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生尘(短篇小说)

2024-05-07 05:21聂增爱
当代小说 2024年4期
关键词:病人

聂增爱

1

一条老街,两边全是店铺。馄饨铺、火烧油条豆腐脑铺、包子米粥铺、拉面铺、裁缝铺、烟酒糖茶铺、玉器店、修表店、寿衣店……一家店铺,又一家店铺,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连绵不断。

一家中医铺坐落其间。它看上去极不起眼,淹没在众多的店铺中,就像一颗水珠淹没在大海里。

中医铺右边紧邻着一家寿衣店。寿衣店的招牌是一个大花圈,扎得又大又圆,上边缀着数不清的纸花,红的、绿的、紫的、黄的……密密麻麻,一朵又一朵纸花组成了一个又大又圆的花圈,简直像一座摩天轮!走进巷子里的人,没有谁不是第一眼就看到它。

寿衣店旁边的中医铺,自然也有招牌,是一块挂在门楣上的长方形木匾,核桃木色,上面有三个魏体黑字——“药生尘”。字形敦厚、朴拙,中规中矩。大多数人是不大理会那三个字的,偶尔有人抬头无意看到了,就会忍不住抓一抓头发,心里纳闷:怎么起这样的名字?药都生尘了,还能赚钱吗?可真够奇怪的。

当然,也有有文化的人,他们就不觉得奇怪。他们知道有一副对联:但愿天下人无病,不惜架上药生尘。他们会停下赶路的步子,仔仔细细地端详那三个字,看一眼,再看一眼,觉得中医铺这几个字用得极妙,透着一种超凡脱俗的慈悲。他们一边看一边点头,在心里默默叫好。

中医铺的大门是木质的,有些老旧,是被岁月熏染的颜色。推开那扇门走进去,就能看到一溜长长的柜台。柜台是原木色,走近了能看到柜面上像云朵一样层层叠叠的木头纹路。柜台后面是一排一人多高的药柜,也是木头的,四方形的小抽屉一层一层整整齐齐排列着,里面装着不同的中药。抽屉上都贴着一指宽的红纸条,用黑字标注了药的名字:黄芪、白芍、甘草、党参、白术……柜子周围散发着中药特有的淡淡清香。

中医铺嘛,自然要有中医。沿着柜台一直往里走,眼帘里便映出一个带月亮门的小房间。房间不大,靠近窗台的地方,置了一张古朴素雅的老榆木桌子,旁边搁着几把老木头椅子。桌子后坐着的就是医生,椅子自然是为就诊的病人准备的。

一进门你就会被墙上的锦旗吓一跳。为什么会吓一跳呢?你可能在别的任何地方都没有看到过这么多锦旗。四面墙壁都被爬山虎一样的锦旗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有朱红缎子面的,有大红金丝绒的,有姜黄棉绸的,一层压一层,一摞压一摞。锦旗上的字也会让你吓一跳:“两服中药除顽疾,三根手指定乾坤”,“阎王笔下夺人命,无常手中抢余魂”;也有内容简洁一些的,比如“民间名医”“医者仁心”等等。

医生六十岁左右的样子,清瘦的一张脸。眉毛浓密,像用刷子刷出来的,眉尾干脆利落地上挑,这大概就是古书上说的剑眉。鼻梁长得好看,挺拔笔直。如果说跟别人有明显不同的地方,那就是眼睛了。五六十岁的人,眼睛大多浑浊得像裹挟着泥沙的一池浊水,而他的眼睛却是清亮的,像山涧清澈的小溪。他目光专注锐利,带着使人信服的力量,让人联想到武侠电影中洞穿世事、境界莫测的世外高手,众人的生死皆在他一念之间。

医生的医术也同样令人崇拜。据说病人坐在他面前,他只看几眼,就能知道病灶在哪里;三根手指搭在脉上一摸,就能知道病情是轻是重,是将死还是能活。即使罹患再严重的病症,病人的痛苦在这里也能得以缓解。那些数不尽的锦旗就是最好的证明。

