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婚姻

2024-04-27 22:07田千武
连云港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辈分队长

田千武

中秋节前父亲来电话中问我中秋节是否回来,顺便告诉我老家将要拆迁的事。

想到老家的痕迹将彻底消失,我的心咯噔一下,那儿可是我的根啊,留下了太多的记忆。本来我是不打算回老家的,听说要拆迁,我要看她最后一眼。

当我乘高铁又转公交到老家时已是夕阳西下,天边火红,太阳像镶了金边从树梢缓缓落下。无数只蜻蜓在天空来回飞舞,也有叫不出名字的飞鸟从蜻蜓中间飞过。

天已微凉,庄稼由绿变黄,丰收的气味飘满了田野。

父母忙着做晚饭,有炊烟从老屋的烟囱飘出来,袅袅的,有着熟悉的味道,和童年时一模一样。我在老屋的前后转了两圈后坐在前屋门前欣赏着秋景。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远处走过来。

“五叔!”

我感觉这个人就是他!尽管他头发已经全白,但从走路的姿态我判断就是他。走近一看果然是,他已满脸皱纹,以前那个英俊潇洒的五叔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听到我喊他,他一愣,仔细端详着我。

“是小五吗?”我点点头,小五是我的乳名。

“哎呀,长变了,完全长变了。”五叔惊讶地说。

我从屋里拿出一个板凳请他坐下。父亲从屋里出来给五叔递上了一根烟便回屋做事了,五叔从口袋里取出打火机熟练点着了烟,和我聊起了家常。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我问他这些年情况,说起过去,五叔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脸上的皱纹似乎也舒展了许多。

掌灯时分,母亲喊吃饭,五叔要走,我们一起邀他留下,他也不再客气,进屋坐下,父亲拿来酒,叔侄三人边喝边聊。在父亲面前,五叔刚开始似乎有些拘谨,几杯酒下肚便放开了,话也多了起来。

五叔走后,我正在简单洗漱,母亲过来催我赶快上床休息,我从北京到家舟车劳顿确实感到疲劳,便上了床,只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是想到五叔家的一些事。

五叔是个乐观的庄稼人,无论生活如何艰辛,他都乐呵呵的,脸上挂着不曾消失的笑容,似乎永远没有忧愁,天生的乐天派。

小时候我和一群孩子常去他家玩,乐于做他的跟屁虫,他带着我们掏鸟蛋、偷生产队果园里的西瓜、躺在棉花地里听蝉鸣,月光下的夜晚听他讲故事,看流星从天际划过,跟着他我学了游泳、捉鱼、唱家乡的土戏……

五叔多才多艺,闻名于乡间。

庄上的第一台录音机的主人是个残疾人,姓沈,排行老二,大家都喊他沈二。沈二小时候患有小儿麻痹症,腿脚不便,不能干重活,当时他尚未成婚。或许为了装点门面讨媳妇或许为了谋生,他借钱购买了一台录音机。这在当时绝对是轰动全庄的大事,我们都去他家看,那台录音机像个大砖头,银灰色,圆圆的两个大喇叭如两只巨大的眼睛,顶上是一排按钮。沈二购买了诸如《薛刚反唐》之类的琴书磁带,骑上自行车到远处稍富裕村庄各家门前唱上一段,讨要点粮食养活一家人。他也赶时髦,购买了当时大陆刚流行的邓丽君磁带,深得年轻人喜欢。为了接地气他还会录一些当地草根艺人唱的地方小调。

五叔便经常被沈二请去录音。

沈二家的东屋也就是灶房,被他改造成了简易的录音棚,不同的是这个录音棚里多了一些观众。屋子里板凳高矮不齐,是为观众所准备的,一屋子人睁大眼睛盯着那方方正正的神奇小机器。沈二俨然成了一名导演兼录音师,拖着残疾的腿忙里忙外,交代正式录音时注意事项。当一切就绪时他说声:“开始”,“啪”的一声按下按钮,为保证录音效果,除了演唱者之外其他人都不能出声。五叔看起来似乎有些紧张,不停地咳嗽,不停地摆摆手:“等等!”

沈二忙了好一阵,一切终于就绪,当再一声“开始”后,我那“歌手”五叔一本正经地开始演唱:

一呀一更里一更有月牙

月牙就没出来

我手托香腮深夜坐梳妆台

……

这是一首流行于苏北地区的民间小调《小五更》。

五叔正全神贯注地唱着,一名外号叫“二队长”的中年男人板凳腿突然断了,人和板凳一起“轰”地倒下了,发出很大的声响。

众人大惊,沈二立马叫停,重新开始录。

当地流行一种叫拉魂腔的地方土戏,多以悲伤的曲调,抒发一种离愁别恨的感情,如《小寡妇上坟》等,五叔爱唱,并且唱得字正腔圆,引得一群小姑娘、小媳妇围着他团团转。五叔似乎成了明星,我和一群小伙伴还有一些小姑娘、小媳妇俨然成了他的忠实“粉丝”。这群“粉丝”中间就有我后来的五婶。

