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歌”与“苦难”:李贺诗歌中的故乡

2024-03-01 11:49陈千叶
古典文学知识 2024年1期
关键词:牧歌李贺诗作

陈千叶

李贺的故乡在河南府福昌县昌谷乡,即今洛阳市宜阳县,“其地依山带水,有南北二园,桑竹丛生焉”。据统计,在李贺现存的233首诗中,书写故乡的诗有40首,体量不小。李贺书写故乡的诗歌创作主要集中在两个时段:

第一个时段是他饱受谗言之苦,无缘进士而归家。李贺因小人谗害,言其需要避其父“晋肃”的名讳(与“进”谐音),无法参加进士考试,韩愈为其作《讳辩》亦无济于事。此时期的诗作如《咏怀二首》《昌谷读书示巴童》《自昌谷到洛后门》《巴童答》等。这一阶段的故乡诗作并没有过多地流露对故乡以及少年时光的怀念,而是更多地借故乡抒发自己的不平之志。故乡的风物更像是在扮演一个良师益友的形象,与他对话,逐步地去开导和化解李贺心中的郁结之气,为他指引前路,告诉他裂痕亦是透光之处。又或者是诗人自己的另一个化身,在人生的低谷期与他相对而坐,在他认为自己已经为大道所弃的时候与他探讨命运的另一种可能。例如《铜驼悲》:

落魄三月罢,寻花去东家。

谁作送春曲,洛岸悲铜驼。

桥南多马客,北山饶古人。

客饮杯中酒,驼悲千万春。

生世莫徒劳,风吹盘上烛。

厌见桃株笑,铜驼夜来哭。

此诗写于元和四年(809),李贺科考失利,返乡途中在洛阳路过繁华的铜驼坊,对比自己的落魄凄凉,不禁有感而发。前两联感慨时间飞逝,春日不在。对时光易逝的感慨也是这一时期故乡诗作的高频主题,他如:“园中莫种树,种树四时愁。独睡南床月,今秋似去秋。”(《莫种树》)园中不断生长的树木,伴随着时节变迁,而任凭时间流逝,我仍孤身一人,和去年秋日并无差异,还是一事无成,不断催生和加重时不我待的焦虑。接着诗人看着络绎不绝的马客前来寻欢作乐,思绪一下跳脱,忧从心生,李贺一针见血地点出马客们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看似潇洒,实则不过是暂时的多巴胺代偿,扒开表面的欢乐,其内核仍旧是空虚二字。尾联当中,桃株本是受人喜爱的意象,然而李贺却用一个“厌”字,使其焦急与忧虑展现得淋漓尽致。李贺虽已身在故乡,眼前所见即故乡之景,所思所想却仍停留在都城长安,即使被朝廷以如此荒谬的理由拒之门外,也不改报国为民之心。

又如《自昌谷到洛后门》诗中,诗人此时已不复离乡时的意气风发,政治理想的受挫和长安金玉外表下的复杂肮脏使他充满了前途未卜的迷茫,此时回乡或许是为了以退为进,厚积薄发,在寻根问祖之中更好地寻找去路,他“始欲南去楚,又将西适秦”,此时的李贺怀着对自身文学修养的自信,想到了依靠文学创作获得赏识,曲线救国。可惜:“襄王与武帝,各自留青春。闻道兰台上,宋玉无归魂。”借用宋玉和襄王的典故,诗人感慨知音难寻,伯乐未逢,空有才华却无人赏识。李贺的敏感与细腻,使他在这一时期陷入了“文人自轻”的泥潭当中。再如《昌谷读书示巴童》中,以“君怜垂翅客,辛苦尚相从”自况,李贺的主体形象由少年时期无比自豪的“宗孙”蜕变为如今只影自怜的“垂翅客”。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让他尴尬地徘徊于诗歌带来的自信和现实导致的自卑当中,他将自己限制在了一个“出门即有碍”的境遇里,靠着假托巴童的自问自答“非君唱乐府,谁识怨秋深”(《巴童答》),来寻求自我认同。他疑惑是不是自己所求太多,他在故乡河边临水自照,见清溪鱼“饮水得自宜”,他于是自嘲,水里的鱼只要饮水即可,自己如今的处境又有何感到不满的呢!“蛰虫蠹秋芸”,预示诗人呕心沥血的创作亦无济于事。全诗的情感在这联中到达了谷底,但尾联在绝处留存了一线希望,“为探秦台意,岂命余负薪”,诗人自我宽慰,可能天意如此,苦难只是重任在肩的必经之路。

就在李贺从故乡的生活中汲取到了再度扬帆的力量之时,他二入长安,好不容易在贵人相助之下求得一官半职,然而位卑事繁、供人驱策的官场状态显然与他所求背道而驰,因此他于元和八年(813)毅然辞官,万念俱灰地重返故乡。这也就是李贺故乡题材诗作的第二个集中阶段。

在归乡的一年多里,他创作了《春归昌谷》 《示弟》《昌谷诗》《昌谷北园新笋四首》《竹》《南园十三首》等30余首诗歌,数量远超第一阶段。李贺此时遭遇了人生中第二次,也是更加严重的一次打击。他四处拜谒,最终只不过获得了一个九品小官,整日在高阶官员的眼色里讨生活,勉强糊口的俸禄却伴随着尊严被践踏的精神压力,李贺的生理、心理都遭受了重创,只能拖着病身辞官回乡。相较于第一次的借故乡言志抒愤,在他这一时期的诗作中,他细致地观察故乡的花草树木,对每一片竹林、每一潭清泉爱不释手,他在故乡和亲人的抚慰下开始变得不那么焦躁,仔细回味人生的前二十多年,相较于单纯的怨天尤人,学会接受显得更加实际和重要。但他仍然是那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李贺,故乡的温柔并没有完全取代他对于建功立业的渴望,因此始终不变的,仍旧是他表现于诗作中的挣扎与痛苦。例如《示弟》:

别弟三年后,还家一日余。

醁醽今夕酒,缃帙去时书。

病骨犹能在,人间底事无?

