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莽汉词

2024-03-01 16:32向以鲜
散文 2024年2期
关键词:宋江柳永宋词

2018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应中国第三代诗人的代表性人物李亚伟的邀请,我和他在位于成都宽窄巷子的白夜酒吧举行了一场关于其新著《人间宋词》的对谈。

仔细想来,一切似乎早有安排,中文系科班毕业的李亚伟,行文看似天马行空,实际上又有迹可循,并非一味的野狐禅。但是李亚伟的宋词却完全不同于学院派,字里行间弥漫着一种江湖气或莽汉味——这本书的价值也在于此——书中很多见解,既有和传统学术相合的,也有完全不一样的。我注意到,李亚伟把欧阳修的词提升到一个很高的地位,这和通常的宋词史观不太一致。

在李亚伟看来,隋朝就有了词,只是没有红起来。宋词的发展是从西蜀花间、南唐后主开始的。宋朝统一全国以后,其他地方王国的残兵败将、亡国的君臣都做了俘虏,胜利者除了占领他们的国土以外,还带走了他们手里很多好的诗词。不过,就总的情形来看,当时的词还是“诗余”,是诗的多余部分,形式上也以短令为主。到了柳永才变词为长调,开始放射出一些文学的、诗意的光芒。柳词在内容上并没有什么突破,真的突破始于王安石和苏东坡,准确地说,是豪放派词人突破了词的内容限制。而他们凭什么能干大事,把宋词推向高峰,达到可以和唐诗媲美的地位?这显然不是一步到位的。宋词内容方面的贡献,要找老祖宗,要找源头,得往欧阳修那儿去找。唐宋八大家的散文,不是以前的那种莺歌燕舞的小调子,而是把内容的活泼程度拓宽了,连批评都可以入词。

散文与宋词的关系,在以前的学术研究中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从欧阳修、王安石再到苏东坡,他们所强调的以文入词,常常被人们忽略。欧阳修比柳永小二十多岁,词体至他开始大变,后来的长调、短令,各种词风都能在他那里找到根据。我并不太同意把宋词粗暴地划分成婉约与豪放两个派别,这种标签对很多人来说都是有害且片面的。晚清江南才子冯煦,编有一本很有影响的《宋六十一家词选》,其中即选收欧阳修词,并高度评价:“疏隽开子瞻”,疏放和隽永开了苏东坡的先河;“深婉开少游”,深情婉转又开启了以秦观为代表的婉约词风。

宋词让我迷恋的地方很多,其中有两点,可能和别人喜欢宋词的理由不太一样。其一,宋代的文人,如果你想要真正走近他,想要了解他的内心世界,有一个捷径,就是读他的词。宋代的散文大部分是高大上的,要文以载道,要传达作者的政治抱负,安邦治国。其中很多文章在我看来都是一些没有什么喜怒哀乐、被程式和道德绑架的文字。这绝不是说宋代的散文写得不好,恰恰相反,唐宋八大家,宋代就占了六家。但是,要揭开一个宋人的鲜活真相,最好去读他们的词。在许多意义上,宋词,可以视为宋人的隐私日记,宋人的心灵只有在宋词里面才得到真实的表露。不登大雅之堂的词,才是写给自己看的,有时也给歌人舞妓看。还有的时候,不仅不给别人看,也不给自己看,写完就付之一炬,要的是痛快的写作过程,一个袒露心迹的过程。恰恰是这种半公开半隐秘的状态下,一个词人,被短暂地解放了。宋词中呈现出很多和印象中宋人伦理观念完全不符合的离经叛道的东西,这种情形在别的文学样式中很难看到。在词中,宋人真的很大胆,甚至写到越墙偷情的行为。这就解释了一个现象:宋代的很多词人虽然身居高位,诸如翰林学士、礼部尚书,还有堂堂宰相,但只要一写起词来,便会现出一种女性化的倾向。后来我在罗兰·巴特的《恋人絮语》里面找到了根据:不管是男人女人,只要他们处在相思的、思念的场景当中,都会有严重的女性化倾向。比如苏东坡的“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真是柔情万千,非常女性化,简直柔软到了极致,比枝上的柳绵还要柔软。所以,像宰相欧阳修写出“寸寸柔肠,盈盈粉泪”这样的词句,也就不令人讶异了。宰相肚里光能撑船算不了什么,还要有寸寸柔肠。

