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史传家?诗文淑世(下)

2024-05-08 13:23舒大刚
文史杂志 2024年3期
关键词:爱心教育苏轼

摘 要:苏轼《过于海舶得迈所寄书酒,作诗,远和之,皆粲然可观。子由有诗相庆也,因用其韵赋一篇,并寄诸子侄》,从家庭环境、经济生活、文化教育、价值理念,全方位揭示了苏氏家族的家风和家教。诗中提倡以“爱”为本的家庭环境和积德行善的家族传统,借以培育正确的价值观和健全的人格;提倡以“农”为本业的经济生活,脚踏实地、男耕女织,借以培养自食其力、团结奋斗的精神;提倡以“经”为本、文史为辅的教育模式,借以造就坚实的学术功底和优美的文章词翰;提倡以“德”为本,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超越富贵荣华、个人得失,力求有益于世,穷达自如。正是这些综合因素,决定了三苏家族独特的家风和家教。认真提炼其中的思想、方法、价值和成功经验,是传承和发展中华优秀传统家教文化,指导现代家庭建设的重要途径。此乃“诗书传家久,忠孝继世长”真谛所在。

关键词:苏轼;东坡家风;爱心教育;农本观;经史诗骚;立德立言

三、经史传家,诗赋济时:

以“经”为治学之本

诗曰:“春秋古史乃家法,诗笔《离骚》亦时用。”苏氏家族以经史研究、诗词文章传家,父子兄弟遍注群经,擅长诗赋,既树立起书香门第的形象,也延续了“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58]的儒者传统。

东坡先生具有非凡的器识、辩论、文章和治理能力。《宋史·苏轼传》评价苏轼说:“器识之闳伟,议论之卓荦,文章之雄隽,政事之精明,四者皆能以特立之志为之主,而以迈往之气辅之。故意之所向,言足以达其有猷,行足以遂其有为。至于祸患之来,节义足以固其有守,皆志与气为也。”[59]赞扬他器识闳伟,文章雄隽,见识卓远,政事精明,为民造福。孔子所说的德行、政事、言语、文学四科,苏东坡都具备了。因此,当他写文章时,能够将自己的奇谋妙思,畅畅快快地表达出来;当他主政一方时,又能够利国利民,做成许多政绩来。而当祸患到来的时候,他又没有改变自己的操守,以一种高尚人格和浩然正气来坚持自己的理想与追求。

那么,是什么原因促使东坡成就如此非凡能力的呢?是博览群籍,无书不读,无书不通。苏辙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揭示了东坡的读书经历:

公之于文,得之于天。少与辙皆师先君,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乃出《中庸论》,其言微妙,皆古人所未喻。尝谓辙曰:“吾视今世学者,犹子可与我上下耳。”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

先君晚岁读《易》,玩其爻象,得其刚柔、远近、喜怒、逆顺之情,以观其词,皆迎刃而解。作《易传》,未完,疾革,命公述其志。公泣受命,卒以成书,然后千载之微言,焕然可知也。复作《论语说》,时发孔氏之秘。最后居海南,作《书传》,推明上古之绝学,多先儒所未达。既成三书,抚之叹曰:“今世要未能信,后有君子,当知我矣。”至其遇事所为诗、骚、铭、记、书、檄、论、撰,率皆过人,有《东坡集》四十卷、《后集》二十卷、《奏议》十五卷、《内制》十卷、《外制》三卷。”[60]

苏辙在这里完整叙述了苏轼的学术历程与学术成就。说他初好贾谊、陆贽书,知道古今治乱,为科举对策打下基础;继而读《庄子》,获得超脱物外,因任自然的观念;再读《中庸》撰《中庸说》,掌握了中正中和的辩证法;再因进取受阻,遭遇牢狱之灾,贬谪黄州,对世道人心更有深刻认识,超越自我,为文超然。再就是回归经典,先是继父遗志作《易传》,“卒以成书,然后千载之微言,焕然可知也。复作《论语说》,时发孔氏之秘。最后居海南,作《书传》,推明上古之绝学,多先儒所未达”,而将“至其遇事所为诗、骚、铭、记、书、檄、论、撰,率皆过人”的《东坡集》等放在最后。

