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视“共建人文湾区”的主体精神密码

乔燕冰

党的二十大召开后，在全国各地各行业各领域深入学习宣传贯彻党的二十大精神的热烈氛围中，二十大报告所强调的“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和以“推进文化自信自强，铸就社会主义文化新辉煌”为主题的专章论述成为文化文艺界高频聚焦的重要命题。将这两个命题联系起来看，“推进文化自信自强，铸就社会主义文化新辉煌”这一关于文化建设的核心表述，既强调了实现“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宏伟蓝图中文化建设需要完成的目标，也指出了达成这一目标的根本依托，更向广大文化和文艺工作者提出了根本要求，以及宏伟蓝图落实到文化领域的具体路径，即：只有“推进文化自信自强”，才能“铸就社会主义文化新辉煌”，也才能助力“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在这一逻辑链条中，文化建设主体意识和精神——“自信自强”是实现目标和蓝图的根本逻辑起点，是根本动力之源。

党的二十大精神为粤港澳大湾区（以下简称“大湾区”）未来建设提供了精神指引和根本遵循。在党的二十大精神指引下，再来具体思考如何更好地实现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的《粤港澳大湾区发展规划纲要》中提出的“共建人文湾区”的战略目标，笔者认为解码的关键，即最切中要害的、根源性的问题，在于进一步明确、强化和提升文化建设主体意识和精神，在于激发和筑牢大湾区文化建设主体的自信自强，才能更好地创新创造，才是共建人文湾区、推动大湾区文艺融合创新和繁荣发展的根本引擎。而对此，大湾区的文艺发展实践提供了丰富的经验和精神资源。笔者认为从舞蹈发展实践可以很好地找到大湾区文化文艺建设的主体意识和人文精神重要内核，为今天和未来的人文湾区建设精神赋能。

诚如祖籍广东的当代舞蹈艺术先驱者和奠基人之一，被誉为“中国舞蹈之母”的戴爱莲先生的肺腑之言：“我是中国人，所以我要去找根，寻中國舞蹈的根，我们要爱自己的国家、爱自己的人民、爱自己的文化，民族文化就是我们艺术之根。”正是在这样坚定的文化自信与自强中，大湾区历史上几代舞蹈人筚路蓝缕、拓疆前行，收获了舞蹈艺术发展的累累硕果，也为今天的文化与文艺发展提供启示。回望昨天，着眼今天，笔者看到，作为岭南舞蹈核心的大湾区舞蹈发展一路奋进，恰恰像建设“人文湾区”的内在精神的一个镜像，折射出由文化自信与艺术主体自觉而生发出的思接现代、根系传统、观照当下，并以奋勇开拓的具体实践，推动着从历史走来的大湾区文化艺术繁荣发展，塑造这里不断上升的人文精神。

一、现代舞的出场：

在身体文化觉醒中找寻人文精神路标

“重新发现美，发现人体的和谐动作，重新把人体美和与此相应的合乎理想的运动赋予生活……”如“现代舞蹈之母”邓肯打破芭蕾的桎梏，全力倡导和践行把舞蹈还给身体。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的广东，舞蹈人依托对舞蹈的挚爱与追求，开启了重新审视身体、重新理解和经验舞蹈的旅程——这一切，缘于这个地域一个现代舞群体的出场。

开放的大门推开之后的20世纪80年代，中国现代化道路上饱含着中西思想的冲击碰撞，来自西方的各种文学和艺术思潮搅动着文化与文艺领域，文学艺术界在饥渴地借鉴吸收着，也在经历着犹疑、迷茫和彷徨。而于舞蹈界，在大多数舞蹈人还在渴望改变又有些害怕和拒绝改变时，在改革开放的前哨城市——广州，一个舞团的创立，以勇敢的开拓精神在中国舞蹈艺术版图上画定了一个属于现代舞的原点，并由此蔓延生长出属于这个时代的新舞种自己的版图——这就是常被当代舞蹈史和舞蹈界称为“实验班”的广东舞蹈学校“现代舞专业实验班”和后来由此建立的“广东实验现代舞团”。