《人间宋词》一共选谈了十七个词人,其中有两个人让人很难想到。一个是宋江——这可能是所有的宋词选本,不管是梁启超还是龙榆生,包括让我来选的话,都不会有的。李亚伟选他可能也有私心,因为他是莽汉派,对绿林大盗江湖豪客一类总有点惺惺相惜。且看宋江那首词——

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闲愁万种,醉乡一夜白头。

一条梁山好汉,也能够写出这样的词,完全也是文艺范儿十足的啊。明代蜀人杨升庵感叹宋词盛行于世,连江洋大盗写出的词都可以这样工整。作家阿来不太认同,对李亚伟选宋江而不选陆游无法释怀。对此,李亚伟的解释是:陆游当然很厉害,但是写得再好,也只是后来的集大成者。柳永、王安石一路下来,到李清照、辛弃疾达到顶峰,整个宋词就成了,文学史上的一件大事已经成了,那其余的人就可以不写了。

李亚伟说他读岳飞孙子岳珂的笔记时读到一个故事:岳珂的同僚就是一个大海盗,皇帝招安过来的,叫郑广。招过来后,郑广被朝廷按照级别封了一个官。同事知道其底细,有些看不上他,郑广很生气,便写了一首诗,在诗中表示:强盗和官员,本质都是一样的,我郑广做贼也做官,你们做官又做贼,大家都差不多。之所以选宋江,可能也是因为诗歌与骨子里的叛逆有关。中国除了正统的诗文以外,还有很多“反派”,有一种诗叫“贼诗”,是强盗写的诗或词。诗歌史上确实也有出身剪径强梁,后来变成诗人的例子,最著名的可能要数唐代那位来自蜀北板楯蛮的苏涣。杜甫晚年在长沙的湘江边遇见他,感觉见到了生机和希望。

李亚伟认为,人们说宋词就是豪放婉约,一下把宋人給划分开了。他说,我知道向以鲜是反对这样划分的,宋江这首词就是典型的既有豪放又有婉约的风格杂糅的一首。一开始就是“天南地北,何处可容狂客”,世界那么大,却找不到一处能容下我这样狂妄爷们儿的地方。后面他去找李师师,吹捧她的皮肤多美,衣服多好看,婉约的劲儿就上来了。宋江在文体上有一个特点,就是包容性,虽为一个强盗所写,但是修辞非常好,是一个很棒的文学样本。

宋江这首词最初题在李师师住所的墙壁上。李师师是南北宋之交时的一个传奇人物,周旋于帝王和文人之间,是一个很独特的文化存在。周邦彦甚至还把他和宋徽宗二人不约而同出现在李师师的面前的场景写在了词里面。李亚伟说,我选宋江这首词时,标题叫《一封曲折的密信》。宋江想通过李师师找到徽宗,把这首诗送给皇帝。不知道皇帝最后看到没有,总之宋江打算来被招安,让皇帝给他封一个官爵什么的。

书中还选了一个词人叫陈克。陈克是南北宋之交的人,亲历宋金战争。陈振孙说陈克的词属晏欧流亚,意思是只比晏殊和欧阳修差一点,就现在读到的词来看,陈克没有那么好。李亚伟认为陈克是宋江的反面,是个非常正派的人,一个民间军事学者。这哥们专门研究防务,怎么做碉堡怎么扎寨子,钻得比较深。他和中国普通的民间知识分子一样,机会来了免不了还是要赌一把。宋江赌的是命和运气;陈克则是用自己的见识和社会的命运在赌,在下大注。可惜陈克赌败了,就去当兵,结果被叛军给抓了,由于他是部队参谋,算是比较高级别的官员,于是被残忍地杀掉。这样一个军事迷,一个打仗的,一个敢去赌的人,却写了一首非常静谧的、向往和平的词——这是李亚伟把他收进本书的原因。

