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一个机场给你

2024-05-09 20:02方丽娜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4年4期
关键词:孝宗

方丽娜(奥地利)

音乐之都维也纳,一对曾不顾禁忌、苦苦相恋的师生在机场不期而遇。当年的那场轰轰烈烈的爱恋是否经得起追忆?当“师生恋”发生,处于权力上位者的师长,该如何真正保护自己,爱护对方?

接到苗姐的急电时,左婷刚从奥地利西部蒂罗尔山谷里走出。平素,她作为资深导游,引领一个又一个旅游团在欧洲各地往返穿梭,为人作嫁。而这次,她给自己放了几天假,一头扎进深山老林,除了休闲,她要把自己跟兰道夫·哈丁的关系捋一捋。九年了,一向坚若磐石的婚姻,不知从哪天起,突然陷入了困惑和泥潭。

左婷的丈夫兰道夫·哈丁,是维也纳音乐学院表演系的声乐教授,坐拥世界顶级的音乐殿堂,慕名而来的学子不计其数,要命的是,多半为女生,且个个青春洋溢,美艳灼人。单单师从他的来自世界各地的声乐系女生,每年不下十几位。作为教授妻子,左婷由最初的自豪,到冷眼旁观,再到羡慕嫉妒恨,直至严加防范,真是煞费心机。潜意识里,左婷总觉得兰道夫与他的学生有染,为此她简直伤透了脑筋。

生活就像一枚局部烂掉了的柠檬,尽管好的部分尚可利用,但那味道,终究是有些不一样。也许生活的本质,向来如此。

苗姐的电话克制而急切:“婷妹呀,因冰岛火山灰的蔓延,彤彤坐的飞机,迫降在了你们维也纳机场,不知要等多久。彤彤马上就要考试了,这次是终考,万一错过,她在英国的居留就麻烦了!”

“我能为彤彤做些什么呢?”左婷脱口问道。

事到如今,苗姐也顾不上客气了:“婷妹,你能否想想办法,帮彤彤申请一份奥地利临时签证,让她尽快离开维也纳,改乘火车回英国?”

左婷眉头一紧,心想,这可真是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两天前她才离开维也纳,埋身于高山峡谷,就是为了避开繁华,远离尘嚣,暂时摆脱事业和感情的双重旋涡。该死的火山!左婷下意识朝着欧洲西北的冰岛方向凝望,不由得想起兰道夫赴美演出的前一天晚上,他们斜靠在沙发上看新闻,只见冰岛艾维法拉火山,如同原子弹爆炸般腾空而起,喷射出的火山灰所形成的巨型烟柱,纹丝不动地盘踞在空中,有种天塌地陷、大祸临头的惊悚。播音员解释说:冰岛作为举世瞩目的“极圈火岛”,有两百多座火山,仅活火山就占了五十座……

兰道夫瞅了一眼左婷,两人对视的瞬间,眸子里似有岩浆滚动,不约而同地回想起在冰岛的那个八月天。

彼时的左婷,还没有结婚,连男朋友都没有。她带领一个旅游团观摩了雷克雅未克的几座活火山,而后沐浴在久负盛名的蓝湖地热温泉(Blue Lagoon)里。那是一泓被黑色熔岩环抱的蓝莹莹的温泉水,因美容功效高,名气大,全世界的人都趋之若鹜。浸泡在温泉里的人们,可享用蓝、白、灰三色硅泥制作的面膜,随后再一遍遍冲洗掉,久而久之,原本湛蓝的温泉水就成了凝脂似的“奶汤”。

当左婷揭去最后一道面膜的敷贴,热气腾腾地走出蓝湖,到公共衣架前取浴衣时,恰与兰道夫撞了个满怀。那可真是冰与火的碰撞,两人瞬间擦出了火花。

这温馨的一幕犹在眼前,并随着一丝笑纹残留在嘴角。与此同时,左婷的眼前却闪出了冰岛诗人罗茨·海德的名言:“任何风流韵事,都会止于雷克雅未克。”

左婷负气似的离开维也纳,心无旁骛地融入崇山峻岭,在亘古的草地上留下第一串足迹,在林间的休耕地上迎来麋鹿的造访,是她眼下的最高兴奋点。太阳沉落之前,她摊开手脚躺在温润的苔藓上,任山风席卷每一个毛孔,就忍不住喊了两嗓子,啊——啊——随即迎来空谷回声的通天之妙。

然而,苗姐的女儿搁浅在了维也纳机场。

即便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遇到这种事,也不能袖手旁观,何况是苗姐的女儿。两年前她回国探亲时,适逢老母亲肾炎恶化,作为内科主治医生的苗姐肝胆相照,不仅推荐最好的专家,连住院手续都替她做了妥善安排——省去了她多少麻烦和周折!

于是左婷打开手机,迅速查询,发现冰岛火山灰持续滚动,有增无减,不仅殃及了欧洲各大机场,并造成了上万架国际航班的延误,维也纳机场已人满为患。左婷心里一沉,彻底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当机立断,火速网购了一张火车票,刻不容缓地奔下山去,连夜返回了维也纳。

帝国的斜阳裹挟着一抹火山灰,从舷窗外泻进机舱,映在不明究竟的旅客脸上,犹如点点墨迹。英航的这架大型客机,在经历了长途旅行、短暂徘徊,以及焦躁不安的等待之后,安然降落在火山灰轻微弥漫的维也纳机场。

机长如释重负地向大家问好,紧接着英国空姐操一口伦敦腔解释道:“鉴于冰岛火山灰的影响,英国机场已然关闭,前往英国的旅客,请在维也纳机场提取行李后,听候机场工作人员的安排。”

机舱内顿时一片哗然。旅客交头接耳、左顾右盼,恍然意识到他们刚刚着陆的地方并非伦敦,而是奥地利首都维也纳。

滞留于机场的旅客,虫蚁般蠕动着。彤彤拖着自己的行李箱,避闪到大厅一角,茫然无措地等待着。

左婷赶到机场时,彤彤已被机场大巴送到了远离航站楼的一家大酒店。由于众多旅客都没有申根签证(彼时的英国虽然尚未退出欧盟,但不属于申根国),无权在维也纳自由出入,只能限定在酒店内。荷枪实弹的奥地利警察,在門外严防死守,如同守着国境线。出了酒店,就等于越境,是会遭到逮捕的。

左婷亮出证件,顺利进入酒店大厅,通过大堂副理她得到了彤彤所在的房间号,径直上了八楼,在走廊尽头一个双人间里,左婷见到了彤彤。

丫头如遇救星,扑过来抱住她说:“阿姨,你可来了,我好倒霉,都快憋死了!”

左婷稍作思忖,随即与中国驻奥地利领事馆取得了联系。领事主任说,他们已关注到有关情况,并接到了不少困守机场的中国同胞的求助电话,正与奥地利官方沟通,但要有个过程,请耐心等待。

放下电话,左婷安慰彤彤说,既然这样,就等等吧。不妨利用这段时间,复习一下你的功课。我先到下面去看看,有什么消息,我会马上通知你。

左婷带上门,若有所思地走至电梯口。电梯门唰地开了,从里面走出几个肤色迥异的客人,左婷抬脚进了电梯,里面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国长者。出于同胞的惺惺相惜,她暗自打量。这一看,非同小可,不禁失声喊出:“韩老师,是您吗?”

她的喊声并未引起意料之中的惊喜,老人惶惑而茫然地瞅着她。左婷突然意识到什么,伸手摘掉变色镜和遮了半边额头的宽檐儿帽,并将披散下来的一头卷发刻意向后拢了拢,提高音量道:“是我呀,韩老师,您不认识我了?”

老人眼眸一紧,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了一通,掏出一副乳白色助听器,塞进耳洞。视觉和听力并用,老人顿时惊喜道:“啊,是你呀左婷?你怎么会在这里?”

“韩老师,我在维也纳都快二十年了!”

“哦,是这样,看我这脑子。本来是要飞伦敦的,去女儿那里探亲,没想到碰上了冰岛火山灰,就耽搁在了这里。不过能在这里遇到你,真是因祸得福啊。”笑容和兴奋一股脑儿地泻在韩孝宗皱纹密布的脸上,星星点点的老年斑抖动着。

十几分钟后,酒店大厅的咖啡座上,韩孝宗与左婷相对而坐,目光幽长而满怀心事。那段刻骨铭心、一波三折的光阴虽逝去已久,却又固执地跳了出来,仿佛逼着师生二人回首往事。

左婷端起咖啡轻啜着,内心波谲云诡。这是那个曾经气宇轩昂、容光焕发的钢琴教授吗?这是我千百次望眼欲穿一度期盼着的那个男人吗?左婷问自己,同时努力拼凑着自己青春时代的少女梦。

像是从老照片里走出,韩孝宗神情倦怠,眼袋下垂,唇边的纹路深邃而忧郁。最糟糕的是他的听力,俗话说,一聋三分傻。左婷每次跟他讲话,如果音量不够,他便目光惊愕,一脸无辜。硕果仅存的,是他那浑厚而富有磁性的男中音,这让左婷多少找回了一些从前的影子。曾几何时,韩孝宗端坐在瓦亮的黑色钢琴前,一面打着和弦,一面向左婷示范指法,那气度、那风仪,连同肖邦那首《即兴幻想曲》,贯穿了她整个的大学时光。那个时候的韩孝宗,艺术权威,系主任,志得意满,风光无限,直立在他身后的左婷,像一棵未长开的幼苗,青涩而单薄。

眼下的左婷,目光含蓄,眉如远山,供职于东欧最大的洲际旅游集团,担任亚洲部主管兼资深导游。岁月既残酷,又柔情,它可以阻隔一切,也可以改变一切。但有时候,又会成为连接的理由。左婷望着对面的老师,跳跃的思绪避开火山灰的阴影,蓦然伸向遥远的故国老城。那段活力十足的时光,伴着青春与生命的激荡,仍叠加在沸腾的记忆里。

时光流转,梦回宋城,十九岁的左婷,如愿踏进南苑师范大学艺术系的门槛。如今想来,她实在是一个单纯到可怕、热烈到决绝的女孩子,丝毫不懂得掩饰和退守,并且在任何阶段都不愿留下空白,何况在那样热烈的青春韶华。

大学校园里有知识的填充,也有爱情的滋长和泛滥。初来乍到的新奇和忐忑过后,青春期的迷茫与骚动接踵而至。花木扶疏、林阴夹道的教学楼前,总有几位风流倜傥的男教师,醒目的西服领带、白衬衫,锃亮的黑发和皮鞋,腋下夹着教案往返来去,构成女生目光的焦点。这里面,就有韩孝宗。

新年伊始,左婷作为艺术系选派的钢琴选手,在全市举行的文艺会演中,不负众望,以一曲贝多芬奏鸣曲《月光》夺得高校组第二名。这意外的收获,不仅为学院赢得了荣誉,也让初出茅庐的左婷优越感倍增。曾经胆怯的她,从此丢掉了自卑的毛病,漫步在校园里,她胸脯挺得高高的,见了老师和同学们打招呼的声音提升了八度。

有一天傍晚,左婷在校外的风味一条街上吃凉皮,完了起身走人,恰好碰到系主任韩孝宗。不知为何,包子店前的韩孝宗犹豫不决,茫然无措地卡在了当街。

左婷大大方方地迎过去:“韩教授好,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韩孝宗拎着一笼刚出锅的小笼包,正左右为难,脸都急红了。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得马上赶到院长办公室去开会。都过了十分钟了,可手里热乎乎的包子,是他为女儿小禾买的,女儿正在家里等着他带回的晚饭呢!