至今我都不知道在一群“追星族”中五叔是咋看上五婶的,五婶其貌不扬,中等个头,皮肤黝黑,属于大众化的类型,更为重要的是两家当时处于严重的矛盾对立状态。

生产队有三大家族,分别为姓张、姓田、姓沈,五婶姓张而五叔姓田。或许长期受宗族观念影响,三大姓人家相互钩心斗角,但奇怪的是历史上也有联姻,形成了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也形成了不同姓氏之间存在着辈分的长与晚。

论辈分来讲,五婶长五叔两个辈分,属五叔的奶奶辈的,按常理来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结合在一起,因为三大姓家族人员之间平时很少讲话,甚至处于敌对状态,更何况有严格的辈分之分,但结果却偏偏又结合在了一起。

五婶便是“二队长”的大女儿。

“二队长”之称的来源是这样的,五婶的大伯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是生产队的队长,豪放粗犷,干起工作来雷厉风行,但粗中无细,而弟弟也就是五婶的父亲则善于精打细算,兄弟俩相互补充,“二队长”俨然成了军师,不断为哥哥出谋划策,兄弟俩把生产队的工作干得井井有条。

至于五婶和五叔偷偷摸摸的恋爱,可以想象“二队长”得知消息时的震怒,据现场目击者说,“二队长”听到消息时本来就非常黑的脸上变得更加黑。他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接着摔碎了桌子上的一只吃饭大蓝碗,大喊道:“把大丫头(五婶的小名)给我叫来!”把桌子下一只正在睡觉的大花猫吓得大叫一声落荒而逃。

五婶知道坏了事,战战兢兢来到“二队长”面前,还没站稳,“二队长”一个巴掌扇过来,五婶被打翻在地,嘴角出了血,但她很坚强,用手擦去嘴角的血迹,慢慢爬了起来,一扬头,扬长而去,气得“二队长”在后面大骂不止。

五婶依然暗地里偷偷和五叔约会。

一个秋天的月夜,夜色微凉,我亲眼看见五叔鬼鬼祟祟地一个人走向庄子后面的玉米地,不一会儿,五婶也悄悄地东张西望地走入了玉米地……

“二队长”曾经在人面前夸下海口——我的闺女宁可放在粪坑里造肥也不嫁姓田的。自从五婶成了五叔事实上的老婆后,“二队长”再也不提闺女之事,仿佛被人抓了短。

我至今也不明白他们是如何联络的,要知道那个年代不像现在有手机,一个大队才有一部办公手摇电话机。五婶可是被全家严密监视的对象,她晚上被严禁外出,不知她们是如何联络上并且有机会跑出去约会的。

后来他们俩直接玩失踪了。他们躲到我在邻乡中学教书的一个堂兄弟宿舍里,过起了浪漫的二人世界。

由于宿舍被占用,我那位堂兄弟只好骑破自行车回家住,顺便打探一下五叔、五婶两家人的动静。

五婶失踪后,“二队长”暴跳如雷,他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就与做侄儿的现任生产队长商议了一下,直接带领兄弟子侄数十人直奔五叔家。

一出好戏即将上演。

当一干人马团团围住五叔家时,大爹(五叔的父亲)正在切山芋叶喂猪,他淡定地做着手中的事,头也没抬,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出。

“二队长”用手指着大爹的鼻子要他立马交人。

“我不知道她在哪儿,交什么人!”大爹再也没有往日的神气,这个春耕时喊着悠扬的号子声如世界男高音帕瓦罗蒂的老人,此刻发出的声音似乎只有他自己能听得到。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张姓叔侄一齐责问,手指几乎指到了他的鼻子上,可怜的大爹只好蹲在地上一声不吭。

嘈杂声同样引起了田家人的注意,于是田家人也很快集合起来,涌向了大爹家,两大姓两班人马开始对峙,剑拔弩张,开始是相互争吵,接着对骂,最后演变成有人抄起了家伙,眼见一场打斗即将开始,突然听见一声大吼:“住手”!

双方的人为之一愣,停止了争吵并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公安民警出现在众人面前,白色的大盖帽衬托着一种威严。大家一看是公社的公安夏助理,都认识他。两边的人乖乖地站着不敢出声,等着夏助理训话,当时的农民对这个全公社唯一在编的公安助理非常敬畏。

当层间位移角到达6%rad(76.38 mm)循环期间,接近位移极值时,角钢被明显拉起,角钢柱侧钢肢与柱间隙明显。当位移角到达7%rad(89.11 mm)时,随着节点转动角度增大,转动过程中角钢梁侧钢肢变形,与梁产生间隙,前推阶段下角钢加劲肋受压出现屈曲。

“两家父母留下,其余人立即回家!”

一大群人立马全跑了,两家父母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现在是新社会了,恋爱自由,做父母的竟然干涉子女的婚姻自由,成何体统!”

