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猪记

2024-04-29 08:27张学玲
少年文艺 2024年4期
关键词:猪崽猪草猪圈

张学玲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我们鄂西北农村,家家户户都养猪。

我家常年养的是一头老母猪。这头老母猪体格健壮高大,特能吃。只要人一接近猪圈,它便哼哼起来,似乎在说“饿了饿了”。由于父母忙于地里的农活,喂猪的活计,便落在年幼的我身上。

洗碗水、刷锅水、剩饭菜,再加一瓢糠,就是猪的食物了。刚把猪食倒进猪槽,母猪便猛扑过来,“嗒嗒嗒”,风卷残云般一阵狼吞虎咽,槽里那点食物便已精光。然后,母猪抬起圆滚滚的头,瞪着黑豆般的眼睛望向我,“哼哼哼”地叫个不停。我把瓢里的糠倒进猪槽,还没来得及拿棍子搅和一下,母猪就迫不及待地“嗒嗒嗒”吞食,头一拱一拱的,任凭我用和食棍怎么赶都赶不开。三下两下,那点糠就被母猪吞进了肚里。接着,它又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哼个不停,一副总是吃不饱的模样。

“没有了!”我爱莫能助地说,然后转身离开。唉,就这点食物,怎么能填饱它那几乎要拖到地上的大肚囊呢?

解决猪食匮乏的唯一办法,就是割猪草。

每天放学后,我和村里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都会结伴去割猪草。我们挎着竹筐,握着镰刀,向田野里走去。蓝莹莹的天幕下,一块块麦地、一垄垄红薯秧里,夹杂着数不清的嫩油油的野草。猪最爱吃的有苜蓿、黑麦草、刺菜……我们弯着腰,头不抬,手不停,飞速地把一棵棵猪草剜起来,放入竹筐里。天高地迥,清风柔和,我们边剜猪草边说说笑笑,欢快的笑声在四野飘荡。同时,一种暗暗的较量,也在悄无声息地进行,每个人都憋着一股劲儿,不时看看别人筐里的猪草,希望自己筐子里的草鼓得更高一些。

当太阳跌入地平线下,暮色渐渐四起,村子的上空袅娜着乳白色的炊烟时,我们的竹筐里已装满了猪草。于是,几个女孩收起镰刀,挎起竹筐,哼着歌谣,迈着轻快的步伐往回走。

刚踏进院子,还未放下竹筐,母猪已经像等了一个世纪般,两只前腿趴在猪圈上,昂着头,望着猪草,两眼放光,哼哼不止。

把嫩绿的猪草撒在猪圈里,顺便也给院子里的鸡抓几把。母猪欢快地大口咀嚼,鸡也“咯咯咯”地啄食,牛在圈里“哞哞哞”地叫着。整个小院里涌动着欢快的气息。

院子里,洁白的槐花盛开了,粉白粉白的,一串串,芳香四溢。母猪的肚子也越来越大,快要生小猪崽了。

一天早上,我正准备上学时,看见母猪横卧在槐树下,身边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猪,小猪们正哼哼唧唧地吮吸着母猪饱胀的奶头。

原来,昨天夜里,母猪竟生了十二头小猪崽!难怪母亲的脸上,含着浓得化不开的笑意。

小猪崽很快就满月了。

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父亲决定赶集卖小猪崽。

一大早,我和父亲吃过母亲烙的锅盔,喝了南瓜汤,就上路了。父亲拉着板车,我在后面推着,小猪崽在车上哼哼着。等太阳跃出地平线,射出万丈霞光时,我们已经赶到了十多里外的集市。

在牛行附近,父亲拣了块空地,支起车子,开始卖小猪崽。

当我们卖完最后一只小猪崽时,太阳已偏西。父亲的脸被太阳晒得黑里透红,眉眼里充溢着欢喜的神色。他说:“天热了,给你买双凉鞋吧!”

我喜出望外。

犹记得,那是一双粉红色的凉鞋,鞋头上各有一条吐着水泡的金鱼。我穿在脚上,感觉步子轻快极了,好像在蓝天上荡悠,心快乐得要飞出胸膛。

小学毕业后,我在离家十几里的镇上读初中。这是一所新建的学校:高大明亮的教学楼,宽敞整洁的食堂,鲜花盛开的花园,水波粼粼的池塘,一切都是那么赏心悦目。这在当时我们那个偏远的乡镇,是办学条件最好的学校。最特别的是,我们学校还养猪。

食堂后面的一排矮矮的棚子,就是猪舍。每个猪舍之间,用一道矮墙隔开,分成一个一个的小方格,分别喂养着每个班级的猪。

猪由班主任购买,同学们轮流喂养。猪食来自学生们的剩饭剩菜。

到吃饭的时候,当天负责喂猪的两名同学便把潲水桶拎到食堂门口。我们则散在食堂周围吃饭(当时食堂里没有饭厅)。吃完饭,我们把剩饭菜、残汤汁倒入潲水桶里,负责喂猪的同学再把这些残羹剩汁倒进猪槽。