入选书中的十七人中,李亚伟说他最喜欢的词人,第一名是辛弃疾,苏东坡和李清照并列第二。如果让我选,我可能会在柳永和苏东坡之间徘徊。两个人中若只能选一个的话,我会选柳永,他是在中国词史上被遮蔽的超一流大家。为什么说“遮蔽”?柳永的名气已经大得不得了,凡有井水处就能歌柳词,绝对是非常受大众欢迎的一个自带流量的词人。之所以说“被遮蔽”,是因为通常的词史或者文学史给他贴了一个撕不掉的标签:婉约派。恰恰就是这个标签,遮蔽了一个更加辽阔的柳永。我之所以反对以婉约或豪放来评价词人,也是因为柳永就是这种划分的受害者。除了婉约,柳永词还有非常清新、豪放的一面。在写词方面,柳永是苏轼心中的偶像,所以才会出现下面这样的传说——

明人毛晋在《汲古阁书跋》中记载了一场对白:

耆卿(柳永)初名三变,后更名永,官至屯田员外郎,世号柳屯田。所制乐章,音调谐婉,尤工于羁旅悲怨之辞,闺帷淫媟之语。东坡拈出“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谓唐人佳处不过如此。一日,东坡问一优人曰:“吾词何如柳耆卿?”对曰:“柳屯田宜十七十八女郎,按红牙拍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铜将军铁绰板唱大江东去。”言外褒弹,优人固是解人。

直白地说,苏东坡在填词时,要对标的词人只有一个。他认为柳词“高处不下唐人”并非虚语,比如那首《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写得何其壮丽和豪放。有时即使写相思也写得很辽阔:“脉脉人千里,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雨歇天高,望断翠峰十二。”这种词风是完全可以媲美唐诗的。一个相思的人,把十二座苍翠的峰峦都望断了,这就是柳永。

其实唐诗和宋词虽然有很大区别,但在词语、内容和风格上,仍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李亚伟写到范仲淹《渔家傲》时,认为“长煙落日孤城闭”应当是受到王之涣或王维的影响。这是“莽汉”的细腻之处,读宋词的时候,把它的历史脉络也读出来了。在写作里面,经常会和前代的诗人、历史的渊源或者影响产生神秘的呼应。有时我们并不见得想引用一个宋人或唐人的文句,但在写作中仍然不知不觉流露出来。宋祁、晏几道都曾出现过这种情况。晏殊的《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这个“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其实并非晏殊原创,而是来自五代的诗人翁宏,但是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原创者,只记住了借用甚至“盗用”的晏殊。我想起前几年成都诗人柏桦说过的一句话:大诗人会把别人的东西,不是学过来,而是“抢”过来。翁宏是一个小诗人,他完全被淹没了,大诗人晏殊就把那两句给“抢”了过来,成了自己的。

李亚伟早期也写过一首与宋词有关的诗歌,名叫《苏东坡和他的朋友们》。有人问他:时间过去很久了,当时读宋词和现在读宋词,有没有感到什么差别?李亚伟说,当然有,而且差别还非常大。写那首诗的时候才二十几岁,那个时候干什么事,在座写诗的人都知道,正在干一场诗歌革命。朦胧诗解放了诗歌,朦胧,就是有些人看不太懂,而很多年轻人都是看得懂的。但是到了我们这一代,觉得朦胧诗已经失去了将当代诗歌往前推的劲,就想把这个重任扛在自己肩上,心里所想的就是:诗歌一定要前卫,一定要做文学先锋。那会儿读宋词,很多东西都看不上。我写苏东坡虽然也很尊重,但是那会儿年轻,对他们有调侃的意味,批判他们柔弱的一面。完全没有像现在从各个方位,从一个人的生命、一个时代,和他们整个的创作过程,比较全面地去理解和接受。

瞧,在白夜的莽汉和他的词语,变得多么谦逊。

忽然想起我的一篇讨论宋词旧文的开头:

这纯粹是一次心灵的历险,遥远的万壑千峰,宋代的重峦叠嶂!我见青山多娇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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