彼时，中国的现代舞发展已经经历了一轮起落。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郭明达、吴晓邦等舞蹈先驱对现代舞的吸收引进，到社会思想禁锢时期又泥牛入海，引进的火种似已悄然熄灭……正因此，广东现代舞以一个团体的出场，或者说再次出场，显得尤为可贵。1987年9月，广东舞蹈学校校长杨美琦在美国亚洲文化基金会赞助下赴美国考察现代舞发展情况，一年后，她组织发起的“现代舞专业实验班”正式开班。同年，北京舞蹈学院王连成举办现代舞短训班，同时设立北京舞蹈学院现代舞研究室，一南一北遥相应和，使中国现代舞的火种真正燃起。

广东舞蹈学校这个被后人称为中国现代舞摇篮和先驱的“实验班”，吸引了来自全国多位具有古典舞、芭蕾舞基础并热爱舞蹈的有志学子。在广东省政府的支持和美国亚洲文化基金会、美国舞蹈节常设机构的帮助下，广东舞蹈学校聘请欧美著名舞蹈家和教育家前来执教。实验班培养了一批现代舞佼佼者，获得了足以写入现代舞蹈史的系列成就。比如乔杨和秦立明曾在1990年代表中国参加第四届法国巴黎国际舞蹈大赛，斩获现代舞蹈双人舞蹈一等奖，为中国现代舞蹈在国际上摘得首枚金牌。1991年7月，应美国舞蹈节常设机构的正式邀请，实验班的一些学员携自己的作品赴美参加第五十八届美国舞蹈节，演出借鉴欧美现代舞蹈创作的作品，获得极大成功，被美国舞蹈评论界誉为“历史性的创造”。

1992年6月6日，广东实验现代舞团（2004年更名为广东现代舞团）正式宣布成立，在不断探索中，舞团取得了诸多成绩。1994年，邢亮夺得了第六届法国巴黎国际舞蹈大赛现代舞男子独舞一等奖；1996年在第七届法国巴黎国际舞蹈大赛中，桑吉加荣获现代舞男子独舞一等奖，龙云娜荣获女子独舞二等奖（一等奖空缺）；同年在白俄罗斯第九届维捷布斯克国际现代编舞大赛中，侯莹、周念念、施旋又包揽了小节目创作奖的金银铜奖；2001年，该团赴纽约乔伊斯剧场演出，被《纽约时报》赞为“中国广东实验现代舞团是国际舞蹈界的成功典范”。

当年被誉为中国现代舞扛鼎之作的《潮汐》，通过身体语言和动作意义探索，实现舞蹈本体和身体文化的反思与建构，形成那个时代舞蹈艺术创作者内心渴求和精神追求的外化与折射。助力乔杨和秦立明斩获了舞蹈团成立后的第一块国际现代舞金牌的《太极印象》，以太极文化中的气息运行及动力本源与西方舞蹈技术体系对冲交汇，展现中国古代哲思；作为建团后的第一个大作品，舞剧《神话中国》将充满反思精神、人文关怀和对中国传统民族舞蹈的借鉴诉诸现代思维而交融出新。2022年，时值广东现代舞团成立30周年，著名编导邢亮作为舞团第一代舞者被特邀回团打造年度作品《鱼离开水，忘了海的味道》，以其对中华传统文化的思索与感悟，观照和呈现当下社会主体的生命姿态。

从“实验班”到舞团，新老交替，舞者更迭，共同构成的是一个群体对于一个舞种以及借此而实践的中国舞蹈文化的探索。而多年来，从这里走出的王玫、沈伟、金星、马守则、秦立明、乔杨、阎英、李悍忠、高成明、邢亮、桑吉加、侯莹、杨云涛、施璇、马波、周念念、龙云娜等一大批舞者，如今都成为活跃在国内外舞蹈事业一线的现代舞创作实践、教育研究、院团管理等不同层面的领军人，在以自己的方式创造和丰富着中国现代舞的内涵，以精彩的实践发展着从国内延展到国外的舞蹈事业。他们创作的作品清单，也记录着舞蹈史上诸多改变与突破、争议和接受、探索与提升。

