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日本遣唐使的长安上元节

2024-03-01 12:06冯慧
古典文学知识 2024年1期
关键词:遣唐使大唐长安

冯慧

日本文献里对羽栗翼的记载寥寥数语。他是唐日混血儿,生于长安,十六岁随父亲赴日,以聪颖见称,多所通涉,曾出家为僧。朝廷惜其才,令之还俗。他作为遣唐使准判官出使大唐,且兼任敕旨大臣,回国后献上历法,曾奉敕炼朴硝,后任内药正,兼侍医,官至正五位下,八十岁寿终。他将近六十岁才被任命为遣唐使,之前的经历不见记录,多半是因为出使才还的俗。他做的大事也许不多,其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却有很大的想象空间。

公元778年上元节,他正好在长安,且应该进入了大明宫。于是请他做回向导,带我们体验一位日本遣唐使视角下的长安上元节……?

大唐大历十三年(778)正月十五,卯时未到。

满月挂在西方的天空,近旁的太白星也在闪烁。我站在巍峨的丹凤门门阙之下,抬眼望着高悬的星月,越发觉得,在这天地之间,自己是何其的渺小。

龙首原的风吹过,脸上应有刺痛的感觉,我却并不感到寒冷。时隔四十四载,我终于又回到了长安。

十六岁跟随父亲搭乘遣唐使归舶驶往海东时,我从未想过,再回来竟要等到花甲之年。而我日思夜想的母亲也早已不在人世。

长安城的标签很多,于我而言,这是生于斯、长于斯,梦萦魂牵的故乡。

我叫羽栗翼,此次归来的官方身份是日本国遣唐使准判官。于公,我当然希望能为促进唐日文化交流出力,但私心里,我是想回来再看看母亲,再看看长安。

乘风破浪出使路

大唐开元五年(717),日本养老元年,四艘遣唐使船由难波津起帆出海。等待他们的,有预想中海上飓风的威胁,更有梦想中大唐风华的召唤。后来的历史证明,成行的十数次留学生(僧)派遣中,这一次尤为重要。阿倍仲麻吕、吉备真备以及僧人玄昉這些日后响当当的名字,当时对应的都还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他们幸运地逃过了频发的海难同赴长安,并都在后来的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

我的父亲羽栗吉麻吕也是使团中的一员。作为阿倍仲麻吕大人的随从,他有幸见证了大人物们最重要的成长时期。而他自己,也在长安遇见了爱情。入唐第二年,他便与我母亲成亲,后来我和弟弟翔相继来到了这个世界。

当年父亲随阿倍大人一起在国子监修习经书史学,却独独对佛教兴趣浓厚,以至于在归国前夕,他的友人陈延昌手抄了一部《遗教经》相与托付,祈望经典能在日本流传。而我受父亲影响,早早皈依了佛门,与父亲和弟弟一起回到日本的我其实是一位少年僧人。吉备真备和玄昉与我们同航,搭乘的是当年遣唐使的归舶。但母亲留在了长安,一家人就此分离。因为大唐律令规定,与唐人通婚的外国人回国时可以带走孩子,却不能带走妻子。

日本天平宝字三年(759),为迎回滞留大唐的藤原清河大人,淳仁天皇专门派出遣唐使团,弟弟翔作为遣唐使录事回到了阔别二十五年的大唐。藤原大人并未成功归国,翔也从此留在他身边未返日本,同时也得以在母亲膝下尽孝。

藤原清河大人当年担任遣唐大使之职,拜谒玄宗皇帝时曾经被称赞具“君子之风”。他完成使命后携滞留大唐三十六年的阿倍仲麻吕(中国名晁衡)一同踏上归国之途,同行的除了此次遣唐副使吉备真备和大伴古麻吕外,还有第六次东渡的鉴真大和尚。

遣唐使一行分乘四船从扬州出航,途中,藤原大人所乘的第一船遭遇逆风,漂至南方的驩州。在当地登陆后遭到土人的袭击,船员多被杀害,藤原清河与阿倍仲麻吕仅以身免,只得又回到长安。遭难的传闻传来,阿倍仲麻吕的朋友们十分悲痛,大诗人李白挥泪写下了《哭晁卿衡》的著名诗篇:“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所幸鉴真大和尚搭乘副使所乘第二船安然抵达日本,并受到朝廷的隆重欢迎和最高规格接待,他为日本文化做出的卓越贡献可谓世人皆知。大和尚初至奈良时驻锡东大寺,并建立戒坛院。他圆寂后,一些生前用品由东大寺负责收藏。

