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很想告诉您

程蕾

“老师，您有空吗？我很想告诉您一件事。”我放下正在批改的作业，转头看向表情略有紧张的阳阳，柔声说：“当然，我很愿意听。”我拉出已经等待很久的小椅子请她坐下，抑制住内心的欣喜，尽量表现得自然。只有我自己知道，为了她的这句话，我“蓄谋”已久。

这场“蓄谋”始于另一次聊天。“活着有什么意义？”一张聊天截图出现在微信对话框里，紧接着是茜茜流泪的表情包和一连串的追问：“老师，这是阳阳发给我的消息。怎么办？我该怎么回复她？”“老师，您和她聊一聊，帮帮她吧！”

我印象中的阳阳，是班上最开朗的女孩之一。她总是满脸笑容，咧着嘴巴，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脸上还有甜甜的酒窝，和名字一样充满阳光。我努力回想，尝试找到一些线索，来理解这个阳光的女孩为何会怀疑活着的意义。

阳阳的父母两年前离婚了，当时我找阳阳聊过，但她云淡风轻地说：“他们离不离婚，区别也不大，反正我都是和妈妈一起生活。以前爸爸也不太管我，总是很忙。”妈妈再婚后，对妈妈的再婚对象，阳阳从叔叔改口叫爸爸，改得心甘情愿。新爸爸陪阳阳参加学校的活动，接送她上学、放学，出现的频率确实比亲爸爸高。阳阳说，多了一个人爱自己，她和妈妈都觉得很幸福。看着笑容依然洋溢在阳阳的脸上，我曾无数次庆幸这个孩子能躲过父母婚姻破裂的伤害。

我继续努力回想，仍然想不起，笑容究竟是什么时候从阳阳脸上消失的。每一次互动，她总是笑嘻嘻地叫我“程老师”，偶尔还打趣：“老师，您今天好美。”我习惯性地追问一句：“你最近好吗？”“很好呢，嘻嘻嘻……”阳阳每次都这样回答，依然是甜甜的酒窝，整齐洁白的牙齿。

后来，阳阳的妈妈给她生了弟弟，我又找她聊过，她还是一如往常，轻描淡写、嬉皮笑脸：“弟弟很可爱、很乖，只是奶奶……不过也没什么，都是小事，没什么好计较的。老师，我很好。”“奶奶？”“就是爸爸的妈妈。新爸爸的父母从外省过来了，帮忙带孩子。”

我不是没有意识到阳阳的尴尬处境：没有血缘关系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刚出生的弟弟、繁忙也烦躁的妈妈。但是阳阳一如往常的灿烂笑容，让我把她那句“我很好”当了真。

想到这里，我迅速在微信里回复：“阳阳看起来一直很开心啊。”茜茜说：“老师，她那是装的。阳阳说，如果自己每天都愁眉苦脸，周围的人也不会开心。她不想影响别人，也不想别人讨厌她。但是最近她觉得装得太累了，有点坚持不下去。”我的心仿佛被一块大石头压住，我懊悔自己怎么会那么粗心。我一向自诩和学生沟通良好，居然没有发现阳阳正在经历那么深的痛苦。在我即将陷入更深的自我谴责时，茜茜拉住了我：“老师您可以找她聊一聊吗？她需要您的帮助。”“当然，我一定会。”

这一次和阳阳正式沟通之前，为了避免再被她的笑容蒙蔽，我做了许多准备。首先，我把阳阳的好朋友们叫到办公室，了解她们所知道的阳阳的真实状况。她们说，阳阳主要是和新奶奶相处得不愉快，而且觉得妈妈和新爸爸太偏爱弟弟，亲爸爸又很久不出现，所以感觉很孤独，甚至晚上常常躲在被子里哭，辗转难眠。

聽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上周阳阳没精打采，甚至在课堂上打瞌睡。她向我解释，是因为晚上在妈妈店里待到太晚才回家，过于疲劳了，并且向我承诺以后会早些回家，按时睡觉。我只看到这一周，阳阳没再出现在课堂上睡觉的情况，却没想到她在妈妈店里待到很晚，是因为不想独自回家面对奶奶和弟弟。我没意识到，瞌睡正是学生在传递求助的信号。是我太大意了，面对这样一个家庭情况复杂的孩子，我不应该仅仅满足于表面问题的解决，更重要的是了解背后的深层原因。学生在学习、生活中出现的问题，犹如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要想解决这小小的一角，必须了解水面之下那或有意或无意深深隐藏起来的根本原因。

随后，我结合学生们给我的信息，仔细观察阳阳在学校的表现：和同学玩耍时，她一切看起来并无异常，但是没有同学主动与她聊天的时候，她几乎都是独自趴在课桌上发呆；以前她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裙子，总是编着复杂精致的小辫子，现在穿着上确实黯淡了许多；细细想来，她近期的作文里也隐约流露着悲伤。我不禁自问，天天和学生在一起，怎么那么轻易地就让这些线索从眼前溜过？或许就像《小王子》里说的，看东西只有用心才能看得清楚，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

用心搜集信息的同时，我也主动找机会向阳阳表达自己的爱与关心，比如时不时摸摸她的小脑袋，直白地夸奖她小小的进步，和她分享一些小零食……我还在家校联系本上，假装不经意地试探性提出一些问题，除了想了解阳阳的真实想法外，更是为了传递“我很愿意听你诉说”的信号，为正式的沟通做好铺垫，一点一点地在我和她之间架起信任的桥梁。

就这样，我才终于等来了那一句“老师，我很想告诉您”。阳阳说：“我刚结束了学校组织的心理测试，很希望知道结果，想看看自己是不是有抑郁症。”我问她期待着一个怎样的测试结果。她沉默片刻，然后说：“我也不确定，但是如果我得了抑郁症，妈妈也许就会更重视我一些吧！”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悲伤和自责几乎将我吞噬。这个每天用笑容回应所有人的女孩，心里却藏着那么深的孤独和痛苦。阳阳说了很多很多，几乎每个关于痛苦记忆的表达后面，都要小心翼翼地加一句：“我知道这是小事，但是我……”我帮她擦去眼泪，柔声说道：“阳阳，只要你在意的，对我来说就是大事。”

阳阳号啕大哭，这个小小的生命多么需要关心和支持。她悄悄地隐藏悲伤，但同时又需要向人倾诉，因为那负担对她来说实在太重。如果不是被温暖的朋友、被信赖的老师所看见，有了这场“蓄谋”已久的谈话，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个吐露心声的机会，更不敢想象后面可能发生的事。擦去阳阳和我自己的眼泪，我知道自己需要做的努力还有很多，但是如果连这样一次有效的沟通都没有，那后面的事情都是没有方向的。

我们老师作为成人，很容易对一些自以为是小事的“细枝末节”司空见惯或视而不见。可是，正如苏霍姆林斯基所说：“教师要像对待荷叶上的露珠一样，小心翼翼地保护学生的心灵。晶莹透亮的露珠是美丽可爱的，却又是十分脆弱，一不小心露珠滚落，就会破碎不复存在。”

儿童渴望着大人的爱和关怀，尤其是处在痛苦中的敏感学生。真正的教育是心灵的沟通、情感的互动，教师要做的就是建立信任、建立关系，让学生安心地说出：“老师，我很想告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