真是天赐良机,左婷想都没想,自告奋勇说:“把包子给我吧,我帮您送回家。”

那是她第一次涉足教授单元楼,一个六层楼上的三居室。作为艺术权威和系主任,韩教授既有威望,又有风度,平日里见了他,左婷不过礼貌含笑,敬而远之,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机缘,坦然走进教授的家。

房間布置得清爽而考究,客厅、书房、餐室,一尘不染,连扑面的空气都凉津津的。转身离开时,左婷看到书房的博古架上,整齐码放着密匝匝的音乐磁带,中间朝外的那个层面,立着一尊汉白玉维纳斯雕像。目光与女神相撞的瞬间,左婷有种触电的感觉。一个奇妙的念头迅疾闪出:她与教授趣味相投。

光线柔和的咖啡座上,韩孝宗失神地望着左婷,浓郁的维也纳咖啡,似乎唤醒了他沉寂多年的活力,与左婷交谈时声音自如而富有张力,那种美妙的共鸣腔又回来了。如同一个多年没有登台亮相的艺人,韩孝宗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曾经的辉煌、桃李满天下的骄傲,以及带领京城艺校的学子在全国各地巡演的情景。可当他意识到这些早已成过往时,不由得扶了扶助听器,自嘲似的笑了笑,承认自己老了。

恍惚间,时光跳到多年前的一个早上,他踏着清脆的铃声健步走进琴房,与学生稍作寒暄后,两手一伸坐在黑色的琴键旁,信手弹奏起贝多芬的进行曲,而后在讲台中央介绍大师的生平。接下来,是莫扎特的奏鸣曲,并带着崇敬和瞻仰的沉思,讲述这位奥地利音乐神童的传奇经历。讲台上的韩孝宗若杏坛拈花,温文的笑容辐散到台下,缭绕在女生的眉宇间。听他的课如沐春风,如遇甘霖,因而每次大课结束后,韩孝宗都迎来一片晶亮的眼睛和绯红的腮。可他那毫无目的的笑意,在左婷看来,像是专门给她的。

“你现在生活得还好吧?”韩孝宗一抬头,问了一句,却又后悔了。女人幸福与否,全都写在一张脸上,只看表情和眼神就够了。

“小禾什么时候去了英国,她大学毕业后,不是一直在上海工作并成家了吗?”

“这么多年了,多谢你还记得小禾。她离婚之后,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后来在外企工作时,结识了英国工程师大卫,两人结了婚,就去了英国伦敦。”

“是这样。那么师母呢,她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左婷突然问。

听到“师母”二字,韩孝宗的脸上像被蜇了一下,颤声道:“她早就不在了。七年前得了淋巴癌,她拒绝化疗,勉强撑了四年,最后一次手术是在上海交大医学院做的,上了手术台,就再没有下来。”

左婷哑然。她拿起小勺搅动起杯子里的咖啡,低头注视着,仿佛转动的咖啡漩涡里,冒出了梁医生那一丝不苟的面影,以及她镜片背后刀片似的双目。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梁医生觉察到韩孝宗和左婷的暧昧,为了保全家庭,她隐忍着,直到发现两人始终藕断丝连,即便是左婷嫁了人成了家,韩孝宗仍痴心不改。忍无可忍的梁医生,一封信寄到了校长办公室。

酒店大堂突然掀起了一阵不小的动静,工作人员用德语播出一条通知,紧接着用汉语重复了一遍:“请所有中国旅客带上护照,到大堂的左侧来登记,中国驻奥地利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将协助大家办理奥地利临时签证。”

韩孝宗听懂了,他眉头舒展,这下好了,有中国大使馆的人员出面,就好办了。顷刻之间大厅內变得像集市一般,旅客奔走相告,呼朋唤友。左婷想起了彤彤,忙起身说:“韩老师,您先去排队登记,我要到楼上去通知一个小朋友!”

也许是过早失去父爱的缘故,左婷对中年男人,有着本能的贴近和渴望。

读高中那会儿,左婷就暗恋过她的英文老师雪莱。雪莱从英国北部留学归来,带回了英格兰乡间的淳朴与清新。每当雪莱步态悠闲、目光散淡地迈上讲台,用他那特有的英国口音讲述狄更斯、夏洛蒂和马克·吐温时,左婷的心就跳得厉害,思绪止不住地狂奔。眼前闪现的不是那个时代的艰难与多舛,而是海风的荡漾、花草的清香、丛林的迷乱,她断章取义、不着边际地畅想着,满脑子浪漫和奇遇。

在校园附近的农贸市场上,左婷偶遇雪莱和他身怀六甲的妻子。两人有商有量地挑选菠菜、萝卜和鱼虾时,雪莱对妻子的温柔和体贴,冷不丁落在了左婷的眼里。她的心像被扎进一根芒刺,血泪并泻。幸亏次年秋天,雪莱带着妻女离开了宋城,到珠海一所商校任教去了,否则,左婷那颗敏感、脆弱而又任性的心,真不知该如何安放,险些蹉跎了大好光阴,并将波及决定命运的高考。

走进大学校门,埋头于音乐世界的同时,左婷依旧敏感,她那颗青春勃发的心,在南师大的春风化雨中悄然酝酿、蠢蠢欲动了。这个时候,韩孝宗走了过来。他是在琴房的过道里一眼瞥见左婷的,就走过来轻拍了她一下,说:“谢谢你那天帮我给小禾送包子。周末有时间吗,来我家吃饺子吧?”

左婷柳眉一挑,有些受宠若惊,略为迟疑,就答应了。

周末的早晨,左婷先去街头逛了一圈,带回了两串亮晶晶的冰糖葫芦。韩孝宗喜出望外:“哎呀,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左婷不假思索地说:“这叫心有灵犀。”

韩孝宗起火炒鸡蛋时,左婷饶有兴趣地在一旁注视着。课堂上的韩孝宗潇洒自如,想不到厨房里的他,仍魅力不减。这么想着,左婷挽起袖子择韭菜,而后在水池边清洗干净,顺手就提起了刀。不想,韩孝宗从背后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要码齐了细细地切,这样……”他是如此耐心、如此温存,左婷感到自己的后背热乎乎的,很是难为情。接下来师生二人面对面忙活起来,一个擀皮,一个包,低头干活,抬头说笑,都有些夫唱妇随的感觉了。韩孝宗偷眼瞧着左婷,心想,真像个能干的小媳妇,就表扬道:“你小小年纪,家务活干得倒挺麻利。”

左婷爽利地回道:“我爸去世早,我妈什么都让我学着干。我读小学三年级那年,我妈得了急性肾炎,全身浮肿,红肿的腿上一按一个坑。她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就指指点点地让我站在凳子上煮稀饭、下挂面。过年时,我妈就教我擀饺子皮……”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韩孝宗那颗不太敏感的心,陡然泛起一丝涟漪。

这时,在楼下刚打完乒乓球的小禾,满头大汗地回到家,一把推开厨房的门,见爸爸跟左婷和颜悦色地聊着,仰头甩出一句:“爸,我妈呢?”

韩孝宗瞟了女儿一眼:“你妈正在病房里给病人做手术呢!”

转眼间,鲜香可口的韭菜饺子端上了桌。小禾顾不了那么多,坐下来只管狼吞虎咽。十四岁的小禾是个单纯可人的女孩儿,只要吃得香,玩得乐,她便心安理得。对于左婷这位善解人意的女学生,小禾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只觉左婷每次来,爸爸的心情都格外好,还千方百计做好吃的。妈妈实在是太忙了,即便回到家,也是不要命地打扫卫生。韩太太是一名外科医生,职业使然,向来有洁癖,一进家门就嫌脏,不是唠唠叨叨地拖地板,就是没完没了地洗衣服。医术高明的美誉让她的手术络绎不绝,加班加点就成了家常便饭。

相比之下,韩孝宗要清闲得多,他似乎有着大把的时间和精力无处挥霍。

有一天,左婷在返校的路上淋了场雨,当晚就感冒了。她昏昏沉沉地躺了一天,水米未进。晚自习时,左婷意识到有韩孝宗的辅导,咬着牙去了教室。勉强坐了一会儿,她感觉头重脚轻、直冒虚汗,挣扎着出了教室。韩孝宗早有觉察,就跟了出来。见左婷脸色蜡黄,伸手一摸:“哟,发烧呢。头疼吗?”

左婷抬起红肿的眼皮,懒懒地回答:“头不疼,就是饿得慌。”

韩孝宗瞄了一眼空旷的走廊,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先到宿舍里休息会儿,待会儿到我家来!”说完,转身进了教室。

混沌的月光下,左婷犹犹豫豫地来到教授公寓楼下,她望着那扇光晕柔和的窗口,心里顿起热浪。待她一步步攀上六楼,房门像是有感应似的自动开了,一股酸汤小葱面的浓香扑鼻而来。

“师母呢?”左婷吞吃了碗里的鸡蛋,抹了把鼻尖上的汗问。

“值夜班呢。每周四,都是她值夜班的时间。”

“那么,小禾呢?”左婷环顾房间,目光有些躲闪。

“上晚自习去了。明天有两门考试,恐怕要复习到很晚。”

话音刚落,两人的眸子里好似飞进来一只萤火虫,缥缥缈缈地拖曳着一缕火光,悠过来,荡过去。这时,门铃叮咚一声脆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时刻。是中文系的白教授。

韩孝宗和白教授是同乡好友,且是楼上楼下的邻居。白教授说,他是来借自行车打气筒的,家里的打气筒不出气了。韩孝宗知道,老白每天早上到湖边打太极之前,总要骑上一段自行车,这是他雷打不动的晨曲。话音刚落,白教授一眼瞅见了端坐在沙发上的左婷。左婷忙起身,恭恭敬敬地说:“白教授好!”

“这不是韩教授的高徒左婷吗?”

“怎么,你也认识左婷?”韩孝宗不胜惊讶。

“艺术系的人尖儿,韩教授的得意门生,岂有不认识的道理。”白教授直视左婷道,“我在春节的校庆典礼上,可是听过你的《高山流水》,那叫一个荡气回肠,名师出高徒,名师出高徒啊!”

