲的精打细算。与赵裁缝合谋一件衣服长短的时候,她早早替我预测衣服的未来。衣服裁下来的碎布,总会有用武之地。

但这并不是我所希望的。补丁的新,新得有些耀武扬威。它明白无误地宣布:这衣服是旧的,是破的。

我有事没事地会去摳那个补丁。我现在讨厌它的崭新,以为抠掉它的新,它就能与其他的旧融合一体,成为一件好衣。

我还用手指蘸着口水去摸补丁。它们可以把新咬去。

我看到父亲搓绳时不停地往嘴里蘸口水,稻草绳被压在屁股底下,也把两个补丁压了下去。稻草绳慢慢变黄,黄出了老态。我握在手里,能感受到它的老。

我还看到三叔公晒太阳时晒出了口水,把胸前的衣服洇湿了一大片,而那一块似乎越来越亮。我怀疑三叔公有时眯着眼睛,有可能就是被它照的。

下雨天,母亲在东屋补衣服,旁边堆放着几件旧衣,还有针线与剪刀。西屋,奶奶也在补衣服。她们在做同样的事情,可她们总说不到一块儿。与奶奶分家后,河埠头还是共用的。母亲去洗菜,正巧奶奶也在,母亲往外蹲,中间放一只篮子。奶奶呢,跟对岸的彩婶婶东一句西一句,还故意挤出笑声,这种热乎劲,对母亲来说是尴尬的。待母亲拎起竹篮子转身离去时,奶奶与彩婶婶的对话也就戛然而止。

母亲与奶奶之间,起初为一件事,或一句话而生了嫌隙,在窘迫生活的压榨下,她们的隔阂越来越大,就像一堵老墙,一旦有了裂缝,风可进,雨也可进。邻居们有意无意的热心,助推着失去真面目的信息,它们啮咬着母亲与奶奶的情绪,一个指桑骂槐,一个冷嘲热讽,明里暗里较劲,谁也不肯在嘴巴上吃亏。父亲那时身体不是很好,家里的重担几乎是全部压在了母亲的肩上。母亲在无法突围的生活里,只好找父亲出气,掼碗倒盏的事经常发生。

每次他们吵架时,我就躲进蚊帐,用被子捂住耳朵,闭上眼睛,让世界静下来。待父亲摔门出去后,我下床,与哥哥一起打扫那些碎片。母亲开始号啕大哭,但并没有人来劝她,奶奶那边静悄悄的。当我们准备把豁了嘴的碗扔掉时,母亲过来,挑拣那些破片,仔细拼凑,哭声慢慢小下去。那些能拼起来的碎瓷片,被母亲小心地放进碗橱,等待补碗师傅的到来。

是的,有一种师傅叫补碗师傅,他带着金刚钻,把四分五裂的碗补全,用微薄的钱换回一只碗的功能。除了补碗的,还有补缸补鞋的,几乎没有一样是不可以补的。我称他们“补师傅”,靠着手中的技艺,把一件件破的东西补成旧的。他们替别人补着物件,替自己补生计。唯独我内心的忧戚,没有人来补。母亲也没办法补。

到镇上去念书时,我非常抗拒穿带补丁的衣服。但是哪还有选择,母亲还在为一块碎布、一段线认真着,在时间的边角余料处,替我缀上补丁,一个,又一个,带着前仆后继的勇敢。那些补丁吞噬着我的自信。屁股上的补丁,把我死死摁在凳上,连手都没勇气举起。上个厕所,我瞅准人多的时候去,差不多是混进人群,尽量避开别人视线的聚焦。在走廊上遇见老师,我故意磨蹭着,要么贴着墙壁,要么倒退。我还学会了抱肘的动作,别人以为我老成,却不知道我正努力捂着一个补丁。

幻想与现实挤出一个个补丁,而读书是唯一的针线。

我用的是笨功夫,不到深夜我是决不会上床的,早上鸡还没啼,我已经起床了,把一页页课本背进心里。烧早饭的时候,膝盖上还要放一本书。一把火,几个单词。我拼命挤压着时间,一本本书被我翻出了破角。“出人头地”疯狂地拯救着我心的敏感与脆弱,别人玩耍的时候,我坐冷板凳,不停地刷题,把屁股底下的补丁压得严严实实。

不得不承认,补丁是我心中的暗疾,像一块块伤疤,里面吸附着我成长的碎屑。

中考,让我走进了县城。我从车站出来时大发奇想,之后一个人把县城的大街小巷走了个遍,没有找到一个补师傅。我几乎热泪盈眶,也心满意足:光凭这个,县城,就值得我去热爱。

当我的同事有天突然穿了一条挂着破洞的牛仔裤来上班时,我记忆里的那些沧桑,几乎要跌出眼眶。年轻的同事自然不明白,她腿上的那些窟窿,居然咬痛过我的青春。她跟我隔着一个年代,补丁衣服于她几乎是一个民间传说,撑着线的破洞,犹如她的嘻嘻哈哈,不时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她浑身散发着朝气,以及对未来的漫不经心。

那些老去的声音,慢慢靠近,又慢慢远去,如湖水破开,又合上。

我想,我的眼睛里只剩下慈祥了。

慈祥的三叔公已作古,他倚靠的那堵老墙,在他走后的第七天轰然倒地。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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