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川的纵深

2024-03-01 16:32杨献平
散文 2024年2期
关键词:西王母李商隐

杨献平

到庆阳站下车,旋即又登上去泾川的车子,只觉空气清冽,皮肤一爽。而脑海中飞旋的,却是李商隐的“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泾川与陕西接壤,其地貌和气候,与秦川蜀地颇多相似。我隐隐觉得,天水、平凉乃至陇南一带,或是中华文明发源地之一,也无端以为,西北之地庞大深厚的黄土,以及莽苍与细腻的颜色,就是决定中华民族基因与肤色的根本所在。

837年,李商隐受同榜进士韩瞻邀请到泾川。这个韩瞻,的确是李商隐知音,不仅把他推荐给了当时的泾原节度使王茂元,且和他做了挑担,即两人同为王茂元女婿。李商隐少小家贫,由河南沁阳迁徙至荥阳,蒙令狐楚器重,《旧唐书·李商隐传》记:“商隐幼能为文。令狐楚镇河阳,以所业文干之,年才及弱冠。楚以其少俊,深礼之,令与诸子游。”令狐楚为“牛党”,在政治上跟随牛僧孺和李宗闵。而极其欣赏李商隐才华的王茂元则跟随“李党”,即李德裕、郑覃。

天下人事,向来无常。人生福祸,不过转瞬之间。“牛李党争”环境下,令狐楚、王茂元等人也都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但难得的是,王茂元爱才而不计嫌,不仅把自己女儿嫁给了李商隐,还表奏李商隐为其掌书记。后人如我者,读到这里,只觉得王茂元爱才之德令人钦佩。这个人的一生也算坎坷,唐德宗时期入仕,文宗年间历任检校工部尚书、广州刺史、岭南节度使,后攀上权倾一时的郑注,转任泾原节度使,善终。

李商隐之于泾川,得益于生前颇为显赫的韩瞻。韩瞻是陕西樊川人,也得益于其岳父王茂元,一路升迁,先后任虞部郎中,鲁州、凤州、睦州刺史。他还有一个有名的儿子韩偓,也是一位诗人,其诗中有太多的晚唐凋零之态。韩偓最好的一句诗,我以为是“窗里日光飞野马,案头筠管长蒲卢”(《安贫》)。文人及其作品,始终和他们所在的时代有着深刻而密集的联系,诗文和一个历史年代,总有着某种“彼此照应”与“相互成就”的关系。

夜色之中的泾川,不大的城市,华灯流彩。和几个朋友同去消夜,其中的作家李新立是由平凉赶来的。平凉之地,因六盘山、崆峒山,历来为多个王朝的北部屏障,“外阻河朔,内当陇口,襟带秦凉,拥卫畿辅”(《读史方舆纪要》)。李白因作《塞下曲》:

兵气天下合,鼓声陇底闻。

横行负勇气,一战净妖氛。

杯盏之间谈论泾川之地,我以外来者的立场,说起李商隐诗中的“八骏”“穆王”等。所谓“八骏”,即《穆天子传》所说的“天子之骏”:赤骥、盗骊、白义、踰轮、山子、渠黄、华骝、绿耳。穆天子,即西周第五任君主姬满。这本西晋时出土于河南汲县战国墓葬的书中说,这个姬满生前最喜欢旅行,无所不往,无所不至,结交的人也都是上古神仙或者地方首领,他探险的浪漫帝王生活,也是关于华夏早期地理疆域的。倘若《穆天子传》所载不虚,或可从另一个角度证明,西周、东周的地理疆域,不仅是“古中国”,即陕西、安徽、山东、河北、河南、江苏一带,而是更大更广,所谓的西域及岭南、南诏等地,也是周天子之天下。

欢至午夜酒散,恍惚之中行走在泾川城中,夜風细腻而清凉,令我想起几年前攀登崆峒山的情景。那个春天,在崆峒山上,我想起黄帝问道广成子之事,确乎缥缈,但也不无高维智慧。广成子说:

至道之精,杳杳冥冥。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必净必清,无劳而形。慎内闭外,多知为败,与日月参光,与天地为常。

至宾馆开窗躺下,风吹杨树叶子的声响如某种古老的乐器,似传达着一种静谧的隐秘信息。我忽然感到,对于过往的历史和业已消失的事物,尤其是时间之中的人的真实行迹,后人的研究与揣想似乎都是徒劳的,而考古发现的那些,可能只是凤毛麟角,甚至还与过往的真实大相径庭。时间这个无形的容器之中肯定隐藏了诸多秘密,却拒绝透露与给出解释。

早上的泾川,清风到处,百草摇曳。中午暴热之时,随几位当地朋友去西王母宫。据说,西王母本姓杨,名回,为一女性氏族首领。《山海经·大荒西经》说: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

作者不详的《汉武内传》则说:“视之年可三十许,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真灵人也。”这两种说法之中,很多人当然相信后者,认为所谓的西王母乃是一部落首领。而我则认为《山海经》的说法亦未必尽皆荒诞,因为从今天的很多经验看,人类的能力其实也每每是由高到低,或者干脆说是一个逐渐退化的过程。

日光愈发炽烈,高原是距离日月最近的地方,地势越高,人越灵性,与万物的关系更加亲密。这里的瑶池、浴苑、石窟等等,都与西王母有关,泾川人认为,西王母真的是自己的先民先祖,而并非身处“昆仑之丘”。这种朴素的认同感,反映到现实,就是不断以西王母的名义进行命名,甚至开凿石窟。徜徉浏览之间,面对消失而又复原、再造的古人形象,不由得心生敬意。“死而不亡者寿”,芸芸众生,在浩茫的时间之中,有几人能如此地被后人记住与感念呢?