何须问牛马,抛掷任枭卢!

此诗写于诗人刚返回家乡,见到阔别已久的弟弟,弟弟询问京城为官之事,作者以诗应答。前两联表达了别后三年对弟弟的思念以及作为兄长不能陪伴在侧的愧疚,第三联自我感慨病成这样犹能回到故乡,复有何事不能发生呢?委婉含蓄地表明自己另有志向尚未實现,是在安慰弟弟,更是自我宽慰。第四联抒发自己对于成败的态度,既有如此才华,就不必在乎成败,听之任之。此诗粗看是长吉少有的旷达之语,细细观之,仍觉难言之颓唐悲苦溢于其间。面对亲人的关心,诗人故作坦荡,竭力隐藏,装作不介意仕途得失,自我解嘲,流露出的正是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极大痛苦,看似洒脱,实则恨意入骨,一腔心酸,还要假作通达。设若他真的不介意,真的能够做到释怀或看透,也就不会有第三次弃文就武的尝试。正如他在《春归昌谷》中展现出的自相矛盾那般:一方面,他“听讲依大树,观书临曲沼。知非出柙虎,甘作藏雾豹”,甘愿隐居避世,一方面又在下一句继续写道“韩鸟处矰缴,湘鯈在笼罩。”以困于笼网的鸟鱼自比。

此一时期还有五首写故乡竹的诗。《昌谷北园新笋四首》记叙了竹的各个生长阶段,借写竹之变化展现他由满怀希望到最终绝望的复杂心路历程。《其一》云:

箨落长竿削玉开,君看母笋是龙材。

更容一夜抽千尺,别却池园数寸泥。

母笋非同寻常,是为“龙材”,而新竹修长玉立,被寄予“一夜抽千尺”的厚望,一定不会拘束于这方寸田地,就像诗人年少时即为闻名远近的少年天才,怀揣远大理想和抱负。《其二》云:

家泉石眼两三茎,晓看阴根紫脉生。

今年水曲春沙上,笛管新篁拔玉青。

作者相信今年春日到来之际,新竹定能拔节生长,像美玉青翠欲滴,像笛管般笔直挺拔。诗人对于竹的未来仍抱有一定希望,只是相较于第一首,语势不再那么强烈笃定。另一首咏竹诗《竹》云:

入水文光动,抽空绿影春。

露华生笋径,苔色拂霜根。

织可承香汗,裁堪钓锦鳞。

三梁曾入用,一节奉王孙。

作者托物言志,竹的最终归宿也代表着作者的理想:“承香汗”“钓锦鳞”,做“三梁”之冠,被削成锋利箭矢,助王公贵族成就霸业。唯有一样,李贺没有提及,那就是制为竹简,书字其上。《南园十三首》中有如此描述:“舍南有竹堪书字,老去溪头作钓翁。”“堪”字道出诗人对“书字”之用的不情不愿与无可奈何。李贺的立世观念是“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李贺想要通过写诗来净化现实中的苦痛,却又在创作时反复咀嚼撕扯,感受痛苦。他不满壮志难酬的残酷现实,转而投诸神仙鬼怪世界,短暂宽慰之后,更深重的苦痛卷土重来,求索无果,于是他在故乡一草一木的温柔注视下,一次又一次地疗愈心理创伤,积攒再出发的勇气。

京试的铩羽而归,虽然给了李贺当头棒喝,但究其本质,与李贺本人的能力与才学并无联系。此时的李贺比起伤心绝望,更多的是遭遇不平待遇之后的牢骚与气愤,他并没有那么迫切地需要安慰,而是更多地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因此,第一个时期的他还勉强算得上意气风发,壮心不已,而到了第二个阶段,他遭受的打击更加巨大,给予希望,又让他绝望。来自皇浦湜的赏识,奉礼郎一职看似迈出成功的第一步,终让其郁郁难欢。他毅然辞官,拖着病体再度回乡。此时的李贺惊觉自己已经竭尽全力,科考、拜谒、举荐,无一成功,他迫不得已开始自我省思。相较于第一阶段,这一时期的他已经无法形成逻辑的自洽和闭环了,急需新的物什填补进来,他对于故乡的情感需求无形之中发生改变。这一时期的诗作大量书写在故乡近乎惬意的生活,可以明显看出李贺对故乡依恋程度的加深以及对于隐居生活的浓烈向往。同时,诗中亦鲜见除亲人以外的身影,诗人将更多的情感置于纾解自身的苦痛之上。

由此可见,故乡在李贺的世界里是一份独特存在。年未弱冠,父亲去世,与他感情甚笃的妻子又在他最为艰难的时候病逝,一再受挫的诗人已经没有其他多少可以慰藉情感的所在了。對于此时的李贺,是故乡最终托举起她的孩子,让他的灵魂得以向死而生。故乡成为投进李贺生命里的一道日光,成为指引他在苦难中前行的牧歌,成为他一生中重要的力量来源。诗人关于故乡的诗作,语言清新明快,抒情直抒胸臆,像是一股清泉冲淡了他诗作中惯常的森然鬼气,为后世展现出一个越发全面、立体、饱满的长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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