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罕达犴

2024-05-09 03:45海勒根那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4年4期
关键词:纳卡驯鹿

海勒根那(蒙古族)

这是一片白桦与落叶松的次生混交林,林子快有几只松鼠的叫音那么高了,尖尖的树冠已能遮住天空上的鹰隼。护林员纳卡穿山入林,狠吸着春天让人迷醉的草木香气,在这万千芬芳里,他也嗅到了一股别样的味道,那该是落叶松毛虫和白桦尺蠖的尿液味儿。林子生虫害了,纳卡望了望树枝上那些蠕动的小东西,有两条虫甚至拉着细线落到了他的脖颈上,他小心地捏起来放进标本瓶。要抓紧为林子喷洒农药。纳卡想着这些,不知不觉来到一条溪水边,从林中山上流下的泉水可真清冽,让他忍不住喝上几捧,淙淙的水声牵住了他的脚步,他索性躺卧下来。再起身时他就望到了那个不远处蹲坐的人,正不停地往溪水里投掷石子。纳卡与陌生人打了声招呼,对方头也不抬,也无回应。纳卡好奇地走近他,嚯,好多年没看到有人穿着猎装了,那古旧的式样只有博物馆里才有,并且又脏又破。

“老乡,你在这里干什么?”

男人这才转过头来,他的脸黑漆漆的,仿佛好久没洗过,“我吗?我在听水花的声音呢,一边在这里等你。”

“等我?”

“是的,豁牙。”

“豁牙”是纳卡的小名,他少年时被野猪撞飞过,摔掉了两颗门牙,现在嘴巴里还空洞洞的,不过这个名字可有些年没人叫了。“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纳卡好生奇怪。

“当然知道啦,我是你的舅舅阿日坤哪。”

“阿日坤?舅舅!”纳卡越发惊诧起来,“您不是……”

汉子竖起食指,示意他不要说下去,“豁牙,我知道你们早就放下了猎枪,现在不时兴打猎了,而且你还做了护林员,所以我一直等你路过这片树林,想与你讲讲过去的故事……”

納卡望着眼前的舅舅,从他模糊的脸颊上倒能辨别出母亲家族的模样,可又有几分不真,像遥远的梦。“您在等我?要与我讲您的故事?”

“确切点儿说,是我和一头罕达犴的故事。”

“一个狩猎的故事?”

“就算是吧。”汉子眼里飘忽着一团雪絮,他的声音一点儿也不浑浊,好似林子里的风,“那是一头又高又大、浑身雪白没有一点儿杂色的犴,连睫毛、颔囊、四蹄和犄角都是白色的,它穿行在林子里就像一座会移动的雪山,谁见到它都会惊讶、都会赞叹。你不知道,我还曾亲手摸过它像雪一样干净的皮毛呢。”

“嘿!可真神奇。”

“猜你就会感兴趣,我的外甥。”阿日坤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不过,这会儿要是有点儿口烟就好了。”

“口烟?”纳卡连忙掏了兜,还没等递与黑脸汉子,他便一把夺了去,动作敏捷得令人惊异,转瞬,一捏烟末儿已被他抿在嘴巴里,然后舒坦地闭上眸子,待他重新睁开山猫似的眼睛,就冲纳卡谦卑地笑一笑。接着,黑脸汉子清了清喉咙,就像风清了清林子,他的故事便似脚下的溪水哗哗啦啦地流淌起来了。

那年冬末快开春的光景,乌力楞(氏族公社)的几个男人——图嘎、乌讷、尼日特和我,带着猎狗牵着十几头驯鹿去呼玛河狩猎,这个季节是“鹿胎期”,幸运的话会收获上等的鹿胎膏。先前“阿额小组”根本不想带我,按他们的话说,我是那种用铁锥都扎不出血的人。的确,与这些“老猎”相比,我干起行猎的活计总是不够利落,拖泥带水,而且我的枪法也不够准,明明有三只狍子,我用枪一打竟然能逃掉五只,其实那是我不忍心击中怀孕的母狍,故意放的空枪。再有就是我的胆子小,从不敢一个人钻林子,怕遇到凶猛的野兽和游魂。可这些并不是我的错,要知道我从小是个孤儿,和乌娜吉姐姐一起长大,没有父亲的引领,我的性格只能像冬天的柳条一样脆弱。而且,我在学校里学的是兽医,毕业后干的也是给驯鹿治病的活计,这本身就与打猎无关。不过这次,我是向塔坦达(组长)图嘎保证过的,决不会拖他们的后腿,所以,出发前我就笨鸟先飞,早早穿好猎装,把行囊捆绑在驯鹿背上,我还坚持和他们一样,要牵上两头驯鹿上路。看到我急匆匆、满头是汗的样子,乌讷和尼日特俩人直撇嘴,“冬天的公棒鸡还下蛋了呢。”乌讷说。“那一定下在了纳卡的裤裆里。”尼日特到我的屁股后头摸了一把,俩人笑得像公棒鸡打鸣似的。图嘎看不过眼去,虎下脸训斥他俩:“打猎是要闭上嘴巴的,你俩懂不懂规矩?”

