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民与吾名:地域人群的古今绰号

2024-03-01 11:49刘永学
古典文学知识 2024年1期
关键词:绰号

刘永学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各具绰号异称,这些五花八门的群体绰号、诨号,是历史时期独特的人文地理现象,多见于社会秩序动荡、地域文化差异显著的时代,反映出中国人国民性的时代更迭与地域分化。

“貉子”与“伧楚”

魏晋南北朝时期,南北方人各有绰号。《魏书·司马睿传》载:“中原冠带呼江东之人,皆为貉子。”貉子又名狸、土狗、土獾等,外形如狐,体肥短粗,四肢短而细。蜀汉大将关羽水淹七军,围困曹仁于樊城。吴主孙权派遣使者领兵助之,却又令吴军缓行。关羽愤于孙权行动迟缓,而且已活捉于禁,威震华夏,于是骂道:“貉子敢尔,如使樊城拔,吾不能灭汝邪!”西晋时,晋武帝对原吴宗室孙秀宠爱有加,以姨妹蒯氏嫁之。然而蒯氏善妒,一时不谨,脱口而出“貉子”,孙秀大为不平、愤而离去。风流名士陆机出身吴郡陆氏,其祖父陆逊、父陆抗皆东吴名臣,后入洛阳求官,文才倾动一时,先后跟从赵王司马伦、成都王司马颖。当时,宦官孟玖、孟超兄弟皆为司马颖近臣。孟超领军万人,为小都督,战前纵兵劫掠。陆机记录下主事者,欲惩罚之。孟超率铁骑百余人,直入陆机帐下,抢夺名簿,羞辱陆机:“貉奴能作督不!”南方士人对北人也抱有鄙夷和敌视。慧琳《一切经音义》卷六十五引《晋阳秋》云:“吴人谓中国人为伧人,又总谓江淮间杂楚为伧。”余嘉锡先生的考证,伧是指人的行为粗鲁,楚则指人的言语粗鄙。永嘉丧乱,北人南迁。吴人歧视南渡北人,呼其为“伧”。这批中原旧族居吴地日久,习其土风,日益江东化,又效仿吴人口吻,称呼晚渡北人为“伧”。南北朝时期,北方士人效仿吴人之语,统指南方人为“伧楚”,并吴人而骂之。

地讳丛生

五代十国,经历了数十年的分裂割据,各地之间相互隔绝,乃至敌对。北宋以后再次陷入分裂,金、南宋长期对峙,南北方之间的交流受阻,加之地域集团政治利益的争夺,致使时人的地域偏见愈深,地域人群的绰号异称屡见不鲜。中原人戏称四川人“川?直”,意为“蜀人放诞不遵轨”,行为洒脱,不拘泥于礼法。福建人亦有绰号,“中州人每为闽人所窘,目为‘福建子,畏而憎之之辞”。江西人王安石被福建人吕惠卿排挤罢相,常写“福建子”字以泄胸中愤怒。福建人吕惠卿遭贬后,在谢表中有“虫臂鼠肝,悉冥心于造化”之语,以“虫”“鼠”讥刺四川人苏轼、苏辙,苏轼反唇相讥:“福建子亦会做文字!”宋代不独各省之人有绰号,各州县之人亦难免,这些绰号异称民间称之为“讳”,如渭州潘原讳“赖”、常州讳“打爷贼”、楚州讳“乌龟头”、泗州讳“靠山子”、扬州讳“缺耳”、真州讳“火柴头”、杭州讳“佛儿”、苏州讳“呆子”(庄绰《鸡肋编》、洪迈《夷坚志》)。

宋代,市井百姓以各地所讳互相调侃,甚至引发互殴。北宋宣和年间,真州歌姬迎接新任知府于扬州。知府置酒,邀请扬州与真州歌姬演奏。扬州歌姬自恃府城人,轻视真州人,故意令茶酒兵烧火时有烟焰,派遣丫鬟戒之,表面上责备茶酒兵,说:“贵官在大厅上张筵,如何烧火不谨,却着柴头。”真州歌姬聪慧伶俐,如何不懂她们“醉翁之意不在酒”,笑著对兵丁,说:“行首三四度指挥,何得不听?汝是有耳朵耶,没耳朵邪?”扬州歌姬大惭,自认理亏。这类俗语也流行于士人阶层。南宋初年,范成大初任参州,同参者听闻他是吴郡人,即云“呆子”。范成大参加雅聚时,甚至以此绰号自我调侃道:“我是苏州监本呆,与爷上寿献棺材。宗室元来是皇族,雨下水从屋上来。”

