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葡萄牙人的北京历险记

2024-03-21 19:47安梁
世界博览 2024年5期
关键词:张献忠

安梁

顺治十八年(1661)四月,春寒料峭,一股肃杀气氛依旧笼罩着北京。正月驾崩的顺治皇帝方才下葬,大清江山危机四伏。皇城监牢里,金发碧眼的葡萄牙传教士安文思奄奄一息,身上拴着九条铁链:三条系在脖子上,三条绑在手臂上,三条锁在大腿上。他莫名卷入一桩叛国案,刚领教了夹棍的威力。腿上的剧痛已是巨大折磨,刑部宣判更让他如闻晴天霹雳:绞刑——20年里,这是第三次站在鬼门关口了。在恍惚之中,安文思回想起自己的来华之路……

鬼门关口走三遭

身为航海家麦哲伦的后裔,安文思的命运似乎注定属于远方。自17岁加入耶稣会,他一直渴望在东方开创一番事业。当时中国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张献忠、李自成的农民军与大明朝廷激战正酣,关外女真人虎视眈眈。许多外国人视之为畏途,年轻的他却甘愿前去冒险。

崇祯十六年(1643),初至四川,安文思为传教摩拳擦掌之际,就碰了一个钉子。成都4000道士齐聚一堂,对天主教口诛笔伐,大骂教徒“妖言惑众、背叛祖宗”。道士们还大肆传布流言,诬陷教士是张献忠的奸细,意欲残害百姓。未承想,没来得及清算天主教,张献忠倒是真杀过来了。安文思在兵荒马乱之中躲进深山,又被“请”了出来。举荐者是一位皈依天主的教徒,他投降张献忠,官封礼部尚书,摇身一变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

张献忠在四川的严酷残暴,自不必细说,相形之下,他对西洋教士确实礼遇有加。安文思寸功未立,就凭借渊博知识赢得“天学国师”的头衔。虽然这个国师没有任何实权,但在大西国宴会上,他的位次比张献忠的岳丈还高。这份表面风光,不足以抵消张献忠嗜杀成性给他带来的焦虑。安文思很快明白了中国古语“伴君如伴虎”的意思,他眼看着那位举荐自己的礼部尚书转眼沦为刀下鬼,朝中官员十之六七被冠以各类罪名斩尽杀绝。

自以为游离于权力与军事斗争之外的安文思,也栽了跟头。作为“天学国师”,他煞费苦心为大西国打造了一座天球仪,张献忠原本对天文地理兴致盎然。不想一位官员指责,天球仪上标出黄赤倾角,诅咒“国倾君亡”。献礼反而成了降祸,倒霉的外国人被囚禁起来,只待处决命令。孰料,国倾君亡,一语成谶,在一次遭遇战中,轻敌的张献忠未穿甲胄亲赴前线观敌,被清军箭矢射穿胸膛,一代枭雄落得潦草退场。

大难不死,未必有后福。清军杀来,安文思变作阶下囚。看管士卒见其穿着华贵,贼心大起,强夺衣衫,被阻拦后恼羞成怒,用弓箭射伤安文思的手臂。士卒发现这个外国人竟是张献忠的座上宾,急不可耐地要杀之邀功。幸好此时将令传来,清军主帅、皇太极长子、顺治皇帝长兄豪格要亲自提审。一见面,豪格开门见山地问他可曾认识同是外国人的朝廷红人汤若望。安文思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赶忙回答:“他是我的兄长!”安文思清楚地记得,听闻此言,豪格转怒为喜,原来这位大阿哥与汤若望是故交。

在豪格的庇护下,安文思被押解至北京,虽然难逃被俘为奴的厄运,倒也无须从事繁重劳动,只是人身不太自由。可惜,这座靠山未能倚仗太久。豪格在与多尔衮的权力斗争中失利,在狱中自缢身亡。安文思没能摆脱奴隶身份,被重新分配到了佟家。长达七年的奴隶生涯里,他没有消沉堕落,反倒验证了“远道和尚会念经”的老话。博学而善辩的传教士,赢得了不少名人贵胄的敬意。这其中,既有前一任主人豪格的侧福晋,也有当时的主人、日后在康熙朝权倾朝野的佟国纲和佟国维,还有投降女真、信奉天主的郑芝龙。在他们的财力支持下,安文思在东安门外的干鱼胡同建起了一座教堂,也就是北京人所称的“东堂”。那场让他身陷囹圄、遭受夹棍酷刑的祸事,也围绕着他的金主展开。