这个季节,风冷硬得像刀子,割得林子咔嚓咔嚓地响,山岭上的雪表面融化又冻结,一点儿也不松软,就连负重的驯鹿踩上去也只会留下浅浅的蹄印。我们天明赶路,夜宿篝火旁,差不多走了两天多的时间,第三天中午才到达呼玛河畔。几个人冻得哆里哆嗦,嘴都张不开了,没人再说话,说话怕牙齿像冰块那样掉落下来。图嘎选了林中一片空地作为“额吐”(露营点),我们卸下行李,绊好驯鹿打发它们去密林里觅食。这边吊锅里已煮起奶茶,在炭火里埋了列巴和几只灰鼠。烤了半天火,图嘎的腮帮子才松动了些,话语也融化开了,开始慢声慢语和我们商议,饭后怎么分头行动,谁往哪边走。图嘎用目光问我打算跟谁一起行猎?我摇了摇头,闷头啃着灰鼠肉,半天才和他们说:“谁的尾巴我也不当,这次我要一个人去打猎。”“咴咴,阿日坤兽医,林子里可有大老虎。”乌讷作张牙舞爪状。“拉戈达博如坎(狼神)来了,我也不会怕。”我斩钉截铁地说。

是啊,阿日坤,你这次争着来打猎就是要历练一下自己的胆量,二十几岁的男人再不能胆小如鼠,让乌力楞的姑娘们瞧不起了。特别是自己的心上人妞日卡,那个有一双泉水般眼睛的姑娘,望到她就让我口渴,我的心里就想下一场大雨。那天下午,我是第一个背起猎枪和背夹上路的猎人,并且拒绝了图嘎让我带上猎狗的好意。

“记得不要往远走,天黑前回来!”图嘎在后边喊我,我连头都没有回。

我们之所以这么远来呼玛河狩猎,是因为它的两岸还存有兴安岭最后的原始森林,而距离我们较近的金河、得耳布尔河流域的成材林差不多都被开发光了,很难见到狍子、马鹿、野猪这些大型野生动物的踪影了。我朝着东南方向的山林爬去,透过一人高的灌木丛能俯瞰到冻结成冰的呼玛河,像一条弯弯曲曲的蓝玛瑙闪闪发光。钻林子时,我还不忘用砍刀在树后留下记号,以便原路返回。再往山顶就进入一片白桦林了,林下杂生着密密的达子香丛。一只飞禽不知从哪儿惊飞出来,落到不远处的树杈上,吓了我一跳,瞧仔细了原来是只松鸡,我举枪瞄准,一声清脆的枪响过后,松鸡扑棱棱地跌落下来,嘿,这家伙足有一只犴皮靴子重,我拾起它来,放到背夹里。接下去我又码到了一只灰鼠的足印,在树隙的雪地上,不过我把它的行迹方向弄反了,跑了好一段冤枉路。不知不觉,我钻过了差不多两座山岭,真没白费工夫,我的背夹里又多了三只飞龙,这么顺手的行猎对于我来说还是第一次,以致忘记了时间和疲累。

天色朦朦胧胧地黑下来,我以为到了傍晚,其实那是阴天造成的,正准备返程的时候,山岭忽然刮起了呼啸的北风,整个森林都跟着披头散发地摇曳起来,地上的雪屑像游蛇似的四处乱窜,我来时的脚印很快被抹掉了。真糟糕,我想找到自己留下的返程标记,却因为天黑辨认不清树上的刀痕,等我莽莽撞撞地进入到一片落叶松林里,便彻底迷失了方向。那些挨挨挤挤的树木都瞪着陌生的眼睛瞅我,像是不欢迎我这个人类,进而排列成一个偌大的迷宫,我往哪里走前面都挡着不见尽头的黑森林。长了尾巴的雪就是那一刻从天而降的,不一会儿就把大森林变成了一锅粥。因为长时间爬山,我的棉衣棉裤都被汗水湿透了,外面套的狍皮猎装也冻成了盔甲,此时浑身的寒冷可想而知……我开始惊慌起来,不知该往哪里走,又不能原地不动,一种无助的恐惧把我死死抓住,我只有凭着感觉胡乱地往松林外摸索。

