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牛王(短篇小说)

2024-05-07 06:54陈钦
当代小说 2024年4期
关键词:墩子斗牛江海

陈钦

1

“这是你的荣幸!”每次上场前梁宽厚都会说这句话。他先是低头良久,然后猛一扬手,像指挥千军万马剑指敌军的将军一样吼出这句话。全场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每次听见这句话,我都像打了鸡血似的。

今天是全新的场面。场地不是野泥潭,而是甜溪寨侗歌场下面的村小学操场。一群人在草场中央站成四五排,最前面的人手里端着木栅。木栅是用樟木枝横竖交错扎成的,也有用杉木或者楠竹扎成的。横木挡在身前,竖木指向前方,长短不一的竖木顶端包裹了红布,既能防止过度戳伤又能带来颜色刺激。二三十人持握木栅等待冲击。更多的人坐在操场的九级环形台阶上观看。

“牛大强,这是你的荣幸。”梁宽厚指着红晃晃的木栅对我说。话音一落,全场欢呼。

我就是牛大强。不同以往的場面让我有些恍惚。以前我面对的是凹地里的墩子,墩子瞪着眼睛,尥着蹄子远远地嘶吼,然后扬起一路的灰尘,拖着主人松开的缰绳向我猛冲过来。

现在,墩子的皮被做成绳扎着木栅,很结实。

墩子是甜溪寨的牛,我早先不是,现在是。在村里的年轻人一批批走进城市的高楼大厦后,甜溪寨就慢慢荒芜了。甜溪寨和邻近村子一样也有斗牛的传统。牛很金贵,初春时偶尔斗牛点到为止,谁也舍不得让牛有个闪失。现在不一样了,拖拉机、收割机、脱粒机等机械大量使用,用牛耕田的地方越来越少。有些老人舍不得丢下田地,也舍不得放下一辈子的耕作方式,还在养牛,农忙时套牛犁犁地,农闲时牛就是个伴儿。牛已经和村里的年轻人一样,不多了。

新任村主任陶江海看着悠闲吃草的墩子,忽然有了新主意:发展旅游业。梯田虽是风景却不成规模,池塘绿树在多水的南方也并不独特。人们现在缺什么?缺紧张刺激的娱乐啊!甜溪寨有斗牛传统,曾经拥有过最健壮的牛。现在村里也有十几头大水牛,让它们打斗,再宣传宣传,说不定能建成一个特色村庄。陶主任和村民们一聊,大家都赞成。

几场斗牛下来,甜溪寨成了有名的斗牛村,很多网红来打卡。墩子战胜了所有的牛,有了“斗牛大王”之称。墩子是网红们关注的焦点,他们在它跟前跳舞、唱歌、带货。甜溪寨的名声越来越响,远方游客慕名而来,土特产销量大增。有些游客为了看斗牛,掏些钱给村民,吃住在村民家里。村民富了。

我是梁宽厚买来的。梁宽厚原来的牛叫老黑,上了年龄蹄甲软,第一次上场被挑了个四蹄朝天;第二次和墩子捉对,墩子一个猛冲,顶得老黑当场晕死过去。陶江海说:“梁宽厚,老黑是个锤子货嘛,跟你一个样。”

梁宽厚被陶江海的话戳了心。梁宽厚一辈子本本分分种田,有人欺负他,也是开些不疼不痒的玩笑。如今脖子到土了,陶江海却这样说他。梁宽厚对陶江海说:“墩子也有败的一天,你等着。”

梁宽厚当夜一斧头一斧头剁了老黑。几天后,梁宽厚就骑着摩托车背着钱到处找新牛。看到我的时候,他眼睛瞪圆停住脚步,花一万两千元买下了我。

“这是你的荣幸。”梁宽厚牵着我走进草地里,拍着我的肩胛说,“我爹就是斗牛士。我爹养的水牛一次搞两个,左边一角挑倒一头,甩头再挑倒另一头。”梁宽厚拍拍我的头,手指向湖水边,那里有野苜蓿,再远点还有高高的蒿草。我低下头,舌头卷住苜蓿,一撮一撮往嘴里送。

梁宽厚摘下草帽垫在屁股下看着我吃草。

“牛大强,知道我为啥买你不?”