白教授人走了,可他那微妙的眼神和笑纹,仍晃动在空气里。左婷的眼前无风起了千尺浪,她脸红心跳,惴惴不安,继而起身告辞。刚出了楼栋,迎面撞上了疲惫不堪的韩太太。左婷反应机敏,热情地叫了声“师母”,转身离去。

维也纳西客站的月台上,左婷为彤彤买好了联程车票,亲自送她到“欧洲之星”的车厢里。旅行箱安放妥当之后,左婷叮嘱彤彤说:“这趟列车将途经德国的法兰克福、法国的巴黎和比利时的布鲁塞尔,到了海边,你要换乘海底隧道的专列,跨越英吉利海峡到对岸的多佛港,然后乘大巴去伦敦。”最后,左婷仍不放心,抓住彤彤的手说,“安全抵达学校后,一定给我发信息,报个平安!”

彤彤只管点头应允,白里透红的脸蛋儿,笑出了两个深浅不一的酒窝。

左婷望着渐行渐远的绿皮车尾,心绪不觉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夏夜。车轮铿锵,她和他并肩坐在车厢里,朝着心仪已久的方向飞驰。

那一趟远行,实在是蓄谋已久,就在左婷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夏天,韩孝宗率领艺术系两名学生,到南京參加一场全国性的艺术比赛。只买到两张卧铺车票,拉小提琴的男生去了普通车厢,韩孝宗心想事成地与左婷入了卧铺。夜色已浓,火车像一条华丽而忧伤的蟒蛇,穿行于夜的心脏,城市、乡村、山川、平原,在铁轨的撞击声中交叠闪现,忽明忽暗,有一种超现实的魅惑。虽然身旁不乏陌生旅客,但丝毫不影响两人传情达意,暗送款曲。韩孝宗带了不少吃的,苹果、香蕉,还有面包和香肠。他坦然坐在左婷的床头,削好了苹果递给她。入睡前,韩孝宗取出一根香蕉,正要剥皮,左婷主动揽过来,仔细剥了,自己先咬一口,乘人不备,直接送到老师的嘴里。

凌晨时分,火车戛然而停,是一个小站,在夜幕下显得格外寂寥。站台上零零落落地晃动着几个人影,小城似在梦中,沉滞、恍惚。一束亮光扫过来,左婷无意中看清了韩教授平躺的轮廓。五官的棱角还在,却显得没有来由的软弱和无助,陡然间,左婷的心又温柔、又湿润。

窗外繁星点点,意识的车轮碾过原野和大漠,进而伸向不知名的远方。她家住在城市边缘的一条街上,斜对面是引人注目的市立文工团。对面的琴声一响,左婷就迫不及待地跑过去,隔着栅栏看演员在院子里练功,踢腿、下腰、吊嗓子。她从来就不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女孩子,满脑子胡思乱想,尤其楼上不绝于耳的钢琴声,令她坐立不安,跃跃欲试。因为表姐嫁给了团里的钢琴师,左婷不仅可以听,还可以定时跑到楼上跟着钢琴师练指法,再往后,她断断续续地弹出了曲子……朦胧中,一条大河闪着白光截断了前方的路,左婷来不及惊呼就落入了水中。河水浑浊、冰凉、令人窒息,绝望中她感觉自己在沉陷,一条鳄鱼张着血盆大口扑过来……左婷闷声大叫,忽地坐了起来。

韩孝宗闻声来到床前,抓起左婷的双手安慰着。曙色初开,左婷睁开涨红的双眼,顺势倒在了韩孝宗怀里。

南京的赛事圆满结束后,两人心无旁骛地漫步在玄武湖畔。秋阳下,枝叶喧闹,游人如织。堤岸静立的三色乌桕树,一杈深红、一杈橙黄、一杈深绿,错落有致,美得典雅而任性。韩孝宗告诉左婷,当年他在南师大艺术学院读书期间,玄武湖是他常来的地方。这里的园林景观,大有来头,许多都是出自中国园林设计大师朱有玠先生之手。“你看,”他指着侧立湖畔的一方石雕,上头的碑文虽已模糊,但他闭着眼就能诵出其中的佳句,“多方胜景,咫尺山林,妙在得乎一人,雅从兼于半土。”韩孝宗盯着左婷,刻意重复着“妙在得乎一人”也!

当玫瑰色的晚霞从天边泼洒过来,左婷脱掉鞋子,赤脚踩在毛茸茸的草坪上,身上的灼热顺着脚心释放到草尖上。她扭过身来,刚好与韩孝宗含情脉脉的目光相遇,极具膨胀的胸腔内柔情万种。韩孝宗忍不住走过去,貌似平静地说:“你的眼睛里有一种东西,很尖、很沉,像钩子,钩得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还是在南师大时,左婷不时在校园里“偶遇”韩孝宗,她便大大方方地与他走在一起——不知惹来了多少艳羡的目光。虚荣心得以满足的同时,免不了有些得意。虽然这得意,有点复杂,有点酸涩,在两人身份地位如此悬殊的空间内,左婷的心底,实则隐藏着一种无法拒绝的卑微,但又无比享受这种感觉——出尘、跳脱、叛逆、越轨。

妙龄女子的清新与自我、肤浅与率真,给了韩孝宗前所未有的刺激。而他私下里的偏袒,也诱发了左婷的大胆与自信。一种无法言说的情感体验,恶意般疯长。在所有中年男人挥之不去的愁闷中,韩孝宗轻而易举就找到了自己的出口。

欲望的风,是从春天的校园里刮起来的。三月的风很野、很狂,无端地叫人躁动不安。风中的左婷长发飘飘,裙袂飞扬,当校园里的樱花、碧桃和榆叶梅画卷般铺展开来,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和郁闷,搅扰得左婷心神不宁。

身居大学校园、为人师表的教授都清楚,这里从来就不是以袒露个性和棱角为荣的世界,再春心荡漾、激情难耐,也要以正人君子的形象抑制着,可韩孝宗做不到。他一意孤行,我行我素,哪怕在别人看来,有伤师道尊严。

用白教授的话说:“老韩什么都好,就是单纯得轻佻,热烈得鲁莽。”

四十八岁的韩孝宗头发直而黑,身材不高不低,五官和轮廓都相当有型。在情窦初开的少女眼中,他成熟坦荡、潇洒昂扬,像冬日旷野里的篝火,温暖人心。对敏感脆弱的左婷来说,仅凭个人意志来抵御这样一个男人的魅力,难!

实际上,又岂止左婷。

熄灯之后的艺术系女生宿舍,话题正围绕男人七嘴八舌地展开着,从本系男生,到任课老师,及至脸膛黑红的军训辅导员。左婷像一滴油,轻浮于水花四溅的表层,含而不露。猝不及防地,话题转向了韩孝宗。韩教授体型真好,他的每一条西裤和T恤衫都特有范儿。还有他手表的款式和颜色,特有品位。曼琳插话说,我爸跟韩教授同岁,也是四十八岁,根本没法比。我妈说,看你爸的肚腩、胸脯,又肥又厚,脖子里的褶皱像一堆麻绳!

姐妹们嘁嘁喳喳时,左婷的脑壳里,不停晃动着韩孝宗走路的姿势。他肩很宽,胸肌饱满而性感,又回味起他的话——说出来的,没有说出来的,她都心领神会。这么想着,左婷的心里酸酸甜甜,如同四月的草莓,从舌尖直伸到心底。

又逢周四。这是左婷意乱情迷的日子。整天都心猿意马,沉郁和幻觉随一缕赤色的晚霞,从天边蔓延到校园深处。好几天没看见他了,左婷心神涣散,人在课堂,魂已飞到了九霄云外。她琢磨起韩孝宗看自己时的目光,有欣赏,有流连,有闪烁的欲念,也有明显的忧惧。因为有欲念,他是温暖的、暧昧的,而忧惧的背后,既软弱,又不忍,无论是软弱和不忍,都让左婷觉得新鲜、感动,痴迷不已。

课间休息时,左婷慵懒地穿过楼道,一个熟悉的背影一闪而过,左婷从心里喊了一声,万丈柔情一涌而起。好容易挨到了晚自习,再也坐不住了,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她出了教室,沿着操场来到泡桐背后的教授楼下。左婷直勾勾望着那扇光线柔和的窗口,恨不得一口气跑上去,投入他的怀抱。正当左婷伫立楼下举棋不定时,楼上的窗子开了。一件浅灰色T恤衫,托着教授那惯常的微笑——无须多言,只需一个手势,左婷便了然于心。她抿了抿嘴唇,冲上楼去。

终于来到了他面前,整个世界都充满了阳光。

左婷身上的浅蓝色短袖衫,束在一条米白色紧身裙里,胸部与腰身的线条,起起伏伏中透着一丝妩媚。陷入沙发的韩孝宗有说不出的满足,却没有居高临下。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一面伶俐机巧,一面投桃报李,话锋恰到好处,目光川流不息。暮色从半敞的窗子里渗进来,为客厅染上了一层难以描摹的色彩,由浅入深,是夜莺的容颜。韩孝宗起身走向书房,举出一支双座铜烛台,说是在省城开会时逛旧货市场发现的。他喜欢古旧的东西,尤其是欧洲的洋玩意儿。说完,炫耀似的搁在桌上,将两支蜡烛插上,再斜过来一一点燃,伸手关了灯。

转瞬之间,犹如置身中世纪的欧洲。罗马的立柱,希腊的神庙,塞浦路斯的残垣,在模糊的意识中若隐若现。一缕风从野外吹过来,竹叶青的窗帘鼓胀着,又噗的一声瘪下去。一切都在黑暗中,唯有两根直挺挺的小火苗,在这个微风徐徐的夜晚扑闪着,晕染出一片古典风韵。烛光下,韩孝宗捧起她的脸,端详着,轻叹道:“所谓三分长相七分颜色,你的好颜色总在我跟前晃来晃去,让我拿你怎么办呢?”

他想要拥抱或者亲吻,但又迟疑地转过身去。左婷突然从后面抱住了他。终于被他紧紧搂在了怀里,她忘却一切地吮吸着,一股力士香皂的清香直抵肺腑——这是一个文明人身上的好闻的气味。左婷一下子柔软了,仿佛所有的寻觅、所有的渴念,都有了结果。这是她的梦,一个终于变成真实、醒来也不会消失的梦。

角柜上的录音机被扭开了,曼妙的音律水一样流泻出来,是左婷喜欢的舒伯特的《小步舞曲》。接下来是一支爵士乐,润滑而倜傥,像一对放荡男女的叹息声,却协调、吻合、奔放,有一种冲破牢笼、置身野外的自由。对音乐的敏感让两人如痴如醉,忘乎所以。音符的魔力骤然攫住了男人的神经,不知何方仙女双手洒下的甘露一点点模糊了他的视线,浸透了他的毛孔,蜡烛被捻灭的同时,黑暗中似乎有个声音在聒噪:师道尊严,师道尊严,见鬼去吧!

