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心到边缘:乡村塾师地位的变迁

2024-04-16 03:31黄行福
教师博览·中旬刊 2024年3期
关键词:塾师科举考试私塾

黄行福

乡村塾师,是中国教育史上一个特殊的职业群体,在他们身上凝聚着一个时代底层知识分子的命运特征。今天,我们探讨他们职业的存在状况,对今天认识乡村教师这一群体,有着特殊的意义。

古代和近代的乡村塾师是乡村教师的先驱,在那个时代,他们是乡村名副其实的文化人,是少年儿童的启蒙者,肩负着教书育人的重大责任。

明清时期是我国私塾的兴盛时期,不论乡村还是城镇,少年儿童,尤其是贫寒家庭的子弟,他们读书、识字,基本都是在私塾完成的。在农村尤其是一些偏远山区,山高皇帝远,教育基本上成了民间之事。政府所办的学校,在县城有县学,但那是贵族的子弟学校。贫寒的乡村少年,只能就读于私人办的学校——私塾,他们在那里接受最为基础的读书、识字教育。郝锦花在《新旧学制更易与乡村社会变迁》一书中说,私塾作为基层社会的主要教育组织,已然成为社区文化活动的中心。

明清时代的科举制度比较完备,为出身贫寒的子弟开启了改变命运的大门,大大刺激了他们的读书热情。于是那时候,私塾遍及各个乡村。以福建省为例,据《福建省志·教育志》记载,明清时期私塾遍设于全省各地的穷乡僻壤。例如南平宝珠山有300多户村民,村内共有私塾5所,且都是蒙馆,有一馆还兼教学医术,一馆兼教学武术。村中儿童不论男女,全部入学。闽清县“家相率而学”,罗源县“细民亦知向学”。乡村私塾教育盛况由此可见一斑。

乡村教育的中心群体

数量庞大的私塾,必定需要一支数量庞大的教师队伍。这支数量庞大的队伍中,并非铁板一块,大家“齐步走”,而是所授生徒存在着差异,目标的差异就更为明显。总体而言,整个塾师队伍,根据他们的学历背景和专业水准,主要分为两类。

一是蒙馆之师。这是比较低级的层次。走进这支队伍里的塾师,基本上都出身贫寒。他们虽然拼命读书,却没有获取功名,是科举考试中的失败者。他们生活无着落,还需要养家糊口,只好发挥自己的那么一点特长,或自己开蒙馆,或在他人所开的私塾里谋职。自己开蒙馆的塾师,学生家长给的束脩就是基本的收入,可以作为养家糊口的基本生活保障;在他人所开的私塾谋职的,东家所给,就是主要收入。

《醒世姻缘传》第三十三回中有:“夜晚寻思千条路,惟有开垦几亩砚田,以笔为犁,以舌作耒,自耕自凿的过度。雨少不怕旱干,雨多不怕水溢,不特飽了八口之家,自己且还要心广体胖、手舞足蹈的快活。且更度脱多少凡人成仙作佛,次者亦见性明心。使那有利没害的钱,据那由己不由人的势,处那有荣无辱的尊。那官府衙役、大叔管家,除非他寻上我的门来算计作践,这是说不得的,却不是我寻上他的门去求他凌辱。所以千回万转,总然只是一个教书,这便是秀才治生之本。”

细读这段文字,我们可以发现,在那个时代,那么一批人的出路,再也没有比当塾师更合适的了。你看,他们自由自在、旱涝保收、安适自如,所以心广体胖、手舞足蹈,是何等快活、逍遥自在!可以想象,这样的日子,是当时多少读书人的向往。好一个“秀才治生之本”!

这种对读书人而言最合适的职业,从业者自然多。虽然还存在着其他的选择,如当幕僚、医生、商人、讼师、山人或名士,但毕竟塾师这种与孩子打交道的职业,更受大多数读书人欢迎。再不然,他们就只有与农民一样,通过体力劳动解决生计问题。但这对他们而言,一是太丢身份,二是难以胜任。读书本来就是为了脱离体力劳动,读书之后,仍然以卖体力为主,连祖宗的脸面都丢光了。再者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难以胜任体力劳动。他们长期埋头苦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缺乏从事体力劳动的本领。所以,凭借知识谋生,最为合宜。当然,从事塾师这一行业,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边教授生徒,边准备科考,可以做到两不误。对大多数底层读书人而言,当塾师最为合算。