2

医生姓什么呢?来看病的人好像都不太清楚,他们觉得医生姓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把自己的病治好。相较之下,“药生尘”这个药店的名字更为人所熟知。有時感冒头疼了,或者吃了凉东西把肚子吃坏了,家里人就说,快去找“药生尘”看看吧。时间长了,就分不清“药生尘”到底是店名还是医生的名字了,或者在他们心里,“药生尘”既是店名,也是医生的名字。当然,见到医生时总得要有一个称呼,就叫先生吧。

先生从来不穿医院里医生穿的白大褂,只穿中式对襟的衬衣。前襟上有七对手工盘制的布纽扣,跟衣服同色。当然一年四季有所不同,但区别只是面料的厚薄和颜色。夏天是月白色薄棉麻的,春秋是藏青色和深蓝色厚棉布的。到了冬天,就穿一袭浅灰色的棉袍,出门时在脖子上围一条驼色长围巾,儒雅又潇洒。说他是某大学的教授一定有人相信。

中药铺门面不大,来看病的人却很多。有拄着拐杖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被儿子或女儿搀扶着的老头老太太,有伏在母亲怀里吃着奶的娃娃,还有身上老是散发着香味的大姑娘小媳妇。他们生的病也是五花八门:伤风感冒、胃疼胃胀、咳嗽气喘、糖尿病、高血压、小孩积食、月经不调……

来看病的人要排号。靠着柜台的一边,摆着几排长椅,没叫到号的就坐在长椅上等一会儿,叫到号的就急匆匆走进月亮门里面了。

那个月亮门真是漂亮,真的像一个又圆又大的月亮。上面安着两扇木头雕刻的花格门,很有古韵,像戏台上一处美丽的布景。

走进月亮门的人,端端正正地坐在先生对面的木头椅子上。先生先看一看病人的脸,上下左右都看一看,好像脸上写着什么字,要把这些字好好认一认。其实他是要看一看病人的脸色和脸上透出的气。有的脸色发青,像树上没有熟透的柿子;有的脸色发红,像刚喝了一场酒;还有的脸色发紫,像紫茄子一样……这些都是帮助辨病的依据。

接下来就让病人张开口,把舌头伸出来看一看。先看看舌头的形状,是宽还是窄,舌上有没有裂纹,舌边有没有齿痕,舌头是发红还是发紫。再看看舌苔的颜色,是白色的还是黄色的,是灰色的还是黑色的。看到一条黑色的舌头是不是很可怕?若是这种颜色的,病情可能就比较严重了。

还要再看一看舌底。让病人把舌尖用力往上翘起来,这样就能看到舌头底下了。有人舌头底下的青筋又粗又长,像几条狰狞的蚯蚓藏在那里,一般人看到都感觉害怕。当然,先生是不害怕的,他天天看病人的舌头,什么样的舌头没见过?

看完了舌头,要问一问大小便是不是正常,吃饭睡觉怎样,喜欢吃凉的还是喜欢吃热的。睡觉时是一躺下就睡着,还是折腾好长时间才能睡着,还是容易半夜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

最后就是把脉了。桌子一角有一只脉诊垫,豆绿色织锦缎的,镶着同色的绸边,古色古香。若病人是在城市里讨生活的农民工,他们就先红了脸,不好意思把胳膊放到那只古雅精致的垫子上。

先生把三根手指分别搭在病人的寸、关、尺脉上,先轻轻按一按,再稍微用力按一按,给病人用什么药心里就有数了。

随后就是开方子。先生的处方纸是裁得整整齐齐的长方形米黄色纸片,质地与宣纸相似,码在插着几支毛笔的笔筒边,用时信手拈过一张。先生提起毛笔,笔翰如流,写就的是蝇头小楷。病人眼睛瞪大了,露出吃惊的样子。也难怪,现在还用毛笔开处方的医生实属罕见。先生喜欢古风,的确与众不同。

病人思绪飘散之间,一张药方就开出来了,拿到手里先吃了一惊。不是为开的药吃惊,药呢,就是那么简单的几味药,最少的两三味,最多的也就五六味,是常见的普通药,诸如甘草、干姜、桂枝、党参、当归、川芎……让人吃惊的是先生的字,浑厚朴拙,从容流畅,简直是上好的书法作品。

“吃几服药就好了,无须再来了。”先生温和地对拿着药方发呆的病人说。

然后细心告知病人需要忌口的食物和日常起居的注意事项,比如不能喝茶和凉水,不能吃生冷或者辛辣,还有吃药期间不能同房,等等。

拿了药方去柜台抓药。三两味药,三两个小纸包,用棕色的纸绳捆在一起,如果衣服上的口袋稍大一点,一只衣袋就能装得下。回去吃完了药,果然药到病除,不用再来第二趟。真神!

