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里乾坤道久长

2024-04-27 22:07张凌云
连云港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花茶茶具茶道

张凌云

中国是茶的故乡。种茶的历史,当在三千年以上。《神农百草经》云:“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这里的荼,是否就是指“茶”,未必可知,但至少说明上古时代就有着与茶类似的植物。确切的记载来自《华阳国志》,书中提到约公元前一千年周武王伐纣时,巴蜀一带已用所产的茶叶作为“纳贡”珍品。《华阳国志》作为记载秦岭以南地区、我国保存最早的一部地方史志,历来在史学界受到高度关注,所言非虚。

茶的历史和文化之悠久,不是几句话可以说得清楚的。所谓要言不烦,不得不提到的,也是人所共知的就是陆羽的《茶经》。“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七千多字的宏文由此滥觞,成为华夏文学的一朵奇葩,也成就了茶的经典传奇。有唐一代,茶文化鼎盛异常,后代则延续之,茶文化,终于成为中国人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关于茶诗、茶话、茶的典故实在是太多了,难以一一枚举。如杜甫在《重过何氏五首其一》中写道:“落日平台上,春风啜茗时。石阑斜点笔,桐叶坐题诗”,景趣极佳。要是单挑一样,言说饮茶的意境,我选择《围炉夜话》。清人王永彬其自序云:“岁晚务闲,家人聚处,相与烧煨山芋,心有所得,辄述诸口,命儿辈缮写存之,题曰围炉夜话。”似乎并未提到茶,我却认为胜似写茶,意在言外而豁然开朗。“围炉夜话”也成为中国文学中一个经典的意象。

于严冬之时,约三两好友,烤火畅言,手持香茗,寒意尽消,而意气挥发,人生之快意焉得如是乎?

茶至今日,成为大工业化生产的一部分,分得极细。若按色泽分,可分为绿茶、红茶、黄茶、白茶、青茶、黑茶。若按季节分,可分为春、夏、秋、冬茶。若按生长环境分,可分为平地茶与高山茶。第一类分法最为普遍。要是按名称分,那就可多了。

国人喜欢排列十大名茶,具体位次常有所变化,但有些总是不变的。在其中,饮过的也有数种,如龙井、碧螺春、黄山毛峰等。这几种都是绿茶,且一般排名一至三位。红茶中,祁门红茶饮得较多,滇红却尝得较少。黑茶中普洱茶尝过。黄茶中上次去湖南,品得君山银针,一遂心愿。青茶即乌龙茶,铁观音、武夷岩茶也都不错。白茶却碰得少些。

其实我对品茶并不擅长,也不挑剔,凡是新鲜的、没听说过一般是来者不拒,总想尝尝味道。比较喜欢的,还是绿茶,喜其清淡隽永。就品牌来说,是龙井,喜其叶片爽劲,其味甘醇。不过也不买贵的,二十多元一盒的就可以了。

但我除了绿茶外,还喜欢花茶。花茶在严格意义上不属于茶之列,查过资料,说花茶为我国独特的一个茶叶品类,由精制茶坯与具有香气的鲜花拌和加工而成。在花茶中我特喜欢茉莉花茶。小时候记得父亲从扬州带回一点茉莉花茶,打开小小的纸袋,郁香扑鼻而来,使我奇异茶叶怎能如此之香,从此便喜欢上它,乃至我很长时间内以为茉莉花茶是扬州独家特产。也罢,响彻世界的《好一朵茉莉花》便出自扬州属下的仪征境内,从这个意义上说,二者真是有点渊源相通。

对味觉迟钝而嗅觉灵敏的我来说,品味花茶有时确有说不出的妙境。有一年去成都,买回一点上佳的茉莉花茶(非常遗憾多年再没有碰上这么好的花茶了),置于一只竹藤包裹、颇有点古风的瓷杯中,倒入热水,嗅上一口,馥郁的浓香直奔脑门,端赏着杯子,漫步于五月春风的客厅里,听音响里传来的悠扬的陶笛声,那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还有些花茶,是真正的“花”茶,我倒也喜欢。比如菊花茶。简单地放置几朵野菊花或者杭白菊于白开水中,就成为茶了。茶中有淡淡的清香,与大自然的亲近,全在一丝一毫的啜吸之中了。这时候的花,便离开了花的单纯意义,更多的是体现了一种精神或向往。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菊就是用来吃的,当然少不了茶饮,如是看来,菊与水的结合成了茶,花与茶的结合更超出了原来的意境,花不再是花,早就开成了文化。

由饮茶而品茶,由品茶而茶道。茶是越来越精致了。茶道原始于唐,历代多有变迁,但大体不离备器、选水、取火、候汤、习茶这些基本环节。有次看中央台介绍具体环节,大概有二十多道,记不太清了。不过中国人饮茶风格总体随和,在意的是一种氛围,并不太注重严谨的环节步骤,因此茶道更多程度上是一种概念化或小众化的名词,并没有太多人在意它。