元代,南方人的绰号为“腊鸡”,原因在于“腊鸡为南人馈北人之物也”。南人为何要送礼予北人呢?众所周知,元代的北人乃蒙古人、色目人等,占据要职,原金朝、南宋境内百姓为汉人、南人,仕宦不过州县小吏。后来,元廷开放纳粟、获功二途。政令初行之时,南人可以通过纳捐入仕。后来,求之者日众,官僚体系再次排斥南人,南人只好贿赂北人,以求得一官半职。

明清时期,地域人群的绰号异称更为繁多,俗称“地讳”。嘉靖年间,李文凤《月山丛谈》载:“天下十三省,俗皆有号,莫知所始。如陕西曰豹,山西曰瓜,山东曰滕,河南曰鲈,苏浙曰盐豆,江西曰腊鸡,福建曰獭,四川曰鼠,湖广曰干鱼,两广曰蛇,云贵曰象。各以是相嘲。”

明末话本小说《解学士诗话》记述:众学士与吏部尚书贺寿,只有解缙来迟。解缙本江西人,众人打趣道:“只是腊鸡来迟,罚酒三杯。”解缙作诗调侃:“声骂江西是腊鸡,苏浙盐豆落筲箕。云贵两广真蛮子,福建土狗出诗书。四川最多尖老鼠,湖广都是臭干鱼。河南俱是偷驴汉,胯在山东瓜在西。南京金陵挑粪桶,北京奤子吃酥酥。”

笑话地讳

明中期以降,社会风气呈现娱乐化与世俗化。士人的俗趣随之滋长,谈谐成为“新开门七件事”之首。在戏谑之风的推动下,这些绰号异称成为不同地域之人互相调侃、谈笑的绝佳语料。

成化年间,福建人林敏任刑部尚书,与户部尚书陕西人杨鼎同坐。林敏调侃道:“胡儿十岁能骑马。”杨鼎回怼:“癞子三年不似人。”苏州人陆容路过迁安,河南刘御史欲宴请之。陆容回复:“有驴肠羹即赴”。楚人李东阳与洛阳人刘健候驾时正值日出,刘健回头对李东阳说:“晓日初薰学士头。”李东阳则说:“秋风正贯先生耳。”

正德年间,武宗西幸陕西,御史孙璋侍奉左右。武宗问:“汝何省人?”孙璋回答:“浙人。”武宗说:“天下各有诨名,汝浙云何?”孙璋违心地说:“无之。”武宗笑着说:“独不闻盐豆之名乎?”当时苏州的士人,对孙璋说:“盐豆之名,钦定在浙江矣。”河北人李时以“腊鸡独擅江南味”戏谑江西人夏言,夏言即应以“响马能空冀北群”。

嘉靖年间,湖广人廖道南与广东人伦以训同朝为官。两人相遇,廖道南打趣地说:“人心不足蛇吞象。”伦以训回应:“天理难容獭祭鱼。”蜀举子张仕俨与广西人李文凤友善,每见之辄说:“委蛇、委蛇!”李文凤则云:“硕鼠、硕鼠!”

相传,河南人高拱曾拜入严嵩门下,师生之间好谈谑。江西籍官员见严嵩至,皆拱手而立。高拱说:“有一雅谑,敢为老师道之否?《韩诗》中两语,与目前事酷相类。”严嵩问:“何语?”高拱说:“大鸡昂然来,小鸡耸而待也。”苏州人严讷面麻,高拱属文迅速,多于腹中起草。二人相遇,高拱对严讷说:“公豆在面上。”严讷立刻回应:“公草在肚里。”

河南人张玉阳云:“官贫,幸得俞蒲石道长送一人,卢瑞峰吏部送一马。”陈玉垒戏言:“人是俞送,马是卢送,可谓恰当。”盖河南人有“偷驴贼”之号。

四川人张毅庵曾任职武昌,与湖北门客亲昵。一日饮罢,张毅庵嗔怒舆夫迟到。门客说:“双料老鼠,抬不起也。”张毅庵则说:“半边干鱼,煮已熟乎?”