顺治十六年(1659),安文思摆脱奴隶身份已有五年,苦心经营东堂。豪格的侧福晋随子前往江南上任,临行前将一笔私房积蓄寄存在教堂里,一来是信任他为人正直,二来认为他既无根基又无子嗣,贪念想必稍低。就在这一年,郑成功率军卷土重来,猛攻沿海市镇,郑芝龙劝降无果,被软禁起来。战火烧到江南,侧福晋的儿子全无乃父的英勇,大敌当前,竟然弃城而逃。这一逃,坐实了叛国罪。这场遥远的战事本来与安文思毫无关联,水却意外被几个仆人搅浑了。眼见侧福晋获罪,仆人非但没有奔走相救,还敲起了竹杠。他们诬告安文思收受贿赂,为侧福晋及其子打点关系。一番不分青红皂白地严刑逼供后,安文思始终未曾认罪,却依然被判处绞刑。

案子越闹越大,捅到了顺治皇帝托孤的四大辅臣那里。几位朝廷重臣商议过后,对豪格之子的叛国罪并无异议。至于安文思,明眼人只要稍加思索,便能察觉其中蹊跷:若为脱罪而行贿,谁会将赌注下在一个刚刚脱离奴隶身份、在朝廷并无一官半职的外国人身上呢?于情于理,都难以说通。最终,四大辅臣重新发落:安文思无罪开释,不受任何惩罚。

在张献忠的铁拳之下,在豪格的军营之中,在叛国行贿的诬告里,安文思三度被逼到了鬼门关口,却又三次幸免于难,难说是不幸还是幸运。

北京城里洋人内斗

为奴七年,安文思没有随波逐流。在暗地里,他亲手挑起了一场大风波。少有人知,在皇城波诡云谲的官场斗争之外,在北京还曾上演过一次声势浩大的洋人内斗。安文思矛头所向,正是昔日被其尊为“兄长”的汤若望。在耶稣会内部,他控诉汤若望“不仁慈、不公正、没有人性”,意欲将其开除出教会之外。当年在豪格面前,凭借着与汤若望的关系,他才逃脱一死,如今反咬一口,是北京版的“农夫与蛇”吗?

安文思的怨念,大抵有两個发端。被俘押解进京之初,对于身陷困境的故友,汤若望没有好言宽慰,竟然讥讽其为流寇张献忠效力。在他看来,一旦落入暴君之手,应该宁死不屈,接受“天学国师”这类官职简直贻笑大方。平心而论,汤若望的指责过于刻薄,他自己就是一位“贰臣”,原本备受崇祯皇帝赏识,为明朝修历书、造大炮,清军入关后,旋即效命于顺治,重拾恩泽和隆遇,并无忠贞可言。乱世之中,人命如浮萍,安文思又何尝有什么选择呢?

怨念的另一发端,是汤若望营救不力。安文思以奴隶身份入京,不久又失去了靠山豪格,他将重获自由的希望寄托在汤若望身上。然而,随后几年的六次特赦里,都找不见他的名字。起初,畏惧多尔衮称得上是合理的借口。毕竟,安文思倚仗豪格保全性命,算是豪格一派党羽。多尔衮与豪格明争暗斗,倘若太过直白地求情,恐怕招来更大祸患。皇室内斗,竟然间接变成了铐住传教士的锁链。但多尔衮死后的历次特赦里,张献忠旧党大多获得宽宥,并未跟随大西国作恶的安文思却长久为奴,确实就有些令人费解了。汤若望明哲保身,屡次与之撇清关系,在满汉大臣面前表态,两人来自不同国家,仅是教友而已。更有甚者,他还曾提议,将安文思逐出北京,送往澳门。这一番操作,不免让人觉察到汤若望的小九九。无论他嫉贤妒能,或是视教友为累赘,都有些不近人情。

安文思发起猛攻,有一条令人瞠目结舌:汤若望的私生活。其中最劲爆的丑闻,莫过于与之关系暧昧不清的中国仆人潘尽孝。在旁人眼里,潘尽孝是汤若望的干儿子。依照中国思维,男人膝下无子,认养一个儿子,以期颐养天年,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在天主教的观念里,则有悖于戒规。至于其他控告,譬如生活奢侈、随意收受礼物,也能得到同时代郑芝龙等人的印证。

一石激起千层浪,耶稣会内部对指控将信将疑。一方面,安文思向来有正直严谨的名声,大概率不会无中生有。但另一方面,汤若望历尽千辛万苦,在清廷站稳了脚跟,教会也不希望节外生枝。事态走向充满黑色幽默,随着安文思因豪格的侧福晋遭受牵连,第三次被押到鬼门关口,指控暂被搁置。谁也不曾料到,安文思获释不久,朝廷里的所有外國人都被卷入另一场劫难,即著名的杨光先教案。