一次,轮到我和李梅喂猪。那天晚上,天空聚集着大片大片的阴云,不久,就下起了豆大的雨点,砸得窗玻璃噼啪作响。男同学们勇敢地钻进雨雾中,冲到食堂里打饭。女同学们则瑟缩在教室里,不肯下楼。

因为有喂猪的任务,我和李梅也冲进了雨中。好在,雨点越来越小了,但吃饭的人还是不多。眼看着食堂门口快没人了,我们的潲水桶里仅有浅浅的一点剩饭。想着那两头嗷嗷待哺的肥猪,我和李梅决定给猪打饭。

那时候我们都是在家里带粮食,然后交到食堂,食堂过完秤,兑换成饭票。女生们每餐二两饭票即能吃饱。

我和李梅各自拿出半斤饭票,给猪买了半桶稀米粥。我们抬着潲水桶,在淅淅沥沥的细雨中来到了猪舍。两头大肥猪一见到我们,立即奔至猪槽前,“嗷嗷嗷”地狂叫起来。

我们刚把潲水倒进猪槽,两头猪就头碰着头、你争我抢地吃了起来。看着它们把槽底舔得干干净净,肚子吃得圆溜溜的,我们才离开。

一分辛劳一分收获。

每年的“五一”劳动节和“十一”国庆节,学校便会杀猪,准备丰盛的饭菜,犒劳同学们养猪的辛苦,我们管这叫“加餐”。这是我们最开心的日子,比过年还要热闹,整个校园都洋溢着浓浓的节日氛围,欢声笑语响徹校园上空。

这天,食堂里的肉香飘散得很远很远,勾得我们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我们不用拿着饭钵到食堂打饭,老师早就以组为单位,给我们划定了若干就餐小组。放学铃声一响,我们便潮水般拥向食堂。我们每小组端两盆菜、一盆米饭,在食堂前面的小花园里,围坐在一起吃饭。

白白的瓷盆里,盛着香喷喷的杂骨炖土豆、五花肉焖山药,还有脆生生的绿豆芽、可口的白菜煎豆腐。我们就像饿了一个世纪的小猪,狼吞虎咽,大快朵颐。此时,天朗气清,阳光普照,月季花开得正艳,蝴蝶在花圃中轻盈地飞来飞去,幽幽的清风送来阵阵花的芬芳。啊,多么欢乐的聚餐,多么难忘的盛宴啊!

若干年后,读到鲁迅的《社戏》,其中的几句话,引起了我深深的共鸣:“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我觉得,时至今日,我真的再没有吃到那样的好菜,也不再感受到那份独特的欢乐了。

上班后,我又有一段养猪的经历。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了初中时就读的母校上班,真没想到,我的母校依然保留着养猪的传统。食堂后那一溜猪舍,依然完好无损;猪圈里的猪,虽然换了一茬又一茬,依然健壮肥硕。

作为班主任,我也担负起了养猪的任务。对于一个刚走出大学校门的年轻教师来说,喂猪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有我父亲帮忙,多少减轻了一点养猪的负担。

一个金秋的上午,父亲用三轮车运来了五头小猪。每头小猪大约二三十斤重,圆滚滚的,很可爱。

谁知,两天后,竟然出现了令人伤心的一幕。

那是一个雨后初霁的早上,下了自习,我来到猪舍,发现两头最小的猪身体僵硬,直挺挺地倒在湿淋淋的地上。我心里一紧,忙跳進猪圈,用手摸了摸,两只猪已经停止了呼吸。

昨天还鲜活的生命,此刻却冷冰冰的,不再动弹。悲伤瞬间弥漫了我的全身,眼泪不禁簌簌地流了下来。

父亲来了,他自责自己眼力不行,买了两头病猪,然后黯然地把死去的小猪运走了。

再后来,猪生病时,我就请教学校里的养猪能手(常年喂猪的班主任),他们告诉我买什么药,打什么针,并建议我培养一名猪医生——专门给猪打针的学生。

培养学生当猪医生?这可真是我闻所未闻的事情啊!

当我在教室里问谁愿意学着给猪打针的时候,男同学们争先恐后地举起了手。最终,我挑选了陈勇。

陈勇十四岁,一米七五的个头,浓眉大眼,体格强健,是个劳动好手。他把班上的纪律、卫生都管理得井井有条,是老师的好帮手。

陈勇跟着王老师学习了一些打针的基础知识,又看了王老师给猪打针的经过,就试着给病猪打针,不久,病猪居然痊愈了。从此,陈勇就成了我们班的猪医生。

若干年后,我收到了一封来自部队的信,是陈勇写来的,他那时已经在部队提了干。他在信中满含深情地写道:“感谢张老师那时候给了我锻炼的机会,让我养成了乐于助人的精神、吃苦耐劳的习惯……”

捧着这封沉甸甸的来信,我心潮起伏,如果说真要感谢什么,猪应该也有一份功劳吧!