正当师生二人相拥相携、激情难抑地进了卧室,继而水漫金山漩涡没顶再也没了退路之际,玄关处突然传来了钥匙开锁的声响。韩孝宗仿佛从梦中惊醒,他一把拉起左婷,推至门后,匆忙整了整自己,带上门出了卧室。

午后的咖啡座上,左婷与韩孝宗漫无边际地聊着,不知不觉地聊到了白教授。左婷不禁问:“中文系的那位白教授怎样了?你们还有联系吗?”

“你是说老白啊?”韩孝宗半闭着眼,像是从空茫的回忆中苏醒过来,“他得了肝癌,去年秋天到北京协和医院来化疗时,我到医院去看过他,勉强维持吧。”

左婷还清晰地记得,两个教授之间的高谈阔论。那时的他们是学院的骨干力量,自信、豪放,引人注目,真是无人能敌。又想起白教授看自己的眼神,心照不宣,难以捉摸,就有些气馁,自嘲似的笑了。

那晚,白教授在韩孝宗的客厅里撞见了左婷之后,回到家一头扎进书房,捻着下巴上的胡茬儿琢磨来琢磨去,认定这两人的关系不一般。因此,两周后,当白教授面朝河塘打太极时,一眼瞥見堤岸散步的韩孝宗,即刻招手,示意他过来说话。

略为寒暄,白教授便将话题拐弯抹角地扯到了左婷身上。

“我看啊,左婷这女孩子,很不一般!”

“不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女生嘛,怎么就不一般了?”

“要说这丫头的相貌,也算不得十分人才,可她内敛聪慧,灵性不凡,你老韩跟这样的女孩子在一起,定然是重拾青春,怪不得这段时间你总是杏花春雨的。”

韩孝宗大笑,环顾了一下左右,说:“到底是文学家!我就是一棵苦楝树,虽说学院里草长莺飞,但围墙高了,又有师道尊严的藩篱,终究有它的局限性。”

“无情未必真豪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比韩孝宗年长八九岁的白教授,眼望一池碧水清荷,不知是安慰,还是鼓励地感叹道。

而此刻的韩孝宗,正揣着几分惶惑,无法排解呢。想起前天夜里,好险哪!一向安分守时的梁医生,竟提前回家了。他急忙将左婷安抚在卧室门后,自己出去敷衍。谢天谢地,梁医生说她刚下了手术台,一身血腥,得冲个热水澡。他趁机打开卧室门,将左婷送出门外。可到了后半夜,他心虚得发慌,顾虑重重,道德、家庭和身份的天平在暗夜里晃来晃去,不得安宁。倘若听任自己想入非非,后果不堪设想。无可奈何之中他劝诫自己,就此打住吧,像父兄那样关怀她,却又心有不甘。尚难预料却已然萌生的乐趣令他进退维谷,而这乐趣与现实之间的鸿沟太深太难。说到底,他不是一个运筹帷幄、杀伐决断并善于谋略的人。殊不知,矛盾和踌躇之间那种欲罢不能、若即若离之姿,越发撩拨起一个少女的欲望。

这点,人情练达的白教授最是清楚。

见韩孝宗苦笑,白教授进一步试探:“论年龄学识和职务,你老韩正当春风得意啊!”言外之意,韩孝宗贪恋冰雪聪明的女学子,既是权力带来的实惠,也是中年男人常犯的错误。十年前白教授不也如此,面对课堂上那些水汪汪的女生,心猿意马,恨不能每堂课下来都带走一个,花前月下、良辰美景一番。但他是何许人也,文學系教授兼知名作家,世事洞明,超然物外,尽管他人老心不老,可他拿得起放得下,发乎情止乎礼。话又说回来,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哪里有什么礼可守呢。只是觉得再走下去,无非流于庸常的婚外情,哭哭啼啼纠缠不清。在这方面,他老白可是吃过大亏伤过元气的。拜伦说得好,爱情在男人的生活中只是一种消遣,可它却是女人的全部。

想到这里,白教授的目光扫过塘中那一株株含苞待放的荷花,又觑了一眼迷茫中的韩孝宗,感叹道:“爱情不过是一种被误读的浪漫和传奇,无论怎样的死去活来,终究都会沦为无趣的日常。可精彩的恋爱故事,往往忽略这些。”

比起白教授,充满艺术气质的韩孝宗到底年轻气盛资历浅,缺少的正是那种深藏不露的智慧与谋略,徒有冲天的才气和率真。在白教授的含沙射影和旁敲侧击之下,毫无城府的韩孝宗三说两说,就把他跟左婷的实情和盘端出。

白教授得意了。他倚老卖老、由此及彼地断定,这对师徒,正如他跟中文系的那些女生一样,也是逢场作戏,难以持久,脱口道:“一个黄毛丫头,无非是被你的权势和地位所吸引,根本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韩孝宗不能容忍白教授对左婷的误解:“你别小人之心,我们可是动了真情的!”

见韩孝宗怫然,甚至有些生气,白教授斜睨了韩孝宗一眼。他何曾不知,左婷这女孩子出尘脱俗,矜持有度,种种奥妙和曲折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这么想着,心里的艳羡似河面上的水泡,起起伏伏。可老白毕竟是老白,对男女之情了然于胸。于是,他打赌似的说:“孝宗啊,今天我把话撂这儿,三年后,你俩要是还没散伙,我把省城的房子腾出来供你们幽会!”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两个教授的巴掌吧嗒一声,响亮地合在了一起,夸张的笑声惊起堤岸的一群野鸭,嘎嘎——嘎嘎,争先恐后地跳进水里,而后扇着翅膀踩着水花,朝对岸的小树林里飞去。

左婷早知道,韩孝宗有个梦想,希望有朝一日到艺术之都维也纳来,然后在女神林立的金色大厅内,聆听一场维也纳交响乐团演奏的现场音乐会。这种想法,对于一个艺术系的教授、一个出色的钢琴手,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可当下的金色大厅,正处于维修状态,门前搭满了脚手架,外观被一幅巨型风景画遮掩着,演出日程推到了两个月之后。怎么办呢?看到韩孝宗脸上陡然掠过的失望,左婷安慰他说:“既来之则安之,先跟着我游览一下维也纳吧。”

浑浊的天空下,左婷陪着韩孝宗沿环城大道,游走于维也纳的市政厅、国会大厦、英雄广场和霍夫堡皇宫。瑰丽的哥特式建筑、超拔的雅典娜女神、希腊复兴式立柱等,韩孝宗被纷至沓来的美感震慑,他聚精会神地听着左婷的讲解,点头之余泪光盈盈。淡金色的黄昏里,经由内城小巷,来到莫扎特听音室。两人对面落座,戴上耳机听了一首老牌的蓝调,伤感、浪漫、苍凉,带着那个年代的质感与豪气:

北国微风,不期而至,

且听风吟,爱随此行,

来吧!来吧!

怀旧的气息,打着旋儿蔓延到南师大的那个周末。校园的彩灯下,一场师生派对拉开了序幕。左婷刚进了舞池,脱下冰蓝色小风衣,男教师的目光就被点亮了。那眉眼、身姿和神态,自带一股风情。当空气里飘荡着“且听风吟,爱随此行”的音律时,舞场上的男女情不自禁地发出“来吧,来吧”,情绪和气氛如火如荼。韩孝宗现身了,他有些霸道地将左婷从一位年轻教师怀抱里抢了过来……

就在这样的旋律中,他们四目相对,流连忘返,心与心一如这歌词——且听风吟,爱随此行。回望当年,负疚与迷失,沉重与释然,何以平复?

左婷蓦然想起兰道夫,以及他们隐约经历的感情危机。有人说,婚姻不只是肉体欢愉,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契合。想当初,她和兰道夫在冰岛邂逅,至纯随性,自主结合。难道时过境迁、一去不返了吗?

漫步在施特劳斯公园内,韩孝宗触景生情,往事像喷水池里的水花,飞飞溅溅。踏过草坪,他双手抚摸海顿雕像——作曲家面目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像是刻在他的脸上。水墨画般的天幕下,时而有流星划过,豁然揭开夜的面纱。当一切归于平静,八角亭下的恋人恣肆拥吻,旁若无人。韩孝宗看在眼里,遥想当年,他和左婷也曾避开嘈杂,隐身原野。多少次,在夜幕的掩护下,他疯狂呼吸她的面颊、她的汗液、她的青春,那一刻,大海汇集成为无限,远远退去,又急急卷起,波急浪高,潮起潮落。

一阵风吹来,将街头艺人的弹唱送到耳畔:

一生至少该有一次,

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

不求结果,不求同行,

甚至不求你爱我,

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

你曾经拥有我。

在乐曲带来的力量的聚合中,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公园,迎面碰到了左婷的同事杰瑞。杰瑞见了左婷,惋惜地说:“我的两个客人,因巴黎铁路大罢工,无法及时赶到维也纳。可惜了今晚的一场话剧!”

左婷眉峰一挑,惊喜道:“哪家剧院,什么剧目?”

“城堡剧院。大导演帕里森执导的《迟还旧债》。”说完,将两张入场券掏了出来。左婷脆声道:“太好了,我正求之不得呢!”

左婷接过票,拉起韩孝宗,搭上一辆有轨电车,直奔城堡剧院。

宋城的风雪扫过冬天的泡桐,扫过楼房和胡同,带着枯枝败叶堆在街头的褶皱里。坚硬的寒冷,从流动的云端,到肃杀的夜晚,直至在左婷的心里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那个貌似光滑的世界,随着毕业典礼的逼近,一点点坍塌了。

春节刚过,两人相约在校园背后的小树林里,风呜呜呜地吹着,无遮无拦的,左婷依住一棵歪脖子树,周身直发抖。韩孝宗望着光秃秃的田野,怅然道:“该怎么办呢,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左婷的喉头又硬又紧,干涩得厉害。她咬住下唇,一连串的泪珠跌落在胸前的大红围脖上。风停处,似有歌声从护城河边传来,时断时续的,像一曲缥缈的挽歌。韩孝宗折身抱住左婷,叹息道:“多好啊,你青春洋溢的身体,真想永远拥有你这生机勃勃的小东西!”

“你敢娶我吗?”左婷抬起湿漉漉的泪眼。

是啊,这正是令人沮丧的事情!

此时的韩孝宗不再说,你是我的,年轻,饱满,我要永远拥有你。他纵目四野,气咻咻地说:“他娘的,假如我能年轻十岁,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跑掉的!”

“可我一直觉得,你和我一样年轻,一样朝气蓬勃。”

韩孝宗穿了件棕红色太空服,头发轻微焗了点油,看上去还是那么意气风发,一派潇洒。“小禾很快就要考大学了,你比她也大不了几岁。”

“那又怎樣?鲁迅比许广平大二十多岁呢!”

“说得也是,鲁迅可以名正言顺地娶自己的学生,我为什么就不能呢!”