3

也有不用吃中药的。得了什么毛病不用吃中药呢?晚上睡了一觉,早晨脖子不能动了,不能往左扭,也不能往右扭,不能抬头,也不能低头,总之是僵住了,这通常叫落枕;想捡掉在地上的东西,或想提起热水瓶给自己倒一杯水,一弯腰,坏了,腰不能动了,站在那里像被武林高手猛地点了穴道,一下子变成木偶了;还有多年的颈椎病、腰酸腿疼脚抽筋等等。

这些毛病,先生连脉也不用摸,也不给开药,而是从一个精致的小木头盒子里取出几枚闪闪发亮的银针,用食指拇指捏住,找准穴位,将银针轻轻刺进去,来回抽拉几下。别小看这几下,真管用。那位落枕的病人,试探着扭一扭脖子,往左扭一下,往右扭一下,来回转转,笑容就挂在了脸上。嘿,真好啦!

也有需要扎针和服药同时进行的。比如那个四十多岁的男子。

他是被一块门板抬进来的。裤子挽到膝盖上边,膝盖和腿脚都裸露着。那腿肿胀得简直就不像是人的腿。像什么呢?见过大象的腿吗?不,大象的腿的确粗,但不发亮,而那两条腿却是又粗又亮,像两条灌满了水的鼓鼓囊囊的水袋。

更让人害怕的是腿脚的颜色。那种熟透了的紫葡萄般的颜色,从膝盖一直覆盖到脚趾头。脚也不像人的脚了,肿得像吹得不能再吹的气球,一不小心就会“嘭”的一声炸裂开来。十个脚趾更吓人!像是异化的怪物,张牙舞爪,正准备跳起来狠狠咬人一口。

病人本想去医院,可又没有治病的钱,就在家里拖着。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腿脚越来越肿,越来越黑。黑紫色逐渐往上蔓延,好像是一个怀揣复仇计划的亡命之徒,一定要报仇,一定要往上爬,爬到大腿根,爬到肚子上,一直爬到头顶上,直到要了人的性命才肯罢休。

这样下去,不仅腿保不住,恐怕命也要保不住了。可是,这人上有老下有小,还要靠他挣钱养家糊口。他原先在建筑工地工作,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每天得砌好几人高的砖墙,一站就是一天。他的命如果真没了,他一家老小还活得下去吗?

巧了,他聽说亲戚的疑难杂症被先生治好了,然后就拜托工友用一块门板把自己抬来了。

先生为他开了中药,几味很简单的药,同时配合扎针。一天、两天、五天、十天……肿得透亮的腿脚一天一个变化。先是腿开始变细了,然后黑紫的颜色一点点往下退:靠近膝盖的地方不黑了,接着小腿不黑了,然后是脚也露出了皮肤的本色。最后,那原本气球一样的两只脚和十个脚趾,完全没有了肿胀的模样,那些鼓胀的气好像妖精见到了法力无边的法师,害怕得一股脑溜掉了。

腿又是正常的腿了,脚又是正常的脚了。想不到差点丢了的腿脚居然被先生救回来了。救回了他的腿脚,就相当于救回了他的命,救回了他一家老小的命。

四十多岁的人,从来没给人下过跪,这会儿领着孩子和媳妇恭恭敬敬给先生跪下了,额头重重地磕在青砖铺成的地面上,叩下去一次,再叩下去一次……先生从来不收礼,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了。

先生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去紧紧搀住他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拍拍他的肩说:“兄弟,你要感谢你自己,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

男子看看先生,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脸竟有些红了,咧开嘴笑笑,伸出一只手挠头。男人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让人想到秋天地里熟透了的红高粱。

