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经验与都市空间:《撞空》中的现代人

2024-05-07 06:54徐荣先
当代小说 2024年4期
关键词:肉身小河都市

徐荣先

《撞空》是宥予长篇小说处女作。现实与回忆穿插交织的叙述方式、富有节奏而又冷静克制的小说语言、对意识流等现代小说技法的熟稔运用,都充分展示出宥予在写作起步阶段的成熟与稳重。除了老练的表达技巧,《撞空》更以其思想的锋芒和穿透力震撼了广大读者,引起广泛共鸣。它借广漂青年何小河“疏离”与“深情”的一体两面,通过肉身化书写,揭示了现代社会经验贫乏的现状,剖析了现代都市空间中年轻人的生存境遇。

何为“撞空”?在小说的后记中,作者宥予解释:“然后有一天,其中的一个年轻人,突然朝着自己辛苦构建的生活的边界撞了一下。他的处境是,并没有一个具体的边界拦住他,只撞到一个空,惯性让他一直滑落。”也就是说,撞空是对既有生活的一次越界与反叛,即脱离日常生活划定的轨道。在小说中,体现为何小河放弃两点一线——公司、出租屋——的单调生活,选择流浪与自我放逐,最终成为珠江浩荡波涛中一片漂浮的落叶。在此意义上,《撞空》中何小河的行为与霍桑的《维克菲尔德》和罗萨的《河的第三条岸》中的主人公具有寓言意义上的一致性:出走的贸然,逃逸的真实。就“撞空”二字而言,“撞”包含了脱轨的行为与主观动机,“空”是“撞”的结果——既有秩序之外的世界。那么,由“撞”至“空”的凭依和媒介是什么?——身体。小说中出现了大量的肉身化书写。

肉身化书写是指小说中充斥着大量的身体意象,小说人物通过肉身经验直接感知世界。萨特的《厌恶》就是肉身化书写的代表性作品。在《厌恶》中,每当主人公洛根丁感知到世界的荒诞时,就会产生“恶心”的生理反应,因此,“恶心”这一肉身性特征成为存在主义困境的表征。在《撞空》中,有几个关键词频繁出现:吃饭、性爱、疼痛和死亡。吃饭是肉体得以存在和延续的基础;性爱和疼痛能够刺激人强烈感知到自身的存在,是人存活于世的一种有力证明;死亡则是肉体的最终归宿。“说到底,人就是个人罢了,会饿,会渴,会交配,会死,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作者借何小河之口,为“生活”与“存在”祛魅。而他祛魅的“武器”,正是肉身。小说的第二部,何小河流浪与寄生的时候,时间与空间的意义被取缔。报纸成为唯一的时间来源,但随手捡到的报纸并不能准确地提示时间;另外,桥洞和地下都可以成为短暂的栖身之所。至此,人的社会属性祛除殆尽,何小河也就成为阿甘本所谓的“赤裸生命”。“赤裸生命”与“社会生命”相对应,是指人在与社会的联系被切断后,处于一种随时都有可能被暴力对待的状态中,如奥斯维辛集中营的被关押者、处在流亡状态的难民等。对于“赤裸生命”而言,权利被剥夺,只有一副皮囊可驱使。值得注意的是,何小河是主动选择了自我放逐,而非迫于政治权力的排斥与压制。

肉身化书写在《撞空》中具体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撞空》中出现了大量关于人体器官的描写,比如手肘、鼻毛、左腮、额头、眼皮、指尖、胸部、背部、大腿、皮肤……作者总是在特定时刻,用肢体动作和身体语言表达一定的人物情绪;另一方面,在《撞空》的世界中,人们认知世界、判断事物的方式也是“肉身化”的:

“之后的十几分钟,我们都没有说话,但有时候他会靠在椅背上,看我,我的身体捕捉到了他的看。”

“人的步态啊,晃动的幅度啊,倾斜的角度啊,太多了,我们这些小动作都在暴露我们是谁。”

“清冷的空气像细盐落在皮肤上,有股冻柿子的味道。”

“许许多多的时间,许许多多的云,漫过我的身体,带着巨大的破坏性。”

“我捡起一片叶子,半个巴掌大。”

观察者通过身体捕捉到他者的目光,而非通过眼睛;人的步态可以暴露自身的属性;皮肤、巴掌和身体成为衡量事物属性的尺度。人们以肉身直接感知世界。这种肉身化的感知方式是私人的、主观的、具象的、有情感的、感性的,更容易刺中宥予在小说后记中所说的“真东西”。

在传统社会中,经验往往具有直接性,人们通过身体感知自然世界。而现代社会,柏油、混凝土等隔绝了人与大地的直接接触,科学高度发达,逻辑与数据成为现代人认知事物的准绳。那么,为什么作为一部都市题材的长篇小说,《撞空》中却出现了大量的肉身化书写?

