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虚无主义的生成与古典自然的回归

2024-05-08 23:41周昆杰
西部学刊 2024年8期
关键词:海德格尔

摘要:在欧洲虚无主义的生成与克服上,马堡弟子同海德格尔处于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一方面,他们都倾向于使用海德格尔对思想史的现象学还原的方法来回溯虚无主义的生成史,并以海德格尔的“存在”为基本动因,回到古希腊自然主义寻找克服虚无主义的方案。另一方面,他们都想通过对海德格尔“返乡之路”进行祛魅,并与之保持一定的距离,然而他们却都终身未能走出海德格尔的思想运轨。

关键词:古希腊自然主义;欧洲虚无主义;海德格尔

中图分类号:B51/5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4)08-0144-04

The Generation of Nihilism in Europe and the Return of Classical Nature

—The Marburg University Disciples Disenchantment with Heideggers “Journey Back Home”

Zhou Kunjie

(School of Philosophy, Heilongjiang University, Harbin 150080)

Abstract: In the generation and overcoming of nihilism in Europe, the disciples in Marburg University were in a state of ambiguous distance from Heidegger. On the one hand, they all tend to use Heideggers phenomenological restoration of the history of thought to trace the history of nihilism, and use Heidegger s “existence” as the basic motivation to return to ancient Greek naturalism and to seek solutions to overcome nihilism. On the other hand, they all want to dispel the mystery of Heideggers “journey back home” and maintain a certain distance from him. However, they all failed to get away from Heideggers ideological trajectory throughout their lives.

Keywords: naturalism in ancient Greek; nihilism in Europe; Heidegger

從雅各比到施蒂纳,再到尼采与海德格尔,虚无主义虚无主义:虚无主义,指作为哲学意义认为世界,特别是人类的存在没有意义、目的以及可理解的真相及最本质价值。与其说它是一个人公开表示的立场,不如说它是提出的一种针锋相对的意见。虚无主义Nihilism这个词最早来源于拉丁语中的“nihil”,意为“什么都没有”。虚无主义有时被认为是对于真理不存在的信仰。这种信仰在其最极端形式下很难被证实。因为某些人认为它包含着一种自相矛盾的谎言:如果真理并不存在是真的,“真理并不存在”本身就不是真的,这样证明自身的错误。对此更复杂的解释是,真理也许存在,但在现实中不可触及。虚无主义也被定义为某些时代的特征,如鲍德里亚(Baudrillard)称后现代是虚无主义时代。话语一直存在于德国思想传统中,欧洲虚无主义问题是在德国思想传统中获得了最为充分的发展,并走向完全对抗西方式现代文明的激进化道路,因此现代意义上的、贯穿德国古典哲学始终的欧洲虚无主义是从德国开始的。19世纪以来,德国思想家在欧洲虚无主义蔚然成风时,纷纷开出了克服虚无主义的以诉诸古典、回归源头的诊治方案,这种试图在古典时代寻求克服虚无主义的思想资源的哲学主张就是发轫于19世纪的欧洲虚无主义批判的“返乡思潮”[1]。

作为这一思潮的决定性人物——尼采主张回到前苏格拉底这个起始点,作为对现代文明前景的重思。海德格尔把尼采作为一个切入点,赋予古希腊开端无比重要的历史性,以寻求被遮蔽的本真的存在。而受到海德格尔思想浸润的马堡弟子:卡尔·洛维特、列奥·施特劳斯和汉娜·阿伦特一方面借助于其师的方法对欧洲虚无主义的生成做思想史的现象学还原处理,并采纳经典旧籍的规范和政治含义,以回归古希腊自然主义的方式克服虚无主义问题。另一方面,鉴于海德格尔思想中残存的神秘主义色彩和主体性形而上学立场,其弟子都试图对海德格尔“返乡之路”祛魅,以期走出海德格尔的思想运轨。这在海德格尔同纳粹政权共谋之后表现得更为强烈,如理查德·沃林所言:“他的弟子竭力用将海德格尔哲学化的方法来抵抗海德格尔,借此希望挽救能够被挽救的东西,同时所有弟子都千方百计地摆脱他们的导师长期的强有力的影响。”[2]3