4

来看病的人很多,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那个男子一样恭恭敬敬。

有的人,先生给开了药方,他拿在手里瞥一眼,看到只有三四味药,两条眉毛一下子就皱起来了:“怎么才这么几味药?这么少的药能治病吗?”他们认为药方上的药越多治病的效果越好。他们见过有的医生能在药方上开三十多味药。

“能治病的药,未必一定要多,试试看吧。”先生说。

病人仍然满脸狐疑,拿着药方犹犹豫豫去柜台抓药,走几步还要回头盯着先生的脸看一看,好像要从先生的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来。

先生知道,这个人的病他治不了。就算他回去喝了药,也不会有多少效果。心里怀疑,身体就会对药排斥。这个道理似乎很玄妙,讲给人听,也不会有人相信。

还有的人呢,喝过药会产生一些反应。比如原本胸闷的人,喝了几服药,没见好转,反倒感觉病情加重了,胸口更闷了,好像多塞了一团棉花;头疼的人呢,本来疼到六七分,现在要疼到八九分了;还有上吐下泻的,居然拉血或吐血了,暗黑色的血在痰盂里或马桶里,红红的一大片。病人瞅一眼就给吓住了,以为先生开的药有问题,是不是要出人命了?

其实,这些现象先生在开药方时都告诉过他们的。这是瞑眩反应,通俗地说就是好转反应。就像长了一个疖子,没动它时可能还没有那么疼,真要涂药解决它时,就会比平时更疼,但疼过之后问题也就解决了,就开始康复了。

先生说,有反应说明药对症了。有些病的医治,是用药之后需要身体产生反应的,若没有任何反应,反倒治起来要慢多了。

但病人还是心里不踏实,怀疑喝这样的药到底对不对呢?是不是下了猛药?或者就算是对的,反应这么厉害,又是吐血又是拉血的,也太让人害怕了!这个时候,如果不是笃信先生,有把命放心交给先生的坚定态度,自然也就不敢再尝试了。

对于这些人,先生只能叹一口气,摇一摇头。医不叩门,就算再想给人治好病,但如果病人不想在这里治了,那也不能主动去挽留人家,更不能跑到他们门上去。

再比如,深秋时节,树上叶子转黄,在风中簌簌飘落,如果衣服穿得少了一些,风刮在身上还会忍不住打个哆嗦。这时走上街去,在公交站牌那里,或者在一条窄窄的巷口,却看到有人在吃冰棒,很难不让人大吃一惊。那人咔嚓咔嚓咬着冰棒,每咬一口还要眯一下眼睛,很陶醉的样子。有不少人都侧过头去看,心里想,这人是怎么回事?生活习惯也太反常了吧!

这样的人其实不少,在饮食方面不分季节,随心所欲。如果此人正在喝着温补的中藥,一支冰棒可能就前功尽弃了。

吃中药的人,先生都要叮嘱,比如不要吃凉食,不要喝凉茶,不要吃生冷水果,更别说吃冰棒了!还有的人,不允许吃辛辣,他却觉得离了辣椒就吃不下饭去;不让晚睡,却偏要玩手机,打游戏,熬到天快亮才睡。吃药期间,不让做的事,先努力忍上一个星期,咬着牙又忍半个月,实在忍不住了,就在心里骂一声,去它的吧!为了治个病,日子难不成不过了?于是,就该干什么干什么了。

这样下来,喝了那么多药有用吗?当然没用!没用就算了吧,不治了!为了治病,不让吃喜欢吃的,不让做喜欢做的,简直太亏了!