这里不再进一步细数这个团的舞蹈家和舞蹈作品一路不断创造的历史性成绩，只概览团体背后的舞蹈乃至文化的意义生成。显然，20世纪80至90年代，当中国哲学界、文艺理论界和美学界在热烈地、无休止地以西方话语为基准探讨和争论现代性的概念和理论时，事实上，文艺实践者已经在以自己的方式在经验和践行现代性。而这其中，舞蹈家以其敏锐的身体作为触角实践着自己的现代性经验。面对在西方现代主义思潮影响下产生的西方现代舞，舞蹈家在模仿、学习其创作思路和技法的同时，以身体觉醒和意识自觉的姿态，探索着自我发现、文化认知、思想解放、精神追寻的身体表达。

尤其值得称道和注意的是，虽然源自西方的现代舞是以一种强烈的反叛意识、态度和目的而问世的，但被中国舞蹈所引进、吸纳和实践的现代舞，却从一开始就带着一种民族情感与意识的价值底色，这或许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中国舞蹈家的文化胎记，也是时代赋予一代舞蹈家的民族认同本能和民族文化关怀。也就是说，如果说西方现代舞是以对正统传统古典舞——芭蕾舞的彻底反叛作为现代舞发展的基点，那么中国现代舞则是从一开始就有着向以中国古典舞为代表的传统的回望或复归的重要维度，这是中国现代舞展现出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性的重要表征。而这一点，在广东现代舞蹈团体的舞蹈探索实践中显现得尤为突出。

要走出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中国现代舞蹈道路，这是广东现代舞团从创立之初就坚定的目标，从团长杨美琦诸多公开表达的观点中可以充分感受到这种强烈的主体意识。她曾在一次访谈中如是吐露心语：“5年前有一位热心人士问：‘你们的现代舞是继承美国哪个流派的？我回答他：‘我们不继承任何流派，但是我们学习各种流派的概念、方法，为我所用，最终由我们孕育出中国自己的东西。”她还曾在1994年撰文写道：“如果说6年的实践开始时是紧张地把握着中国特色的方向，那么今天我们可以说中国特色是我们的根基，是我们的土壤，是细胞，是血液，是不可逾越的，也是我们要用毕生的精力继续不断地为之奋斗的。”“我们清醒地知道，艺术的个性反映在民族性之中，中国现代舞要在国际舞坛上表现它的个性，就必须具备中华民族的文化性，这才是区别于西方文化的原创精神。有了这种精神，中国的现代舞才能独树一帜于世界。我们希望多给我们一些实践的时间和空间，去实现中国现代舞事业的理想。”

现代性是多义的，也是不断变化的。但现代性观念从诞生开始，就代表着与过去决裂的、注重现在的、反思的、理性的和理想性的内在精神，强调人的主体性，努力争取自我选择和自我实现的个体自由精神。在笔者看来，以广东现代舞团为代表的大湾区现代舞拓荒者们，以一种强烈的现代性感知与冲动，吸收外来，回溯传统，反观当下，形成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或可称为中国式或中国化的现代性，兑现于身体语言的经验中，以一种强大的内生动力，引领着现代舞在广东的发展，并借由这里的领军舞蹈人让广东现代舞的实践和精神走向全国甚至国际。令笔者深深感动的是，虽然在这一路探索中有硕果有收获，有彷徨有失败，有曲折有起伏，但都不影响其超越时代的意义构成。因为，探索的意义远远大于舞种建设本身，在现代舞的探索中形成一种主体文化觉醒，进而建构属于我们中华民族自己的、带有中国文化基因和特色的舞蹈和身体文化，最终形成指向今天的自信自觉、开拓创新的人文精神路标——这才是广东现代舞蹈群体出场的深远的历史性价值。

二、街舞的突围：

在主体意识自觉中探索本土文化内核

2022年10月29日，中国澳门威尼斯人酒店金光综艺馆内星光璀璨，“这！就是街舞”第五季总决赛在这里举行。这个被称为“爆款”和“现象级”并越来越引发世界关注的街舞综艺，将“巅峰对决”终极比拼落地澳门，足以呈现大湾区的街舞势能。而回看大湾区的街舞发展，同样可以从其多维发展进路中窥见从主体意识觉醒到文化自信自觉的内在精神涌动。