苏轼在整个读书过程中,读贾谊、陆贽文是为了科举入仕,实现现实关怀;读《庄子》《中庸》是解决方法和境界问题,实现人生自我超越;读史,是为了知道古今得失;最后读经,著《易传》《书传》《论语说》三书,解答宇宙、人生、政治、社会等诸多问题,解决终极关怀,最终实现立德、立言而不朽之举。

(一)读史抄史

苏轼在黄州时,曾读《战国策》与佛书、道书,又读史抄史。据杨慎《丹铅余录》记载,他读汉书,读得十分仔细,于治道、人物、地理、官制、兵法、货财,全部分类地抄写。一部《汉书》他都能背。只要告诉每一篇的第一个字、每一段的第一个字,他全都能背出来,下的功夫非常深。他在惠州叫儿子读唐诗、读《汉书》,在海南岛继续注释经典,令儿子抄《唐书》《汉书》,以为可令“穷儿暴富”;还致书侄孙苏元老,告诫他:“侄孙近来为学何如?想不免趋时。然亦须多读书史,务令文字华实相副,期于适用乃佳;勿令得一第后,所学便为弃物也。”“侄孙宜熟看前、后汉史,及韩、柳文。有便,寄近文一两首来,慰海外老人意也。”[61]

(二)黄州注《易经》《论语》

苏轼在《与滕达道》书中说:“某闲废,无所用心,专治经书。一二年间,欲了却《论语》《书》《易》,舍弟已了却《春秋》《诗》。虽拙学,自谓颇正古今之误,粗有益于世,瞑目无憾。”[62]其又于《黄州上文潞公书》曰:“到黄州,无所用心,辄复覃思于《易》《论语》。端居深念,若有所得,遂因先子之学,作《易传》九卷,又自以意作《论语说》五卷。”[63]

(三)海南注《書经》

苏轼到海南岛继续注《尚书》,回来时他跟朋友李端叔说:“所喜者,海南了得《易》《书》《论语》传数十卷。”[64](《答李端叔》)他跟很多朋友都说:“某前在海外,了得《易》《书》《论语》三书。”他又说:“吾作《易》《书传》《论语说》,亦粗备矣。呜呼!又何以多为?”[65]他在被贬的人生最低谷的地方,写了三部不朽的著作。

为什么苏轼这个天下奇才的文学家还要读史书、读经书呢?打一个比喻,文学就像一棵树的花朵,诸子百家思想相当于果实,史书是树干,经典就是树根,所以读了诗文会辞章,读了诸子会思想,读了正史知得失,读了经典有信仰。按孔子的说法:“《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66]志即情感,属于文学;事即政事,属于历史;行即规范,属于社会学;和即和谐,属于艺术;阴阳即事物运动变化的原理,属于哲学;名分即政教道德伦理,属于政治学。《易》以道阴阳,《易》为群经之首而大道之源,撰《易传》是要探索宇宙真理、人生道理、社会原理等变化问题的。《论语》为六经原理的提炼,撰《论语说》无异于对六经的主体精神有了总体把握。《书》以道事,此事即二帝三王礼让为国、仁政德治之史。通《书》即既可通历史又通政治。所以苏东坡在整个三段贬谪时期,其他都不足以让他扎下根来,安心立命、心安理得。他将《周易》《尚书》《论语》三部经书读通了、读透了,并写成了自己的注书,才感觉到此生不虚过,能够告慰于孔老夫子。

眉山土风“贵经术而重氏族”[67],苏氏家族也是“治经独传于家学”[68]。老苏壮年折节事学,自谓“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69]。张方平谓其“杜门绝宾友,《诗》《书》经传、诸子百家之书,贯穿古今,由是著述根柢深矣”[70]。老苏著有《易传》百篇(未完。轼《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之三“《易》可忘忧家有师”[71],即指其父洵),《太常因革礼》一百卷(合作),《苏批孟子》(疑伪)和《六经论》《洪范论》《太玄论》《谥法》等经学、史学著作。

苏辙“性沉静简洁,为文汪洋澹泊,似其为人,不愿人知之,而秀杰之气终不可掩,其高处殆与兄轼相迫。所著《诗传》《春秋传》《古史》《老子解》《栾城文集》并行于世”[72]。此外,他还有《论语拾遗》《孟子说》以及《经论》《经说》多篇。合三苏父子之经史著作,《易》《书》《诗》《礼》《春秋》《论语》《孟子》《老子》诸经皆有著述,《太常因革礼》《古史》《东坡志林》《龙川别志》《龙川略志》等皆传史法。