除非是那种要命的病,想保命,可能会狠狠地管束一下自己。当然,也不绝对,即便到了那个时候,也不见得人人都能管住自己。

有一个得了肺癌的人,嗜烟如命。得病前天天抽,一天抽两盒烟还不够,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成小山。烟从门缝里窗口里飘出去,楼下的人都能闻得到。一推开门,家里烟雾缭绕,仿佛一脚迈进了迷雾里。老婆孩子天天抗议,也不起作用。甚至老婆把他的烟扔进火炉里,跟他吵架冷战,回娘家一连十天半月不回家……能想到的所有的招数都用了,一点用也没有,照样抽。结果查出了肺癌,这下心里害怕了。先保命吧,坚决不抽了!痛下决心,把烟锁在了抽屉里。

喝了两个月的药,病情慢慢好转,心里觉得问题不大了,这时烟瘾就按捺不住了。犹豫着打开抽屉的锁,偷偷抽出一支烟,心想,就抽一支,一支应该没事吧?抽了一支,觉得还不过瘾,再抽一支吧。抽完第二支,又想抽第三支。烟真是个好东西!压制了两个月的烟瘾一下子火山爆发了。抽吧抽吧,管他是死是活,先过过烟瘾再说。半天就抽了一盒半。怕老婆回家发现,把所有的窗子所有的门都全部打开,让凉风像洪水一样哗哗灌进来。烟味被风赶出去了,身体也被凉风袭击了,一下子患上重感冒,引发病情急剧恶化,再也无力回天。

5

现在有一个引人关注的现象,就是得癌症的人好像越来越多了。像是割不完的韭菜,一茬又一茬。为什么那么多人得癌症呢?这真是个不好解释的谜。随便一个人,今天还能吃能喝,能坐在公园的石凳上跟别人下棋打牌,明天就忽然听说查出了癌症,住进医院了,再听到消息时人已经没了。就这么快!年龄大了,七老八十了,得上这样的病好像还能理解,问题是三四十岁的青壮年,甚至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得这样的病,到底怎么回事呢?

其实,很多病都不是无缘无故得上的。比如在地里种下一粒种子,总有一天它要生根发芽,长出一个什么东西来,或者是一棵浑身是刺的荆棘,或者是一棵流淌着致命汁液的毒树。

除了一部分人有抽烟酗酒等长期的不良嗜好,好多得了癌症的人,在生病之前都经历过一些重大的事情。那些具有毁灭性的糟心事,让他们心里结了疙瘩,一个打了死结,结结实实,怎么都解不开的大疙瘩。

比如做生意的人,忽然被人骗去了一大笔钱财,也许是辛辛苦苦攒了半辈子的钱。那些丢失的钱财像一把刀子,天天割他们的心,让他们夜不能眠,不仅痛心,还要悔恨,恨自己怎么那么傻,怎么就眼睁睁让人把钱骗去了呢?如果时光能倒流就好了!但时光能倒流吗?它只能往前走,从来不会回头。

还有的人,本来在某个职位上干得好好的,忽然有一天就被人用阴暗的手段挤了下来,从云端一下子跌到了深沟里。心里那口恶气怎么都出不来,咬牙切齿,恨不得提把菜刀去把某人砍了。但终究又不能去砍,只能天天在暗地里咒骂,想象着跟别人打架,弄得心里硝烟弥漫。

其实,这些都是心结,心结久了落下心病。有心病的人,身体没有不出问题的。心病怎么医?只能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像扔垃圾一样扔了!什么也不管了,什么也不想了,打起背包出去旅游吧,去看远处的高山大海,看异域的皓月星辰。怕的是,即使在旅途中,那些可恶的坏东西也一直在心底沉甸甸地压着,如影随形,想甩都甩不掉!秀美的江水淹不死它,高山的狂风卷不走它,它就像一块狗皮膏药,死皮赖脸地粘着,早晚把人折腾得筋疲力尽。

先生遇到过很多这样的病人,但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救不了他们。病由心生,病由心灭。心里的问题解决不了,病自然也就难愈。就算他的医术再高,就算开再好的药都没用。

6

暮色苍茫的时候,先生喜欢独自出去走一走。沿着房后那条青石铺就的幽静小路,一直往前走。走过一座小石桥,再往前几步,就会看到一条小河,河水不急不缓地流到不远处的一片湖水里。湖里生着一片荷花,圆圆的墨绿色叶子漂浮在水面上,几根淡绿色的长茎舒展地伸着,顶端是几片洁白的花瓣。

他在湖边寻一张石凳坐下。他喜欢这些白色的荷花。每次来到这里,好像就只是为了望着它们。一见眼前的几抹白色,他就想起了朱小荷。她的确像一朵清雅的荷花,总是身着白衣绿裙,带着淡淡的香气。