我一点都不知道,我的本职是犁地。

“看你的腿。”

和别的牛没有两样啊。

“你的大腿小腿一样粗。有的牛看着壮,小腿和大腿不成比例,只有蛮劲儿;或者后腿粗前腿细,爆发力强却不能持久。你的腿是四根牛大强。”

我拉犁也很吃力呢,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你的主人舍不得给你吃饲料。光吃草咋能长肌肉呢?只长膘。”

我感觉自己不胖啊。

“斗牛要先长壮,吃得滚瓜圆,重量上去才能有优势。”

我每顿都吃得饱饱的,现在生活多好呀。

“你肚子还没撑开,苜蓿是给你营养的,蒿草撑胃。”

蒿草确实没有苜蓿好吃,扎喉咙。

“多吃蒿草,草筋骨膨胀把胃慢慢撑开,你就能吃更多东西啦。我还得给你灌些中药。”

我不要。现在这样就挺好,农忙时我帮主人耕地拉耙,农闲时我吃草撒欢儿。

“我会把你培养成真正的斗牛,我要打败陶江海。”

为啥呢?人和人为啥非要争勇斗狠,像我们牛一样和平相处不好吗?

“我要让墩子变成木墩子,坐在屁股下。”

梁宽厚躺下,把草帽遮在脸上,睡着了。

太阳越升越高,热辣辣地蒸烤着大地。梁宽厚热醒了,爬起来伸个懒腰挪到一棵大树下,津津有味地吃着背出来的酸菜兜饭,喝瓶子里的水,打个饱嗝后再次躺下。

我感觉到自己眼睛睁不开,汗水一直往下流,空气潮热得让我喘不过气来。刚才还有苍蝇在四周骚扰,现在它们也躲进阴凉处去了。尾巴摇甩带不起一点凉风,越发热得厉害,我的腿开始抖,脑袋木木的,眼下的阳光比犁地时抽在身上的鞭子还要毒辣。我卧下,一股热浪几乎让我晕厥,只能又仓皇站起。我想像主人梁宽厚一样躲进树荫里去,一挣扎绳子割得鼻子生疼。我使劲儿叫起来,哞,哞——

“别叫,这是斗牛必须经历的!我父亲就是斗牛高手。”梁宽厚朝我看一眼,翻个身又闭上眼睛。他仿佛看见了父亲的身影。

哞,哞——我不想当斗牛,我不想当斗牛。

梁宽厚打起鼾来,在树荫下睡得更加深沉。

2

“加油,加油!”斗牛场里喊声震天。这是一片空旷的小凹地,人们站在四周坡垄上俯视场地里逞勇斗狠的打斗。身着花花绿绿衣服的观众来自天南海北。陶江海拿着小喇叭高喊着:“黄大帅加油,黄大帅加油!”

渐渐地,黄大帅占了上风。陶江海又喊:“灰将军加油,灰将军加油!”黄大帅被灰将军顶了几个跟头,额头被戳出几个口子,前腿膝盖磨烂了皮,它顾不上疼痛,慌乱地扭头逃向场边。坡垄上的人惊叫着,“哗”地闪出一道豁口,给黄大帅让道。灰将军穷追不舍,十几个年轻人使劲儿拽住灰将军后腿上的绳,阻止它的追击。灰将军悻悻停下,前蹄刨着地,鼻里喷着灼热的怒气。

“下面出场的,是大家期待已久、万众瞩目的斗牛明星墩子——”陶江海在喇叭里拉长声音宣布。

梁宽厚牵着我从场边走过。人们都看着凹地中央,没有人注意到我们。

我害怕凹地里传来的声音,挣开梁宽厚手里的缰绳向前跑,直到那些声音彻底听不见了才停下。

“会习惯的,有一天你会很受用那些欢呼。”梁宽厚拍拍我的脖颈,把我肩胛上竖起的毛捋顺。

我真怕。

“不斗才可怕。斗,只会面对一头牛;不斗,你要面对无数头牛。”

我只想拉犁。

梁宽厚把我拉到坡前开始训练,指着松软并且散发着香味的泥土发出指令:“顶。”

我要吃草。

“顶!”梁宽厚不断缩短手中的缰绳,手指甚至伸进我的鼻孔。鼻圈像刀割一样,我只好把头抵住坡面。

“往里顶!”梁宽厚继续命令,把我的角推向坡泥。我迟疑着,屁股上挨了几鞭子。

我把角插进泥土。

“这就对了,继续!”梁宽厚再次掐住我的鼻圈,推着我撞向坡面。

我感觉到泥土的阻力,屁股上又挨了几鞭子。我找机会吃了口草。梁宽厚一把扯掉那几根可怜的草,又抽了我几鞭。我的屁股上凸出一道道鞭棱。

我一次次把角插进泥土,泥糊在角上、额上、眼睛上。有泥溅到眼里,眼睛睁不开了。又是几鞭子。

“从下往上顶!”

