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区

2024-04-29 05:06宋扬
当代人 2024年4期
关键词:链子铁链巴掌

金木水火土,五行里,金排第一。在少年的知识体系和少年的记忆里,“金”就是各种金属的总称而已。少年的家里,金子是万万不可能有的。唯一的银子是少年母亲出嫁时外婆给的一根银簪子,还被母亲锁在抽屉里。铜,也不多见,唯有电工作业时,少年能捡到一些碎头电线,剥开皮来,不够上秤卖,只能缠在弹弓柄上,以其黄亮增加点逼格。

少年更常见到的,只有铁。

锄头当然是铁,但那是一家人活命的依靠。少年的父亲和母亲用锄头挖地,用铁的冷硬楔入,撬动土的坚硬,也撬动日子的艰硬。

少年老木床下有好多铁。少年窥伺了那些铁好久。每一次,当收荒匠“收烂铜烂铁”的吆喝传来时,少年都蠢蠢欲动。但父亲铁一样硬的眼神和铁一样硬的巴掌深深震慑着少年。少年不敢动那些铁。其实,少年的父亲也不敢。留住那些铁,似乎还能为建成村庄的第一座石桥留住点滴希望——虽然那座桥的“夭折”已是事实。

桥黄了,那些铁抓钉也成了废铁。但那是村上的东西,既不敢卖掉,又怕被人偷了,当村领导的父亲只得把它们拾掇拾掇,收在少年的床底下。

无铁卖,少年渴慕的军棋、弹子跳棋、弹弓的橡皮筋都没了经济支撑,少年急。少年的小伙伴们同样急。少年和小伙们谁不是眼巴巴等着家里铁锅烧出洞,等着家里锄头挖出大豁口呢?谢天谢地,锅破了,收荒匠却迟迟不来,而补锅匠捷足先登。敲敲补补又半年。少年天天盯着锄头、弯刀看,它们好像一直在变小,变薄,锋刃变弯,却从不曾豁口到咬不动土与木头,这很让少年恨恨遗憾。只有一次,錾子拦腰折断。父亲摇头叹息,少年心下暗喜。果然,这两截錾子,帮少年换回两根宽橡皮筋和一副崭新的木制军棋。剩下五分钱,少年还在跛子李崇顺的修鞋摊买到一块包石子的牛皮弹匣。

有些铁,父亲默许属于少年。而有些铁,则是父亲眼里的禁区,比如少年床下的铁抓钉,当然,还有那副铁链条。

少年十岁那年,一些大孩子正在玩一种用自行车链条做的火药枪——把铁链条一扣儿一扣儿撬下来,排成串儿,用橡皮筋捆扎,有孔的链子就成了枪管。再把粗铁丝磨尖,做成撞针,填上火柴头或鞭炮里的火药,能把地里的莲花白打得稀烂。做一把链子枪,至少需要十扣链子,少年搞不到一扣一扣的旧链子,更没钱在街上修自行车的摊子上买。坏掉的链条本无用,修车的却奸诈,见买的人多,一扣链子,涨到了整整五毛钱。

突然有一天,少年惊喜地发现小强家居然有一副崭新的铁链条。小强他爹在街上的农机站上班。那副少年说不上名字的什么铁机器上的铁链条可比自行车链条粗多了。少年想,要是能用它做一把铁链子枪,那威力,啧!怕是要亮瞎所有男孩子的眼睛。

那天,少年带着刚能走路的妹妹到小强家玩儿。那副锃亮的链条突然金子一样出现在少年眼前,它就放在小强家的饭桌上,离少年那么近。天啦,那副链条似乎在朝自己微笑招手,可它为什么又像一条欲咬人的毒蛇?可是,十岁的少年是多么渴望自己也能拥有一把能打碎莲花白的链子枪啊。终于,少年被某个看不见的铁漩涡里传出的话教唆了,那漩涡旋出一个借口——对,就说自己去饭桌上找米汤给妹妹喝。喝完米汤,少年背上妹妹,左手搂住妹妹的屁股,右手快速拿过那副链条,把它塞到后背上。然后,少年背着妹妹步履踉跄地逃离了小强家。一路上,少年感到自己咚咚狂跳的心似乎一不小心就要跌出胸腔。

回到家,把妹妹放在一边,少年赶紧把那副链条塞进屋檐下的稻草堆中。父亲没看见少年,他正在歇房里给新砌的谷仓勾砖缝。少年如释重负。想到第二天就可以偷偷拆鏈条做枪了,少年心中一阵狂喜。然而,狂潮稍纵即逝,少年逐渐平静下来的心海波澜再起。后怕,汹涌而至——整个下午,在小强家玩的只有自己和妹妹,他们难道不会发现链条丢了?明天做成链子枪,小伙伴们问哪来这么粗的链子,自己该如何说?如果父亲知道自己拿了别人这么贵重的东西,会不会扬起铁一样的巴掌?——就跟自己几天前因为作业没完成屁股挨巴掌一样。

突然,门嘎吱一声,少年一个激灵,是不是小强他妈追上门了?少年如惊弓之鸟!欻,门口白光一闪,原来,是白猫发现了一只耗子。少年鼻子一酸,想哭,他觉得自己委屈得就像那只无处闪躲的耗子……

少年想把那副链条偷偷放回去,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可少年总觉得小强他们一家人肯定已经发现链条不见了,而自己就是那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深渊如铁,冷,幽暗,少年觉得自己在深渊的边缘摇晃欲坠。少年感觉从一个卑鄙的窃贼变成了可怜的受害者。时间静默,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意识到自己开始惴惴不安地挪步向父亲走去,不知是为了寻求宽恕,还是为了倾诉委屈。那一刻,少年能想起的,只能是走向自己的父亲。

父亲看少年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再看看少年捧在手里的链条和涨红的脸,一下子就都明白了。出人意料地,这一次,父亲的脸并没有瞬间铁青,父亲铁一样的巴掌也没有如上次一样暴风骤雨般落到少年记忆中仍痛的屁股上。父亲埋下头去,继续给砖勾缝。然后,少年听到一句温柔却铁一样坚定的话——“自己还回去吧,那是别个(人)的东西!”父亲的话像是铁斧落地,沉稳,敦实,温暖,准确,将少年内心纠缠不清的侥幸、恐惧、委屈和懦弱瞬间斩断。少年抹一把泪,拿着铁链条快速向小强家走去。这一次,少年走得步履轻快,一种失而复得终于找回了什么的感动让少年突然感到内心无比安稳。

多年来,父亲那句铁一样掷地有声却温柔如春风的话,少年从不曾忘记。少年忘不了自己曾经对铁的贪欲,忘不了铁一样威严的父亲把温柔的话语变作铁的护栏,让少年在幽暗铁漩涡的边缘紧紧抓住,牢牢站立。

那个少年,就是曾经的我。

(宋扬,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日报》《文学报》《散文》《散文海外版》《飞天》《野草》《延河》《美文》《四川文学》《青年作家》《广西文学》等,出版散文集《慢慢》。)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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