遣唐使船遇难并不鲜见,唐初新州刺史高表仁曾随第一批遣唐使回访日本,他返唐后“自云路经地狱之门,亲见其上气色蓊郁,又闻呼叫锤锻之声,甚可畏惧也”。事实也并不比这样的恐怖描述好上多少,历次的出使中,几乎会有四分之一的人罹难,所有人平安往返的仅有一次。

我想,出海的人多数像我一样早就做好了身死的思想准备。不过行前的祭祀祈祷是必不可少的,藤原大使出发前,他的姑母光明皇后曾咏歌一首为其送行:“大船に真楫しじ貫ぬきこの吾子あごを唐国からくにへ遣る斎いはへ神たち。”( 大船多楫橹,吾子大唐行,斋祝神灵佑,沿途总太平。)藤原大人也留下了他的返歌:“春日野に斎く三諸の梅の花栄えてあり待て還り来むまで。”( 妖娆春日野,祭祀祈神援,社苑梅花绽,常开待我还。)这些诗句都留在《万叶集》中。二十多年过去,神明护佑了藤原大人的平安,但春日山下神社的梅花和他曾经鲜花一般的妻子都未等到当初那位青年。

宣政殿递交国书

今天是一个令人激动的日子,不仅由于能够观赏令人向往的上元节花市灯如昼,也因为使团成员即将进入期待已久的大明宫。

丹凤门是大明宫的正门,二十年前,先皇帝肃宗在此门城楼宣召大赦天下,之后大赦、改元的诏令都在此颁布。这里也是百姓可以亲眼瞻仰皇帝风采的所在。

“五更三筹,顺天门击鼓,听人行。”等第一声鼕鼕鼓响过,丹凤门开启,经过例行的严格查验之后,我们便可以进入大明宫。

按照礼制,我们应该在宣政殿呈上国书和贡品。但正值上元节,皇帝和朝臣们依例休沐三天,今天都不上朝,不过当值的鸿胪寺官员会接待我们。完成此行最重要的任务,我们就可以安心逛夜市观灯了。

使团原本是想赶上元日朝会的盛大仪式的,其实遣唐使船秋季出发最符合季风风向,但近些年的使船都选在夏季起航,为的就是这个目的。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海上风云莫测,登陆之后也有各种繁杂的手续,我们可以做的也只能是顺应天意。

天光还未大亮,我望着高大的宫阙,回想这一路行来的一年、两年、四十年,不由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与弟弟的早早出仕不同,我一直继续着自己的僧侣生涯,直到三年前。也许是因为吉备大人与皇后先后离世,年老的光仁天皇越发思念故人,又生起了派出遣唐使、迎接清河大人回国的念头。而我这个精通汉语、又了解两国文化的混血儿不失为遣唐使团的适宜人选之一,于是朝廷令我还俗,任命我为遣唐录事,后升为准判官。我应该感到荣幸,毕竟我朝文豪淡海三船大人也是出家后入选为留唐学生,“胜宝年有敕,令还俗赐姓真人” 从而以尽其才的,更何况我还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到长安。

我们这一次遣唐使团的进展并不顺利,先是大使称病请辞,其后信风不至,使团停滞。重新祭祀之后,去岁六月二十四日,遣唐使船终于从筑紫“候风入海”。

七月三日,第一、三船两百多人同时到达扬州海陵县。而直到八月二十九日,我们才进入扬州衙署。中间相隔五十多天并不是因为路途遥远,而是由于一系列必要的手续。依照惯例,使团人员包括衣食住行在内的日常用度均由唐政府安置供给,地方州府需要确认我们的身份与人数,并写成边牒向中央汇报。因安禄山战乱,馆驿凋敝,这次的入京人数先限为六十人,后限以二十人。历经申请后,最终包括持节副使、副使、判官、准判官、录事在内的四十三人抵达长安,先寄居于通化门外的长乐驿,后由掖庭令赵宝英迎入,宿于礼宾院。时间正是正月十三。

前日,使团甫达长安,翔便赶来相见。兄弟阔别十九年,一时竟然无语凝噎,唯有执手相看泪眼。

此时的长安已不复有我记忆中蓬勃向上的气息,尽管如此,这里恢宏阔达、深厚丰饶的大唐气象依然足以令使团成员连连赞叹。

平城京的建造模仿了长安城在日本知识界人所共知,城市布局自不用说,城门、街道的名字也照搬了许多,甚至连种植的主要树种(柳、槐)也全盤学习。但只有亲临长安,使者们才真正明白什么是大国风范。且不说高大的城墙为平城京所无,朱雀大街的宽阔远超平城京的同名街道,眼前巍峨耸立的城门也给人超乎想象、深深的震慑感。我想,以后的日子大家会发出更多的惊叹。