那时,一周只放一天假。放假这天,没有了潲水,如果不精心照料,猪会饿得四处逃窜。

还别说,我的猪们真的发生过集体越墙,四处觅食的糗事。

一个周末,我回了趟老家,临走前,我给猪槽里倒满了潲水和米糠。第二天下午,我返回学校,刚走到校门口,有位老师笑着对我说:“你可算回来了!你的那几只‘袋鼠,翻出了猪栏,正四处游荡呢!”

我赶紧快步往校园里走,果然看见我的那三头猪,正这里拱拱,那里嗅嗅,四下觅食。我又愧又急,忙把它们往回赶。谁知它们像散兵游勇,丝毫不听命令,任凭我怎么驱赶,它们依然我行我素,四处乱窜。

我忽然心生一计,对了,用食物吸引它们!

我盛了几碗饭,又舀了几瓢米糠,用水搅拌后,倒入猪槽。这一招果然灵验,很快,那三只“袋鼠”飞奔到猪圈前,纵身一跃,跳进猪圈里,直奔猪槽,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惊叹它们敏捷高超的跳跃能力,同时又涌起一股自责之情。

随着三头猪越长越大,它们的食量也不断增加。为了满足它们的食物供给,我也像学校有些老师那样,在食堂附近捡一些扔掉的馒头或者倒掉的米饭,晒干后,装入袋子贮备起来,作为猪食的补给。

当三只猪各长到两百斤左右,可以出栏时,卖猪便提上了议事日程。几位班主任提议,把猪拉到屠宰场,宰杀后卖猪肉。作为养猪新手,我听从了他们的建议。

第二天,一辆长长的大卡车停在猪舍附近。大家七手八脚把猪拖上卡车。随后,我们也坐上车,向屠宰场飞驰而去。

到达屠宰场时,天色已晚,我们住进了屠宰场老板家里。老板娘准备了一个大火锅和一瓶襄江特曲款待我们。饭毕,老板娘领我走进了一间简陋的卧室,墙壁没有粉刷,黑乎乎的,只能在这里将就一晚了。

天麻麻亮时,我被喊醒了。此时生猪已被宰杀,鲜亮亮的猪肉挂起来待售了。

我接过老板递过来的钞票,迎着黎明的曙光,怀着既喜悦又不安的复杂心情,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流里。

随着年关一天天临近,村子里家家户户开始杀年猪,腌腊肉,处处呈现出一派喧嚣热闹的景象。

此时,栅栏里每头猪都膘肥体壮,可以出栏了。

因为要给老师们分过年福利,这次,我们没有把猪拉到屠宰场,而是送到学校附近的屠户家。屠户家屠宰设施齐全,整个杀猪过程由屠户负责,我们只是打打下手。

很快,一堆光滑鲜嫩的猪肉就白亮亮地躺在那里了。该把猪肉拉回去了。那个年月,小汽车极少,板车倒是随处可见,我们便去食堂借板车拉猪肉。

犹记得那天,我把借来的板车放在教室外面,刚一进教室,同学们就沸腾起来,七嘴八舌地问:“老师,是不是要拉猪肉啊?”还没有等我回话,大家就争先恐后地举手说:“老师,我去拉,我去拉。”

我最终选了陈勇和另一个男生,这时,不少同学不高兴地嘟起嘴。我只好安慰道:“没有选到的同学别介意,以后还有很多劳动机会呢!”

但以后的劳动机会其实并不太多,学生们终日坐在教室里学习。特别是如今,大多数学校不再有勤工俭学的机会,不再进行社会实践,学生们劳动的机会更是少得可怜。

当热气腾腾的猪肉拉到学校后,老师们立即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猪肉的成色。后勤主任笑眯眯地拨开众人,麻利地把猪肉分成若干份,按成色搭配。

分到猪肉的老师,个个喜气洋洋。整个校园里弥漫着热烈的喜庆气氛。

后来,我调到了另一所学校教书,再没喂过猪了。但喂猪的经历一直铭刻在我的记忆深处,成为我人生道路上不可或缺的财富。它使我一直保持着勤奋、节俭、朴实、进取、吃苦耐劳的美德。每当遇到困难,精神萎靡时,只要亲近泥土,亲近乡民,亲近那些散发着乡土气息的家畜,我的心灵就会找到归依,获得安宁。

发稿/朱云昊

猜你喜欢
猪崽猪草猪圈
割猪草
9号猪崽儿
卖猪崽
打猪草
劫持“小不点”
如何提高猪崽存活率
一头好猪
我家的小猪崽
单独中的洞见
打猪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