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山水游记入词:柳永《夜半乐·冻云黯淡天气》

2024-03-01 11:49张巍
古典文学知识 2024年1期
关键词:行旅浣纱柳永

张巍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 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 到此因念,繡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

行旅诗的源流

据《北梦琐言》记载,晚唐诗人郑綮后来位至宰相,当有人问他最近是否作诗时,他回答说诗思只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灞桥在长安东郊,唐人经常在这里送别远行的亲友,原本就是个容易令人感物伤怀的地方。漫天风雪飘飞时,诗人骑驴路过灞桥,心中更是会充满感慨和凄伤,自然会借助诗歌来倾吐胸怀。郑綮的事例并非个案,后来南宋严羽《沧浪诗话》中总结道:“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

行旅诗颇多佳作,这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得江山之助”(辛文房《唐才子传·张说》);二是“穷苦之言易好”(韩愈《荆潭唱和诗序》)。诗人飘零他乡,备尝道路艰辛,深切思念亲友的同时又目睹山水胜景,内心情思涌动,笔下诗作也自然精彩,容易打动读者。

将旅程作为叙写对象,在各类文体中有不同的显现,出现的次序也不相同。它最早见于诗歌当中,如《诗经·卷耳》中说:“陟彼高冈,我马玄黄。”《采薇》中也说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如我哀。”此后屈原《涉江》等作品也可以看作是同类题材:“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时至汉魏六朝,发展成为行旅诗这样一个独立品种。

词旨与词心

词中此类题材的作品习惯被称为“羁旅行役词”或“行旅词”,早在《花间集》中就有温庭筠《更漏子》(背江楼)、李珣《河传》(去去)等,时至宋代更是涌现了诸多名篇。柳永一生为谋取功名辗转四方,入仕后又长期沉沦下僚,“迩来谙尽,宦游滋味”(《定风波》),“游宦成羁旅”(《安公子》),故惯于以长调慢词写逆旅客思,“尤工于羁旅行役”(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这首《夜半乐》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全词长达144字,共分三叠,分别以“渡”“望”“念”三字为每片之字眼,而“渡”“望”“念”的对象则分别是词中提到的“越溪”“烟村”“绣阁”。

开篇首先交代天气,这恐怕是旅行者最关心的事情。天气阴暗本该心情不佳,但旅程初行时词人好像颇有兴致,可能是他久慕于越中山水的美名,所以说是“乘兴离江渚”,坐一叶扁舟而去。“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两句大笔勾勒,颇具气势,点出了山水相依、水随山去、人到山水怀抱深处的景象。“怒涛渐息,樵风乍起”反映天气变化,足见词中记事真切,描写细致。波涛逐渐平息,风向转为顺风,天气趋于晴好,此前因躲避风浪而泊舟靠岸的商船们再次起航。“泛画鹢、翩翩过南浦”,更见出了几分轻快自得之情。

第二叠写行舟上望到的两岸田野村庄的景色。“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由于是远望,因此景色还不很分明,而且重在写物。相比之下,“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数句是船只渐近村庄后所见近景,因此已经能确知是“衰杨”,而不像上面只是概括地说是“霜树”。这几句虽也写到“残日”“败荷”“衰杨”这三个物象,但更多的是作为背景衬托,主要刻画“渔人”和“游女”这两类人物,景色与人物相互配合,与王维《山居秋暝》中间两联“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写法相似。此片最后将笔触集中于“游女”之上,刻画了她们的动作与神态:“避行客、含羞笑相语。”或许是岸上的浣纱女察觉到了词人的注视,于是含羞带笑地和身边的女伴说着话。前面从“烟村”到“衰杨”,写的都是萧索残败之景,正所谓“悲哉秋之为气也”(宋玉《九辩》)。此处突现出了浣纱女的一“笑”,正与前面景色形成鲜明对照,整幅画面顿时有了活泼的生机,成为第二片收束时的高调亮点,笔触就此定格于浣纱女之上,自然带出了下一片。

词的第三片重点写“念”。由岸上浣纱女子,词人想到了昔日恋人,然后在词中尽情吐露着满腔愁怀:轻易地与所爱恋的女子分别,自己宛如风浪中的浮萍,根本无法在某地长久地停留驻扎。尽管恋人离别时的反复叮嘱,但下次相聚的约定又有什么实现的可能呢?所有的这些,都属于“惨离怀”。“岁晚”着眼于时间,写时近岁末,年华渐老;“归期阻”着眼于空间,指归京无望。二者合在一起,词人就只能是空余“恨”了。“空恨岁晚归期阻”中这种时空结合的写法,和杜甫《登高》中“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一联类似。柳永之所以曾被誉为词中杜甫,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他的行旅词题材、格调、笔法上与杜诗有相通之处。接下来“凝泪眼”三字转向词人自我形象的刻画。对于归去汴京道路的漫长,“杳杳神京路”,词人并未像“夕贬潮阳路八千”那样明言(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而是借“断鸿声远长天暮”来暗示。飞翔于遥远天空中的孤雁,正是词人自己的写照,身世凄凉飘零之感也尽见于其中。

用典

柳永词用典不多,但大都自然天成,不露斧凿痕迹。此词叙写越中山水,第一叠中所用的事典语典均与浙江相关,不可随意挪用他地,这是词人写景纪行的真切翔实之处。词人经过的河流“越溪”,字面意为“越地之溪”,词中指若耶溪,在浙江绍兴若耶山下,即战国西施浣纱之处,后多称作浣纱溪。“樵风”指顺风,与其相关的传说故事正好发生在若耶溪。《后汉书·郑弘传》注引《会稽志》曰:“汉太尉郑弘尝采薪,得一遗箭,顷有人觅,弘还之,问何所欲,弘识其神人也,曰:‘常患若邪溪载薪为难,愿旦南风,暮北风。后果然,故若邪溪风至今犹然。”这一说法流传颇广,唐代宋之问《游禹穴回出若邪》一诗就以“归舟何虑晚,日暮使樵风”二句作为全篇结尾。“万壑千岩”四字出自东晋顾恺之对会稽山水的赞语:“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乘兴”二字见于《世说新语·任诞》载王子猷语:“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诗词中用典用同姓者谓之“用当家事”,而柳永此词则可谓是“用当地事”。词中所用典故,有些又与现实有关联和交错,那就更有虚实相生的妙趣。如“越溪”为西施浣纱之处,西施虽未出场,但隐含于这一地名当中,是虚写;而旅途中果然见到了岸边浣纱的女子,则又是实写。王子猷“乘兴而行,兴尽而返”,词中开篇处也说到“乘兴”,而结尾处又果然是“兴尽”,但只能徒然望着漫漫长路无法返京。王子猷的典故中已暗示了此番旅途的情感走向,词人自己的身影与王子猷的身影竟然有几分重合,愈发令读者惊叹于柳词构思之细密和巧妙。

本文为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语文教材中的传承研究与数据库建设”(项目批准号:20JZD049)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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