二是经馆之师。经馆之师一般都由获取相应功名的人担任。蒋纯焦在《一个阶层的消失:晚清以降塾师研究》一书中说:“那些取得科举功名(如秀才、举人)而未能入仕的读书人,或已做官被革黜,或自行退出官场、赋闲在家者,他们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名望和地位,居于塾师队伍的上层。”对于这一部分读书人而言,他们本来就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一般而言,不愁吃穿、衣食无忧。他们的教学直接瞄准科举考试,而不是读书识字。

蒙馆之师与经馆之师,两相比较,“前一种人多在乡村设馆,收入微薄,有的还要耕种几亩薄田,且耕且教才能维持生计,或兼营他业,如占卜、行医、看风水、代写公私文书等等。后一种人无论自行设馆,还是被聘为西席,大多收入较高,衣食无忧”。

塾师是那个时代乡村的文化人。在一个以文盲占主体地位的乡村社会,那些塾师先生,手握着乡村社会文化的大权,可以驰骋于乡村这一文化的粗鄙地域。

不可否认的是,塾师们的主责肯定是教人读书识字,乃至作文。蒙馆以教读书识字为主,教的是比较初步的东西。

蔡元培在《我所受旧教育的回忆》中说:“我六岁入家塾,读《百家姓》《千字文》《神童诗》等。本来初上学的学生,有读《三字经》的,也有读《千家诗》或先读《诗经》的,然而我没有读这些。我读了三部‘小书以后,就读‘四书。‘四书读毕,读‘五经。读‘小书‘四书的时候,先生是不讲的。等到读‘五经了,先生才讲一点。然而背诵是必要的;无论读的书懂不懂,读的遍数多了,居然背得出来……读书之外,还有识字、习字、对句的三法,是我了解文义的开始。识字是用方块字教的,每一个字,不但要念出读法,也要说出意义。”很显然,这是最为基础的教育。人从懵懂时候开始识字、习字,循序渐进。对句,从简单到复杂,到作文。对蒙馆而言,一般到了对句就结束了。若要再进一步,那就是学习作文了。当然,那时的作文教学主要就是为科举考试做准备,是瞄准科举这一目标而进行的。

一般的塾师,也就是蒙馆之师,作文水平并不高,要是比较高,应该就在科举考试中榜上有名了。经馆之师毕竟经过了科举考试这一关,考试前,也一定经过了一定的应对性的考试作文训练,对他们而言,作文就相对熟练。一些考中的秀才尤其是考中了举人的塾师,他们的教学目标,主要就是向着科举考试而进行的。他们对考场上的那一套模式,更为了解,更为熟练。“四书五经”是他们的课本,也是科举考试的主要依据。如果说蒙馆只是一个最为基础的教育阶段,那么经馆的教育则是一个提升阶段。

但在那个时代,对大多数乡村儿童而言,能够认识一些日常生活中的常用字就达到了目的,他们不可能再进行科举之前的文章写作训练了。大多数塾师的职责,主要就在这里。而且那些长期活跃在乡间的蒙馆塾师,他们还有教学之外的大量繁杂事务。

一是应付官府。要对付这些人,需要交际手段,需要能言善辩。“对付他们发下来的分账、指令、告示、批驳、训令之类,又应懂得一些等因奉此,在文字上会敷衍,经过一些上下行文的步骤。”(郝锦花《新旧学制更易与乡村社会变迁》)在当时的乡村,这个重担自然就落在了塾师们肩上。而实际上,塾师们也希望这样的事情由他们处理。他们可以通过此类事件的处理,得到一笔收入,提高自己的威望。此外,像呈请、水利、防灾等事务的办理,农民们甚至认为这就是塾师们的本职工作。因此,就存在着这样的现象:塾师们仿佛“把持”了此类事务,不请他们办理仿佛还不行。

二是商议村中大事。早先的乡村基本上是一村一姓或两姓,且大多都是一个姓。村内有祠堂,村内大事、族内大事,一般都在祠堂商讨、决策。这个时候,出谋划策就成了塾师的责任。即使是不同姓,塾师们也是非常重要的参谋。相对而言,塾师们见多识广,懂得怎样处置事件更合宜。若要立个字据,则更需要塾师们的帮助。在地方上,有以塾师、塾址为中心而形成一个近乎参议院雏形的说法,并不是言过其实。一个私塾或许不是直接干预地方行政,但其间接活动的力量确实也是值得惊异的。这一说法,可以反映出当时塾师们的巨大作用。

