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吹过一条河

2024-03-01 16:32万晓岩
散文 2024年2期
关键词:大水大河橡皮

万晓岩

一条河能说清自己的源头,是不容易的。这一路是经历了无数的讨论、争执,能说清的只是个缘起,是一条河的起因。不管是雪山还是湖泊,奔流而下就是一条河流的发端。事情总是有个起因,不管它看起来多么偶然,背后总会有无数隐秘的瓜葛。有时候我们能找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缘由,也有时候茫然,因为我们难以厘清一些线头之间是否有关联。就像河流的一些支流,它们原本素不相识,却冥冥之中暗通款曲,在某个节点上如约相逢。

初生的理想也许没有那么远大,它不一定知道海,未必有能力铺陈那么宽广的河床,一颗奔赴之心,甚至显得有些莽撞。它东奔西走,它走投无路,它踏过沟沟坎坎,不停地摔倒,也不断地融汇。在平和如镜的河面底下,有无数的深坑和突兀的石头,河流不停地被割裂,被击碎,被埋没。它不疼,因为谁也不能抽刀断水。

它习惯了把一切埋于内心。它一边奔跑,一边丢弃,什么都不带走,除了自己的意志。这样朴素的道理,它早已洞悉。它也不会留恋河岸,留恋树影波心。它是动的,它的世界丰富多姿。它也不肯停下,没有谁可以迟滞它的步履。

它坐拥庞大的生物群体。鱼虾、水草、藻类及数不胜数的微生物。它们活着,吃喝拉撒,繁殖生育,死亡腐烂,全套的生物职能一样不少。在一条大河的内部,熙熙攘攘的生命啃啮、交配、嬉戏、生死都在时时刻刻地发生,只是这些都被河水做了隔离。天光云影,在河水的镜子里;岸上的厮杀,只剩风声。

垂钓的人一动不动,与河对视,互相盯到不耐烦,浑然忘却对方,谁也拿谁不当一回事。忽然线抖,垂钓者本能动作,一尾鱼划出银亮弧线,犹如寂静之声。

没法说在湖和河哪边垂钓更容易些。湖里钓那些心宽体胖的鱼,理论上收成好,毕竟它们习惯了被投喂。可是一事两面,它们从小主食零食都不太缺,对诱饵也就没那么在意。奔流的大河里就不同了,鱼自由觅食惯了,为了一口吃的,辛劳奔波不知多久,见饵忘死,上钩的概率就大很多。但水广鱼稀,遇见钩的概率又是少的,两个概率相冲,产生了迷茫的数学。

河是很难描摹的。画家用河岸和桥梁等参照物来暗示河流,或者挑出它的浪花,每一朵浪花都是落差所致。落差不一定代表全部河流,卻是河流的要义。河流也不把自己聚集在一些具象里,它散落着,甚至隐入无形。

山常常走到纸上。它有具体的线条,每一处都纤毫毕现,连色彩都有明确的命名,赭石、松绿、黛青……而一条河很难固定住颜色,平静的、深厚的部分,刚好有通透的阳光,它就蓝,清澈地蓝,渐走渐深地蓝,令人心碎地蓝,叫不出名目地蓝。这是稀有的,部分河流保有海的气质。像一些独立的人,万人如海一身藏,泯然众人,却有着一个湛蓝的灵魂。他的清澈,只有在没有雾霾的空气里,经过万丈阳光的洗礼才显露。河流亦是如此,多数时候泥沙俱下,颜色糊涂,混浊困顿,一团糟糕,犹如说不清道不明的生活本身。

它就是不愿意被定义。看起来软软的,随形就势,满地乱淌,它只有在河里才是河,它拒绝被运走,被隔离,被打断。分离到器具里,是水。挂到崖壁上,成瀑布。扔到浅沟,是溪流。休想用一个具体的情状、形态来代表它,它宽窄随心,丰俭由己,自我放逐。

愈行愈深,才生出静气。它只是把波涛隐藏起来,因为没有什么是必须诉说的。

这座城也依傍一条大河。城与城看起来面貌相仿,在目力所及之处,那些毫无个性的楼宇,一味显出平庸、浮躁与虚伪的取向,每一栋都透出刚落地没多久,也不打算永久的模样。如果你恰好痛恨一种又浮夸又潦草的东西,你就很容易被这些显现出来的物质擦伤。万物相通,精神戕害来得通常猝不及防又触类旁通。这些建筑又大又顽固,从外观上模糊了一座城池的气质。没有美学追求的建筑禁不住时间淘洗,时间就是大河,能磨出鹅卵石一样圆润的气韵。城市总是很忙,又拆又建,忽然就竖起一个围挡,叫人不知道里边在干什么。