一、马丁·海德格尔:一个新的开端

尼采以价值论思路对虚无主义的反思是海德格尔进行虚无主义生成史的现象学还原的切入点。然而,海德格尔认为价值论思路在他的眼里仍然是传统形而上学的表现,而存在论思路则走出了传统形而上学[3]58。海德格尔认为尼采的价值论思路并没有重建存在本身,存在本身并未被思及,因而其在存在论上还是虚无主义者。但海德格尔把尼采作为一个新的开端,如果对尼采的虚无主义思想加以清理,就能从虚无之中找到存在本身,因而,“现在是时候了,我们终于可以来追问一下,这种未被思考本身应当如何被思考”[4]。

因此,海德格尔将虚无主义的根源归于传统形而上学对存在的遗忘,而对于虚无主义的克服就是利用现象学还原的方法寻找被遮蔽的存在。威廉·巴雷特指出,海德格尔期望把本真性的存在“从过去的淡忘状态中唤醒,就像最初的古希腊思想家遭遇到它时那样”[5]278,而要完成这项任务,就是要摧毁遗忘思考存在的方式。传统形而上学关于存在问题的研究,不仅从来没有说清过存在是什么意思,而且,从根本上说,它是把存在者当作存在研究,而这个真正的关于存在的意义问题却被遗忘了。本真性的存在是指努力使存在将自己显示出来,并带着怎样立足于存在之中的问题去作努力,而不是立足于存在者之中。因此,“存在一旦只被理解为存在者或事物,它就成了一个最一般最空洞的概念”[5]280。因此,虚无主义“在人们缠住熟悉的存在者不放的地方;在人们以为只要一如既往、按照现在时兴的样子去抓住存在者的地方。这样,人们就把存在问题拒之门外,把存在当作一个绝无来对待,而这个无,只要它在那儿,它就以某种方式是/在”[6]。

但海德格尔的“无绝不是空无所有,而是在告别了存在者之后,开启出丰富的多样性、可能性和宽广性来。无是走向本真存在的开始,是积极地勘探存在的可能性空间”[3]67。海德格尔认为,要想真正思及存在本身,必须打消以往形而上学传统想为存在本身下定义的习惯,一旦我们用语言的方式去认识这个无,那么就会使之成为具有某种具体含义的无,而对这种存在的界定,只能以在存在上“打叉”的方式来写存在。因此,海德格尔对存在的寻求可能会是一条永无尽头的思之路,这是逃脱了开端和终点的线:有的只是思之冲浪。借张一兵的告白就是:“我说了,你别太当真。”[7]

二、卡尔·洛维特:斯多葛自然理念的回归

作为海德格尔的弟子,洛维特也正是在对虚无主义生成史的还原的基础上,从尼采的永恒复归学说的研究中找到了克服虚无主义的思路。洛维特认为:“尼采真正的思想是一个思想体系,它的开端是上帝之死,它的中间是从上帝之死产生的虚无主义,而它的终端则是对虚无主义的自我克服,成为永恒的复归。”[8]但洛维特认为海德格尔的“存在”不是基于逻辑论证展开的,而是与人类理性的一刀两断,是一种准天启性世界观。“人类不是理性动物,而是欣喜若狂的大在守护者。”[2]100海德格尔的告别理性也体现在他本人的确信中:“只有当我们逐渐知道照耀了数世纪的理性是思想最难对付的对手时,思想才得以开始。”[2]100因此,洛维特一反海德格尔从“存在”的立场来克服虚无主义的尝试,而“试图呈现与永恒的浩瀚宇宙相对应的人类条件卑微性的‘斯多葛主义观点”[2]103。