三是乡村之“礼”。在乡村,很多与文字有关的事务,必须求助于塾师们。例如给小孩取个显达、高雅的名字,就需要有文化的塾师们的帮助。给在外地的亲人写一封信,说句平安,报个喜;立一份契约,写个借据;看个好日子,拟张讣告……这都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但对一般百姓而言,都需要塾师们帮忙。夜晚小孩哭闹,写个“天灵灵,地灵灵……”的帖子,或过年写个“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之类的对联,更是塾师们的拿手好戏。实际上,久而久之,百姓们就直接将这些归入了塾师的本职工作中。塾师们,就成了乡村社会中不可或缺的大能人。

四是诉讼。诉讼即打官司。一般而言,写诉状对塾师们来说并非难事,只要多写几次,就比较熟练。如果是一个小地方,有几位塾师,那就存在着竞争了,熟练的、能耐较大的,往往成为被争抢的对象。这些人相对而言,在基本的收入之外,就可以挣一点外快。还有能耐更大一点的,就可以直接包打官司。这样,其影响就更大,其收入又相对更高了。

那个时代,乡村社会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大多数农民属于文盲。很自然,塾师们就属于真正意义上的文化人,他们基本上执乡村文化之“牛耳”,处于真正的文化中心地位。

塾师实际上是生活在三个场域之中:一个是教育场域,一个是科举场域,一个是民间社会生活场域。实际上,塾师们之地位,往往取决于其在教育场域之外处置相关事宜的成败。尤其是社会场域,例如善于打官司、写诉状、代写信件、在具体事务上出谋划策等等。

塾师作为活跃在那个时代的文化教育工作者,在整个社会的链条上地位不高,但在農民心中却有着至高的地位,承载着村民们的巨大期望,虽然他们中的一些人文化水平也并不高。

从边缘化到消失

一种社会职业的存废,一个社会阶层的变动,与国家的政策密切相关。乡村塾师的存在,完全依赖于私塾的存在。

中国近代及以前,由于财力有限,政府不可能创办诸多学校来满足大多数孩子上学的愿望。官学系统主要满足官员及富家子弟的读书需求,数量庞大的农民家庭出身的孩子就只能望而却步。于是,私塾应运而生,满足了他们的上学需求。

1905年,“谕令停科举以广学校”。随着科举制度的骤然结束,以科举考试为人生目标的士子们,向上攀登之路被堵死了。为了前途,为了解决饭碗问题,他们只好转向新式教育,投入新式学校,成了新式学校的教师。

“即将各省府厅州县现有之大小书院,一律改为兼习中学西学之学校……”清政府的一纸号令,让诸多私塾倒闭。那些接受过旧式教育的塾师,对中学还可以应付,而对西学则难以应对。所以,随着私塾数量的减少,他们便与私塾一起渐渐退出历史舞台。

随着从通都大邑到县城、乡镇的涵盖了初小、高小、中学、大学的比较完整的新式教育体系逐步形成,私塾教育逐渐式微。虽说在一些偏远的乡村,私塾还有生存的空间,但数量少,且所传授的文化知识,还是儒家经学那一套,很少涉及近代科学知识。在塾师们的文化知识结构上,经学知识占据着主导地位,西学知识基本上一片空白。

实际上,随着近代社会向前发展,随着新观念、新思想的传播,农村也不再只是传统知识一统天下,西学知识已经逐渐渗透。尤其是在日常生活中,随着煤油等大量日用品进入乡村,与此相关的一些知识也逐渐进入百姓头脑。南京国民政府时期,政府在有关小学教师的培养、资格检定、聘任、待遇等方面出台了比较完善的法律法规,且在一定程度上落实执行了这些法规,乡村新式学校教师的专业素养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提升,以往那种在教师聘任上的随意与落后状况得到抑制。20世纪30年代末,国民政府实行新县制改革,乡村教师还承担了部分基层政治建设的职能。他们在农业生产改良、乡村文化风俗革新、乡村卫生环境改善、乡村自治建设等方面都发挥了一定作用。而这些职能,原先一般都落在乡村私塾先生身上。

此时,乡村塾师们的退出,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虽然在一些偏僻乡村,直到新中国成立之初,私塾仍然存在,但在整个国民教育体系中已经不占重要地位,即便是在乡村,也已经被日益边缘化。最后,塾师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一个阶层就这样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作者单位:江西省南丰县傅坊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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