从1984年电影《霹雳舞》在中国的风靡，到1987年迈克尔·杰克逊全球巡演引发机械舞、太空步的火爆，街舞及嘻哈文化从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走進中国，点燃中国青年的热情。广州率先发展的以Breaking（霹雳舞）为主的街舞文化，深圳的传奇舞团Tripline Crew（第一支代表中国参加世界街舞锦标赛Bboy Unit的中国舞团）等街舞团体，以及中国第一位街舞世界冠军阿牙（周任勋）等第一代街舞拓荒者，形成中国街舞的先声力量，街舞也随即以广州、上海、北京三个城市为中心逐步传播开来。

从街舞的文化和精神内核来说，中国舞者将街舞引进中国，使之离开原生的社会文化土壤，已经在改变着街舞的原生文化，令其区别于源自美国黑人的街舞文化中更多展现生命抗争、种族斗争、生存竞争等关乎生命存在、对主流社会不满和愤懑的对抗性价值内核，而更多呈现为一种青春亚文化形态，一个表达青春感性冲动、渴望摆脱束缚、争取自我意识确证、释放激情乃至追求时尚炫酷的载体。

如果说契合着改革开放初期人们渴望松绑、彰显与释放的身体，又在经历几代野蛮生长中呼应了转型期的中国多元文化的冲击和冲动，已经让中国大地上的街舞与街舞原生文化内涵差异明显并渐行渐远，那么，近年来街舞群体努力尝试街舞艺术创作，渴望让街舞从街头走向舞台，从亚文化、大众文化、流行文化迈向主流文化与文艺的实践，则更加突显了街舞舞者现代性主体意识的觉醒。尤其是以融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为代表的街舞艺术创作为价值支点，并通过街舞艺术创作内在精神的表达、主流精神的彰显，展现出其实践主体愈加强大的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也由此产生文化寻根、精神溯源的时代气息和舞蹈内生动力，这是当下中国街舞发展强有力的动势。而凭借这样的主体自觉和发展动势，广州、深圳等地的街舞人亦走在前列。

2011年央视春晚舞台上，在来自深圳的舞蹈作品《咱们工人有力量》中，一群身穿工作服、头戴安全帽的舞者用街舞把建筑工地上的劈砖、砌墙等劳动场面展现得灵动自如、出神入化，令人拍案叫绝。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些表演者本身就是建设工地上讨生活的泥瓦匠、水电工等进城务工人员。随着深圳街舞在全国大众面前华丽亮相，深圳的一个农民工街舞团也火了。全国各大卫视、各种演出邀约不断，在省市乃至全国的各大比赛中也拿奖拿到“手软”。这个街舞团，就是深圳市宝安区的“深圳福永万福民工街舞团”。“可以自信地说，街舞走向艺术创作，深圳是第一个！这个演出，也为深圳街舞艺术创作种下了一颗种子。”在接受笔者采访时，深圳舞协街舞委员会副主任、中国舞协街舞委员会深圳联盟办公室主任颜庆曾这样说。事实上，万福民工街舞团只是深圳诸多街舞团中的一个；而深圳街舞委员会，也只是中国舞协街舞委员会广东联盟的群体之一。

自2015年中国舞蹈家协会街舞委员会广东联盟、2016年澳门街舞联盟、2021年广东省青少年街舞协会先后成立以来，粤港澳青年迅速凝聚，在短短3年多时间里，大湾区街舞行业不断壮大。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大湾区街舞企业近3000家，在册单位600多家，大湾区街舞职业从业人员超10万人。更重要的是，大湾区各地街舞联盟鼓励和积极推动街舞作品编创，尝试创新融合，开办街舞编创技能课程，邀请业内专家为广大街舞编导上课，引导其学习掌握编创技巧；推荐优秀街舞编导参加全国编创、舞美学习班等，以提升编创水平，推动大湾区街舞创作。