她第一次来找他看病时,他暗暗一惊,听到自己心里发出一声巨响,好像有人向深潭里狠狠砸了一块大石头,水花四溅。

她长得太像他的初恋李红梅!一双淡淡的蛾眉,清泉一样的含情的眼睛。他俩站在一起,一个玉树临风,一个花容月貌,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她的父母为了家族的利益,逼她嫁给了一个富商的儿子,从此再无音讯。

世上怎么会有容貌如此相像的人呢?他起初以为她是李红梅的女儿或者侄女,后来知道她与李红梅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但他觉得她与自己是有某种关系和缘分的,否则她为什么偏偏要来找自己看病,还偏偏长得像他一直藏在心里的人呢?

他对她一下子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特殊的感情,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一定要救她,一定要把她的病治好!他把三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她白皙的手腕上,她那双漂亮的丹凤眼轻轻望向他,目光流转之间,他的心一下子慌乱起来,急忙把视线移到窗外那株梅树上。那株枝干清俊的梅树镶嵌在核桃木色的窗框里,仿佛唐伯虎笔下的一幅画,让他的心神定了定。

朱小荷得的是乳腺癌,已是晚期,像是应了“红颜薄命”的谶语。这不禁令人感叹,为何美貌的女人命运大多都坎坷呢?或许是生就得太美了,所以就让她们在别的方面欠缺一些,以求平衡?

民间流传的说法是,如果一个女人太美,丈夫一定要有很厚的福泽才能承受。这样看来,朱小荷丈夫的福泽好像就不够深厚。他得了这么美好的一位妻子,就像穷人一下子拾得了无价珍宝,竟然提心吊胆起来,总怕有一天宝贝不翼而飞了。他开始天天跟踪朱小荷,怕被她发现,还要戴上帽子和墨镜,捂上厚厚的口罩,就像电影里的特务一样。他总疑心她会跟别的男人有什么关系:那么漂亮的女人,哪个男人见了不动心?会不会有人偷偷约她出去吃饭,或者送给她昂贵的礼物?如果她跟人出去吃了饭,收了人家送的东西,下一步会干什么呢?一定要到床上去了!这么想着,他就心跳加快,怒火中烧,甚至浑身颤抖起来,仿佛真的看到了他们在床上的画面。

每次下班回家,他一定要仔细地翻一翻她的包,看看会不会有金项链、金戒指、口红、香水之类的东西。翻不出可疑之物,仍不放心,又要怀疑她是不是把东西藏到单位办公室的抽屉或者橱柜里了。甚至偷了她办公室的钥匙,去她单位搜查。

每天睡前还要例行询问,像审犯人一样,让朱小荷详細汇报日程。即便去单位附近的超市买一包卫生巾,她也得硬拖着一位女同事相伴,以消除他的疑心……长此以往,她晚上睡不好觉,常常做噩梦。她梦到自己的乳房里长满了各种各样的葡萄,那些葡萄后来又变成了一双双恐怖的眼睛,狰狞地盯着她,让她在梦中发出一串尖利的喊叫。

长期抑郁的女人,怎会不得病呢?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心给她开药方。在药的配方和剂量上,花了很深的心思。他希望他开出的药能化解她心中积聚的郁结,补足她消耗掉的气血。

他盼望着她能一天天好起来,有一天能在她苍白的脸上看到胭脂一样的红晕。可每次见到她,她的脸色总比上一次更加苍白憔悴,她的白上衣和绿裙子也显得越发宽松。先生的心又忍不住乱起来。

她在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里,而他的药仅仅是一小杯水。他知道,如果想让她的病情好转,首先要让她的心情好起来,也就是必须让她离开当前的环境。可她根本无法离开。一旦她在婚姻生活中表现出退意,她的丈夫就会以为她真的爱上了别人,从而采取更加极端的手段,甚至不惜从高楼上一头扎下去。