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指出经验是复合物,同时,他认同获取经验的首要方式是调动感官。到了现代社会,本雅明指出,经验正在贬值,变得越发贫乏。他以讲故事藝术的衰落为例说明了这一点,“虽然这一称谓(讲故事的人)我们可能还熟悉,但活生生的、其声可闻其容可睹的讲故事的人无论如何是踪影难觅了。他早已成为某种离我们遥远——而且是越来越远的东西了”。在经验贫乏的现代社会,人们通过大众传媒的方式迅速获取信息,而不再是倾听“讲故事的人”(如出海的水手、村口的老人)将亲身经验娓娓道来。

在《撞空》中,这一点也得到了鲜明的印证。小说时常完整摘录何小河刷微博看到的内容。

本月金价上涨4%,蝗灾,月子餐,香港汇丰银行有分行被纵火破坏,副总理在湖北恩施州调研脱贫攻坚工作,植发广告,中日韩领导人峰会,“卷福”照片,梅西和苏亚雷斯度假照,龙芯中科发布新一代龙芯,广州天气,浪漫情话,沙特政府宣布贾迈勒·卡舒吉谋杀案的五名嫌疑人判死刑,电动牙刷广告。

一方面,这些微博信息内容割裂,没有意义上的关联,却在小说中多次出现。这充分体现出在信息化时代,随意裁剪拼贴的信息碎片侵蚀切割着人们的肉身经验,使之碎片化。另一方面,这些信息大多宏大遥远,与现代社会中作为个体的人有一定的距离。因此,现代社会的信息多数是杂乱、离散、分裂、遥远、蒙太奇式、缺乏关联的,只会让人产生“震惊”之感。在旧的信息被完全消化之前,新的蒙太奇碎片又会接踵而至。

小说的第二部分,何小河漂泊流浪时,主动丢弃了手机,这一行为具有很强的隐喻性。手机作为人们了解外界讯息的媒介,承担了拓展人类认知器官的职能,是自我与他者、个体与社会、内部与外界沟通的桥梁和纽带。在某种意义上,手机与陈小港一样,都是何小河用以“凿壁偷光”,与这个城市产生微弱关联的那个孔洞。区别在于,同陈小港相比,手机与城市的关联更加微弱,是缺乏情感的、异化的。大众传媒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地包裹着我们的生活,杂乱无章的新闻信息充斥着我们的世界,即使流浪的时候,何小河依然能够捡到《新快报》。大众传媒所传递的新闻信息破碎、割裂,成为现代社会的一种典型意象符号,随时出现,随时消失(偶然性),却又无处不在(普遍性),将现代人的生命经验切割得破碎不堪,使经验不再牢不可破,转而成为一种不断漂移的能指系统。

米兰·昆德拉曾在《不朽》中用一个十分形象的例子说明大众传媒造就了现代社会经验的贫乏:一个法国人下班回家以后,看到电视上说法国是欧洲最安全的国家,激动不已,然而他永远不会知道,就在那一天,就在他自己住的那条街上,发生了三起盗窃案和两起谋杀案。这个例子很有反讽意味。相比之下,宥予则温和得多,他没有制造强烈的对比冲突。对比冲突最明显的一处可能就是小说末尾写到的,与社会切断关系的流浪汉身边放着《新快报》。在《撞空》中,作者更多时候是借人物之口以“絮语”的方式点出现代社会经验贫乏这一事实。比如,何小河与陈小港因生活习惯不同而产生分歧时,陈小港说:“以前,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件事,仿佛定理一样的存在,刚才我突然意识到,对呀,为什么不能呢。”过去的经验已经难以为现代人的生活提供指南,金科玉律般的科学理性未必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原来大家都在亲自生活,但经验并不多,仿佛一个盲人握着另一个盲人的手,用笔把那个东西在纸上画给对方。”宥予以形象的比喻,饱含深意地道出了这一点。在小说的后记中,他直截了当地写下:“我尝试呈现那些对世界、社会、情感、家庭、生活有新理解的年轻人,对这个群体来说,过往的生存经验不再提供一个天然的归处,只能不断尝试,努力建构一种新的处境来盛放想要寻找的生活。”

至此,便可以回答“为什么作为一部都市题材的长篇小说,《撞空》中却出现了大量的肉身化书写”这一问题。当陈小港说出那句判词“你没有生活”的时候,她所谓的生活是被大众传媒的信息所建构的。那么生活的真实面目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等同于这些杂乱无章的新闻信息吗?在此意义上,作者安排何小河以肉身化的方式寻求生活的本来面目,以肉身化书写来对抗现代社会经验贫乏的事实。