三苏父子将六经都研究了一遍,加之以他们自己的人生经历,无疑就获得了最全面的理学修养和道德提升,因此他们才见事而明,议事而精,遇事而定,做事而成,这一点在东坡身上体现最为充分。那么为何东坡于此独提“《春秋》《古史》乃家法”呢?一则是谦虚不自提所著各书,而提子由之书,有表彰老弟之意;二则“《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见董仲舒《春秋繁露·楚庄王》,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为综合运用道德仁义礼乐政刑以论断历史的专著。孔子说:“吾志在《春秋》”(见《孝经钩命决》)。轼《与张嘉父之七》亦曰:“《春秋》学,此儒者本务”[73];《古史》乃重修《史记》,是历史的借鉴,“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三则是苏轼对《春秋》念念不忘,他在海南有《夜梦》诗:“夜梦嬉游童子如,父师检责惊走书。计功当毕《春秋》余,今乃粗及桓庄初。”[74]说明他心心念念的还是要讲完《春秋经》。

当然,在文学作品方面,这更是三苏父子的看家本领。《东都志略》也称:“(欧阳修)以其(苏洵)书献诸朝,公卿士大夫争传之。其二子(轼、辙)同举进士,又同登制科。一日,父子隐然名动京师,而苏氏文章遂擅天下,一时学者皆尊其贤,学其文,以为师法。”[75]父子三人竟使北宋文风为之一变。南宋遂有“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76]之谚。这一影响,整个科举制时代,犹受其滋润。

由是可见,苏轼之学有经有史,有文有艺。用体用本末来考察,他也是有末有本,有用有体的。文章展示了东坡的议论与谋猷,史学增高东坡的古今治乱认识,而经学才是东坡的器识、志气的根本源泉。因此我们说在知识领域,东坡是以经为本的。

三苏富于藏书,苏轼《答任师中、家汉公》有所谓:“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77]他还时常读书校书,使成善本。苏轼《和陶〈郭主簿〉》其一:“家世事酌古,百史手自斟。”[78]他又在海南作《借前韵贺子由生第四孙斗老》:“长留五车书,要使九子读。”[79]苏辙《藏书室记》也回忆其父藏书、校书之事:“先君平居不治生业,有田一廛,无衣食之忧;有书数千卷,手缉而校之,以遗子孙。曰:‘读是,内以治身,外以治人,足矣。此孔氏之遗法也。先君之遗言今犹在耳,其遗书在椟,将复以遗诸子。有能受而行之,吾世其庶矣乎!”[80]藏书、爱书、读书、著书,就是三苏遗留给后世子孙的良好家风。

在这种尊经贵史、诗书传家的家风熏陶下,苏家子孙皆能为文。《宋史》轼本传:“三子迈、迨、过,俱善为文。”[81]苏辙亦有三子迟、适、逊,亦能著述。轼《和犹子迟赠孙志举》:“我家六男子,朴学非时新。诗词各璀璨,老语徒周谆。愿言敦宿好,永与竹林均。六子岂可忘?从我屡厄陈。”[82]其《与侄孙元老书》又云:“海外亦粗有书籍,六郎(过)亦不废学,虽不解对义,然作文极峻壮,有家法。二郎(迟)、五郎(适)见说亦长进,曾见他文字否?”[83]

苏轼又向元老告诉幼子苏过陪他在贬所的情形:“老人与过子相對,如两苦行僧耳。然胸中亦超然自得,不改其度。知之,免忧。”[84]六子之中,唯苏过最擅属文,苏辙曾经赞叹:“吾兄远居海上,惟成就此儿能文也。”[85]苏轼《游罗浮山一首示儿子过》:“小儿少年有奇志,中宵起坐存黄庭。近者戏作凌云赋,笔势仿佛《离骚经》。负书从我盍归去,群仙正草《新宫铭》。汝应奴隶蔡少霞,我亦季孟山元卿。”[86]他又在《答刘沔都曹书》告诉自得其乐曰:“幼子过文益奇,在海外孤寂无聊,过时出一篇见娱,则为数日喜,寝食有味。以此知文章如金玉珠贝,未易鄙弃也。”[87]苏过著有《斜川集》二十卷。