鼕鼕鼓响过,丹凤门开启,放眼望去,宫阙深深。一行人沿御道缓缓前行,穿过龙首渠上的桥梁,走过长长的龙尾道,越过高大的含元殿,宣政门内就是今日的目的地宣政殿了。这是皇帝日常听政之处,也是举行朔望册拜等大典的场所,接见外国使臣一般也安排在这里。中书省、门下省、御史台等大唐政府最重要的中央部门都集中于这一区域。行到此处,每个人都不由地更加肃穆起来,连呼吸都变得更加小心翼翼。

负责接待的是当值的鸿胪卿,我们递交了国信和贡礼,也提出了一些请求,时间并没有耽搁太久便告辞出宫。遣唐使历次的贡礼大同小异,无非玛瑙、琥珀、絁绢之类,其实每次带回的赏赐品都远远超过贡礼的价值,加上使团成员的大力购买,遣唐使船往往都满载而归。当然,使团成员更重要的目的和成果都在于,全方位学习大唐包括政治、律令、历法、文艺、技术在内的种种先进文化。对于使团成员,大唐皇帝一般都是“所请并允”,朝廷还会设宴招待,不过当然并不是今天。大明宫内还有不少可观的殿阁苑囿,我知道以后还有再来的机会,现下最想去的是太平坊实际寺。

探访实际寺

大唐皇帝尊崇道教,但佛教仍然最受民众欢迎,长安城内寺观林立,佛寺数量应在百所以上。尤以宫城东、西、南面分布密集,有的里坊可达四五所之多,如布政坊、颁正坊等。一些著名的寺院格局阔大,如“寺殿崇广,为京城之最”的皇家寺院大兴善寺,占靖善坊一坊之地,有多位著名高僧驻锡于此翻译经典。高宗皇帝为追念长孙皇后所建的大慈恩寺则占据晋昌坊的半坊之地,玄奘法师曾在这里主持寺务,开辟了大唐最大的译经场。另一处重要的佛教学术机构可推荐福寺,当初是为高宗献福所建,位于开化坊。位于延康坊的西明寺与日本渊源深厚,道慈法师曾入唐学法,在长安度过十八个春秋,回国后在平城京内设计、建造了大安寺,其蓝本正是他临摹的长安西明寺建筑图。

随遣唐使船而来的学问僧人数远大于留学生,历次总数约是留学生的三倍之多。留唐之初,学问僧多被安排在以上著名寺院学习,这些寺院在学问僧心中也都是圣地般的存在,但我个人最向往的还是实际寺。

作为出家数十年的老僧,我亲身经历了日本佛教的发展与变迁。圣武天皇与光明皇后都是虔诚的佛教徒,最著名的皇家寺院东大寺和“尽国铜而熔像”的卢舍那大佛正是在他们治下兴建起来的。经由帝后的大力推动,多位高僧赴日传法,尤其鉴真大和尚过海以来,佛教纲纪得以整顿,各项事务走上正轨,开辟了日本佛教的新纪元。大和尚历尽千辛万苦,六次东渡,留居奈良十年期间,为日本培养了大批佛教人才,并大大促进了日本医学、建筑、雕塑等水平的提高。他立于天平文化的最顶端,也是我平生最敬佩的导师,在佛法与医学领域我都从大和尚处获益良多。我们的交往中,他曾屡次难掩对故国的怀想之情。扬州大云寺是他少年出家之处,我早已拜访过。在长安的几年是青年鉴真快速成长的时期,他跟随多位高僧研习广博教义,而实际寺正是他就高僧弘景律师受具足戒之所。除了佛法,他还在这里随弘景师学习了“五明医学药典”,并得到机会入宫廷“太医署”求教。

实际寺位于长安城太平坊西南隅。太平坊紧邻皇城南端,坊内又有清明渠自南向北流过,小桥流水,景色宜人,所以人口密集,不少达官贵人安宅于此, 显贵一时、俄而获罪者也不罕见。世事变幻最无常,功名利禄如浮云,但良善积德,平淡为真的道理又有几人能体会呢?