东堂,始建于顺治十二年(1655),多次遭到毁坏,也多次被重建,如今属于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这场教案,表面上是历法之争,实则夹杂中西之争,乃至于鳌拜与孝庄的权力之争。汤若望和安文思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一同入狱,一同受审,险些一同人头落地。安文思放下个人恩怨,笔耕不辍,一连完成几部洋洋洒洒的著作,为汤若望和他背后的天文学辩护。真正拯救他们的却是一场大地震,北京城屋宇摇荡,声动如雷。信奉天人感应的朝廷,最终为外国人平反,以平息上天的“警示”。经此一难,安文思与汤若望才算尽弃前嫌。

皇宫里的机械师

今日故宫馆藏里,不乏康熙时代的西洋机械:望远镜、显微镜、寒暑表、自行船、机械人、八音盒、天地球仪,一应俱全。对于青年时代的康熙皇帝,西洋机械的启蒙老师恰是安文思。

自利玛窦以来,洋人行走中国,一个讨人欢喜、引人注意的绝活就是机械制造。儒生士大夫们嘴上念叨着四书五经和修齐治平,内心里还是对“奇技淫巧”生出几分好奇。早在张献忠的营帐里,安文思就小试身手,为大西国制造了天球仪与地球仪。这两座庞然大物,需要两人才能合围,摆在宫殿中央。为了迎合士大夫,安文思特意杂糅中西,既标注了南北极、经纬线及黄道赤道,也划分了二十八星宿和中国的名山大川。但就是这个巨作,引来了祸事,让他差点成了刀下冤魂。

在清廷当了七年奴隶之后,安文思急于一展身手,听闻西洋机械在宫闱之内颇受青睐,赶忙重操旧业。在重获自由的第二年,他就觅得良机,作为钦差远赴澳门,为皇帝订制一座自鸣钟。趁此机会,他采购了不少图纸与零件,为日后邀功做了充足准备。此后十余年,安文思是康熙宫廷里的御用机械师。曾经在一年之中,他制作了50副眼镜和30架日晷仪,顺便还修理了多达80架钟表。令康熙百般喜爱、爱不释手的是一个机械人,它左手持盾、右手持剑,由弹簧驱动,像提线木偶一样挪动,可以一口气走上一刻钟。

钟表是安文思的拿手技艺,他曾进献一座自鸣钟,每小时鸣响一次,钟声响过是音乐声,音乐声过后是枪声,每小时声音各不相同。在他的指导之下,故宫的能工巧匠对西洋座钟加以改进,建造了一座自鸣钟塔。塔高两人有余,其上装饰着一座阁楼,柱子、楼梯、窗户、栏杆应有尽有。塔的中部有一个镀金房间,里面放置着钟表。钟表上有三组齿轮,分别连动日期、时辰与音乐。安文思擅长制作的机械人是点睛之笔,两个小人在钟楼上张大嘴巴、眼睛乱转,在众人面前手舞足蹈。其中一个小人献上宝石盒,康熙皇帝亲手接过把玩起来,满汉群臣齐声称赞这一巧思。

康熙对自鸣钟情有独钟,背后还有一桩轶事。其父顺治也曾尝试仿制一架小自鸣钟,但因缺少优质发条,屡遭失败。后来,安文思等人频献钟表,康熙也学习了机械原理,将先父留下的钟表逐一校准和修复,了却夙愿。康熙专门为自鸣钟作诗一首:“法自西洋始,巧心授受知。轮行随刻转,表指按分移。绛帻休催晓,金钟预报时。清晨勤政务,数问奏章迟。”

康熙十六年(1677),来华的第37年、入京的第29年,当年夹棍审讯留下的旧伤发作,安文思长眠在北京。继汤若望之后,康熙第二次为外国人写下悼文,仍然感念着他在宫廷营造机械之功。在皇帝的过问之下,一场中西合璧的葬礼送别了这位远方来客:10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开路,24位吹鼓手奏响哀乐,写在黄缎上的圣谕昭示了世俗尊贵,其后的十字架和圣像则显露了逝者的身份。棺木置于御赐红色天鹅绒华盖之下,象征着皇恩浩荡。

三次在鬼门关口游荡,一次又一次卷入中西之争与洋人内斗之后,安文思凭借为儒生不屑的“奇技淫巧”赢得哀荣备至,人生起伏,果然难料。

(责编:李玉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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