长子苏迈“文学优赡,政事精敏,鞭朴不得已加之,而民自不忍欺。”[88]《东坡志林》卷十称赞“儿子迈幼尝作《林檎》诗云‘熟颗无风时自脱,半腮迎日斗先红。于等辈中,亦号有思致者”;又赞其“亦时出新句也。尝作《酸枣》诗云‘叶随流水归何处,牛载寒鸦过别村,此句亦可喜也。”[89]他在黄州与迈联句,赞迈:“传家诗律细,已自过宗武。短诗膝上成,聊以感怀祖。”[90]

苏轼又赞次子苏迨:“诸子惟迨,好学而刚”(《祭欧阳文忠夫人》)[91],知为楚辞,有世外奇志。迨亦有诗才,陈师道有诗赞之:“胸中历历著千年,笔下源源赴百川。”苏轼《迨作〈淮口遇风〉诗,戏用其韵》:“我诗如病骥,悲鸣向衰草。有儿真骥子,一喷群马倒。养气勿吟哦,声名忌太早。风涛借笔力,势逐孤云扫。何如陶家儿,绕舍觅梨枣。君看押强韵,已胜郊与岛。”[92]

可见,三苏家族富于藏书,世代以经学相传,以文章相勖,不仅造就得三苏父子的经术杰出、文章盖世,还使其子孙人人能文,个个有诗,是典型的诗书传家的名门望族。

四、立德立言,糠粃轩冕:

以“德”为立身之本

诗曰:“但令文字还照世,粪土腐余安足梦。”儒者达则兼济,穷则独善,进要致君尧舜,退可立德立言,只要文章载道、德行垂世,何必区区以轩冕为念?

《宋史·苏轼传》史评中说,苏轼还在读小学时,有人将石介《庆历圣德诗》传到蜀中,苏轼历举诗中所言韩(琦)、富(弼)、杜(衍)、范(仲淹)诸贤,问老师这些人是谁?老师觉得很奇怪,小小孩子为什么问这些大人物呢?苏轼说:“我正想跟这些人结识哩!”可见苏轼当时“盖已有颉颃当世贤哲之意”,想与这些宰执贤哲平等对话、共议国政。《宋史》又说苏轼20岁左右,和父亲苏洵、弟弟苏辙一起到京师,兄弟俩同登进士,父亲文章也被广为传颂,一时之间父子的声名传遍朝野。不久,苏轼俩兄弟又“登上第,擢词科”(词科是制举的意思,专门为公卿宰相人选来选拔人才)。苏轼本人“入掌书命”(代皇帝起草各种文告,即进翰林院),“出典方州”(做知州,类似行省省长)。 可见三苏皆是科举求仕的士子中之一员,也是通过读书、考试进入仕途的。

不过,苏轼与苏辙入仕,目的却与他人不同,他们是为了化民成俗,致君尧舜。这在他们儿时接受母亲教育时便已经决定了的。司马光《武阳县君程氏墓志铭》载苏母曾对儿子“戒曰:‘汝读书,勿效曹耦,止欲以书自名而已。每称引古人名节以厉之,曰:‘汝果能死直道,吾亦无戚焉。已而,二子同年登进士第,又同登贤良方正科目。”[93]在母亲的教育下,二子自幼便确立了读书为民,致君尧舜的理想。

苏轼《沁园春》曾回忆:“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94]因此在王安时新法推行期间,苏轼、苏辙在任地方官时,尽量因法以利民,减少新政扰民。苏轼《戏子由》有“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95]句,重申致君尧舜志向。后来苏轼在贬途中作《南康望湖亭》仍然表明:“许国心犹在,康时术已虚。岷峨家万里,投老得归无。”[96]可见其公而忘私,国而忘家的本心。