“从上往下顶!”

梁宽厚不断纠正我的姿势,不断抽打我的屁股,顽皮的牛虻也不敢落在我的屁股上了。

为什么不让我犁地?

“犁地是你的本分,打斗是你的宿命,没有谁能躲避。”

斗牛隔幾天就会上演一次。斗伤的牛暂时去疗养,伤好了再被牵进斗场。越来越多的人涌进甜溪寨,甜溪寨的鸡蛋、野菜干、竹笋、稻米酥、糍粑都卖空了。村民从别的村买来鸡蛋和野菜干,再卖给前来观光的游客。原先空落落的村庄,现在每天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村里那些因屋主迁往城市而空出来的房屋,现在也住满了人。有节目时客人看斗牛,闲暇的时候在田野里溜达,看稻秧在风中微微摇摆。有些人搬来凳子,在池塘边垂钓。

田野是游客的天堂,他们津津有味地品评着每一种农作物,品尝着甜溪寨村民绞尽脑汁做出的各种菜肴。

梁宽厚每天牵着我从斗牛场走过时都在场边驻足,让我熟悉人们的呼喊叫好和尖声惊叫,熟悉牛角磕碰的沉闷声响,熟悉失败者的仓皇出逃和胜利者豪壮的引颈长嚎。

“你在练牛吗?”陶江海问。

“我放牛。”梁宽厚不动声色。

“有人要花五万元买墩子,你说我卖不?”陶江海明知故问。

“卖。”梁宽厚心不在焉地答。五万已经是正常牛价的五倍了。

“你个傻子,我能卖吗?墩子给村里带来了几十万元的收入,你一辈子都挣不了这么多。你看这些个游客,那些个网红,都瞅着它呢!”陶江海还想说说甜溪寨今后的发展,梁宽厚已牵着我走了。

“梁宽厚,你家糍粑也卖空了,你不得感谢老子吗?”陶江海远远地喊。

梁宽厚把我拴到一堵沙石坡前,扣住我的鼻圈往沙墙上撞:“顶。”

顶上去,我的角生疼。

“从左到右顶!”

真的很疼,犄角有一种挫裂感,怕是要断了。

“继续!”梁宽厚的鞭子又来了。他一下一下抽打我,我一下一下冲击,沙石坡被剜出一个又一个坑。

晚上我头疼欲裂,卧在圈里一动也不想动。梁宽厚拿了竹筒,把熬得黏稠的药汤灌进我的喉咙。

“不吃怎么能行呢?你打不过它们。”他把嫩嫩的苜蓿放在我嘴边,一点一点给我喂。我知道,这是他在方圆几里地寻找到的最好的苜蓿,但我没有胃口,胃里的药汤一阵一阵翻上来,苦涩的滋味让我没有任何食欲。

梁宽厚抱了柴草在圈门口点着火,烟雾把圈笼罩住,半只苍蝇蚊子都进不来。他蹲下来,仔细梳理我的毛,从头到背,到肚子,连尾巴上的毛也一根根捋顺。他用拳头轻轻敲着我的额头,从中间到两边,慢慢铺展开来,敲完,又从两边折回中间。

我勉强吃了几口。

“这就对了。”梁宽厚温柔地说,“你看,肚子大多了,身子像山墙了。等到腿壮得像你的名字,你就可以出战了。”

为了压住胃里翻腾的药汤,我强挣扎着吃苜蓿。烟雾里,梁宽厚眼睛潮潮的。他跪到后面去,轻轻抚摸着我屁股上的那些鞭棱。

“牛大强,对不起。”梁宽厚说。他的手轻了,停下了。他趴在我身上睡着了。

我咀嚼着苜蓿,天地安静,只有这沙沙的反刍声。

我一连病了七天。太阳下的暴晒和不断的撞击,让我不堪承受。每次睁开眼,不是因为梁宽厚灌药,就是因为他趴在我身上的重量压醒了我。他弄来各种好吃的轮番放在我嘴边,看到我嚼几口就会高兴得跳起来。

“我把你的屎拿给医生看了,中暑,还有脑震荡。”梁宽厚说。他的五指插进我的毛里来回摩挲着,抹去我眼角淌下的泪水,又来抚摸我敏感的鼻子。“气息不烫了,你能挺过来的,你是我的荣耀。”我摇摇尾巴,屁股干干爽爽,分明是清洗过的。拉了几天肚子,现在我很饿。

“吃吧,我买了最好的饲料,拌了苜蓿尖子。”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我不会看错的,我学会了父亲所有的本事,你是最好的胚子,你会让墩子乖乖趴下。吃饱了咱们走!”