他迎着风长出了口气,现实的朔风扑灭了他所有的幻想,他仰天看着一团乌云,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再次相见时,他们约在了郊外一个餐馆单间里。令人窒息的拥吻过后,韩孝宗面无表情地说:“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他声音嘶哑,像破损多年而无法修复的琴键。“我老婆比我大三岁,有时候,我真想休了她。她不过是我母亲的好女儿。我老母亲可喜欢她了,夸她贤惠。唉,我要是再年轻十岁,是不会放过你的。”

韩孝宗还是第一次,在左婷面前历数对妻子的不满。一瓶酒下肚后,韩孝宗滔滔不绝:“贤惠倒是贤惠的,就是无趣、生硬。因为在医院工作,她身上长年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气味,我真受不了。每次走进卧室,都觉着躺在床上的不是老婆,而是病房里的手术师。不瞒你说,我每次爬到她身上,都像是隔着药水筑起的一堵墙。唉,我早晚会成为一个病号!可你不一样。”韩孝宗盯着左婷,“爱你的感觉是青枝碧叶,拥抱你,就等于拥抱青春。从你身上,我甚至听得到汁液流淌的哗哗声!”

左婷两眼发直,内心鼓胀,她直视韩孝宗,由衷地说:“真没想到你有知识、有地位,但你也一样苦闷,需要人来理解。在感情的需求上,我们是对等的。梁医生是个好女人,但她不适合做艺术家的妻子。”

韩孝宗的眼眶里含着泪,说:“左婷,我渴望你,日日都想见到你。但真的不是性欲,是久违了的欢愉。可现在,我实在拿你没办法。你这么优秀,爱你的人有的是,认真选个好男人,忘了我这个老朽之人吧!”

左婷身边的确不乏追求者,包括在校的年轻教师,尤其是临近毕业的这段日子。可在左婷眼里,他们都是些毛头小子,索然无味。相形之下,韩孝宗对她的爱和迁就来得自然、妥帖,带给她的感受,是任何一个同龄人都无法比拟的。不仅爱,她还无条件依恋他、信任他,甚至迎合他。

于是左婷决绝地说:“现在让我去爱别人,根本就不可能。我什么都不介意,我就要和你在一起!”

这正是韩孝宗最担心的。他呆立良久,转而道:“中文系的常浩很优秀啊,他不一直都在追你吗?这小子家境好,又是独生子,你俩不是很般配吗?”

左婷白了他一眼,虽然没有接茬,但她从心里承认,常浩的确不错,一身匀净的蓝色牛仔裤,蓝绿相间的夹克衫,清清爽爽的,并且还给她写过一首诗呢:

和你同在的空气里

是奇异的情感电流

充斥着厚重的渴望

如果你愿意

我的青春身体和血液

甘心为你流淌

坐进城堡剧院的韩孝宗,难掩兴奋。虽然无缘聆听金色大厅的音乐会,却有幸在德语区最古老、最雍容的戏剧舞台,观赏一场名家执导的话剧,他感到由衷的欣慰。幕布拉开前的几分钟,左婷见缝插针地告诉他:“这是奥匈帝国哈布斯堡时期,女皇玛丽亚·特蕾西亚亲自授意在皇宫之邻建造的一座剧院。三个多世纪里,这里首演了无数艺术经典,莫扎特的歌剧、贝多芬的交响乐和欧洲顶级剧作家的作品。”左婷又指了指天顶彩绘说,“这都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杰作呢。”

“真是典雅、瑰丽,名不虚传!”韩孝宗由衷地赞叹着,并说,“刚才迈上剧院的台阶时,我看到剧院的门楣上,雕刻的是太阳神阿波罗和悲剧中的缪斯。”他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左婷,“今天的剧目叫什么名字?”

“《迟还旧债》。这是由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的一部小说改编的。你也许知道他的另一个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在中国可火了!”

“哦,是他写的呀,那个小说确实有名。”

左婷正是在南师大读的这部小说。那是个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故事,一个纯粹的不带有任何功利性的爱情。但她做不到。于是她说:“我来到欧洲才知道,茨威格是最具维也纳气质的奥地利作家。他特别擅长写女性,尤其女人的爱情。”

铃声骤然响起,幕布徐徐拉开。

舞台上走出一位优雅的中年妇女玛格丽特,她独自来山里度假时,偶遇一位老人,经仔细辨认后,惊异地发现,眼前老态龙钟、形如乞丐的长者,竟是她少女时代的情感偶像——维也纳城堡剧院炙手可热的宫廷演员彼得·斯图尔茨。

昔日的梦中情人,不知遇到了怎样的厄运而变得穷困潦倒,并且隐姓埋名于山里,甚至到了连一杯啤酒钱都付不起的地步。在岁月静好的悠扬基调中,不经意间响起一个直击灵魂的重音。往事依稀,玛格丽特思绪奔涌:

我从未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我少女时代的梦中男神。

在我的青春期,我是那么炽热地爱过这个人,他曾至深地左右过我的思想,充满了我的灵魂和肉体。每次在城堡剧院看完他的演出,我都身不由己地追随他,直奔他的寓所。有一次,蒙蒙细雨中,我魂不守舍地徘徊在他的窗下。看到他在窗前的剪影,我不顾一切地冲上楼去,摁响了门铃。我听到他的脚步声,沉重坚定,神气活现,就像我在舞台上听到的那样,我的心突突狂跳。刹那间我似乎清醒过来,试图拔腿逃离,却由于惊慌失措而僵在原地。

门开了,男人面露诧异地看着女生。女生泪眼婆娑,毫不犹豫地扑向男人的怀抱。刹那间,彼得意识到,这又是一个咄咄逼人的女性崇拜者登门拜访了。

彼得·斯图尔茨:我的孩子,已经凌晨两点了,你有什么事吗?

玛格丽特:听说您要离开维也纳,能带上我一起走吗?我愿意跟您到天涯海角。

彼得·斯图尔茨:我的孩子,谢谢你的好意,愿你们大家永远对我怀有美好的回忆。米歇尔太太,雨下大了,请您通知我的车夫,将这位代表同学们来向我表达爱意的玛格丽特小姐,送回家去!

彼时的玛格丽特,情窦初开,伴着青春期的性觉醒,她狂热地恋上了功成名就的戏剧演员,由盲目崇拜,到单相思苦恋,最终演变为着了魔似的疯狂举动。那个细雨蒙蒙的深夜,她的命运和前途就掌握在这个中年男人的手中。只要他愿意,她会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贞操奉献给他,任其摆布和取舍,她都在所不惜。那一刻彼得本可以逢场作戏,为所欲为,而玛格丽特确乎感受到了他急促跳动的心,并且下意识搜寻着他的嘴唇……然而,彼得没有迷失,面对闯上门来的少女的冲动,他没有利用一个女孩子的幼稚,更没有滥用一个成年人的欲望。假如他顺水推舟接受一个少女的懵懂无知,并且屈服于自己的本能,那么玛格丽特,还会有今天的幸福与安逸吗?

岁月流逝,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在那个危机四伏的境地,彼得以他的冷静、理智和磊落,并且真正出于对少女的呵护与理解,将她从泥沼边缘拉回,以免懵懂无知的少女误入歧途,从而被青春期的鲁莽所带来的噩梦吞噬。

彼得的高尚行为,使得玛格丽特免遭厄运。初恋的神奇虽占据过她的心灵,但她的贞洁,丝毫未受到伤害。即便奥地利坊间有这样一种说法:In der Liebe und Kunst alles erlaubt.(就愛情和艺术而言,没有什么是不允许的。)

几十年后,当幸福美满、儿孙满堂的玛格丽特,邂逅她的昔日男神——彼得·斯图尔茨先生,他已风光不再,落魄凄凉并沦为靠他人施舍的垂垂老者。然而在玛格丽特心中,彼得却比当年舞台上的他,更加高大、伟岸,光彩照人。生活优渥的玛格丽特,最终以自己的方式,让彼得在世人面前重拾尊严和荣耀。

一个成熟的男人,该怎样面对懵懂少女的激情?茨威格以文学形式给出了最好的阐释,并以惊人的慈悲来包容少女对爱情的痴迷和脆弱。高尔基说:“没有一个人像茨威格这样,对女性怀有如此深挚的敬意,来描写她们的爱情。”

负疚感如同电流一般,霎时击中了韩孝宗的心脏。回首往事,他的脸色由青而黄,最后变得煞白,胸部和肩膀抽搐、痉挛,身不由己地仰躺了过去……

十一

一夜风狂雨骤,浇透了城市、山川和原野,浇透了整个欧洲大陆。浓烟滚滚、不可一世的冰岛火山灰,仿佛遭遇到孙悟空借铁扇公主的那把魔扇,呼啦啦扇几下,便仓皇逃遁,转瞬之间,阴霾全无。早晨的维也纳,眉清目朗,一片祥和。

欧洲各大机场的航班,在小心翼翼中陆续恢复了。

维也纳前往伦敦的航班,将于后天下午起航。消息传来,韩孝宗有些跃跃欲试。昨晚他在城堡剧院受了刺激,心脏猝然不适,由于抢救及时,并无大碍,后半夜就缓了过来。左婷一大早赶过来,陪他喝了杯热咖啡,韩孝宗的气色好多了。

彤彤的信息也发了过来,她已平安抵达学校,并参加了考试。左婷长出了一口气,随后将手机递给韩孝宗说:“给小禾打个电话吧,以免她担心。”

韩孝宗欣然接过电话,缓缓走向沙发,他那略显疲惫的眼神,透着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过了一会儿,韩孝宗身体前倾,对着手机“喂——喂——”左婷的目光,紧盯接通电话的韩孝宗。多年前,正是由于她打给他的那个电话,导致了一场致命的危机!