林子彻底黑下来了,手电筒照见的只有纷乱的雪花和树林,望不出一米远的距离。风雪很快把我变成了雪人,脸上和手脚又麻又胀,时而一阵刺痛,像被蛇咬了似的。

“白纳查神救救我,给我指指路吧。”我心里不断哀求着。

不知走了多久,又似乎在原地踏步,我始终不能走出森林的围困,两条腿比整座山还沉,眼睛也不停地被雪片封冻住。有那么一阵儿,我仿佛嗅到了死神的气息,带着甜滋滋的腐肉味道,正拼命地拖曳着我的腿,要把我拉进它长满獠牙的嘴里……恍惚中,我又被一股热烘烘的困意包裹住,一步也不想再走,那是一口温柔的陷阱,向我暧昧地招手,让我无法自拔,我就背靠一棵大树坐下来。那会儿猎枪早已不知去向,我褪起袖口,像刺猬一样蜷缩成一团,任凭大雪噗噜噗噜地将我覆盖,顾自晕晕沉沉地睡去。

你问我睡了多久?这个我真不记得了,后来,我是被一股温暖的气息唤醒的,像是星神奥伦的手指在触摸我的脸、我的耳鼻,我睁开眼睛,看到一团模糊又晶亮的白,像闪电的光芒突兀在大雪中,把雪色都比得暗淡了。对,你猜得没错,就是那头白色的高得像雪丘似的罕达犴,就是它,这头神兽,用它的鼻息、它的嘴唇,热热的舌尖和火炭一样的躯体唤醒了我,然后不声不响地转过身去,待我爬起身跟上它,它就一耸一耸地走在前面,不紧不慢,带我从林中穿行。它的在冬天脱掉的犄角刚刚长出新枝,偶尔碰到两旁树木就会发出梆梆的声响,震落一树积雪。这么走了不久就钻出了落叶松林,此刻雪似乎停了,天地间一片幽暗又静谧的雪光,我朝四周望一望,发现呼玛河就在山坡下,被雪覆盖的河床像条白哈达飘在那里。一个死里逃生的人禁不住泪湿眼眶,等我再去看那头白犴,它已转身入林,只留下一片空茫,要不是森林间传来稀里哗啦的响动,我还以为刚刚的一切只是梦境。

有了呼玛河做指引,我很快找到了方位,沿着河岸走不多时,就听到远处有人呼唤我的名字,那是图嘎他们在找我呢。

我后来是被图嘎他们架回额吐的。三个人帮我剪掉冻成冰坨的猎装和棉衣棉裤,拽下靴子,接着轮番用雪揉搓我的全身,直到血液重新流淌回我的血管,他们还挺奇怪呢,“阿兽医还真行啊,竟然没被冻死。”“真是奇迹啊,白纳查神显灵了。”

乌讷和尼日特两个人又扛来了站杆,将篝火加旺,我就这么背靠篝火,闻着热烈的人间烟火味儿,身上覆满毛皮和羽绒被,死睡了半宿,第二天天光大亮才醒来……我福大命大,只冻伤了两只耳朵和半边脸,外加三根脚趾,几个伙伴已为我涂上了冻伤膏,没什么大碍。雪后的天气平和得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图嘎给我端来肉粥,我的棉衣棉裤也被他烤干缝好,他可真是个好塔坦达。这会儿,乌讷带着一身霜雪和寒气从外面回来,他不知从哪里找回了我的猎枪,从肩上卸下来,放在我身旁。

我能活着归来,“阿额”的几个人都很钦佩,一改过去对我的鄙视。乌讷摸摸我的额头,问我:“大英雄,还记得你是怎么找回营地的吗?”