梁宽厚解开缰绳,扬着鞭子赶我出圈。

太阳依然毒辣,我晕得厉害。

我不想走。

“你必须走,扛不住灾难怎么成强者?我可不想因为你败坏了我父亲的名声,让那陶江海小瞧了。”

我被赶到一处石坡,梁宽厚扣住我的鼻圈往石墙上撞。

“前腿趴低,后腿蹬地,屁股夹紧。”

“眼睛上看,盯住对手,角尖朝前。”

“怕疼怕晕,你不是好牛!”

梁宽厚的鞭子雨点般落下来。

3

我是在一年后和墩子战斗的。那之前我打败了黄大帅,斗倒了灰将军。黄大帅脖子被穿了个窟窿,灰将军的一只角折断了。之后黄大帅再没有上过斗场,灰将军则被甜溪寨人改叫独角灰。

陶江海说:“梁宽厚,你的牛大强斗不过墩子。”梁宽厚说:“牛大强确实斗不过墩子。”陶江海说:“墩子至少比牛大强重两百斤,个头儿高了一拃,牛大强别想夺冠。”梁宽厚说:“斗场上也说不定呢。”陶江海说:“梁宽厚,你别练牛大强了,甜溪寨斗牛很有名了,墩子是咱们的摇钱树,要维护它的好名声。”梁宽厚说:“我窝囊,但牛大强不能窝囊。”陶江海说:“你想想你父亲。”梁宽厚说:“我日夜都在想我父亲。”

梁宽厚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他确实给我说过他父亲,他父亲的牛以一敌二,没有对手。

陶江海牵着墩子站在凹地的那头。墩子看起来很安静,但已经在呼呼喘气,只要揭开它眼睛上的蒙布,全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会让它变成战斗机器。

陶江海在喇叭里不停地交代拉绳的人:“它追赶败牛时,一定要拉住它,扯住它的后腿。”又对坡垄上的游客喊:“你们注意啊,注意啊,牛奔过来赶紧闪开,伤了谁都不愉快。”游客一阵骚动,好像牛已经奔他们而去,他们不由自主地后退,甚至有人一脚踏空跌下坡垄,引起哄堂大笑。

陶江海把喇叭交给别人,牵着墩子往凹地中央走了几步。墩子前蹄刨地,碎石子乱溅。

我站在梁宽厚旁边。梁宽厚头低着,梳弄着我脖颈的毛。墩子已经拔腿飞奔起来,梁宽厚把手举向空中,猛地向前一挥,喊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这是你的荣幸!”

墩子撒蹄而来,蹄下携沙带泥,转瞬已到眼前。

我刚低下头,“嘭”的一声,闷雷已然炸響。

那猛烈的撞击几乎让我晕厥过去,脑袋里一片空白。可是没有时间喘息,墩子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抵上来,压迫得我腿像拉到极限的弓,只消弹一指头就会崩断。

墩子庞大的身躯压上来,如乌云遮天。我感到山墙塌陷般的沉重和危险,扣进地面石缝的蹄甲几乎被撕裂。

墩子扭转着脖子,它的角越来越紧地卡住我的头颅,要把我压到地底下去。

“记住,意念是最重要的力量。”梁宽厚平时常这样说。我双腿用力,抵住坚硬的岩石不退半步。

墩子力气确实太大了,它转动犄角,将角尖插进了我的脖子。

梁宽厚不止一次地打磨我的犄角,它们锋利如剑,可是墩子的尖角先我一步插进了我的脖子。

“记住,顶不住的时候,猛然侧撤。”梁宽厚曾说过,“这不是逃跑,而是重新进攻。”

我轰然侧撤。墩子被闪,重重扑跪在地。这让它怒火中烧,起身更猛烈地冲撞过来。一座山自天而降。

“牛大强!”梁宽厚惊叫一声。

我把头贴向地面。

墩子的头和我的头再次相撞,又是一声闷雷。

我知道自己要败了。

“瞧见树上的节了吗?”梁宽厚曾把我拴在树下,鞭子把一下一下敲着那个像眼睛一样的树节,“盯着它!”