苏轼当时将这一理想自谓为“初心”,不论顺境还是逆境,他都始终未改。其《送俞节推》鄙视“异时多良士,末路丧初心”[97];宣称:“我生不有命,其肯枉尺寻。”[98]他又在《杭州召还乞郡状》中表示自己要“守其初心,始终不变”[99],又在《谢宣召入院状》说:“臣敢不益励初心,力图后效。”[100]在《谢翰林学士表》说:“敢不激昂晚节,砥砺初心!”[101]又在《谢兼侍读表》表达:“臣敢不淬励初心,激昂晚岁,誓坚必死之节,少报不赀之恩。”[102]还在《谢除两职守礼部尚书表》中表达“下无所见其能否,上无考其幽明。循省初心,有面目”[103],无愧幽明,不惭鬼神。他甚至倒霉至极之时,在与他人合伙陷害自己者之前,表态仍然要直言极谏,其在《与章子厚参政书》中言:“而轼乃以罪废之故不为一言,以负其初心,独不愧乎?”[104]

可是现实是残酷的,后来他在《沁园春》中感慨:“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105]他无可奈何,只好自己转换心态,随遇而安:“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106]

不过,在个人得失、荣辱上,苏轼一向追求不高,处之泰然,而更多重视精神愉悦、个性解放。他说:“人生悲乐,过眼如梦幻,不足追,惟以时自娱为上策也。某名位过分,日负忧责,惟得幅巾还乡,平生之愿足矣。”[107]他又借渔樵之语说:“人之有祸福成败、盛衰得失,穷达荣辱、兴亡治乱,莫非命也。”[108]又说:“抑人生自有定分,虽一饱,亦如功名富贵不可轻得也耶?”[109]

苏轼少年得志,文采飞扬,豪气干云,大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气概!可一旦步入仕途,又忠直耿介,却事与愿违,时时碰壁,并不如意;甚至一贬再贬,从黄州、惠州,直到海南儋州,离权力中心越来越远,实现自己政治抱负的机会也越来越小。前后贬居11年,自己的政治生命也在这迁谪中被浪费掉了。好在东坡熟读经史、诸子、佛道之书,洞悉宇宙人生、成败荣辱之理,读书、注经、访古、吟诗,反而贏得了更多的文学成就和学术成果,表现出深邃的思想造诣和达观的人生态度。

苏辙《初发彭城有感寄子瞻》[110]回忆当年年少读书,心存治道,文章滥翻,豪气干云:“念昔各年少,松筠闷南轩。闭门书史丛,开口治乱根。文章风云起,胸胆渤澥宽。不知身安危,俯仰道所存。”哪知世事并不如人意,两兄弟虽然连科及第,但仕路并不顺畅:“横渡一倾溃,万类争崩奔。”沧海横渡,鱼龙混杂,本欲“誓将贫贱身,一悟世俗昏。岂意十年内,日夜增涛澜。”两兄弟拼将性命,大力争取,也未见好转,生民仍在水深火热之中。苏辙晚年所作《历代论》引说:“予少而力学。先君,予师也。亡兄子瞻,予师友也。父兄之学,皆以古今成败得失为议论之要,以为士生于世,治气养心,无恶于身,推是以施之人,不为苟生也。不幸不用,犹当以其所知,著之翰墨,使人有闻焉”[111],表达了少年积极入仕,中年倍受打击,晚年著书立言,将自己的思想传诸后世的心路历程。苏轼《借前韵贺子由生第四孙斗老》而效颜渊潜心经学,寻求箪瓢之乐:“箪瓢有内乐,轩冕无流瞩。”[112]其海南《夜梦》诗也说:“我生纷纷婴百缘,气固多习独此偏。弃书事君四十年,仕不顾留书绕缠。自视汝与丘孰贤,《易》韦三绝丘犹然,如我当以犀革编。”[113]既然仕路不顺,何不转而研究经典,效法圣人孔夫子“韦编三绝”,将编连《易经》的绳子系得更牢靠!

正是这种超越自我,亲近自然,亲近历史,亲近经典,使东坡先生渡过了人生苦厄;超越功利,超越得失,成就了他文学家、思想家和政论家的初心,甚至完成了“天下奇才”的形象塑造!