20世纪末的宋城,还没有手机,也发不了短信,书信又不安全,只能用电话。作为系主任,韩孝宗的办公室和家里都装了电话,但不是直线,而是分机,转来转去的务必通过学校总机。不管怎样,韩孝宗是有些得意的,觉得它既便利,又迅捷,实在是享尽了电话带给他的好处。可他哪里料到,有双贼亮的眼睛,已在暗中盯上了他。

范剑是学院话务处的主管,后勤处处长的大公子。可别小看这个后勤处处长,吃喝拉撒事无巨细,是学院里的一块肥差,连院长都不敢小觑。后勤处处长的大公子偏偏看上了左婷。自打在校庆联欢晚会上看了左婷的钢琴演奏,范剑像丢了魂儿似的,一心一意想跟她谈朋友。虽说他只念了大专,人才和长相都平庸得很,可他仰仗老子的职位,三年下来就升到了科长,主管学校的园林和总机房。

范剑的办公室跟艺术系遥遥相对,隔着一扇落地窗,时不时就能看到左婷的倩影。四月的一天,左婷穿了件雪白的套头薄毛衫,蓝色牛仔裤,头发自然垂落,脖颈里搭了条水粉色丝巾,整个人看上去,又蓬勃又清新,像一株嵌满桃花的枝丫,在小马路上摇曳生姿。

范剑的小眼睛都看呆了,萌生了想跑过去从背后抱住她的冲动。

为了曲线求爱,范剑设法找到左婷的宿舍号码,每周都给她写信,也不多言,只在每封信里夹带一张来自全国各地的明信片,漂亮精致,借助明信片上的风情和诗词佳句,图文并茂地展现在左婷跟前,以求打动她的芳心。并且每次投递,他都舍近求远地跑到市区的邮局里去。为此,左婷着实感动了一番。可一看到他那双小眼睛和有些猥琐的相貌,左婷就打不起精神,何况她的心里,时刻装着另一个人。暑假前,左婷迫于无奈,答应跟范剑当面聊。这时的范剑又晋升了,并且刚分了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除此之外,范剑向左婷亮出了一个举足轻重的筹码——只要跟他确立了恋爱关系,左婷的毕业分配,将有望留在学院工作。

对毕业深怀恐惧的左婷来讲,这个条件的诱惑,自不待言。尤其是院方刚刚公布了教育局最新分配方案:鉴于市立学校的教师队伍已饱和,所有师范院校的毕业生,将自动流向郊区或农村去执教。这一规定,让踌躇满志的学子们一片惊慌,个个像热锅上的蚂蚁,明里暗里开始了行动,千方百计为自己的前途作铺垫。

可范剑开出的条件,最终没能打动左婷。她将范剑寄给她的信件捆扎在一起,原原本本退还给他,并决绝地说:“我不可能跟你谈恋爱,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范剑感觉自己的脸,从额头红到了下巴颏,仿佛被人揭去了一层皮,却又无计可施。但他并没有死心。百思不得其解的范剑,下意识搜寻着别样的契机。有一天夜里,他从半夜打来的电话中,意外捕捉到一个熟悉的音频——没错,是左婷的声音,清脆、悦耳,并透着几分倔强。

左婷请总机将电话转接到韩孝宗家里,嗅觉灵敏的范剑,从两个人的轻描淡写中,嗅出了一丝弦外之音。他开始怀疑这对师生的关系,并展开了明察暗访。有一天傍晚,他隐约瞧见两人在琴房里的身影,晃来晃去,继而贴在了一起。范剑面红耳赤,血脉偾张。想不到大名鼎鼎的艺术系主任韩孝宗,云淡风轻的外表下,是如此暗流涌动。这个发现,让范剑既兴奋,又气馁。

蒙在鼓里的两个人,哪里知道,一张深藏不露的网,已悄然布下。

十二

对范剑而言,机会来得猝不及防。虽然时隔两年,但毕竟还是来了。

初秋的这个深夜,百无聊赖的范剑,再次捕捉到久违了的声音。意外的是,左婷跟韩孝宗的对话相当私密、露骨,而且直奔主题。隔着漆黑的夜幕,范剑似乎看到了左婷那张迷人的脸,以及飞蛾扑火似的急切:“我好想你啊,我要马上见到你,立刻,马上!”

范剑的心里一阵酸楚。当年被左婷拒绝的郁闷,像怄在胃里的一块糟鱼,至今散发着冲天的臭气。而她那不言而喻的高傲与冷漠,同样历历在目。

事情源于一场聚会。关系过硬且顺利分到省城文化馆工作的曼琳,携男友回家探亲时,特意张罗了几个老同学聚餐。席间曼琳谈笑风生,有意无意地与男友秀着恩爱,不动声色地显示出自己的优越感。左婷看在眼里,表面上风和日丽,可心里早已是阴云密布,不知不觉地多喝了几杯。夜深了,目送同学们调笑着四散而去,左婷的心情抑塞到了极点。她没有径直回宿舍,而是磨磨蹭蹭进了街边的一个电话亭。她急不可待地想跟韩孝宗说几句话。

这个号码左婷守了两年,已长在了心里。手指按键的同时,倒犹豫了一下,瞬间缩回了手。下决心要跟他了断的,都咬牙坚持了三个月,难道要半途而废不成?嗓子眼发干发涩的左婷,呼出一口酒气,心想,再任性一次,最后一次。

如果当时有短信该有多好。短信的迂回曲折,可以免去短兵相接的尴尬与无措,断不至于酿出日后的祸端。而电话一旦拨出去,就没了转圜的余地,要命的还在于,必须通过总机。电话响了,总机爽快地接通韩孝宗家的分机——《致爱丽丝》的曲子悠扬婉转,袅袅不绝。似乎无人接听,左婷的手抖得厉害,风呼呼地吹过来,她连打了几个寒战。终于,韩孝宗拿起了电话:“喂——喂,哪位啊?”

這富有磁性的声音一经传来,左婷顿感浑身瘫软。意识到是左婷,韩孝宗迟疑了一下,而后压低声音说:“现在恐怕太晚了,明天我去找你好不好?”

“不好!”左婷果决地否定,并在电话亭里大哭。她抽泣着说:“如果你现在不来见我,就别指望再见到我了!”

这句话吓住了韩孝宗。他慌忙道出一连串的软语,不厌其烦地安抚着,都有些低三下四了。事后,他全然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反正,很要命。

有备无患的范剑,将两个人的这番话,轻而易举地录了下来。

放下电话,忐忑不安的韩孝宗骑上自行车就出门了。直挺挺站在街边等他的左婷,嘴里吹着热气,身子僵了半截。“你傻不傻啊!”韩孝宗拍打着她的身体嗔怪道。左婷只管搂紧他,仿佛一松手就会坠入深渊。风将她的纱巾吹跑了,韩孝宗顶着风到马路中央去捡,被猛踩刹车的卡车司机破口大骂:“找死啊你!”

两个人像一对走投无路的流浪狗,跌跌撞撞进了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夜店。韩孝宗索性要了瓶二锅头,一口气灌了大半瓶。烈性酒的威力,让他风度大失,胆量高涨,坦言自己不分昼夜,想她想得发疯。左婷抬起头,见韩孝宗瞪着一双饿狼似的眼睛,像是一口气就能把她吞进肚里。

两个人终于同床共枕,却没能度过完整的一夜。

毕竟是高级知识分子,脸皮薄,夜半酒醒的韩孝宗目光游移,魂不守舍。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担心安全问题,关键时刻他还是忍住了。缠绵中他将自己的肢体动作,苦苦限定在抚摸、吮吸和揉搓的界限。可左婷受不了了,她死死捉住韩孝宗的手哀求道:“我是你的,只要你愿意,我都给你啊。”

韩孝宗一鼓作气地冲上来——突然间,走廊那头传来了夸张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急促的敲门声,并伴着理直气壮的叫喊:“警察,把门打开!”

韩孝宗一个急刹车,手忙脚乱地寻找衣服,一面往身上捂,一面自言自语:“坏事儿了,要坏事儿了!”

就在两人惊慌失措地盘算着,该如何面对警察的盘问时,敲门声似乎停息了,不一会儿,廊外恢复了宁静。谢天谢地,警察的不定期抽查,并没有蔓延到他们的房间。韩孝宗一下子瘫坐在地毯上,青黄不接的脸转而变得通红。他沉吟着:“我还是走吧,你再睡会儿,天亮了离开也不迟。”

左婷无比心疼地看着他,知道再待下去,会要了他的命。

次日午后,范剑将整理好的录音磁带,规规矩矩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跟他父亲私下里商量了一番,而后一路小跑地来到校长办公室,双手呈交给了铁院长。

当天夜里,星光寥落,范剑一个人跑到校园背后的围墙下,一口气灌了自己两瓶蓝牌啤酒,从未有过的痛快淋漓。他伸长脖子,对着黑魆魆的秋庄稼,一连打了几个酒嗝,暗自想象着世界在墙那边即将碎裂的快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即便时过境迁,但又为何不报呢,不过举手之劳。

十三

入秋后的古城,有了沉甸甸的寒意。薄凉的空气划过青砖勾勒的城墙,漫过褐瓦覆顶的房舍,灌进了南郊乡职业中专的宿舍楼里。身为教师,并且刚刚走进婚姻的左婷,巴望着以职场的繁忙和家庭的琐碎来抵御过往的一切。然而,她的身体是诚实的。对韩孝宗的思念,犹如失眠,在漫漫长夜里噼里啪啦地燃烧着。

当月亮隐没在云层背后,躺在丈夫身边的左婷,忐忑不安地回避着。丈夫的渴望与热切,让她条件反射般想起韩孝宗的存在——他那贴面的呼吸和不留空隙的耳语。疼痛,像一把锋利的刀片,夜夜划过肉体和灵魂,留下一道道抹不去的血痕。更深夜阑,左婷一次次背对晓峰,泪流不止。

“谁是你的丈夫?他真是个幸运的小子!”

这天傍晚,失魂落魄的韩孝宗突然闯入左婷的办公室。正是放学光景,办公室里一派忙乱,没人留心一个陌生人的到来。左婷推开桌前的作业本,拉起他就往外走。出了办公室,沿着猩红色的操场跑道,直奔校外一个不起眼的小吃店。

半年不见,左婷穿着玫红提花真丝短袖衫,黑色紧身一步裙,曲线毕露,粉面依然,在夕陽的衬托下,却比从前更添了几分迷人的风致。韩孝宗直勾勾盯着左婷,电光灼灼的眸子,让她无法闪避。他哪里知道,左婷新婚燕尔就已陷入困顿,撕裂的身心正日夜饱受无尽的折磨。

韩孝宗红着眼告诉左婷,没有她的这段时间,他成了空壳一个,简直是废物,摆脱不了感情的煎熬。伦理算什么,太抽象了。就像今天,他在家里多喝了几杯,感情便占了上风。他就那么不管不顾地跟着感觉,一路摸到了左婷的学校。

左婷不也一样吗?两杯酒下肚,一切都现了原形。没办法,和他在一起的感觉是多么松弛、惬意,就像面对自己的父亲。她终于承认,这些年,之所以心甘情愿地给他机会,让他亲近,也不完全是需要一个情人或丈夫,而是生命中缺失的那份父爱——年龄大到足以安慰她,睿智到能启发她、迁就她、怜惜她。这些,是左婷在同龄男人身上无法得到的。

然而,是继续做梦,还是依着世俗惯例走进既定的生活轨道?在母亲以死相逼的威迫下,左婷纠结了半年,最终以一桩速成的婚姻给出了答案。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她只能退而求其次。晓峰之于她,仅仅是一个客观存在,就像面对世俗压力不得不结婚一样。

结了婚的左婷才意识到,女人不会因为男人是好人而爱上他,何况这个好人整日婆婆妈妈、絮絮叨叨,促使她不断产生逃离的念头,尽管晓峰是无辜的。没办法,爱情是磁铁相吸,是电光石火,可遇而不可求;婚姻是万丈红尘,是朝朝暮暮,是柴米油盐的琐碎。没有爱的日子,即便两人坐在一张饭桌上,她也是盯着碗里的米、盘里的菜,就是不想看他的脸。她不介意晓峰知道——她不爱他,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的感受。因为晓峰耐力非凡,自信能将一块石头焐出小鸡来。