我不想。

“它就是敌人。它在瞪着你,满眼仇恨。”

没有。

“它是你进攻的目标。盯着它才能看到仇恨,才能产生打败敌人的欲望。”

我看不到仇恨,也不懂他的话。

“剜掉它你就赢了。剜掉它!”

“用左角剜它!”

“用右角剜它!”

梁宽厚鞭打着我,似乎那树节真是他不共戴天的敌人,必置之死地才解恨。他说:“你只有更狠,才能制服敌人。”

为什么要去仇恨?

我的问话梁宽厚听不懂。

整整半年,我都在和那颗“眼睛”较劲,树上的洞被我顶得越来越大,树最终死掉了。梁宽厚又找了另一棵,它又死掉了。

梁宽厚随时随地训练我。走在路上,他说:“看,眼睛。”

田埂上确实有一颗小眼睛,我低头把它挑了出来,是一只田螺。

梁宽厚指着前方,说:“眼睛。”

岩石上一双眼睛正在眨巴,我一个猛冲,把它挑飞了,是只蝴蝶。

我和墩子的头抵在一起。我先是一个侧头,抽出犄角的瞬间,将角尖插进了墩子的眼眶。我能感受到那稍纵即逝的柔软,接着是犄角挂住眼眶骨头的摩擦声和墩子低沉吼叫带来的震颤。

我的角继续往上挑,把墩子的头整个扭向半空。

它的角松开了,山一样的身躯轰然倒下。

“牛大强你知道哪里最薄弱吗?眼睛!无论牛还是其他动物。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也是毙敌的入口。太多的人因看见而相信。”梁宽厚曾这样说。

我呢?

“我们要因相信而看见。”

墩子在地上翻滚着。鲜血从它脸上淌下来,一颗眼珠挂在它的腮帮子上。

我还在寻找墩子的另一只眼睛。陶江海扑上来,拿着木棒朝我猛打。墩子腾起四蹄逃走,陶江海抱住它的脖子,被它拖向人群之外。我的后腿被绳索紧紧绊住。

“牛大强——”人们的尖叫声和欢呼声瞬间淹没了陶江海的喊叫和墩子的嚎叫。

4

我在疯狂进食。隔几天一场的斗牛消耗巨大,而补充战斗前的食物尤其关键。梁宽厚准备的食物丰富多样,有的食物里还掺杂了中药。我的体格不断增强,但所有的人都不认为我是凭体格强壮赢得了比赛,他们说梁宽厚给我施展了魔法,不然怎么能像武林高手一样专拣要害出手?甜溪寨很多村民要拜梁宽厚为师,学习他练牛的本领,都被梁宽厚一一拒绝了。

陶江海也来找过几次梁宽厚,不过不是为了拜师。他说:“梁宽厚,你不能把所有牛眼都挖了。地是要种的,牛还要犁地拉耙,客人要的也只是乐子。”梁宽厚说:“你不要来找我,斗牛活动是你组织起来的。”陶江海说:“旅游业好不容易才搞起来,大家都富了,甜溪寨也声名远扬了。牛大强现在是名副其实的斗牛王,它把其他牛顶倒就可以了。”梁宽厚说:“顶不顶倒那是牛的事。”陶江海说:“我观察了,牛大强面对对手,只要你一个手势就会挖眼睛,这个你完全可以阻止。你不能学你父亲那样。”

“放屁!”梁宽厚勃然大怒,把面前的桌子一把掀翻。

我在田间碰到黄大帅、独角灰,它们远远就躲开了。墩子失去一只眼睛后戴上了一只眼罩,拉犁总是跑偏。它偶尔也会远远站着,看我疯狂地顶石头,石子在角下迸裂四散。陶江海不再打磨墩子的角,仿佛一夜之间他和墩子都丧失了锐气。墩子的叫声不再高亢响亮、声震山岳,而是悠远绵软,黄大帅和独角灰听见,远远地回应:“哞,哞——”声音渗进缕缕炊烟,回荡在湿热的空气里。

“牛大强,你知道我父亲吗?”

