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月海棠

2024-03-01 16:32野莽
散文 2024年2期
关键词:营盘海棠花石板

野莽

去年早春,我第一次上营盘山。杨家朳农场书记满东托人将我运进山去。上车我就在想,下车后第一件事,要先把那个“朳”字给搞清楚。我的电脑和手机都打不出这个字,每次要“朳”的时候只好用“扒”,写罢再对“朳”道一声歉。

原来,此字本意是“幽深茂密的丛林”。被人“扒”走是不对的,也“扒”不走。

这是一个综合性农场,下设四个子场,分别培植茶、药、漆、林,总司令部建在营盘山下。

营盘山得名于公元前十一世纪的一场战事,周武王的大军扎营山上,山下是演兵习武之地,后人称习武基。这一战以商军大败告终。向南山行,一路有迷魂阵、绝龙岭、闻太师坟,应该是继续演绎姜子牙排兵布阵,闻太师领军误入、岭下绝命、埋骨山中的悲壮故事。

我在县志中查找杨家朳的典故未得,打听此地姓杨的人户竟也不多,因而突然想到《封神演义》中姜子牙帐下战将杨戬,这位二郎神或许在这里设过埋伏,于是后人便将他的姓氏赐予此朳。

历史已然成谜,我们猜出的,可能只是错误的谜底。

初见满东,白面薄唇,一副文弱书生模样。他邀我带一批作家来营盘山采风,时间自然是海棠花开的季节。海棠是此山的山花,群芳谱中称为花中贵妃,盛开时千娇百媚,漫山嫣红。

这个营盘,也是古庸国的地盘。关于庸国,《尚书·牧誓》有八字记载:“武王伐纣,庸首会焉。”那一天,武王一手擎金色大斧,一手持银色麈尾,在牧野召开八百诸侯的誓师大会,等待最后一支军队的到来。遥遥望见了庸首带领的庸、蜀、羌、髳、微、卢、彭、百濮这支西部八国联军迎风飘扬的旌旗,方才下令发起正式的进攻。营盘山距当年的殷都、今日的安阳路程遥远,山道崎岖,车马难行,这里断不会是主战场。但姜子牙挥军掩杀闻太师所率残部的可能,也并非没有。于是在凄美的民间传说中,此山的海棠花很容易是被两军将士的鲜血染红的,这也是基于现实的浪漫主义。

传得更生动形象些,还可以说,红的是武王义军流尽的血,白的是纣王残部倒戈的小白旗。

《史记·楚世家》也只记了八个字:“国人大悦。是岁灭庸。”当是时,春秋五霸之一的楚庄王听了伍举和苏从两位大夫死谏,从钟鼎之间站起身来,推开左右怀中的郑姬和越女,始而听政,遂灭庸国。庸地为楚、秦、巴三国所瓜分,庸都沦为楚国的县邑,改名上庸。营盘山,也便成了楚国的山。

公元前611年,营盘山下了一场血雨,石板河河水呜咽,万顷海棠垂泪。

庸为楚灭,秦楚交兵。营盘山地处秦楚之间,故而朝秦暮楚,今失明得。说客张仪以连横计劝怀王弃齐盟秦,还楚六百里土地。怀王去秦始知受骗,营盘山及六百里土地仍为秦属。

三国时代,位于西川蜀都与上庸邑城之间的营盘山,是否行走过孔明先生的木牛流马,史志均无记载。但建安二十四年(219),失了荆州的关羽被困麦城,廖化杀出重围向上庸求救,刘封、孟达拒不发兵,廖化转而直奔西川去见玄德,则确有可能便是取道营盘山的。

清晨自县城一路蜿蜒,虽是南方,因山高气寒,这座古战场去岁的冰雪尚未融尽,顺着山顶迤逦而下,沿及山腰,在它起伏婀娜的山体上斑驳点染,文身一般,画出碧树上的玉枝琼花。从蓝天随意扯下的云的衣裳,被山风撕碎了撒在地面,点点,缕缕,坨坨,片片。它们一部分成了新鲜洁白的棉絮,另一部分化作清泠泠的水,渗入满园茶树,也将游人的鞋子打湿。

满东将我拖进茶园的雪窝里,和茶树拍了几张合影。四十多年前,我在另一座茶场当着知青,春秋的采茶和冬夏的培树是我每日的劳动。下到山脚,拐向一条河边,这么一来,我才切肤地感受到,山体越低,温度越高,山脚的河边虽还黄澄澄地漂浮着去年的落叶,浅滩上却连一小片透明的冰碴也看不见了。

若在附庸风雅之地,这条石板铺成的河床很可能有一个来自唐诗宋词的昵称。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写的不就是它吗?顺嘴就可以叫“松月河”,叫“流泉河”。可惜营盘山人太老实,石板铺成的河,就叫石板河。这片河床在一场春雨过后才会有淙淙水声,潺潺溪流,而在此前只能是止水和薄冰。这时节,它的线条和色彩属于抽象派,让人想到彼埃·蒙德里安。

神在这一条长河的每一块石板上,都画下了山川、竹木、鸟獸、刀枪剑戟、战士的盔缨和将军的须发……全都是三千年前那场战事的剧照。神把它画进石中,掩在林间,隐入水下,藏之永久。这就是所谓的神来之笔,神奇,神秘,神鬼莫测。当岁月流逝,去芜存菁,它便成了昔日兴替的见证,一座平面的、露天的、全开放的历史博物馆。它仰面向天,让天看到酒池肉林、敲骨验髓的代国君和他的王朝,是怎样一步一步地走向衰败、走向覆灭的。

在河边,我捡到一只石头鞋子,黑色鞋面,白色鞋底,是左脚上的那一只,惟妙惟肖。正是母亲节的前夜,它让我想起母亲,这是母亲一针一线给我做的千层底的鞋。今天,远方的游子归来了,慈母,又在哪里呢?