满城遇不到一个比自己还老的建筑,它们都涉世未深,又垂垂老矣。这令人困惑又疑虑,似乎在时间的洪流里它只是空白,只是由当下的人凭空聚起,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跟身边的大河比起来,城市就是满身火气,总是急吼吼的,好像随时都能吵上一架。汽车整天挤作一团,人们不知有多少路要赶,赶到路都不够用。在滨河的大道上,车子汇聚成河,单方面挑起竞赛,要跟一旁的大河一决高下,如此造就出两股洪流,滔滔不绝。

这条河在黄河与淮河之间。跟这俩远亲相比,它略显平常,既不混浊也不清澈。如同这个纬度,不南不北的,称得上一个中庸。人服水土,此地人的性情里也有些南北混杂的意味,常常是开放包容里还透出守旧迂腐,一冲一撞,倒是显出了独有的活力。人与河的关系也比较淡然,河自在地流淌,水面宽阔坦荡,看不到多少打鱼的、挖沙的、运货的各种船只,近乎一条原生态的纯粹河流。虽说是穿城而过,人对河也没有过多侵扰,没有那种“若从此地过,留下买路财”的强行索取,不过是在河边修点步道,植些花草,像是城市对河流的夹道欢迎,有点客气,也有点疏离。相比起来,大运河忙于搬运,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过于香艳,十里洋场的浦江见多识广,吊脚楼林立的沱江热闹非凡——这条大河简直是一事无成。它一点使命都没有,人家流行双向奔赴,它就是无所事事,顺流而下。

因为地势平坦,它有条件把自己铺得很开,宽袍大袖的,行走之间尽显开阔。这座城东傍大河,西建市场,是商品集散之地,物流如蚁。无数货车日夜穿梭,似与那条自然的大河做人文呼应。都是大水,它跟大湖的区别在于物质与精神的不同。依靠一个大湖,单单靠水吃水就够了。大湖生态可供直接索取,取之不尽的水产,滋养周边的土地和人,这种静态,是很容易叫人不思进取的。人安逸起来,一些吃喝享受的事情就越来越极致,产生各种奢靡。而此地过去封闭贫瘠,人穷,河也穷,食物粗糙,生活简陋。开放之后,人们忙于挣脱贫穷,尚无精研生活的准备。这座城顺应了河流的走向,贯通南北,一路奔走,看世界,去远方。河给予这座城的,并非物产,而是精神依托。

湖与河,是无法融合的两个世界。与江相连,产生出两个奇妙的词语:江湖,充满权谋、争斗,你死我活,苟且偷生;而江河,就是自由旷达,四海为家,不忸怩作态,不趋炎附势,不近亲繁殖,是生命的健康状态。有人群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气蔓延在人群之中,像一种微生物,可传染,可复制,可变异,却难以清除。

某年夏天,忽闻台风过境。此地中庸,距热带风暴眼路途遥远,得是多么有后劲的台风,才能北上至此。然年有大疫,再有异象也不足为奇。大河穿城而过,以橡皮坝落低泄水,为即将到来的豪雨释放库容。河水矮下几寸,城市就从容几分。

果然豪雨。如今是人人自媒体的时代,多少城市禁不住一场大雨的窘态,瞬间传播到天下皆知。尽管河堤已降低了水位以备洪流,然大水依旧震撼,混浊巨浪滚滚而下,如此宽阔的河面一时澎湃汹涌,风雷激荡。人们站在高高的堤上,静静地看着大水不发一言。在任何一种大事物面前,人都会噤声,似乎开口即冒犯,是压迫感把人攫住了。水是一团一团地滚着走,地势太平,浪溅不起来,只是一浪盖过一浪,后浪打翻前浪,一边覆盖,一边吞没。波涛吃了波涛,竟化为无形。偶有冲下来的枯木,或是别的什么,都是起伏的黑点。

倘若这时一架无人机嗡地起身,冲上云端俯瞰,它会发现,在这条汹涌的大水两侧,积木一般的楼房谦卑而立,而岸上的人,不过是一堆黑点,蝼蚁般不值一提。至于远处的郊野,只有高高低低的树木,伴着地平线之上的沉沉雾霭,现出一派苍茫之美。

只是河里起伏的黑点渐多起来,令人困惑,不知道这乘风破浪的是啥物种。直至大水消退,人们才看清,被冲到岸边的,竟是溺死的猪。

城里人有闲心站在岸上看热闹,乡下人风雨飘摇,一切都随天意。一个养殖场被大雨击溃,上百头猪被卷入洪流。大水将猪群冲下几十公里,最后零散地布满城郊的河岸。对猪而言,进城向来是死亡之旅,不过这次是走水路罢了。

谁不是随波逐流。人且常常难以自救,更何况是猪。弄潮儿毕竟是少数。弄来弄去,还不是同一个结局?