我当然不知道。

“他是绝顶的驯牛师。”梁宽厚攥着我的鼻圈,防止我冲向墩子,他知道我一直惦记着它的另一只眼睛。“父亲的斗牛不如你强健有力,可是父亲的牛却所向无敌。父亲是个懦弱的人,见了人就点头哈腰,仿佛那样才能得到别人的尊重。父亲有求必应,甚至无求也应。他总是在别人吃饭、休息的时候,套着自己的牛给别人犁地,给村人拉稻谷。母亲说,你要歇歇,牛也要歇歇。父亲扇了母亲一巴掌,叫母亲滚。母亲为这个和父亲吵过闹过,可是一到别人面前,母亲仍然会说,你家还有啥活儿,叫我家死鬼干去。村人说,不不不,我那二亩地明天就忙完了。父亲真的就在第二天把人家那二亩地犁完了。有时有人从父亲的牛旁边经过,会给它一鞭子,觉得它挨那一鞭子天经地义;有时父亲的牛拉着车,有人从自己车上扛一袋谷子扔到父亲车上,父亲会把谷子送到人家家里,满面堆笑地离开。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父亲的牛被顶翻在地。”

墩子戴着眼罩,好眼睛乜斜我一眼。我想挣脱梁宽厚的手,梁宽厚的手指就伸进我的鼻孔。墩子拽着陶江海一路小跑离开了。

“他们说,顶它,顶它,顶死它!牛是父亲的命,一家人靠它犁地、种稻子、收获口粮,父亲不能因为一个闲暇的娱乐失去自己的牛。‘顶死它,顶死它那些话语让父亲痛心,好像他和自己的牛再怎么忍辱负重也换不来别人的喜欢。其他的牛在休息的时候,父亲的牛在劳动,其实它的身体比那些牛羸弱。”

梁宽厚松开我的鼻圈,我一角挑翻了一块土坎,那里有一只田螺。

“牛大强,你知道父亲的牛的名字吗?小黑。父亲的牛叫小黑,老黑的父亲。父亲是这样驯牛的:他说,小黑,你看那些微笑的眼睛,那是深不可测的井。你要斗,就斗那双眼睛。父亲驯牛成功了,小黑挑翻了所有的对手,它专抠它们的眼睛。村里大多数参与打斗的牛都成了瞎子,父亲也成为它们主人的共同敌人。”

我默默听着。

“有一天父亲和小黑没回家,后来发现他们淹死在井里。”

谁干的?我吃着路边的草。

“打败别人我一点也不快乐。”梁宽厚答非所问。

5

墩子莫名地走路打晃。陶江海并不在意,他认为墩子是久不上斗场闲的。人闲生是非,无事老得快,牛和人一样。他甚至寻思让墩子再斗几次,重新激起它的斗志。只要对手不是牛大强,墩子依然是场上的王者。但是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墩子的头越来越低,最后完全耷拉下来,杵在地上拽都拽不起来了。陶江海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请来兽医诊治。兽医认为墩子是吃了某种不干净的草,中毒了。甜溪寨的田野里长着洋地黄,这种草全株覆盖着短毛,叶卵形,有毒。也有叫箭毒羊角拗的灌木,花黄色,有紫色斑点,全株有毒。墩子说不定误食了洋地黄或羊角拗的叶子。但给墩子灌了多次败毒的药汤后,它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了。

陶江海借来一辆货车,拉着墩子去了动物医院。墩子在动物医院做了CT,被确诊为脑瘤晚期。

“怎么会呀?它可是斗牛王,身体那么强壮。”陶江海不相信兽医的诊断。

“正是剧烈的碰撞导致牛脑畸变,而牛眼受伤后慢性发炎,又加剧了脑瘤发展。”兽医说。

“那怎么办?”陶江海搓着自己的手。

“拉回去吧。”医生摇摇头,“活着杀了,还能卖点肉钱。”

陶江海不死心,又跑了几家动物医院,结果是一样的。有一家医院的医生看他治疗的愿望强烈,告诉他头部穿刺也许有用,但费用很大,对一头濒死的牛来说似乎也没有意义。陶江海指着墩子说:“怎么没有意义?它是甜溪寨的财神!花再多的钱也得治!”