近几年来，广东联盟团队涌现出一批优秀的编导及作品，如深圳的《花木兰》《快乐的建筑工》《中华雄狮》、广州的《英歌舞》《疯狂的演奏家》《一代江扇》、中山的《邻里》《三叔公》、佛山的《舞侠决》、东莞的《加林赛》、澳门的《舞韵濠江》等。同时，广东联盟成员及其与广州歌舞团共同编创的优秀作品也陆续登上央视春晚等舞台——《功夫世家》登上了央视《舞蹈世界》栏目，《西关小姐》登上了全球财富论坛欢迎晚宴舞台，《炫镜》登上了广州国际创新颁奖典礼，《新彩云追月》登上“花开新时代——广东省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文艺晚会”……近几年来大湾区街舞表演者也常常亮相于央视春晚广州、珠海、深圳等分会场，展现着大湾区街舞发展的势头和面貌。

2018年11月，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首届全国街舞创作作品展演在广东河源举办。共有30部作品、500余名演员参演，对于街舞这个在中国发展30多年的舶来艺术，属于破天荒的一次。自街舞进入中国，街舞舞者无数次在街头或赛场上热情“斗舞”，却从未有过全国范围内、大规模以艺术作品形式走进剧场展示的街舞艺术。这次展演是伴随改革开放发展起来的舞种首次集体在剧场空间里展示不一样的风采。正如中国舞协主席冯双白所感叹：“这是街舞在中国从一般的街头流行文化迈向了当代都市剧场艺术的第一步！”具有某种划时代意义。与此同时，“坚定中国街舞的文化自信”——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广东河源街舞展演暨2018首届全国街舞创作精品座谈会以此为契机召开，共同思考中国街舞艺术如何在新起点上再出发。而在2019年亮相广州的第二届全国街舞创作作品展演，少儿街舞作品集体试水，标志着这个群体已经自觉反观自身的收獲成长与短板不足，冷静思考街舞如何在艺术创作这条路上走得更高更远。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2021年在广州中山纪念堂亮相，由中共广州市委宣传部、广州市广播电视台出品的全国首部原创街舞梦剧场《我们的生活》中，街舞表演者用自己熟悉和热爱的舞蹈语言讲述自己的生活，演绎当代年轻人奋斗、追梦的故事，让人们看到向阳而行的街舞人生和街舞艺术，及其背后的精神追求。更为重要的是，在这一创作中实现的突破——街舞和剧场甚至舞蹈的概念在某种意义上都被打破了。作品中的舞段《地铁里》，运用Breaking（霹雳舞）等多种街舞技巧表达都市上班族在早晚通勤高峰时的日常，用Locking（锁舞）、Urban Dance（都市编舞）等展现白领下班场景的舞段《落雨大》，把Rap（说唱）和Popping等街舞形式结合的细数广东特色美食的舞段《食神》，中国武术咏春与Breaking融合，呈现多个高难度技术动作的舞段《舞功》……3个篇章，21个舞段，每段都是一个独立的作品，同时串联讲述参演者熟悉的甚至是自己的人生故事。伴随着结合《月光光》《帝女花》《落雨大》等广东经典本土音乐元素创作的音乐，各个舞段不仅囊括了街舞各舞种，也将粤剧、咏春拳、鸡公榄、英歌舞等广东特色文化、非遗文化巧妙融合。为呼应不同主题，舞台上16块冰屏错落有致地呈现着广州地标建筑和特色景致，让观众沉浸其中。虽然作品依然存在可提升空间，但其意义不容忽视。正如有人用“饮下头啖汤”来形容这次创作，这是我国乃至世界街舞从未有过的剧场艺术的探索与尝试，而其中的传统与现代的冲突与和解、舶来街舞与本土文化的融合等努力，充分彰显了广东街舞群体基于越来越强的文化自信进而以主体意识自觉探索外来艺术的本土文化内核。