“我早就认命了。”她苦笑着说。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无法安慰她,他觉得在她面前,不管什么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从见到她的第一面就发誓要救她,可后来才知道,他根本就没有救她的能力。除了给她开药,一周换一次药方,他还能为她做什么呢?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帮不了,只能看着她一天天衰弱下去。把脉时看到她瘦竹一样的十指,他的心里就会一阵一阵地疼,那些疼痛就像在海风中翻滚的波浪,层叠起伏,一浪高过一浪。

他跟她约定,每周都要来更换一次药方。可最近半个多月过去了,她竟然没有再来。他感觉她的病一定很严重了。他开始想象她躺在床上的样子,面色苍白,气息微弱。有好几次,他忍不住想去看望她,已然走出巷子了,才发觉自己并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转念一想,就算知道她的家,自己真的可以去看她吗?他以什么身份去看望她?叹一口气,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好几次差点撞到路边的梧桐树上。

暮色一点点地笼罩下来,把他的身影染成了灰色。水面上的荷花也在暗淡的光影里越发模糊了。他一动不动发呆的样子,像一尊愁肠百结的石像。

7

那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倒是每周都按时来。

“先生,能不能让我快点好起来?”她每次都要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摇摇头:“东西冰冻得越久,化开它所需要的时间是不是就越长?你得病的时间太长了,急不得,只能慢慢调理。”

“唉,我实在喝不下去药了。”老太太抱怨。

“现在已经有好转了,再坚持一下就好了。”他说。

老太太皱着眉头,点点头,很无奈的样子。

有些病是容易治的。比如出去跑步或干了什么重活,大汗淋漓的时候把外衣一脱,恰好吹过一阵凉风,被风一激,就伤风感冒,头疼发烧了;或者吃了大鱼大肉以及辣椒等热性的东西,忽然间上火了,牙疼眼热,甚至晚上睡不着觉了……这样的病治起来很快,三五服药即可解决。但那些在人体内盘踞多年的病,有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就需要花费很长时间去调理,可能三四个月才能看到效果。有的人喝了一个月的药看不到效果,心里就着急起来,怎么还不行呢?怎么这么慢?他们希望几服药就能看到立竿见影的效果,把几十年的病治好。

有的人治了一阵子,刚刚有些起色了,却不再来了,不知是换了医生还是放弃了。

有一天上午,先生坐在诊室里,等了好久,却不见有病人来,心里觉得有些奇怪。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往日这个时候,他已经看过好几个病人了,并且外面的长椅上还等着不少人。今天是怎么回事呢?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先生透过窗子,看到男女老少一大群人,正向着巷子西边跑去,人人脸上都带着无法掩饰的兴奋。因為在快速奔跑,他们的身体都用力前倾,脖子伸得老长,像一群因为发现了新食物而急切地扑过去的鹅。有锣鼓咚咚锵锵的喧闹声从巷子西边传来。

发生了什么事?先生走出药铺,不由自主地跟在人群后面。人群像沿着巷子流淌的河水裹挟着他。

巷子的西边是一个半圆形的桥洞。桥洞下时常有售卖宠物猫狗的摊贩,还有一个常年在这里摆摊算卦的,地上铺一张红纸,上面画着八卦图,摆着六枚青黄的铜钱。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坐在一只马扎上,有人从这里经过,他就问一声:“看不看相?算不算卦?不灵不要钱!”有的人就把步子放慢了,在摊子前蹲下,说出自己惦记着的事情,比如儿子高考啦,女儿找对象啦,等等。还有问自己能活多大岁数的。关于这个问题,算卦的人一般不会说实话,就算明天要死了,他也会说,你长命百岁,活一百岁没有问题!问的人脸上就露出笑容来,爽快地从衣兜里掏出钱,拍在那张画了八卦图的红纸上,甚至连零头也不需要找了。

在挨着桥洞的地方,竟然新开了一家中医馆,门脸装饰得富丽堂皇。门楣上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上面有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神医馆”,正在日头底下发着耀眼的光。“神医”这两个字,一下子就把人吸引过来了。神医嘛,一定是百病皆治、出神入化的,要像神仙一样无所不能。看见牌匾的人都这么想着,心里一下子就激动起来。