洛维特认为,德国哲学界在黑格尔的“历史观”和歌德的“自然观”之中最终选择了黑格尔,现代社会虚无主义就是來源于黑格尔式的历史进步论,并且,这种历史哲学和基督教历史神学也具有一定的亲缘性。洛维特认为,现代的历史哲学就是基督教历史神学的世俗化结果,“现代人通过把进步意义上的各种神学原则世俗化为一种实现,并运用于不仅对世界历史的统一,而且也对它的进步提出质疑的日益增长的经验认识,构造出一种历史哲学”[9]。因此,现代的进步史观的历史决定论取代了直线救赎的上帝决定论,这种反基督教历史神学的进步史观摘取了历史神学的神学前提。因此,在洛维特看来,克服虚无主义方式就是回到斯多葛式的自然主义理念,“高于人类的天地,完全独立而自足,无限地胜于人间”[2]83,反对人类中心主义和带有历史神学前提的历史进步史观,提倡人作为自然大在的一部分,沉入亘古不变且高于人类的宇宙之中。

三、列奥·施特劳斯:斯多葛自然法的回归

同样采用思想史的现象学还原的方法的施特劳斯认为洛维特落入了海德格尔哲学的思想运轨之中,且全盘接受了尼采的虚无主义批判思想,因而止步于尼采自身的现代前提立场。因为,“对于战后德国来说,所有德国哲人中影响最大、最该为德国虚无主义的产生负责的,乃是尼采。”[10]同时,海德格尔的“存在”出于不断地生成和非确定性之中,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死亡。“上帝死后空出来的位置在海德格尔那里是由死亡填补上的,死亡就是海德格尔的新上帝。”[3]74因此,施特劳斯断言海德格尔是最为激进的历史主义,其历史进程充满了偶然性,而“历史主义的顶峰就是虚无主义”[11]19。基于此,施特劳斯认为,现代虚无主义应是对柏拉图式的政治哲学及其古典理性主义的遗忘,而非尼采和海德格尔断定的柏拉图形而上学对生命的压抑或者存在的遗忘。

施特劳斯认为,古希腊自然法自现代性的三次浪潮(开端于马基雅维利,中经卢梭,后到尼采和海德格尔)而走向衰落。这三次浪潮虽然具有一定的亲缘性,但是彼此敌对,在相互斗争的过程中将虚无主义推向一次又一次的极端情境。因此,为了抑制现代性浪潮的返回式推进,“施特劳斯从中世纪的柏拉图人阿尔-法拉比(Al-Farabi,872—950)和摩西·迈蒙尼德(Mōsheh ben-Maimōn,1135—1204)那里寻回了柏拉图式政治理性主义哲学的坠绪。”[12]古希腊自然法是对最好政治秩序的追问,追问的是人应当怎样生活,然而现代政治哲学则是思考人事实上如何生活。这一断裂开始于马基雅维利的“势在必行的必然性”[11]182,中经霍布斯用人取代自然和卢梭的将人性归于历史而非自然,最后随着尼采对虚无主义的搏斗,重新释放了被自然所压制的“末人”。

因此,施特劳斯认为,重回古希腊自然法是基于非历史主义的立场,要像理解古典哲学认识它自己那样去认识古典哲学,才能走出历史主义所必然导向的虚无主义[11]34-35。因此,在理论上相同的苏格拉底-柏拉图-斯多葛派式的、亚里士多德式的和托马斯主义式的古典自然法理念是克服现代虚无主义的一剂治标又治本的良药[11]148。