地讳的来历

此外,明代文人也对绰号开展学术研究,考证这些词汇的语源。明人叶盛《水东日记》载:“戏谈于凡四方人,多以其土名或土俗土物为标榜”,如南人“蛮子”,西人“豹子”之类。

明人戴冠《濯缨亭笔记》也对地域人群的绰号多有考证:如苏州人“盐豆”之名出自《世说新语》,西晋北方士族王济喜食羊酪,问吴人陆机:“吴中何以敌此?”陆机回答:“千里莼羹,未下盐豉。”广西人“蛇蛮”乃因唐代柳宗元《捕蛇者说》。漳州有“过癞”之说,泉州多疠疾之人,故福建人“癞蛮”。五代时,许州舞阳人王建,少无赖,以屠牛盗驴为事,故今称河南人为“偷驴贼”。唐高宗欲立武则天,禇遂良劝谏。武则天在帘后,大声说:“何不扑杀此獠。”“獠”音如“爪”,蛮夷之称,故谓山西人“獠子”。四川梁州仓有大鼠,长三尺余,为猫所啮,数百鼠反啮猫,故谓蜀人“老鼠”,其他必皆有缘起,“或一时之方言,或经史之故事,不可尽知”。

及至清代,这些“地讳”依旧在社会各阶层间使用和流播。清代朴学之风盛行,学者编纂各种辞书,收集民间俗语,并对词汇展开考释,订正字义,其中不乏对地域人群绰号的新解。翟灏《通俗编》在解释“腊鸡”时,引《草木子》《郁冈斋笔麈》之语,注意到绰号前后指稱人群的变化,“按二书,则元时凡南数省人皆有‘腊鸡之目,至明乃惟以之嘲江西人”。翟灏在解释“川老鼠”时,引《南史·斋宗室传》“颍达骂沈约曰:‘我今日形容,正是汝老鼠所为”之语,在旁批注“沈,南人,故以相詈。今詈蜀人为‘川老鼠,所谓张冠李戴”。他认为,老鼠在南朝时指称江南人,故而绝不应成为四川人的绰号。南方人戏称北方人为“奤子”,是因为北方人脸部特征,“面大为奤”。清人对地域人群绰号的考释既继承明人的成果、汇集众说,又从汉语史的角度追溯其源、考镜源流。

清末民初,经历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各地人群又有新的绰号异称,如察哈尔人“山药蛋”,江西人“老表”,四川人“老鼠”,湖南人“骡子”,湖北人“九头鸟”,山西人“老西”“醋糟”,陕西人“老陕”,东北人“扁脑杓子”,山东人“老山东”,河北南三府人“棒子面”,津东人“老给”,河南人“侉子”,广东人“佬广”。京津、江苏、浙江人的绰号异称尤多,如北京人“京油子”,天津人“卫嘴子”,保定人“狗腿子”;南京江宁、上元人“拐子”,苏州长洲、元和、吴县人“空头”,无锡、常州人“无常”,无锡人“烂泥磨磨”,常熟人“汤罐”;扬州江都、甘泉人“扬虚儿”;杭州的仁和、钱塘人“铁头”,湖州的乌程、归安人“苦恼子”,绍兴人“臭豆腐”(久则并南人皆呼曰“豆腐皮”),绍兴的山阴、会稽人“寿头”。(夏仁虎《旧京琐记》、徐珂《可言》、季默《北国见闻录》、钱锺书《管锥编》)

纵观地域人群的古今绰号异称,大多源于当地人群的方言、饮食、行为、性格等,主要运用比喻和借代两种修辞手法,充满趣味性,令地域人群的社会形象活泼生动,易于辨识和记忆,彰显了中国人国民性的多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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