清晨的太阳升起,清明渠畔的垂柳枝条随微风轻扬,远望已有鹅黄新绿,近看却发现新芽尚未萌出。我一尊尊依次礼拜实际寺的佛菩萨,一幅幅慢慢欣赏寺内净土院的精美壁画,“尹琳画三门,内吴道子画鬼神,南北窗门画神”,不愧为“京城之最妙”,圣手不凡。

可能令人意外的是,寺庙会不时上演俗讲、戏曲,甚至举行涵盖佛教与世俗的文娱活动。里坊制度下,官府对城市有着严格的管控,寺庙作为公共地理空间,有时兼任着公共文化场所的功能。实际寺也不例外。不过今天这里很清静,我与先贤跨越时空的神交也因此未受到任何打扰。

花市灯如昼

寺内用过斋饭,出得坊门,穿过延寿坊,便来到西市。搜求文化典籍与异域珍品是遣唐使团的使命之一,入手前者最好去东市,寻找后者最适宜的地方就是西市。东、西市是长安城的两个集中的商业区,以朱雀街为界左右对称分布,各占两坊之地。日常中午开市,日落以前闭市,每天开放的时间并不算长,不过今天适逢上元,宵禁取消,可谓一年中尽情逛街的最佳时机。

皆說东市内“货财二百二十行,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所积集”,其实如今西市的繁荣已超过东市,除常见行业外,售卖各种宝物的胡商和波斯邸也集中于此,历次遣唐使团都不会错过这里。圣武天皇与光明皇后对西域风格的物品兴趣甚浓,天皇驾崩后,光明皇后将大量御物献纳于东大寺为其祈福,其中一些御物很可能就是遣唐使团成员购于西市,回国后献上的。胡商的驼铃声飘过大漠,来到长安,又穿越大海的波涛,在奈良回荡。

穿行于鳞次栉比的道旁店铺之间,新奇有趣的货物让人目不暇接,而年轻的胡姬当垆卖酒本身就是美丽的风景,这里真的会让人暂时忘却安史之乱对长安的荼毒,忘却杜甫诗中“四万义军同日死”的惨烈。

对应长安城“东贵西富”的居宅特点,王公贵族与朝廷重臣府邸多数位于东北方位。为满足他们的需求,笔行、书籍行、印刷行、乐器行等文化类店铺以及高级货品也多集中于东市。带回大唐最新历法、请回制作精良的佛典与医学书籍是我此次出使任务的一部分,东市会是我常去的地方。

日暮飞鸟还,往常这个时辰,街上行人都要赶回坊内居处了。长安城实行宵禁,坊门日落关闭,次日五更再开,在此期间,除非办丧、就医或紧急公务,并持有许可文牒,居民只能坊内活动,不得在其他区域行走。违者依律会被判“笞二十”的惩罚。曾有人外出误了坊门关闭的时间,回不了家又不敢夜行,别无他法只好在桥洞蹲了一宿。

上元节循例统一“放夜”三天,其间取消宵禁,坊门、市门昼夜洞开任人通行。这是长安城一年中最自由放达的时间,灯火彻夜,狂欢通宵,花灯、歌舞、杂伎、美食、猜谜,样样都吸引着人们的目光。甚至中宗皇帝与皇后也曾微服出行出去凑热闹。

诸色活动中,赏灯是绝对主角。睿宗时期,安福门外曾竖立高达二十丈的巨型灯轮,上悬花灯五万盏。玄宗时期,巧匠毛顺曾造高达一百五十尺的鳌山灯楼,悬以金玉,风吹成韵。韩国夫人曾置百枝高八十尺的灯树,竖之高山,光芒百里可见。安史乱后,大型灯楼变得稀罕,但各式灯样仍然令人眼花缭乱,白鸾转花、黄龙吐水、金鬼、银燕、浮光洞、攒星阁,皆是花灯名目。

望着远近万点灯火,我的思绪回到几十年前的上元节。年轻的母亲带着幼小的我和弟弟在东市闲逛,花灯绚烂,人流如织,但小孩子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奇巧的杂伎和吃食上。踏歌、拔河、绳戏、竿木,一个赛一个的有趣,糯米做的面茧,麦面制的丝笼,油炸的火蛾儿,甜蜜的玉梁糕都是我喜欢的美味。天上月圆如镜,世间有些人却再也不能团圆……

热闹终归是短暂的,寂寥才是常态,正如一切功业如梦幻泡影,虚空才是永恒。但是,我们总要做点什么才不枉来这一趟人世。先贤的智慧成果理应为更多人所知,将大唐文化东传至日本也是值得我努力的方向。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寄诸佛子,共结来缘。”长屋王赠给大唐高僧的千领袈裟上绣着的这几句偈子,鉴真大和尚看见过,我看见过。很幸运,如今我也为这因缘尽了一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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