但有些深受华夏文明浸淫的国家却不,比如日本。日本人极其重视茶道,将从中国传过去的茶道发扬光大,乃至变得拘谨森严。其具体过程,据说十分繁杂繁琐,且必须在与日常生活完全隔绝的特殊场所,在特定的时间内举行,重视求道性,强调清、静、和、寂等等。从表面看立意高深,我却感觉有些像宗教仪式,在崇高的外表下总感觉内心疏远。这方面的类比可以引用上面提到的菊花。菊花由我国传到日本,相当长的时间内起的是国花的作用(樱花只是近几个世纪的事情),日本人为之推崇膜拜,其情无可厚非,但关键在于菊花成为一种贵族般的象征,如同中国古代的黄色一样,高雅华贵却属于少数人所有,这便失去了它的本意。

还是回到茶叶上来吧。中国是茶的原产国,也是产茶大国,同时世界受中国影响,茶叶成为与咖啡、可可并称的三大饮料之一。但中国的茶某种意义上却未走出去。目前世界上最大的产茶国是印度,国际市场上对茶需求量最大的国家是英国。一个卖,一个买,但主要消费品种是红茶,全球范围内更受欢迎的似乎也是红茶,立顿红茶在国内也很有市场了。

是红茶,而不是绿茶,占据着主角的位置。不过这不能说明什么,相反,说明了中国式的绿茶的独特性和不可复制性。

绿茶,在乎的是慢慢地品啜,体味生活的悠闲和浪漫。绿茶,因其味淡而产量稍低,老外不太喜欢,中国人却实在是喜欢。我们喜欢的是或围着桌子,亲朋好友聚集闲话,或独享天地,就着时光逸兴遄飞。这时候的茶,是真正的香茗,早就意在言外了,而老外式的红茶,更多的商业上的客套和效率上的体现,哪里能品出茶的内核味道。

中国式的茶文化,说不尽,道不完。茶是茶,茶非茶,茶外说茶,如同禅外说禅。

“昼梦回窗下,秋声碾树边。僧敲石里火,瓶汲竹根泉。景照吟髭碧,香医酒病痊。坐余重有味,犹见半墙烟。”

这是宋人赵湘的一首《饮茶》。此诗景境交融,气韵生动,读来如在目前。尤以“僧敲石里火,瓶汲竹根泉”一联为妙。不过,其后面还隐藏着某种饮茶密码——茶具。

所谓茶道,自然离不开茶具。道之无形,何以载之?曰叶、水、器,此为茶之三宝,凡好茶缺一不可。叶生叶落,水流不止,唯器,即茶具作为相对最为固化的载体,可以更好地观照千百年来茶文化行经的脉络。

与此同时,茶具在历史中的变化演绎也最为复杂,于今人看来,足可眼花缭乱,甚或云里雾里。茶具一词最早于汉代已出现,王褒《憧约》有“烹茶尽具,酺已盖藏”之说。古代茶具的范围涵盖极广,陆羽在其著名的《茶经》里,辟有两章加以阐释,一为《茶之具》,讲包括采茶、制茶、贮茶在内的各种工具,如籝、甑、杵臼、规、承、芘莉等等,这些东西,光看名字就让人觉得古奥难解。另一为《茶之器》,讲的是煮茶和饮茶的用具。共有28 种、8 大类(另有24 种说),其中涉及生火、煮茶、制茶、水具、盐具、藏陈等用具,如风炉、筥、鍑、交床、炭挝、纸囊等等占绝大多数,纯饮茶之用仅有碗和札两种。这与后世的理解实乃大相径庭。同为唐人,皮日休在《茶具十咏》中,所列茶具种类有“茶坞、茶人、茶笋、茶籝、茶舍、茶灶、茶焙、茶鼎、茶瓯、煮茶”,茶人也被纳入其中,唐代之开放型胸襟气度可见一斑。

不过,唐时茶具范围如此之广,在于当时的生产条件所限。须先制成茶饼,再放入釜中煎煮。入宋后,由于用点茶法代替了直接煮茶,茶具的范围渐次缩小了。点茶类似于今天的泡茶,包括备器、选水、取火、候汤、习茶五道环节。宋元之际,有审安老人作《茶具图赞》,归纳出点茶道的主要茶器,如茶炉、汤瓶、砧椎、茶钤、茶碾、茶磨、茶罗、茶匙、茶筅、茶盏等,相比于唐,似乎更进了一步。入元,尤其是到了明清以后,当泡茶法,主要是泡叶法开始盛行,茶具才终于与今日的理解基本吻合。

其实,万变不离其宗,古往今来,就狭义的茶具而言,不外乎是茶壶、茶盏、茶杯和茶碗等等。总的趋势是去繁就简,舍精用朴,适应不断发展的时代需求。就茶壶而言,唐代就有了,宋时开始有茶杯的名称,茶碗在《茶经》里已经提及。与现在相比,所不同的在于其器物材质、造型、彩绘、别称,包括功用。