借此，或许我们正可以用“头啖汤”来形容广东街舞的突破意识和创新精神。事实上，渴望有精彩创作呈现的舞者皆是第一次用街舞语言去创作，对于大多数街舞舞者来说，用肢体叙事、表意，甚至是表达内心情感和现实生活是从未尝试甚至从未想过的。以广州、深圳等地为代表的广东街舞舞者，以强大的自觉意识勇敢突破自我并渴望提升自我。在他们的创作摸索和尝试中，我们看到了街舞与民族舞蹈、武术、戏曲等动作元素关联的探索，看到他们努力用这种外来舞蹈语言表达民族的、本土的文化，表现当下的生活，抒发自己的情感。他们的尝试可能还是陌生的、笨拙的、稚嫩的、浅表的，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去认识这样的自觉意识的深远意义和未来希望。我们看到了广东街舞舞者率先出发，以自己的方式表达我们的中国魂；看到了他们基于文化自信进而走向自觉，努力实现文化重构乃至建构，形成真正扎根于本土的中国街舞。

三、舞剧的跃进：

在民族文化自信中张扬时代价值精神

大湾区的舞剧发展，事实上可谓“岭南舞剧”的核心构成，而“岭南舞剧”作为“岭南舞蹈”语境的重要舞蹈组成部分、重要舞蹈艺术类别和重要舞蹈艺术成果，多年来广受业界关注，多位专家甚至将其称为“岭南舞派”。而说到“岭南舞剧”核心区域广东的舞剧创作，自1959年原广州军区战士歌舞团创作的舞剧《五朵红云》问世以来，60多年间几代舞蹈人砥砺前行，依托华南文工团、华南歌舞团、广东歌舞剧院、广州市歌舞团、广州军区政治部战士文工团、广州芭蕾舞团、南方歌舞团等诸多文艺院团，在探索和实践的过程中创作了《保卫世界和平》《乘风破浪解放海南》《珠江赤潮》《南越王》《一样的月光》《虎门魂》《星海·黄河》《梅兰芳》《梦白》《风雨红棉》《骑楼晚风》《风雪夜归人》《三家巷》《四月的海》等诸多风格各异、主题丰富、古今交融的优秀作品。尤其是近年来创作的《沙湾往事》《醒·狮》《浩然铁军》《旗帜》《到那时》《追梦人》《深AI你》《龙·舟》等多部优秀作品在社会上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而由中共深圳市委宣传部、深圳市文化广电旅游体育局出品，深圳歌剧舞剧院演出的国家艺术基金重点扶持项目舞剧《咏春》，甚至还未上演就已获得诸多期待。

2022年7月21日，因新冠肺炎疫情，由广州歌舞剧院创演的大型民族舞剧《醒·狮》将线下改成线上直播演出——“1元云端看《醒·狮》”，没想到演出引爆全网，百万人接力、超340万人次观看，让广州的“醒狮”舞出了圈。相关话题冲上微博热搜，《醒·狮》一夜爆红，成为一个可写入舞台演出和舞蹈传播史的“现象级”文化事件，也给这个充满历史文化韵味的作品平添了时尚气息。提及该剧，笔者想起2019年4月19日夜，北京天桥艺术中心大剧场，受邀参加第四届天桥·华人春天艺术节演出的《醒·狮》已谢幕，震天鼓声似乎余音回荡，场灯亮起，台下观众仍不舍离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高涨的气氛，一如观众手中的场刊上醒目的两行字：“醒狮醒国魂，击鼓振精神；中华当崛起，日月共乾坤”——那是每个中国人内心都有的、在这一刻被激活的爱国热情与民族精神。一部舞剧能获得这样的演出效果无疑是成功的，其第十一届中国舞蹈“荷花奖”舞剧奖，国家艺术基金2019年舞台艺术创作资助项目，中国文学艺术基金、中国文学艺术发展专项资金资助等诸多收获皆为见证。作为中国第一部以国家非遗项目“广东醒狮”为主题的民族舞剧，以民间艺术与现代艺术融合实现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化，是历时5年倾力打造的《醒·狮》最大的特色。该剧将南狮、南拳、蔡李佛拳、大头佛、英歌舞、广东狮鼓、木鱼说唱等诸多南粤非遗项目作为创作元素，把民族舞蹈与广东狮舞巧妙融合，让南拳和广东醒狮特有的腾、挪、闪、扑、回旋、飞跃等技巧与舞蹈语言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在大开大合、刚柔相济中彰显强烈的岭南人文气息。