四、汉娜·阿伦特:公共领域的重建

在阿伦特看来,虚无主义就是人类中心主义的过度膨胀的过程,使人成为困于历史决定论的人化动物,其极端形式就是极权主义。阿伦特也是使用海德格尔现象学还原的方式从古希腊自然主义资源中找到克服虚无主义的方式,探索使人重新获得世界的真实感的道路。阿伦特认为海德格尔的“世界”是一种贫乏的现象学理解,是对康德人类自主观念的倒退。“海德格尔德本体论路径隐藏着一种古板的机制,通过那个机制,常人(Man)仅仅是大在(Being)样式的混合体,那个混合体在原则上是随意的,因为常人的概念决定不了他的大在的样式。”[2]49-50对阿伦特来说,虚无主义的克服就是要重回公共领域,通过所有人在政治层面的共同努力来克服。

阿伦特认为,不同于现代政治(保护自由)作为实现目的的手段,古希腊政治(自由)是作为目的本身。“它定义了做一个人意味着什么”[13]149,而“人之为人,作为在其独特差异中的个体,在言说和行动中确证着自己”[14]163。对于古希腊人来说,政治就是自由,当亚里士多德把人定义为天生的政治动物时,是在说人的存在显示为参与政治的存在。自由要求远离家庭的私人领域,进入公民能够畅所欲言的城邦的公共领域以开拓视野,避免偏狭的和不连贯的实在观,因为“城邦与家庭的区分在于唯有城邦知道平等者,自由不存在家庭领域之内”[14]20。换句话说,作为以自由为标志的人不能以个体形式存在,因为人在本质上是一种公共性的计划和社会性的存在。因此,政治最初相关与创造自由,为生命的意义确立根据。“只有在我们相互交流的自由中,我们所谈论的那个世界才会从各个角度显现出它的客观性和可见性。”[15]

然而,自柏拉图用学院派少数人的真理代替了多数人的共识以来,现代政治所具有的古希腊政治内涵已大幅缩减,政治活动降格到家庭活动的水平。阿伦特认为,虚无主义政治体制的出现就是古希腊政治的丧失,现代社会失去建立共识的公共领域,从而使人排除了在公共领域进行政治活动的可能。因此,格尔茨总结了阿伦特的回归,现代社会“只有通过让政治活动重归公共领域,通过寻求共识而非选票,通过像人一样行动而非像动物一样存活,我们才能够开始一同去克服虚无主义”[13]170。

五、结束语

确如洛维特、施特劳斯和阿伦特他们所看到的,海德格尔为克服欧洲虚无主义问题所提出的“存在”暗含了神秘主义色彩和主体性的形而上学的立场。巴雷特认为,海德格尔不是个理性主义者,也不是个非理性主义者,他像是一个漫游者,虽然在一片树林立迷了路,却还是力图标划出林间幽径[5]272-273。沃林认为,海德格尔注定要跟德里达一样,“以散漫的不可解读性消失在历史中”[2]15。海德格尔把解决虚无主义的问题归于否定一切本体的传统形而上学的策略仍然没有超越形而上学,海德格尔反对的“只是传统主体概念,而不是主体性概念本身”[16]。“唯一的存在概念即便是传统的西方形而上学,也没有完全超越”[17]。海德格尔像是一个游荡者,在反传统形而上学的路上迷失了自我,最终又回到了传统形而上学的道路。

即便如此,洛维特、施特劳斯和阿伦特对海德格尔“返乡之路”的祛魅也未能超出海德格尔的思想运轨,其三者在以返回古希腊自然主义来克服虚无主义的道路上仍然粘带着无法言说的、神秘的海德格尔式的本体论返回的示范因素,仍然未能超出传统西方形而上学。更何况,思想史的现象学还原方法本就是海德格尔的方法,而海德格尔的“存在”也是其三者意欲突破欧洲虚无主义的基本动力,“海德格尔的弟子中没有一个曾经断绝这位大师对其思想发展的重大影响”[2]8。海德格尔就像是一张无形的大网,其弟子想要逃但似乎总是逃不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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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周昆杰(1996—),男,汉族,河南周口人,单位为黑龙江大学哲学学院,研究方向为现代性。

(责任编辑:赵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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