如果要追问,为什么现代社会经验是贫乏的?那么答案毋庸置疑:因为我们身处一个异化的都市空间,而这种异化的都市空间是被现代文明所建构的。异化,至少可以体现在两个方面:都市空间中人与人的疏离,以及人与城的疏离。

首先,人与人的疏离。在何小河工作的公司,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淡漠的。坐在何小河旁边的同事的死讯传来时,何小河惦记的却是死者的发财树。他(死者)死前一周,他们还在KTV包房里喝过酒,然而何小河却想不起他的脸,记不起他的名字。当死者在死前一周向他表达自己的痛苦时,何小河对这种真诚感到束手无策,因为这种真诚是罕见的。何小河的回应只是一句丧气话:“难过就难过一会儿吧!”实际上,公司里的所有人都和何小河一样,对同事的死亡冷漠无感,这折射出现代人的无情、人与人之间心灵的疏远。如果说在第一部分,作者还只是在公司这样一个微缩的场域中将现代人的普遍心理呈现出来,那么到了小说的第二部分,作者则将这种淡漠的社会心理推及至更广泛的社会场域中进行演绎。何小河见死不救,是由于没有携带手机,而社会大众的网暴,则并非出自同理心。这种网暴行为在宥予的笔下极富张力和反讽意味,网民们站在道德的神坛上随意指摘,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却忘记了道德面具下自己的真实面目。

另外,人与城的疏离。在《撞空》中,人与城市的关联是微弱的,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个体被镶嵌在格子间、公司工位、出租屋中。“到了公司后,我们就各自坐到了工位上,日复一日”,这是一种畸形的人—物—空间的关系。对何小河而言,之所以陷溺于对过去恋爱生活的追忆中,不仅仅是因为爱情本身的魔力,更是因为陈小港成为他与这座城市之间的唯一链接。就像评论家唐诗人所说的,“何小河与小港的关系不仅仅是男女关系,更是一个游子与一座城的关系,是一个青年对于一座城的深情表达”。作者对他们名字的设定也体现了这一点。在广州这座城市里,何小河没有根,就像一条流动的河;而陈小港可以成为他得以停靠片刻的港湾,让他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有片刻的栖身之所。因此,他对陈小港的依恋和对广州城的疏离是看似矛盾实则统一的一体两面。这种情感上的微弱關联,情感断裂后的陷溺与执着,以及对记忆碎片的反复咀嚼,本质上反映了何小河与广州城的疏离隔阂。

那么,这又涉及一个问题,在整部小说中,何小河与广州城疏离的原因,是自始至终恒而不变的吗?在第一部中,现代都市的壮观景象、畸形的人—物—空间的关系、相互间淡漠疏离的同事、女友“你没有生活”的判词,让何小河感知到自己与都市的距离,进而去主动探求生活的真实面目。到了第二部,他的探求已经带着一种审问式的目光,试图追问生活到底是什么。在一步步追问的过程中,他从探求答案逐渐走向了质疑生活本身,最终陷入彷徨与无力的境遇。他身处城市之中而又几乎与城市完全隔绝,成为本雅明笔下波德莱尔式的“游荡者”。所以,他成为一名流浪汉,可以说是因网暴而被现代社会遗弃,也可以说是主动选择与现代社会划清界限,彻底决裂。

最后,我们再回到这部小说中的两个核心词语——“链接”和“生活”。何小河在外漂泊,就像一棵无根的浮萍,他与故乡之间,只有残留的、模糊不清的母亲死亡时的记忆。同陈小港的爱情无疾而终后,他与城市之间,则成了完全陌生的关系,即使他熟悉这座城市的每一根毛细血管。流浪,恰恰是他对抗现代都市的异化、重新建构人与都市关系的方式。这种尝试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两个流浪汉之间的情谊是真挚的,他们可以同饮一瓶水,推让捡到的食物;其次,流浪的场所是开阔的,从第一部只有办公室和合租屋这两个场所,到第二部的珠海桥、小港路、商铺、便利店、桥洞等,空间不再是固定的、格子化的;最后,生活也不再是蒙太奇式的新闻碎片,对于流浪汉而言,那种最原始的生活就是真实的生活,比如,一床破被子上面有他们熟悉的气味,这就是某种意义上生活的真相。这种由追问走向质疑,并最终在彷徨与虚无的边界回过头来,尝试做出建构的勇气,值得我们肯定。

当何小河从黑暗的地下居所走出来的时候,他看见了太阳,闻到了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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