医院给墩子做了头部穿刺。墩子似乎有了些精神,次日还站起身来,挂着吊瓶在院子里走了一圈。陶江海高兴得手舞足蹈,惹得很多人围过来看热闹。

“它是斗牛王,怎么能死呢?”陶江海骄傲地对围观的人说。他搂住墩子,亲吻着墩子。

可是墩子的病情急转直下,没过几天,就永远合上了那只独眼。

有人问陶江海:“没人会吃死牛的肉,你怎么不趁它没死就杀了它?”陶江海对着那人骂:“牛苦了一辈子,还要吃它的肉,你还是个人吗?”那人忿忿地说:“牛又不是你儿。”陶江海扑上去要打,被人好不容易拉住。旁人不敢再插嘴。

陶江海抱着墩子的尸体一路回村。墩子被放在地上的时候,人们才发现陶江海盘着的腿僵住了,搬弄好半天才恢复过来。

陶江海剥了墩子,把皮留下,把尸体裹了竹笆,埋在它以前最爱吃草的那片山坡上。每天傍晚,陶江海都会在新土旁边徘徊,直到半夜。七天后,陶江海把墩子的皮鞣制了,割成细细的绳。牛皮绳在南方潮湿的环境里经久耐用。

梁宽厚拉着我常路过这片坡,我也喜欢这里茂盛细软的草。梁宽厚把我拴在树上,放开长长的绳,自己和陶江海一起坐下抽烟。我几次靠近两个男人,试图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可是他们并不说话,各自吐着烟雾,偶尔看一眼那堆新土,或者望天边的云。夜幕降临,天凉下来,陶江海起身回家,梁宽厚牵着我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甜溪寨的客流量越来越大,周末或者小长假,家家空房爆满,得提前预订。我的周围全是人。

“这就是牛大强,斗牛王。”美丽的网红姐姐扭着身子,对着镜头介绍我。

“您知道吗?这头牛会抠眼,没有哪个对手敢给它一点机会。”

游客们兴致勃勃地聊着我,有胆大的要上来摸我。我打了个喷嚏,他们吓得咯咯笑着逃开去。他们看累了,走远了,可是不一会儿话题又回到我身上。

“明天我们斗它。”

陶江海用牛皮绳捆扎了一个长方形木栅。陶江海对梁宽厚说:“把木头剁钝,再包上红布。”梁宽厚说:“好。”现在陶江海说什么梁宽厚都答好。这是我从来没有想到的,他像是重新回到了过去带老黑的年月。他拉着我走,把我拴在树上,任我剜树,或是卧着反刍。他不再向我挥动手臂,发出神秘的指令。有别的牛从旁边经过时,他早早地就跳起来,把我的鼻圈扣住。

陶江海说:“梁宽厚,我们把操场做斗牛场。”

梁宽厚说:“好。”

陶江海说:“我们让游客参与进来。”

梁宽厚说:“好。”

陶江海说:“你每天负责把木栅绑结实。”

梁宽厚说:“好。”

操场上,陶江海趾高气扬地在喇叭里喊:“梁宽厚,你吆喝牛王冲锋。”

梁宽厚还是低眉顺眼地回:“好。”

陶江海看着我对木栅冲击了几次之后便丧失了兴趣,在喇叭里骂梁宽厚:“梁宽厚,你的牛是个锤子货,跟你人一个样。”

人们躲在木栅后面,嘻嘻哈哈笑着。我冲向他们,前边的人把木栅向地上杵,抵挡我的进攻,后面的人一个蝎子摆尾向着反方向摆动。我的头撞得嘭嘭响,角挑着,把他们掀得前仰后合。他们肆意地笑着,大声地喊:“来啊,来啊,你顶啊!”

“这是你的荣幸!”梁宽厚终于发出了信号,大家知道斗牛的高潮要来了。梁宽厚把头高高扬起,手臂猛地挥向木栅。

四周臺阶上的人站起来,全部伸长脖子瞪圆眼睛齐声嘶吼着:“冲!冲!冲!”

“这是你的荣幸!”

我早已和梁宽厚熟稔无比,就像他的亲兄弟一样。

我拔蹄昂头,向那片欢乐的海洋咆哮而去。

就在我甩头顶向木栅的当口,那根被蹭掉了红布的樟木露出尖锐的锋芒,迅雷不及掩耳地插进了我的肚子,直至心脏。在樟木穿过皮肉的刹那,我真切地记起,梁宽厚用打磨我犄角的工具,细细把它磨砺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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