由中共广州市委宣传部、广州市文化广电旅游局出品，广州芭蕾舞团创作并演绎的原创芭蕾舞剧《浩然铁军》改编自家喻户晓的“刑场上的婚礼”的这一真实历史事件，讲述了周文雍和陈铁军英勇就义于广州黄花岗，谱写生命与爱情绝唱的动人故事，表现了革命先烈们坚定的信仰和崇高的情怀。在舞蹈语汇上，该剧努力跳出西方古典芭蕾的程式化，在不打破芭蕾脚下风格基础上将上肢和手位动作做适当改变，跳出了固有的体态，突破芭蕾传统造型，塑造出属于该剧的人物形象，也赋予角色现代芭蕾的气质。同时，剧中还融入广府文化，将岭南元素舞蹈运用其中，增强地域特色，努力实践用西方芭蕾语言讲好中国故事。继2019年《浩然铁军》成功推出，广州芭蕾舞团于2022年又深入挖掘广州起义的历史、文化和精神，创作演出了原创芭蕾舞剧《旗帜》，首次以芭蕾舞剧的艺术形式，生动再现了1927年广州起义的战斗历程，讴歌了华夏儿女的爱国之心、忧民之情、忠党之义，以及为革命奉献自我的崇高气节，追忆往昔峥嵘岁月，重温先烈初心使命。作品将东方艺术的写意、虚实等审美特征融入西方芭蕾艺术的交响性中，将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塑造革命英雄群像，既书写出红色文化的深邃与厚重，又赋予其现代气息。此外，岭南曲调等地域民俗文化元素也在创作中巧妙呈现，力求拓展革命题材芭蕾舞剧创作的新思路。

当未来已来，当人工智能已经开始深度介入人类社会生活，它们将如何改变我们的生存境遇？在全新生态构成的世界中，人类将如何面对AI并与之相处？人类又将如何自处？AI将带给我们、或者说我们将与AI一起创造怎样的未来……带着这样的生态与人文关怀，一部以人类与AI情感交互为主题，演绎人类与AI共生共处的未来世界的舞剧诞生于改革开放的先锋城市深圳——2022年7月，由中共深圳市委宣传部、深圳市文化广电旅游体育局、深圳广播电影电视集团共同出品的原创当代舞剧《深AI你》在深圳滨海艺术中心成功试演。在充满科技感、数字感和未来感的人物造型及舞台空间和艺术世界中，以机器人、裸眼3D、高科技屏幕等当代数字技术和虚拟现实技术加持，通过舞蹈演员具有突破性的新舞蹈语汇，以及街舞等舞种融汇完成的身体叙事，作品试图用想象的现实触摸无限的未来，透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科技、人与自身等关联产生的审美内蕴和意趣，反观自身，反思世界。这种创作理念，突显了深圳敢为天下先，以科技创新引领社会发展的时代风貌，为舞剧创作讲好大湾区故事、讲好中国故事提供新的借鉴。不久前，该剧成功入围第十三届中国舞蹈“荷花奖”舞剧评奖终评。

而2016年获得第十五届中国文化艺术政府奖文华大奖，并先后入选国家艺术基金2014年度资助项目、2016年国家艺术基金滚动资助项目，获得诸多社会认可和荣誉的广东歌舞剧院舞剧创排的《沙湾往事》，更是被诸多专家从各个维度多方解读，被赞为“一幅表现岭南风情民俗的长卷，在舞台上勾画出有着千百年历史传承和独特风格的岭南文化”。作品以广东潮汕地区的民间艺术英歌来表现威武雄壮的气质，对于广东音乐的“灵魂乐器”高胡等文化符号的运用，诸多艺术呈表都被业界津津乐道，无须赘言。2022年，广州歌舞剧院创排的大型当代舞剧《龙·舟》，是首部关于龙舟竞技的现实题材舞剧，旨在“以青春致传统，以拼搏致未来”。该剧在大湾区文化共融的时代背景下，深入开掘千年龙舟文化根基，讲述了劈波斩浪、为国争光的一众青年组成的龙舟队的故事，塑造了一个勇于奋斗、敢于拼搏的“龙舟人”群体。在饱含温情的故事脉络中，充满地域特色又散发生活气息的舞蹈编创在传统与当代音乐交融中呈现，多功能冰屏等现代舞台技术手段有效助力，以全新视听体验努力展现当代青年在同舟共濟、奋楫争先中实现的精神成长，充分彰显“龙舟精神”和时代精神。