综观东坡经历,他诗文最多的时期是在贬谪时。他的三部学术著作《易传》《书传》《论语说》也完成于贬谪处,实现了他“立德立言”、名垂不朽的士大夫追求。这正是苏氏家族重视经史教育、德言垂范的重要成就。

结  语

细读苏轼《过于海舶得迈所寄书酒,作诗,远和之,皆粲然可观。子由有诗相庆也,因用其韵赋一篇,并寄诸子侄》一诗,前半表达了他对连累子侄们的愧疚,后半则系统提出了家教以爱为本、家事以农为本、学业以经为本、事业以德为本的家教方案。结合苏轼、苏辙兄弟的相关作品,充分证实这一家教路径是存在的,也是成功的、有效的。正是充满爱和鼓励的家庭氛围,培育了二苏及其子孙健全的人格。也是脚踏实地、农耕桑织的经济生活,让二苏及其子孙能经受住各种突然来临的灾难和考验,渡过了一次又一次难关。是以经史教育为基础、诗文训练为辅助的教育模式,造就了三苏及子孙坚实的学术功底和优美的文章表达。是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不求富贵荣华,但求有益于世的思想准备,为三苏及其子孙提供了可进可退、能达能穷的宽广道路。这些综合的因素,形成了三苏独特的家风和家教。只要认真提炼其中的思想、方法、价值和成功经验,滋养出温良恭俭让的家庭温情,立足于生产自救自力更生的经济基础,加强经史教育文章垂范,端正实学实务、立德立言的价值观,就能够涵养成优秀的家教家风,培养出杰出的子孙后代。这也许就是“诗书传家久,忠孝继世长”的真谛之所在吧!

注释:

[58]何晏、邢昺:《论语注疏·阳货》,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69—270页。

[59][72][81][85]脱脱等:《宋史》第31册卷三百三十八,点校本《二十四史》,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10818—10819页,第10835页,第10817页,第10818页。

[60][80][111]苏辙:《苏辙集》,曾枣庄、舒大刚主编《三苏全集》第18册,语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223—224页,第378页,第140页。

[61][83][84]苏轼:《苏轼文集》,曾枣庄、舒大刚主编《苏东坡全集》第13册,语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308页,第308页,第307—308页。

[62][64][67][74][77][78][79][82][86][90][92][94][95][96][97][98][105][106][112][113]曾枣庄、舒大刚主编《苏东坡全集》,中华书局2021年版,第1867页,第1923页,第2864页,第735页,第282页,第748页,第744页,第798页,第687页,第394页,第454—455页,第934页,第152页,第697页,第349页,第349页,第934页,第934页,第744页,第735页。

[63][73][99][104]苏轼:《苏轼文集》,《三苏全集》第12册,第315页,第506页,第117页,第349页。

[65]蘇轼:《题所作〈书〉〈易传〉〈论语说〉》,《苏东坡全集》第2389页。

[66]方勇译注《庄子·天下》,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568页。

[68]苏轼:《苏轼文集·谢制科启一》,《三苏全集》第12册,第259页。

[69]苏洵:《苏洵集·上欧阳内翰第一书》,《三苏全集》第6册,第78页。

[70]张方平:《文安先生墓表》,邱少华点校《苏洵集》,中国书店2000年版,第192页。

[71]苏洵:《苏洵集》,《三苏全集》第6册,第414页。

[75]王称:《东都事略》卷一百一十四,孙言诚、崔国光点校《二十五别史》,齐鲁书社2000年版,第988—989页。

[76]李剑雄、刘德权点校《老学庵笔记》卷八,《 唐宋史料笔记丛刊》,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00页。

[87]苏轼:《答刘沔都曹书》,《苏东坡全集》第1822页。

[88]《饶州府志》卷二十一,清康熙二十二年刻本,第87—88页。

[89]苏轼:《东坡志林》卷十《书迈诗》,《三苏全集》第5册,第261—262页。

[91]苏轼:《苏轼文集》,《三苏全集》第15册,第440页。

[93]司马光:《武阳县君程氏墓志铭》,邱少华点校《苏洵集》,第181—182页。

[100][101][102][103]苏轼:《苏轼文集》,《三苏全集》第11册,第376页,第377页,第396页,第410页。

[107]苏轼:《与王庆源十三首》其十一,《苏东坡全集》,第2164页。

[108]苏轼:《渔樵闲话录》上篇,《三苏全集》第19册,第627页。

[109]苏轼:《东坡先生志林》卷一《书田》,《苏东坡全集》第3990页。

[110]苏辙:《苏辙集》,《三苏全集》第16册,第205页。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四川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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