这会儿,韩孝宗隔着桌上的饭菜定定地望着左婷,并试图去拉她的手。左婷一个回眸,发现邻桌闹哄哄坐满了人,一群举着啤酒杯狂饮的年轻人,像是在给某一位庆祝生日。似乎有张熟悉的面孔,像是班里个头最高的那个男生。男生在偷眼打量自己的老师,以及老师对面有些失态的中年男人。

左婷索性冲男生会意一笑,而后别过身子继续和韩孝宗对饮。平时,她惯于将自己的孤独捂得滴水不漏,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管是在同事还是学生面前。而此刻的她,褪去盔甲,一反常态。左老师这是怎么了?男生的眼神都直了。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感情出口,随他去吧,活人不能叫尿憋死。一阵风刮过来,左婷甩了甩头,起身结完账,拉起韩孝宗就出了饭店。

顺着学校的外墙,他们走到了一片开阔的庄稼地。正是谷类成熟的季节,饱满而鼓胀的秋庄稼,在月光下泛着黄黄绿绿的光。田垄间野草丛生,杂花生树,沟渠里的水汩汩地流淌着,满是腥味的水塘里蛙声四起。真是天造地设的地方,左婷望着远处模糊的村庄,畅快地呼出一口口酒气。能跟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怎么样都是好的。两人躲过时间旷野里的嘈杂,避开凄清与荒芜,双双滚动在茂密的草丛里。不知何时,风驻云起,轰隆隆落下一场阵雨,浇湿了土地和庄稼,浇湿了田垄与草地,浇湿了喘息中的一对男女。

十四

一个若无其事的早上,韩孝宗按部就班地走出教授公寓楼,穿过晨曦泼洒的校园,从容走进系主任办公室。尚未落座,院长一个电话,把他叫了过去。

见韩孝宗疾步走来,铁院长气定神闲地点了点头,示意他把门带上。待韩孝宗坐定了,铁院长意味深长地瞅了他一眼,伸手摁了下茶几上的录音机开关。

一阵静默过后,随着录音机磁带的缓慢转动,韩孝宗浑身燥热,额头上的汗差点滑落下来。他做梦都想不到,那晚与左婷的对话,清晰无误地回放着……

铁院长关掉录音的同时,一脸不屑地说:“老韩啊,你这可不是第一次了!”

毫无悬念,这个跟头韩孝宗栽大了。迟早的事。要命的还在于,平素他跟副院长走得近,无意间卷入了学院的一场派系斗争。赏识且多次举荐他的副院长,本是竭尽全力保他的。多年来,他们志同道合,过从甚密,而不善权衡的韩孝宗,忽略了长期以来正副院长之间的矛盾和死磕。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副院长因财务上的一个疏漏,被后勤处处长妥妥地抓住了小辫子。自身难保的副院长,哪里还顾得上韩孝宗。况且,铁打的事实摆在面前,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当系主任的头衔被割去,韩孝宗才彻底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虽然他不是一个热衷权力的人,可职务带给他的便利和自信,构成了他魅力的一部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曾经的孤傲清高,瞬间碎了一地。

左婷是无意中听到韩孝宗情况的。难怪好久没了动静,想不到竟出了大事。一个电话打过去,可无论系里还是家中,都石沉大海。左婷左思右想,索性跑了过去。备受打击的韩孝宗起初避而不见——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女人看见他倒霉脆弱的一面。然而,终究,左婷还是见到了韩孝宗。

这一面,让左婷倍感刺痛。她一度拥有的宏大森林,刹那间干涸、衰萎且坍塌了。可她没有气馁,而是鼓励韩孝宗说:“别太沮丧,丢了职务,你还有艺术呀!”

韩孝宗十分意外,甚至庆幸自己并没有满盘皆输——只要左婷的爱还在,这是他痛苦之中得到的唯一安慰。

艺术家毕竟是艺术家,非常时期韩孝宗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离开南师大之前,他要跟左婷合作,在艺术系的门前,共同演绎一曲肖邦的《即兴幻想曲》。

不久之后的这个夜晚,风清月朗,泡桐花落了一地。左婷一袭白色曳地长裙,与韩孝宗双双出现在艺术系的回廊下,并肩坐在黑色的钢琴旁。宁静的校园内,霎时流溢出久违的钢琴曲,凄美、忧伤、悲壮、憧憬,情感与命运,恢宏与细腻,恣意挥洒在黑白琴键上。尽管肖邦的这首《即兴幻想曲》演奏难度极高,但師生二人配合默契,心神合一,名副其实的珠联璧合。他们将绚丽的技巧和丰富的内涵融为一体,自由、奔放,流光溢彩。

奔涌的激情与浪漫,吸引了一拨又一拨的师生,人们踩着音符汇聚到艺术系门前的夜幕下。美妙的旋律经久不衰地回荡在空气中,定格在全校师生的心里。

十五

两周后的一天黄昏,左婷送走了班里的学生,忧心忡忡地离开教室,沿操场缓慢来到校门口。这时,韩孝宗从大门一侧的泡桐树下现身。他脸上挂着苦涩的憔悴,迎着左婷走过来,不由分说地问:“周末,你敢陪我到省城去一趟吗?”

也许是身处逆境的人,更愿意试探一下心上人的真情抑或胆量。左婷扫了一眼街上的行人,反问道:“为什么不敢?”

尽管如此,左婷的内心,并非毫无顾忌。近来学校和家里都出了状况,烟熏火燎的。工会主席已找她谈过话了,说是有封告发信寄到了校长手上。含而不露的工会主席语重心长、旁敲侧击,提醒她要注意老师的身份和形象。还有晓峰,他终于受够了左婷的冷漠,以及她对这桩婚姻的藐视,开始向她摊牌了。

左婷顾影自怜,自怨自艾,可面对自己心爱的人,她仍旧义无反顾。

周日早上,懵懵懂懂的左婷,跟着韩孝宗搭上一列西行的火车。顺利抵达省城后,韩孝宗拦住一辆出租车,很快来到金水河畔一座环境幽雅的住宅区。两人经由电梯上了九楼,进而步入一栋崭新的公寓房内,左婷不禁目瞪口呆。

装修考究的客厅,乳白色贴面墙裙,深棕色真皮沙发,银灰色亚光餐桌,连空气中残留的油漆味儿,都透着一股诱人的清新。见左婷一脸狐疑,韩孝宗带着异样的表情,揭开了谜底:“这是老白的房子。三年前的晨练中,他和我打了一个赌——只要咱俩的感情能保持三年,他就把这套房子,借给我们约会用!”

那时的白教授,长年在省城的一所高校里兼职,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来来往往中,他早就萌生了在金水河畔购置一套房子的念头。不知是为了成人之美,还是彰显自己的一言九鼎、两肋插刀,总之,白教授不折不扣地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左婷感动了,她忽地起身,直愣愣盯着韩孝宗,泪水盈满了眼眶。

实际上韩孝宗出事后,白教授还是有些顾虑的。但考虑到自己已是退休之人,与院里的是是非非早已泾渭分明。因而前两天,白教授找到韩孝宗说,他太太也退休了,人在省城的儿子替他们把房子装修完毕,下个月就要搬到省城来住了。

所以,韩孝宗兴致勃勃地说:“今天,没人能够打扰我们,也不必担心警察来敲门。你说,这是不是天赐良机呢?”

“房子是真好。”左婷真诚地赞道。亚麻布窗帘的手感,实木书橱的典雅,博古架上的钧瓷花瓶,一切都那么妥帖,那么舒适而知性,令人赏心悦目。

见左婷痴痴盯着客厅里的陈设,韩孝宗脸上的表情讪讪的,自惭形秽地说:“我真该有一套这样的房子啊,就像备好一只精致的高脚杯,专门盛放你这美酒!”

左婷举步走到窗前,探身望去。楼下园子里的扶桑开着深红色的花,花瓣如绉纱般向外伸着。草坪尽头的金水河畔人来人往,两只白色的蝴蝶犬,在运河边撕咬、玩耍。韩孝宗偎过去,顺着她的目光,只见河对岸有个水上餐厅,布置得富丽堂皇、别有洞天。韩孝宗恍然意识到,该吃晚饭了!

一顿丰盛的晚餐,两瓶上好的葡萄酒,感情酝酿得恰到好处。

日暮余晖中,两人重新回到小区,进了屋换上拖鞋,迫不及待地进了卧室。左婷笑吟吟地坐在柔和的台灯前,脸颊温润而绯红。男人缓慢而耐心地褪去她身上的衣服,一件又一件。在这无人打扰的静穆里,左婷终于伸开四肢,将自己彻底袒露在他面前。月光如水草般轻扫面颊,左婷闭上眼,任由他静静地审视、探索、亲吻。渴望,像一窝倾巢而动的蚂蚁,顺着泥土和草尖儿爬到她的身上。欲望,如海潮汹涌,霎时填塞了她的喉头。左婷咬牙切齿地期待着一个疯狂的世界。

男人从容扑上来,一次,又一次,如困境之兽,奋起冲锋和抵抗,厮杀与挣扎,却屡战屡败。他喘息着停下来,而后别过脸去,陷入沉默。夜静得出奇,期待中的花好月圆就在眼前,却在扬眉剑出鞘的节骨眼上,败下阵来。偌大的世界仅剩下一对男女。

死寂中,左婷转过身来,侧目打量满脸潮红的韩孝宗,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最近我心脏有些不舒服,刚才又出现了一次。”他嗫嚅道。

爱而不能的沮丧,茫茫然复杂难言的情绪,缭绕着一股化不开的怅惘,凝结在他的眉峰。左婷无奈地抬起头,一只带斑点的壁虎从窗棂上探头探脑、走走停停,而后朝着床头方向俯冲……左婷大叫一声,翻身跳下床来。

现实与梦想就是这么错位,无法相遇。是久经沙场腐蚀了他的硬朗,还是孤独失意磨平了他的锐气?韩孝宗慢吞吞掏出一支万宝路,点燃了,而后从鼻腔里喷出一股烟,模糊了左婷的视线,滚滚红晕从她的胸口褪去,继而冷却。

左婷疯狂地怀念起校园里的韩孝宗,昂首挺胸,霸气十足,哪怕他粗粝些、粗野些,甚至粗暴些,她都在所不辞。男人是用来仰视的。

尼采说:“女人是英雄的消遣。”

十六

踏出国门的前几天,左婷在北京的一场文化艺术赛事中,与韩孝宗不期而遇。

自从离开宋城,离开南师大,韩孝宗在一名昔日老友的引荐下,受聘于首都一家私立专科艺术学校,致力于音乐教育。左婷看到韩孝宗的这个晚上,他穿了件烟灰色西服,雪白的衬衣领子,比起十年前,他不只是明显见老,且有些郁郁寡欢。