我的童年在这条河的下游,一个名叫天宝的地方。有一年暑假我去钓鱼,失足落水,脚上的黑布鞋一只漂在水面,一只沉进水底。那是个锅底滩,天不灭我,我本不会游泳,竟然奇迹般游上岸来,只是损失了一双白色千层底的黑布鞋。母亲误以为我嫌她的鞋子做得不好,心疼而恼怒,用量布的尺子打了我。我却不能让她知道我钓鱼遇险,宁可被打死也不说。

多年以后,莫非是故乡的那条河逆流而上,将我早年遗失的那只鞋子送来我的手边?

一度退却的疫情卷土重来,我先后两次买好的返京车票都无奈作废,只能在老家等待解封的通知。邀请作家们夏秋之际来此采风的计划,自然也成了空。满东把希望寄托到明年,我说好吧,等明年送走瘟君,我再还乡。

今年的同一时节我又还乡,满东再次请我上营盘山,天气比去年要暖一点,山上的积雪也比去年要少一点,远看像开着零零星星的小白花。我和满东背对春山并立茶园,谈到作家的采风基地,谈到作家的肖像墙,谈到采风的时间。

满东说,5月5日,那一天,山下的海棠花都开了,山上的海棠花也正开着,从山下往山上看是花的山,从山上往山下看是花的海。

这是我第二次上营盘山。

没人能料想到,包括我自己,第三次上营盘山,距此不过三天。北京的电影导演叶笑天出访武汉,在长江边听说我在老家,千里赶来相會。赴北京挂职的黎贵英曾经是竹溪县的宣传部部长,联系了县委宣传部和文体局,派人带路上营盘山。离乡三十九年,至此我方才知道,营盘山已成了故乡的首景,我也成了理所当然的“内应”,陪同“外宾”兼作导游,直至同车返回京城。此时正值3月,距离作家们来采风只有两个月了,我草拟了采风团成员的名单,请各位预留出5月5日至12日。

然而忽又收到采风提前的消息,说是行期改在4月23日。我惊问为何,答说今年是癸卯年,闰二月。正月大,二月平,公历5月原本是阴历三月,这一闰,就成了第二个二月,若按原计划5月再来,只怕海棠是要开过了。

但我们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海棠花不谙世故,无拘无束,无羁无绊。它是春天里的一道盛宴,被上苍摆放在辽阔的山坡上,无须指示,按时开席。祖先遗传下来的随意和率性长进了它的根,从地下的根须到地上的枝梢,每一条叶脉和每一朵花萼,时间一到,风声即起,满山呼应。

石板河的河水,有一股细流是来自营盘山的瀑布,这也是必须要看的一道景观。它没有黄果树瀑布那么粗,也没有庐山瀑布那么长,但如果当年李白来过,过些年徐凝也来过,又过些年苏轼也来过,三人看过、吟过、赞过、谑过之后,这条瀑布难道不同样会万口相传吗?浪漫主义的吹牛大王不仅语文好,数学也好,开口就是“三千”:白发三千丈、飞流直下三千尺。他不会想到,营盘山的瀑布是他的三千尺飞流的千倍还多,从我第一次来营盘山起,它就挂在了我的心上,跟随我从营盘山流到北京,怕快有三千里了吧?

说它有三千里,它还真有三千里。从石板河到柿河,到堵河,到汉水,到北京的密云水库,一路涓涓潺潺,滔滔汩汩,如练,如绸,如追随南水北调大军的一个细腰的白衣少女,它最后以最清纯的形象留在了北方。

午饭后我去溪边散步,遇一壮士,笠帽纱罩,倘若腰间再佩一柄长剑,便是金庸笔下的蒙面大侠。我上前问他何以如此打扮,壮士止步,从纱罩中发出本地的声音,说是为防蜂子蜇脸。哦,原来是放蜂人。我又问他如何放蜂,放蜂人手指身后几只参差的箱桶,说,你晚来了一刻,看见没有?那是蜂巢,刚刚老蜂王带着它的嫔妃和大臣离开王宫,浩浩荡荡飞往对面山上,开辟新地安营扎寨去了。仰脸可见空中一团黄色的蜂阵呼啸而过,我再问他,老蜂王为何要离开老巢。放蜂人说,这是蜂国的王法,一年一度,老蜂王必须自觉地让位于新蜂王,否则就会被群蜂赶走。

万物世界,冥冥中都是有一定法则的。

第四次告别营盘山,我莫名地想起南朝任昉的《述异记》。说是晋代有一樵夫姓王名质,某日去一座山上打柴,路遇两位老者对弈,于是放下斧子一旁观看。一局未了,转眼见斧锈柄烂,惊问老者,方知时过七日。下山再寻故人,已死千年。

我们上营盘山不是来砍柴的,但人人觉得七日太短,不愿离去。此时接到通知,继首站关垭子楚长城后,还要再去看楠木寨、黄花沟、肖家边和桃花岛,沿途自然还有许多好听的故事,容我按下不表。

在营盘山的最后一个夜晚,寨主满东请大家留下墨迹,我自知不会写字,也不是诗人,但不知出于从何而来的自信,我竟然夺笔写下了四句:

营盘山下梦君来,君今来时花已开。

海棠若思君心切,明春花开不许衰。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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