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台,或在北方

2024-03-01 16:32李晓君
散文 2024年2期
关键词:邢台历史

李晓君

北方,在我意识里不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是一个历史概念。北方,总是海子远游时笔下的星空、草原、戈壁,而南方则是他的梦境、童年和麦地。我从来没有将北京与北方联系起来。北京,作为首善之都,外省文艺青年眼中的“巴黎”,是超越于北方南方这些地理概念的,甚至是超历史的,它只属于现在,属于一个不能简单用文化政治概念来概括的巨大存在。北京是一个可触的梦幻,是一个置于田纳西州的坛子,使周围的一切情不自禁向它聚拢,因而具有神圣和超越的力量。同属燕赵之地的河北,在我的意识里却是纯正的北方。在我年少接触的零星信息里,它是尧舜禅让、胡服骑射、巨鹿之战、黄巾起义等历史事件的发生地,也是荆轲刺秦王、秦始皇驾崩之地。总之,是和战争、霸主、朝代更迭联系在一起的,具有冷兵器时代的干戈之音,因而诸如破釜沉舟、鹿死谁手、腹背受敌、士死知己这些成语出自这里便也不足为奇。只是,我不知道,当年乘坐绿皮火车去往北京时,经过一个地名“邢台”,便是以上历史事件和成语的发生地。当年我没有机会从火车上下来踏上邢台的土地,但这个地名和那个闷热、拥挤、疲惫的夏天,以及年少无知时所特有的纯真、幻梦,都深深地烙印在记忆里。

无疑,邢台得名与井有关。字面理解,这里是土肥水丰之地。古人逐水而居,水作为生产生活必备条件,是栖居时首先要考虑的。南方村落,水是灵魂,入村之口称为“水口”,入村之林称为“水口林”——其丰歉程度,往往关联着村庄的兴衰。北方雨季不像南方那样漫长,长川巨流、溪江湖泊也不如南方密集,但逐水的心理相一致。某种程度上,水在北方占据着更高的位置。水是邢台人值得夸耀的资源:达活泉、百泉、韩家泉、珍珠泉、瓦泉、狼泉、狗头泉、黑龙泉、小龙泉、黑泉、明沙泉、永泽泉、晋祠泉、白沙泉、紫金泉、莲花泉、玉泉、金泉、马跑泉、桑漥泉、扳倒井泉、瀑布泉、温泉、老龙潭、三叶泉、凉水泉、清冷泉、圣水泉、漆泉、鸳鸯泉、九家泉、清泉、咸泉、牧卜泉、穆家泉、野狐泉。这份稍嫌冗长的“三十六泉”名单,就像迎面走来的佳丽,对我这个来自潮湿、闷热的南方人,吹来一股沁凉、芬芳的清风,奚落我的少见多怪,委婉地提示我切不可先入为主、无知浅陋地发表“高见”。的确如此,1994年闷热的仲夏之夜,车过邢台时,我第一次与书面上这个遥远的地名近距离地接触,在车厢嘈杂、纷乱以及发出馊味的热风中,幻想着这片土地的无垠和干渴。这与三十年后真正进入它内部时的感受是多么不同。

北宋地理学家乐史在《太平寰宇记》中说:“湡水一名澧水,一名鸳鸯,俗谓之百泉。”又说:“百泉河,在州东南八里,水自平地而出,其泉无数,故曰百泉。是澧河之上源也。”更早的隋文帝开皇十一年(591)立于澧河上的《洺州南和县澧水石桥碑》记载:“县城之北有澧水焉,其水上司七里之源,旁吸百泉之口,控清引浊,冬温夏凉。”一幅百泉竞涌、惠风和畅的图景,如在目前。

邢台泉群位于太行山东麓山前冲积扇上,地下隐伏大片喀斯特分布区,溶隙、溶洞发育,地下水丰富。其内部构造,造就一系列大、小断层和背斜,形成有利于地下水运移的通道,储量丰富的喀斯特地形的地下水多以上升泉形式涌出地面。《康熙字典》释:“穴地出水曰井。”古邢台因百泉闻名,故称井方。上古时期黄帝曾居于邢台轩辕之丘,率人开发利用井水,建井田,筑邑而居,史称“黄帝凿井,聚民为邑”。后人为纪念黄帝之德,合“井”“邑”二字为“邢”,并一直沿用至今。我们站在百泉村,眼前的湖泊在北方算得上大了。然而村民介绍,我们看到的湖(由泉涌而形成),是复涌的结果。也就是说,百泉曾经干涸、枯竭——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随着城市工业发展和人口剧增,用水总量也在迅猛增加,不得不依靠超采岩溶地下水来维系城市发展,随着地下水位急剧下降,昔日的泉涌也不復存在。近年来,随着生态的修复和发展方式的转变,干涸的百泉开始复涌。浩大的水域周边芦苇成荡,而数十年干燥的泥地重新生长出成片的野荷——这也使人对沉睡在泥地里花中君子生命的顽强啧啧称奇。

百泉村因水而名,同时也以建有石勒、石虎的陵寝——高平陵和显原陵——而受人关注。汉高祖四年(前203),在今百泉村设襄国县,隶属冀州刺史部赵国。五百余年后,西晋永嘉六年(312),石勒进驻襄国县,并于七年后脱离前赵,自称大单于、赵王,定都襄国,史称后赵。十一年后,石勒正式称帝。石勒是羯人,当年襄国故城一派繁华,北方游牧民族风格的宫殿巍峨雄伟,人口稠密,堪称北方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石勒在位十五年,于东晋咸和七年(332)病死,根据羯族风俗被偷葬,不知其所,又以皇帝规格虚葬于今百泉村。后赵第三位皇帝石虎陵寝亦在此地。