饮茶品茗,重在论道。茶道既肇始于唐,不管广义还是狭义上的茶具,肯定要契合道之精义。严格意义上的茶道,都经20 多道程序,于谨严守规的过程中,茶具充当着近乎法器的角色,自然马虎不得。茶具首先重于其质。瓷器从来为佳。不管是青瓷、白瓷、黑瓷还是青花瓷,在时代的长河里不曾湮没,此起彼伏,各领风骚。《宋稗类钞》云“唐宋间,不贵金玉而贵铜磁(瓷)”,或与瓷窑工艺的进步密切相关。于是乎,金银锡玉等贵器茶具退而求其次,遂成小众化的奢侈品了。紫砂是后起之秀。尽管历史可上溯到春秋,不过紫砂壶蔚成大观,已是明代正德年间以后的事了,不过势头极猛,今日之紫砂,不仅自成一家,简直可谓是冠绝天下。器形造状,饰纹题字,或用或赏,其类繁多,不一而足。此外,还有工艺精美的漆器,实用简便的木竹器等等。

中国文化向以精致著称,茶具既重于内质,当然也强调外观了。明清以降,随着社会生活的日趋小资或品味化,茶具也和其他业态一样,呈现出百花齐放的繁荣局面。《红楼梦》里有一则颇为典型的故事。贾母、宝黛钗一行到栊翠庵,妙玉亲手泡茶待客,给贾母用的茶具是成窑五彩小盖盅,宝黛钗三人更是古代珍玩,其中给宝钗的名曰“(左分右瓜)瓟斝”(bān bó jiǎ),给黛玉的名曰“点犀(上乔下皿)”(qiáo),这种寻常人等字都不识的宝物,非皇亲国戚、贵胄世家不敢为用,足见其稀罕珍贵,也足可想见当时茶具品种样式的丰富程度。

不过,物极必反,话说回来,若过于追求形式的精雅和高逸,则会背离饮茶的初衷。对于茶道而言,虽然说法不同,但大抵不离“和、清、静、真”几个字。首当其冲就是和。和,中和,和谐,也是中国文化的本质。顺天时,承势变,道法自然,不必太曲高和寡,高处不胜寒。还拿红楼梦的例子来说,除了令人侧目的茶具之外,还需什么“五年前收的梅花上的雪”相配,这就更难上加难了,虽说扫雪烹茶确为雅趣,但也以率性而为称妙,若苦诣相求,则反受其累。尤其对于今人来说,既没有那么多的名具珍品,又受制于环境气候变化,采水、汲泉,包括取雪都不如从前方便放心,换句话说,真正意义上的品茶论道,现在对一般人而言已变得很难,那么,我们就将因此失去对茶的判断力,乃至自信心了吗?

这是问题的关键和核心。大工业时代的今天,看茶、品茶、论茶,适用怎样的标准,是我们应该最关心的。茶、水、具,都在与时俱进,满足快速发展的社会增长需要。就茶具而言,最鲜明的特点是出现了玻璃杯、塑料杯、搪瓷杯包括保温杯等一大批新生力量,向古典阵营发出了强烈挑战。

也许,纯粹就古风而言,当然还是用传统的茶具好。不过,正如萨特所说,存在即合理,凡事都有它的辩证法。就拿不起眼的玻璃杯来说,看绿叶摇转,观茶汤变化,其效果最佳,反之,向以茶质取胜的紫砂杯具,这方面却是它的明显弱点。现代生活节奏很快,能像过去那般吟诗作赋、坐道参禅的机会越来越少,更多时候,我们是在路上,在会议室,在茶餐厅,在电视或电脑前,品着手中的茶水,滋育自己的身心。

还非得手执宝壶,优游四方耶?若是东坡活到今日,也会暗赞朝云所笑,一肚子装的是不合时宜。于种种不便场合,即便不遭他人另眼,私下也会觉得没有必要或缺乏旨趣。倒不如简单实用,拿个保温杯、玻璃杯,最多普通的紫砂杯得了。

把时间花在该用的地方,把心思挂在该对的方向。遥面大山,静听名川,身傍古木,梦伴青石。如丝竹之绕耳,如众香之萦回,如彩蝶之纷舞,如圣泉之甘洌。心鹜四极,神游八荒,波撼巨泽,气升天穹。这是茶之道,是需要通过内心深刻体悟,或独享,或群观,或自省,或点拨后得到的道。

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宽泛化概念的茶道,重要的是内在精神,何种饮茶形式都可不拘。但需洁室一间,安然独处,读书、写字,品茶、听曲,看着氤氲的光影,嗅着袅袅的香韵,在静心中祛除尘俗,在诚意中心有所往,慢慢地竟也能达到妙不可言的境界,放下该放下的,抒发想抒发的,正如东坡那句有名的“一炷烟消火冷,半生身老心闲”,吾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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