门前的空地上,正在表演舞狮。威武的金黄色的狮子踩着鼓点,一会儿摇头晃脑,一会儿腾挪闪跳,间或从嘴里吐出一团红红的火焰来,引得人群发出一阵阵欢呼。

舞狮结束,又忽然出现了几位古装打扮的妙龄女子,发髻高耸,水袖飘飘,仿佛一群从天庭下凡的仙女。仙女们个个粉面桃腮,杨柳细腰,身姿婀娜。男士们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嘴巴张开,半天合不拢,好像进入了梦境。

“恭迎大家光临神医馆。我家神医,有祖传救命神药,包治百病,不管大病小病新病旧病,一粒见效,立竿见影!阎王让人三更去,神药留你到百年。一粒神药治百病,可保百年安康!欢迎大家踊跃尝试。”仙女们屈膝微蹲,一一向众人行万福礼。

一粒药就能治全身的病,还立竿见影,到哪去找这样的神药?每个人,尤其上了年纪的人,谁身上没有点毛病?头晕眼花,失眠多梦,腿脚沉重,这都算是小毛病;更不用说那些得了大病的,说不定哪一天就没命了。谁不想自己无病无痛地好好活着?现在有神药问世,一定不能错过机会!

人群你拥我挤,像奔涌的洪水呼啦啦地冲进那扇富丽堂皇的大门里了。抓乱了头发,踩了脚,甚至踩掉了鞋子,都顾不得了,生怕腿脚慢了抢不到神药。

他们从神医馆出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心满意足地捧着一个黄色的小盒子,里面有一粒鸽子蛋大小的黑色药丸。一粒药丸两千元,似乎有点贵,但一想到这么一粒药丸就能治全身的病,也就不觉得贵了。他们兴奋地捧着盒子,像捧着一件宝贝——这可是包治百病的神药呢!平时吃药瓶瓶罐罐一大堆,现在一粒神药就能解决全部问题,这么一想,两千元不但不贵,还非常划算!

先生站在路边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他在人群里看到了那个总是要求快快把她治好的老太太,还有几个慢性病缠身,已经调理了一段时间的熟悉面孔。他们都因为得到了神药,脸上散发出红通通的光彩,似乎那药还没入口就已经给了他们无穷的力量。

一粒药丸真的就能治百病吗?先生站在那里,忽然感到一股冷风穿透了他的身体,让他忍不住哆嗦起来,一片梧桐树的叶子擦着他的肩头落到地上。他转身往回走,想回到他的“药生尘”,可他觉得两条腿也开始不听使唤了,仿佛跋涉在冰天雪地里被冻僵了一样。他不得不慢慢坐下来,靠在树下那块大青石上。他觉得身上的筋骨在刹那间变成了被雨水侵袭过的铁器,锈迹斑斑。他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很怕会摸到纵横交错的皱纹,因为他觉得就在眨眼间,自己已经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就在那天晚上,朱小荷走了。他找到她发的最后一条朋友圈,图片里落英缤纷,附着《葬花吟》里的一句诗:“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天黑透了,他却没有掌灯。他闭着眼睛,蜷缩在那把厚重的老木头椅子里。夜色越来越浓,他一动不动地隐没在黑暗里,仿佛睡着了。

远远的河边,有人吹着一只埙,声音呜呜咽咽,随风飘过来,像在断断续续地悲泣。

8

秋天是什么时候来的?好像谁也没有注意到。忽然之间,路边树上的叶子就开始大片大片地往下落了。一阵风过,回旋的叶片像一群蝴蝶纷纷扬扬落下来。小巧的槐树叶,巴掌一样的法国梧桐叶,还有金黄色的扇子一样的银杏树叶,在路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行人踩着那些叶子向前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地下传来的窃窃私语。

住在巷子里的人,有一天忽然发现“药生尘”已经好久没有开门了。那两扇被岁月熏染过的古旧木门挂上了一把黄铜大锁,锁面上也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想必里面那些中药,也都落满灰尘了吧?门楣上那块写着“药生尘”的牌匾还在。行人再抬头看向那三个字,只会摇摇头,长叹一口气:“药生尘,药生尘,药是真的生尘了!”

他们叹完气,就迈开步子匆匆离开了。至于先生去了哪里,他们实在无心探究,生活里有那么多的事情,都在等着他们去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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