此时再去回溯自《五朵红云》后，20世纪90年代至今，《虎门魂》《星海·黄河》《风雨红棉》《三家巷》《沙湾往事》《浩然铁军》《旗帜》等聚焦革命历史的作品，《一样的月光》《深圳故事·追求》《骑楼晚风》《四月的海》《到那时》《追梦人》《深AI你》《龙·舟》等观照当代都市生活的作品，纵向见出广东的舞剧创作历程。在题材内容上，对于岭南地区革命历史的挖掘和广州、深圳等改革开放前沿阵地的社会发展与时代脉动的观照，成为广东舞剧创作主体的自觉着力点。与此同时，在这些创作中，对以岭南本土文化为核心特色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开掘也是其舞剧创作中一种突出的自觉意识。这不仅形成了以广东舞剧为代表的岭南舞剧创作的特色风格，也突显了创作主体对于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文化聚焦革命文化、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文化自信自强的担当意识。而在舞蹈语言、舞蹈文化和舞台呈现上，从古典舞、民族民间舞等本土舞蹈语汇的创新运用，到现代舞、芭蕾舞、街舞等外来舞种的本土表达；从岭南舞蹈文化，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延伸；从西方现代舞蹈观念的吸纳借鉴，到当代前沿舞台技术赋能舞蹈表现；等等，一切皆充分彰显广东舞剧实践主体敢为人先、传承创新的精神力量，见证作为岭南文化中心地、海上丝绸之路发祥地、近现代革命策源地、改革开放前沿地的广东舞剧创作主体，在革新观念、创新思维和担当精神、担负使命方面的整体跃进。

结语

说到这里，或许无须再去细数20世纪40年代，“中国现代舞之父”吴晓邦两度到广东开设舞蹈班努力夯实这里的舞蹈人才建设，无须回望祖籍广东的“中国舞蹈之母”戴爱莲先生海外学习归来将一生献给祖国的舞蹈事业，也无须重温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梁伦、陈翘等广东优秀舞蹈家创作出《喜送粮》《草笠舞》《摸螺》《阿细跳月》等镌刻着时代和地方特色的舞蹈佳作，更无须盘点几代舞蹈人开拓多舞种并令其蓬勃发展，让广东被誉为“舞种最丰富的地区”，我们仅仅通过对广东现代舞在身体文化觉醒中找寻人文精神路标的赫然出场，街舞在主体意识自觉中探索本土文化建构的勇毅突围，舞剧在民族文化自信中张扬时代价值精神的不断跃进这三重维度来反观，似乎即可窥见大湾区人文精神的重要内涵甚至内核，由此亦可透视其主体精神密码，即在具有中国特色或称中国式的现代性观念和精神求索中，开放地吸纳外来文化，自主地立足本土文化，自信地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自觉地观照民族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实践文化，从而在开拓进取、创新创造、传承突破的精神品格和強烈深厚的人文关怀中探索舞蹈繁荣发展之路。借此，让我们获得了广东舞蹈从历史走向今天的精神给予，并接续和汇流于今天在党的二十大精神指引下“推进文化自信自强，铸就社会主义文化新辉煌”进而“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新征程。与此同时，以建基于这样的主体精神的文艺与文化实践助力“共建人文湾区”，其内在的人文精神建构也在向世界提供着属于大湾区文化发展的中国经验。

本文为2023年第二届粤港澳大湾区文艺合作峰会粤港澳大湾区文艺融合创新发展专题文章。

（作者单位：《中国艺术报》社理论副刊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