如泾川这等秦陇交会之地,建有规模宏大的寺庙,完全不足为奇,真正令人称奇的是大云寺博物馆存放的十四粒舍利。这些舍利,是隋文帝杨坚在其年届六十岁之际,特别下诏在全国各地供奉的,大云寺便是其中之一。《全隋文·先唐文》收录了杨坚的《再立舍利塔诏》:

朕祗受肇命,抚育生民,遵奉圣教,重兴像法。而如来大慈,覆护群品,感见舍利,开导含生。朕已分布远近,皆起灵塔,其间诸州,犹有未遍。今更请大德,奉送舍利,各往诸州,依前造塔。所请之僧,必须德行可表,善解法相,使能宣扬佛教,感悟愚迷。宜集诸寺三纲,详共推择,录以奏闻,当与一切苍生,同斯福业。

杨坚“天性沉猜”,但对于中国历史,却是厥功至伟。后世皇帝朱元璋说:“惟隋高祖皇帝勤政不怠,赏功弗吝,节用安民,时称奔驰。有君天下之德而安万世之功者也。”只是,在成王败寇的历史语境当中,隋朝因国祚太短而被后人屡屡忽视,其父子亦恶名大于美名。

大云寺高塔四周黄土高冈,植被丰然,似乎感觉不到荒芜,因为,有信仰的地方,精神的世界已经百草丰茂、日月朗照了。

罗汉洞乡罗汉洞村,村子背后的一道绵长石崖之上,绵延着一座座石窟。长约五六华里的罗汉洞,佛龛众多,一旁俨然有烟熏的黑迹,大致是凿窟者日常饮食烟火所致。站在护栏外仰望半晌,我想,在泾川,西王母、东王公、三皇五帝,与西来的佛陀共处,各自氤氲缭绕与安然醒目,从另一方面证实了泾川之地的兼容性,而这种兼容性,一方面得益于民族之间的包容,另一方面则借助了宗教信仰之间的宽宏。

《读史方舆纪要》中说:“(泾川)在(平凉)府西南。周宣王时,猃狁内侵,至于泾阳。谓此地也。汉置县,属安定郡(治所在今宁夏固原)。”这也说明,泾川重要的地理位置使它必须始终保持一种接纳的勇气与活力,才能在漫长的时间与错综的生存环境中存续,保持着不绝的生命力。

当地朋友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泾明乡白家村东庄社的牛角沟,出土了距今五到三万年前的人类头盖骨,以及多种砍伐器、刮削器及动物化石等,1984年2月《人類学报》第三卷第1期的《甘肃泾川发现的人类化石和旧石器》一文中说:“发现的标本为一不完整的人类头盖骨,出土时已裂开多块……标本呈淡褐色,有一定程度的石化……甘肃平凉的人类头盖骨代表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性青年个体。它在人类进化系统处于早期智人的地位。它所显示的人种方面的特征与蒙古人种相符。”

我在头盖骨的照片前伫立许久,这位泾川的年轻女性,有着怎么样的面容?她的父母是谁,有没有其他兄弟姐妹以及近亲?死亡的时候,她有无结婚,是不是有了自己的后代?这样的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女儿、妻子、妹妹,在今人难以猜想的远古,究竟秉持着怎样的态度、遵循着怎样的法则生存?而那时候的人与世界,是不是真的互通有无,往行无极?

泾川的纵深,或者也是人类的纵深。未解之谜遍布自然界,后人的猜想总是牵强、以偏概全。牛角沟之中多是洋槐树和杨树,其中甘泉产自石岩之下。落日西垂,我们坐在一户人家门前,吃到了浆水面,还有那种自制的凉粉。这两种甘肃民间美食,朴素纯正,味道浓烈,令人喜欢。河水无声,村庄安然于密林茂草古树之中,这种情形,像极了我多年前的乡村生活。《礼记·中庸》说,“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似正是我在此刻的感慨。

高铁纵行,由甘而陕,于秦岭横入巴蜀,泾川之行所见历历,西王母、舍利子、罗汉洞、大云寺、牛角沟……又想起李商隐,在泾川,他得遇良友,完成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段旅程,写下了诸多诗篇,但其专投“李党”,也难免招致诟病。李商隐诗歌自成一派,清代诗人和史学家吴殳说:“于李、杜后能别开生路、自成一家者,唯李义山一人。”另一个清代诗人叶燮也说:“(李商隐诗)寄托深而措辞婉,实可空百代无其匹也。”

对于以幽秘心曲与委婉象征著称的李商隐,在那些遐迩闻名的诗篇之外,我喜欢的还有一首《北青萝》:

残阳西入崦,茅屋访孤僧。

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

独敲初夜磬,闲倚一枝藤。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尤是最末一句,令人默然,也令人倏然惊醒。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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