“二队长”只是低着头,不敢言语。

“回家去,不准再为难孩子,否则把你们抓起来。”夏助理严肃地对着“二队长”说。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二队长”只好答应,满脸通红低着头回家了。

至于谁在关键时刻用大队部唯一的电话打通了公安助理的电话,至今无人知晓,也无人去考证。也许是这个公安助理骑着自行车到各个大队巡查赶上了。

教书的本家兄弟第一时间把刚发生的这件大事告诉了五叔五婶。他俩很兴奋,认为事情终于有了结果。

1982 年秋天分田到户,尚未过门的五婶来到五叔家帮助耕种直接不回家了。

“二队长”经历了上一次事件后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他让二女儿去五叔家带五婶回去,五婶坚决不回,就这样五叔五婶就一直在一起,两家也一直没有举行婚礼。

“二队长”一直不承认这门亲事,直到年老以后才慢慢认可,这是后话。

庄上录音机越来越多,五叔也买了一台。沈二不再请五叔录音,身有残疾的沈二也讨到了一个小媳妇。

五叔是打谷场上的一名打场好手,一家人把收割好的麦子撒在场上之后,五叔便套上牛,拉上石磙开始打场。

五叔又开始唱歌了,距离打麦场上很远就能听到他的歌声,自从与五婶相爱受阻的几年里很少听到他的歌声。

姐在南园摘石榴

哪一个讨债鬼隔墙砸砖头

刚刚巧巧砸在了小奴家的头哟

要吃石榴你拿了两个去

……

这是20 世纪80 年代相当流行一首歌《摘石榴》,每天中午12 点收音机的“每周一歌”准时播放,播完后五叔便开始唱。他一会变男声,一会变女声,翻场的五婶在旁边“咯咯”地笑。麦场旁边的黄瓜藤上开着金黄色的小花,引来许多小蜜蜂光顾,有的花已脱落长出了嫩绿的黄瓜,西红柿由青变红,像一个个笑脸,坠弯了枝条。

五婶和五叔总是一起出出进进,在哪儿都相跟着,看得出非常恩爱,成为村里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五叔有一双可爱的儿女,儿子叫亚南,女儿叫婷婷。两个孩子都很争气,成绩也一直很好,当然这与五叔重视教育分不开。后来亚南和婷婷通过高考双双被本科院校录取,成为全家人的骄傲。

分田到户后,五叔农闲时到城里收废品,后来成了有名的“破烂王”,据说还作为致富典型上了电视。

亚南通过公务员考试回到老家的县城上班,婷婷继续读研究生。

亚南工作后的第二年谈了女朋友,这对于五叔来说也是喜事一桩,但是后面的事就有点复杂了,颇有戏剧性。

那一年我回到老家,五叔提起亚南谈对象的事,颇为恼火。

亚南的女朋友是中学同学,也姓田,论辈分还比亚南长一辈。

五叔坚决制止。

亚南对五叔说:“你当年和妈妈不也是如此吗?姥姥家也不是卖了辈分?”

五叔哑口无言。

我劝五叔,儿大不由娘啊,顺其自然吧,再说了您当年也不是这样吗?

五叔吃惊地望着我,“你也这样认为?”

我哈哈大笑,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是哪家的道理?

他沉默了一会,抬起头来。

“辈分也就罢了,可这女孩还没正式工作,亚南可是国家干部啊!”

我吃了一惊。

没想到五叔的思想还停留在过去,这与当年大胆和五婶相爱的五叔简直判若两人。

“那女孩做什么的?”

“听说是养猪的。”五叔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不自禁地笑了,立马又感到笑得不妥,便收敛起笑容。

我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不也是靠收破烂成为‘破烂王’的吗。”

“女孩子养猪总是不好听的。”

“那女孩养了多少头猪?”

“听说有上千头。”

我又吃了一惊,这女孩不简单呢。

五叔说:“亚南这小子不听话,你好好劝劝他。”

“你还是好好劝劝自己吧,亚南和你当年一样,不错!”

五叔不置可否。

我返京后给亚南打了一个电话了解相关情况。

亚南说:“我爸这人思想落伍了,以前坚决反对我们相恋,现在好多了,哥,不瞒你说,我们已领了结婚证了,由不得他了。”

后来我又接到五叔的电话,他偷偷看过女孩的养猪场,规模大得惊人。他说这女孩不简单呢。

唉,这个五叔!

五叔最终同意了这门亲事。

田姓人有时在五叔面前提及此事,五叔还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是因自家的事而卖了辈分,似乎五叔的岳父张姓一家也在背后笑话他。

时间长了,这一切感觉似乎都是多余的。

离开老家时,五叔来送我,他说,今后要常回来看看,没有房子了,看看土地也好。

我久久地注视着这一片残破的村庄,不久将全部消失,“二队长”去世了,沈二也因癌症去世了,朝夕相见的乡亲也消失在了城里的各个角落,远方众多高楼正在拔地而起。

猜你喜欢
辈分队长
雪花
字辈——中国的第五大发明
Captain Marvel 惊奇队长
奇怪的辈分
辈分
兄弟缘分
昆虫运动会
这样的队长大家很服气
中国式好队长
辈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