层城之宫,灵苑之中。奇木万品,庶草千丛。光分影杂,条繁干通。寒圭变节,冬灰徙筒,并皆枯悴,色落摧风……

这篇三百余字的《梅花赋》,出自唐代名相宋璟(邢台南和人)之手。写作此赋时,他尚未步入仕途。宋璟的高洁人品和励精图治的政治才能为清代乾隆皇帝所欣赏。离百泉村十余公里之外,有座梅花堂,这座正在修葺的古建中,保存着完好的石刻乾隆手书宋璟《梅花赋》并《东川诗》一首,及梅花图一幅。乾隆十五年(1750),这位好南巡的皇帝巡幸河南返京,路过十里铺,听闻这里是唐名相宋璟家乡,想起在“三希堂”读《梅花赋》想见古人的夜晚,于是停驾驻跸,兴味盎然地留下墨宝,令人将赋、诗、画勒刻于石,镶嵌于梅花堂内墙壁上。这位最爱在古书画卷册上题跋的皇帝,曾被李敖斥为最著名的文物破坏者——实事求是地说,他这幅精心学习《兰亭序》风格的行书,属于其书法上品,雍容、遒丽的笔致比起当今绝大多数书家更胜一筹。

泉涌北地,梅赋江南。在这个干燥、稍热的初夏,在光影交错、林木葳蕤的庭院中,我突然忘记自己身处何处。人在旅途,往往堕入一种现实与虚幻的夹缝中,分不清历史与现实。抑或是历史与现实之间,谁更真实,谁更虚幻——这种困惑,像旅途本身一样不确定。

北地对水的渴念,如同旅人对陌生风景的渴念一样。百泉复涌的浩渺水光造成一种空间置换的错觉,宋璟咏梅的诗赋将人代入古典的婉约情境——然而,始终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提醒,那是我的惯性依赖——这只是在陌生的北方寻找熟悉的南方景象。如果不是英谈村的石头房子和数十年前的红色历史——那冀南太行山东麓风土人情的遗迹,我可能真的分不清北方、南方在视觉形象和诗意想象中的差别。

无疑,英谈是个缺水的古村。因而,它也塑造了一个典型的北方村落形象,采自南太行山的红石垒造出了一个古寨,崎岖险峻,易桓难攻。唐末黄巢起义军据此修寨,盘桓不去——这是关于村子历史最早的记录。这段千年前的故事,似乎仍可在村落找到对应的遗存:黄巢岩、朱温坪、天明关、贺家坪……无疑,这使一个原本在太行山腹地的寂寂村落,有了历史的厚重色彩。红色石屋、石堡、石道,在视觉上让人涌起一种激动、昂扬的情绪。然而村子又是空寂和荒芜的,这是大多数还没有被旅游开发出潜力的古村共同的面相。其实没有什么不好,热闹、喧嚣,总是对应着浮躁的心境和急于商业兑现的趋利渴望。一段段历史被旅游的说辞歪曲和利用,倒不如让历史的沉寂归于沉寂本身,后人只須在遥想和喟叹中更多地反观当下和自身的思索,也不失为另一种明智。水的消失,和红石的大面积出现,与太行山葱郁的远景,构成耐人寻味的画面。我们走进一户四合院人家,两位老人正在编织手工。一处引自山麓的滴泉从屋中的墙根显露出来,微小的水缓慢地滴落——如同老者迟缓的微笑。我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动。感恩,往往不是从富裕而是从匮乏开始的。这让我再一次意识到自己正身在北方,这是确凿无疑的地理认知。

英谈村的红色面貌与红色历史交相辉映。当年抗日战争时期,这里是太行山红色根据地之一,八路军总部、冀南银行所在地。石屋中展示着冀南银行发行的纸币,门楣上写着革命家们故居的字样。院落中闪现出一张张黝黑、清癯、刚毅的脸,马蹄声碎,人影幢幢,军号嘹亮,红旗招展。这个村落的肌理中深深渗透进血与火的荣光。一座称为“汝霖堂”的大屋,是当年八路军总部办公地,站在院落里,可以眺望远处称为“天下之脊”的巍巍太行,纵贯晋冀豫,以其山高因而势险,居高临下,一种豪情和振发之意油然而生。可以想见,无数个夜晚,那些身着灰蓝素朴军服的人,激情满怀、谈笑风生、畅想未来。英谈这个僻远村落,也是被战斗的岁月所包浆过的,因而更添其雄性的刚毅质地。

站在这以井命名的土地上,我无法不在几天的行旅中意识到,水不仅是一种重要的资源,生命须臾不可或缺的存在,也是一种历史的活态,以液状存储在我们的身体和记忆里。它经常引发我们的渴念,这是因为我们既是现实的,也是历史的,同时向未来敞开——因为我们就是这样一群人啊——如同孩子,对于存在与永恒,抱持着无边的好奇和幻想。

责任编辑:沙爽

猜你喜欢
邢台历史
中国农业发展银行邢台分行
中国农业发展银行邢台分行
游邢台动物园
新历史
关于加快邢台地热资源的开发与利用
历史上的6月
历史上的九月
历史上的八个月
历史上的5月
历史上的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