事后有人说,那些个养殖场平日将污物偷偷排往河中,激怒了河神。

不知道别的污染有没有什么神来管。

橡皮坝其实叫橡胶坝,本地人习惯了用前一个称呼。河道宽且长,以至于修建的几道橡皮坝号称世界最长。开始说是亚洲第一,后来名次就升上去了,具体数据与认证过程不详,知道第一就行了。这些年地方除了拉历史名人,就是各种第一、最大、最强。邻县有个村产板栗,有棵老树,号称板栗王。不知哪年叫雷劈了一个树洞,老树一下子沧桑起来,历史感扑面而来。镇上来人给它围了个栅栏,竖了块石头,刻了“板栗王”三个字,算是给它命名了。书记带人来参观,介绍说老树三百多年了。后来一拨一拨地来人,书记有时说三百年,有时说四百年,最多一次喝高了说七百多年。旁人问秘书到底多少年,史料怎么记的。秘书说,史料都在书记脑子里,我哪看得见。后来老树就满身红布条,巨大的树冠像一个庙宇。

橡皮坝从不为虚名所动。水载舟覆舟,坝能屈能伸。它已经和大河融为一体,调节着河水的节奏,让大河得以收放自如。

离城区五十公里的上游,河流相对平稳,因了橡皮坝的干预,一段河面被拦截成临时的湖,鱼虾渐渐兴盛。有勤劳的人放几个网箱,养些肥胖的鲤鱼草鱼供应市场。鱼养肥了就招惹了贪心,有河边钓鱼、下网捕鱼的人,捕着捕着就想走捷径,直接去网箱里捉。养鱼人夙兴夜寐,保卫网箱。可总有打盹的时候,被两个捕鱼人得了手。

两个捕鱼人都六十多岁了。叫他们甲和乙吧。这个深秋的晚上,露寒霜重,他们骑着自行车,戴着头灯,去河边起网,橡皮坝尽头有个摄像头,拍得到他们在岸边头灯左右闪烁,但是无法拍到河面。一来一去,时间记录得清晰,约一小时五十分。那天晚上收成不怎么好,只有十几条大小不等的鱼。甲把鱼都给了乙,一晚上很辛苦的,都拿着吧。乙回到了家,思忖良久,连夜将一半渔获给甲送了回去。

养鱼人的尸体是在橡皮坝附近浮上来的。在被河流裹挟着即将离开故园的时候,橡皮坝拦住了他。养鱼人此前已失踪十几天,家人和村民已沿着河打捞了很久,未果,甲和乙也参加了。是一块水泥空心砖将他坠在了水底。

法医鉴定了伤情和死亡时间。警方传讯甲乙。乙觉得自己没起主要作用,只是个帮手。乙说都是甲的主意。当时跟养鱼人争吵起来,养鱼人的网箱屡屡被偷,火冒三丈,破口大骂,甲用棍子打他的腿,正巧他弯腰,打到头了(经法医鉴定颅骨粉碎性骨折)。后来甲去岸上搬来了空心砖,乙只是帮着把养鱼人绑好掀到水里,又帮着他把铁皮船划到一百米开外沉了下去。反正这些事都是甲的主意,也是他干的。“我只是帮忙,他给的鱼我也没全要。”

甲的说法基本相同。警方查找沉船,搜索了数日,聘请了专业救援队勘测,小小的铁皮船却如同泥牛入海,杳无音信。(对此,橡皮坝气得鼓鼓的。)最后只能泄气加泄水,水落石出,淤泥里的船才被拖出。

那根杀人的木棍仍踪迹全无。不知是河水将它烂在了肚子里,还是橡皮坝落坝泄水时被大水卷走,一路潜逃了。

河水,咽下了多少秘密。

法律也像河流,总想把一切沟壑找平。而河流却知道,一切只是局部和表面上看起来平了,内里是永远没法找平的。

一审,甲死刑,乙无期。辩护人认为,此案的关键凶器没有找到,起完六张网,划船到河心,再争吵,杀人,沉尸,沉船,一小时五十分是无法完成的。甲乙被传讯只有笔录,没有录像,无法排除刑讯逼供的可能。疑罪從无,应当无罪释放。二审认为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发回重审。

一条河永远不动声色。即使它一身涟漪,也难以判断是被风吹皱,还是它内心自带崎岖。

河心靠东岸有一大片芦苇,年年秋天芦花如雪。在橡皮坝泄洪找船那次,芦苇荡露出了破败不堪的底部,于是人们顺便割了个清爽,水面一下子开阔起来。后来,芦苇又从无到有慢慢青绿,比先前更显茂盛。秋霜之后,它们依然随风迷离摇曳,一念生,一念死。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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