生活充满了如此多的戏剧性,让你防不胜防。

一场注定失败的婚姻,给了左婷走出家乡的勇气。带着单身者的自由与洒脱,她从广州到深圳再到海南,最终来到首都。世界之大,视野之广,令人目不暇接。当心智渐趋成熟,并且有了足够的眼界之后,左婷恍然意识到,自己当初对老师的那份情愫,不过是出于崇拜和任性,同时掺杂着虚荣和嫉妒。因为单纯而单调的求学生涯中,讲台上的老师往往披着一道神圣的光环,构成台下瞩目的焦点。课堂上的女生,多半以追求自己的教授为荣,然而一叶障目,不见森林。在教室和宿舍两点一线的枯燥与彷徨中,左婷滑出了轨道,正当青春的心里蒙上了尘埃,幡然悔悟时,早已迷失在他的疆域里。以至于毕业多年,都未能摆脱他的阴影。

生活与时代赋予她应有的感受力。出走的胆识,职场的历练,加上知识的润泽,左婷不再是那个虚荣、无知和肤浅的女生了。当她在首都经贸大学的招聘现场,赢得了赴德国深造的机会,并顺利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她觉得世间所有的路,都在脚下延伸。当远方呼之欲出的时候,她已全方位做好了准备。

左婷赴欧洲学习的消息,令韩孝宗错愕不已。刚刚燃起的幸福感,像只被扎破的皮球,瞬间泄了气。他像是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突然伸长脖子干咳起来,与此同时,手在胸前吃力地比画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左婷。

這一幕,让左婷想起搁浅在海滩上的大鲨鱼,瞪眼瞧着碧蓝碧蓝的海水,就是折腾不到水里去。平静下来之后,韩孝宗仍沉浸于酒酣耳热的幻觉中,他一把攥住左婷的手,放肆地盯着她的前胸,低声说:“我在海淀区有一个单居室,你今晚跟我回去吧,再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左婷吃惊地望着他,用紧蹙的眉头明确表达着抗拒、违拗及厌恶。她甚至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一股难以名状的悲哀油然而生,为他,也为自己。在经历了岁月磨蚀、韶华流逝之后,左婷对爱情的解读早有了新义。面对故人,她不能说自己全然参透了男女之间的那点禅机,但决不会再捧着一钵欲念当成圣水来供奉。就在三月的第一个黄昏,当京城的夕阳越过银杏树梢,照在北图书海浩瀚的书架上,埋头阅读的左婷,不经意间读到了这样一段话:

每个人都有过年轻的时候。社会不能强求一个毫无克制力的少女,去做她做不到的事情。作为师长,他真正保护她爱护她的做法是,以自己的方式拒绝和疏远她。

这是一位名叫席勒的德国作家说的。左婷翻来覆去地默念着,脑中如电光石火。欧洲人对青少年的早恋所抱持的理解和包容,让她无比感动,与此同时,对那片遥远而神秘的国度,陡然升起一股好感和向往。她进而想象韩孝宗若是看到这句话,该作何反应。就是那一刻,左婷对韩孝宗突然充满了藐视、憎恨和诅咒——无论以前她对他多么一往情深!

再一次面对韩孝宗祈求的眼神,左婷联想起遥远的星空下,他们在家乡的最后一次约见。两人默默穿过郊外的胡杨林,走向空旷而休耕的田野,在没有路的尽头不要命地拥吻。远处灯火辉煌,市声喧嚣,他们像过街老鼠般恐惧、紧张,如同赤脚踩在刀刃上。山那边是驻地部队的一个打靶场,偶尔有枪声传来,肃杀、凌厉、凄凉,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和绝望。

左婷心一横,该是颔首低眉挥手作别的时候了。这并非表明她有多纯洁,她从来就不是一个纯洁的女子。也非心如止水。事实上,走出泥沼的左婷更加佻达、奔放,遇到两情相悦的决不会吝啬。赏心悦目的男人本就不多,再加上岁月无情,终究是“朱颜辞镜花辞树”,走南闯北看惯了世态炎凉的左婷,对人对事练就了一套历久弥新的心得,无论何时何地都有自己的取舍和应对。

“爱情已然泯灭,我还有什么理由委屈自己呢!”

于是,左婷直视韩孝宗期待的眼神,坦然道:“如果现在让我重新选择,我不会爱你,但我会永远把你当老师。”

十七

维也纳西郊城外的一栋联体小别墅前,随着一阵节奏鲜明的脚步声,廊檐下的夜灯应声亮起。左婷抬眼看见砖墙上的邮箱里,躺着一封信,取出来凑近一看,寄自美国纽约大都会,落款是兰道夫·哈丁。

左婷迅速打开门,撕开白色的信封,就着沙发前的台灯展读。信笺上壮观的日出,与兰道夫在海边划亮火柴的一张特写,陡然跳进眼帘。这是九年前的那个八月,两人在冰岛邂逅时,左婷亲自为他拍摄的。兰道夫曾说,这是他最为珍爱的一张照片,相当于他们爱情的见证。

火光燃尽处,一轮旭日喷薄而出。那一刻,兰道夫背对日出低吟道:“I have crossed oceans of time to find you.(我跨越时空的海洋,来寻找你。)”

为何在这个时候发来这张老照片,用意何在呢?

左婷一个激灵,恍然大悟:“今天是我的生日啊!”除了母亲之外,兰道夫是每年唯一牢记她生日的那个人。事实上,左婷的每一个生日,他都不曾错过。这是所有西方人的习惯,还是兰道夫独有的爱意?左婷呆坐在沙发里,久久端详着照片上的这个人——目光清澈,坦然而富有深意。一股抵挡不住的暖流,血液般贯通周身,左婷的眼泪瞬间溢出眼眶。

也许是命中注定,他们在世界最北的地方邂逅,天涯相遇,于半人高的雪窝里共同迎接北极光的乍现。那骤然升起的炫目之光,仿佛经由上帝之手的抚摸,穿越北大西洋的滔滔海浪,经天纬地,横空出世。极光之下,他们默默对视,有那么一瞬,左婷觉得,兰道夫的出现,恰似她绝处逢生的一道极光。

爱情不是仅仅物色到一个结婚对象,而是在种种际遇的叠加下,一份萍水相逢的情投意合。在大自然的背景下,兰道夫温文低调,从容安逸,富有弹性的金发潇洒恣意。在她眼里,兰道夫沉默时像个冷峻的诗人,热烈时袒露孩童本性。正可谓两情相悦,彼此着迷,继而在海潮的拍击声中灵与肉融为一体。

季节在无声地更替,转眼间九年过去了。由最初的磨合,到朴素的一日三餐,乃至波澜不惊,直到有一天——那个该死的黄昏,左婷送走了一批游客,顺着美泉宫对面的小树林,来到维也纳音乐学院的后花园。半个月了,左婷一直人在旅途,一回到维也纳,就想给兰道夫一个惊喜。于是,她悄无声息地穿过校园,循着《魔笛》的咏叹调一步步攀上楼梯,步入三楼。当左婷兴冲冲推开兰道夫的授课大厅时,不由得惊呆了。性感迷人的阿根廷高山女歌手——一个咖啡色的精灵,拖着《魔笛》的尾音,用她那魅人的银色指尖撩开教授的栗色卷发,弯腰垂首深吻兰道夫的脖颈……从天而降的左婷,让师生二人错愕不已。女歌手扯起长长的裙摆,说了声“My God ”,闪身退去。

梦醒时分,岁月是眼角抹不去的潮湿和泪痕。是时间带来的厌倦,还是与生俱来的文化隔膜,抑或时过境迁的灵魂疏离?左婷怀疑过、迷茫过,一如青春期懵懂而苦涩的恋情。这个世界总是充满了矛盾,生活教会了她许多,却也挽住了时光雕琢下的那一点点美感。

再次打量兰道夫的信笺,他们相爱的标志和见证,分明被牢牢镶嵌在了上面,并特意选在她的生日寄过来。这意思,还不够明白吗?

天已大亮,庸常而温暖。左婷翻身贴在兰道夫的枕头上,吮吸着他的气息和体味,感情依旧浓烈,单单由此而激起的身体反应就叫她受不了。

早餐桌上,左婷披着晨曦打开手机,突然发觉漏掉了一条短信,手指轻触,竟是兰道夫前天发来的。虽然寥寥数语,语气之温柔,不言而喻。

亲爱的Ting:

我留意到,冰岛的火山灰终于消退了。我已订好了本周末回家的机票。

想念你的兰道夫

十八

真的要说再见了,左婷的心底,竟有些隐隐作痛。

人头攒动的机场大厅,左婷协助韩孝宗托运完行李之后,陪他走在安检通道的长廊上。封闭的长廊外,是一面大大的玻璃墙,阳光穿透阴霾,射出耀眼的光芒。隔着汹涌的人潮,只见机场的安检口像一个巨大的吸盘,各色人等无一例外地被吸附进去。

“我该走了!”韩孝宗侧过身来跟左婷道别——满目温柔、殷切而又慈善。

时光眷恋着他的昔日女生——沐浴在异国风光下的左婷,目光笃定而明媚,像往事里的一道霞光,更映衬出他的落寞与苍老。

仿佛是永别,左婷目送韩孝宗渐渐远去的背影,一股沉重感油然而生。

缓慢、滞重,风烛残年,依旧浪迹天涯,把晚年交付给一个陌生而未知的世界,余生的前景莫可名状。毕竟一把年纪了,棱角不再,锐气全消,加上耳背,与世界的连接与互动茫然而消极。此前听他说过,小禾的海边公寓条件倒是不错,但雾气大,湿气重,动不动就阴雨连绵的。几年前,他曾在那里勉强住了两个半月,因身体不适,只好提前回国了。

左婷是無神论者,但她相信命运。那么多偶然叠加在一起,可不就是命运吗?谁能逃得过宿命的安排!时光碾碎了许多,也重塑了许多。仰仗岁月之手的打磨,尤其经历了感情的一波三折之后,左婷的心境及看问题的角度,已大大改变。人生总是伴随着妥协。在生存的各种牵绊中,她不也学会了屈从——审时度势,忍痛割爱。比如初来乍到时,毅然放弃自己挚爱的音乐,投身于经济回馈丰厚的旅游行业。这么想着,左婷已回到大厅,她忍不住朝玻璃墙外的机场跑道张望,一架悬有蓝色标志的大型客机正徐徐降落,定睛一看——美国纽约。

左婷一个闪念,想起了兰道夫。不是说周末回家吗,难道就是这个航班?她忙从包里掏出手机,想确认一下兰道夫给她的留言。这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区号显示:英国伦敦。

“左婷,你好,我是小禾。我爸该登机了吧?谢谢你这些天对我爸的照顾啊,方便的时候,欢迎你来伦敦做客!”

惊讶之余,左婷不假思索地对小禾说:“好好照顾你爸,如果哪天韩老师想回国了,安排他在维也纳多留两天,我还欠他一场金色大厅的音乐会呢!”

合上手机,左婷缓缓走进接机大厅时,人潮熙攘,犹如旋涡,新一拨旅客正鱼贯而出。

原载《广州文艺》2024年第3期

原刊责编  梁智强

本刊特约编辑  朱旻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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