这个我当然记得,可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告诉我不能说破,那是白犴和我之间的秘密,就支支吾吾地与他们说:“我在一片林子里迷路了,睡了一会儿又醒来,谁知道后来是怎么钻出林子来到呼玛河边的。”

“阿兽医,你一定隐瞒了什么,不是吗?我为了找回你的枪一早就码着你的脚印走了一趟,那片林子我也钻了进去,我想问你的是,那个大家伙的蹄印是怎么回事?我看好像是它把你引出林子的。”乌讷眯缝着一只眼睛定定地瞅我。

“没、没有什么大家伙。”我避开他的目光。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阿日坤,有什么不能说的吗?”图嘎走过来,“我们身边可点着篝火呢,猎人是不能当着拓博如坎(火神)撒谎的。”

图嘎的话戳中了我,此时我心里就像揣了只乱跳的兔子,好吧,说出去又怎么样呢,那确实是事实啊……于是我试着坐起来,把昨天雪夜里的遭遇一股脑地与他们讲了,当我说到是一头罕达犴救了我,把我引出险境的,乌讷和尼日特都瞪圆了眼睛,“你确定是一头犴带你走出林子的?”我使劲点点头,“这个千真万确,我发誓。”

乌讷瞅着我,忽然咧开嘴哈哈大笑,笑得弯腰撅腚的,口水都流出来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吗?”我羞恼地说。

“阿兽医,我看你的脑子也冻坏了,一头犴能救个猎人,你的意思是山鼠也可以给狐狸带路啦?”乌讷说。

“你看走眼啦,肯定不是什么白犴,怕是‘白胡子老头(白纳查神的俗称)救了你。”图嘎噗噗地吹着奶茶。

“我看他是做了个梦。”尼日特一脸不屑,“我昨晚还梦见一个白胖的姑娘跟我好了呢。”

“好吧好吧,就算我做了个梦。”我不再和他们争辩,跟几个没见过飞机的人就不能说房子可以在天上飞。我重又躺回睡袋里,咴,雪后的阳光真耀眼,在树隙间挂了一串又一串彩色光环,仿佛轻轻一摇就能发出驼铃似的叮当声。三个人喝过驯鹿奶茶准备打猎去了,图嘎临走又加了几块木段在火里,和我说:“今天你就别乱动了,看好火,暖好身子,等我们回来。”

做一个“莫日根”(好猎手)真需要磨炼意志啊,不仅要有好枪法,还要禁得起翻山越岭爬冰卧雪的考验。我琢磨着這些,又想起那头白犴,想起它身上的松雪气味儿,天鹅绒似的皮毛,和它在黑夜里闪着绿宝石光亮的眸子……乌讷、尼日特,你俩能相信风神、雷神、火神,却不相信一头真正的犴神在森林里存在着,不,那也不该是什么神,而是一头真正的罕达犴,与我们族人一样善良的罕达犴。

那天晚上星星出齐时图嘎他们才回来,好好的几个人去打猎,回来的时候竟然两个抬着一个。

“尼日特怎么了?”

“他从雪坡上滑了下来,摔断了腿。”乌讷呼哧带喘,一边没好气地说。

我上去帮忙,把尼日特从桦树枝做成的担架上抬下来。图嘎剥开他的裤管,尼日特的右腿错折着,骨头碴都支在了皮肉外面。塔坦达示意我和乌讷摁住他,一边将猎刀柄塞在他嘴里,让他咬紧,自己则灌了一大口白酒喷到伤处。猛地,图嘎将那断腿捋直抚平,疼得尼日特浑身像触电一样颤抖,差点儿没把刀柄咬断。

接连的倒霉事儿让大家都没了兴致,露营地像冷雾一样沉闷,只有呼呼猎猎的篝火苗伸长舌头舔着夜空,也舔着几个猎人疲惫的身影。我那会儿已经煮好了飞龙汤,盛了满满一碗肉递给尼日特,尼日特推开了,只顾哼哼唧唧地呻吟。

从湿透的猎装看,图嘎他们应该走了很远的路,可却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回来。

“你们什么也没打着吗?那怎么还伤到了?”我问。

图嘎瞥了我一眼。

“最起码也该打到几只松鸡灰鼠啊。”我仍不识趣地说。

乌讷不耐烦起来,“我们当然不会像你一样放空枪了,小的猎物我们根本不稀罕。”

“那你们打到了什么?”说完这话不知怎么的,我忽然心头一紧,盯着图嘎的眼睛,“告诉我,塔坦达!”

“没有,”图嘎慌乱地摇头,“我们就是去打猎,你没看到吗?我们今天不走运,什么也没猎到。”

“乌讷说你们没放空枪。图嘎,你说过,猎人不能当着火神撒谎!”

俩人的目光开始躲躲闪闪,好半天,图嘎才抬起头,“好吧,阿日坤,实话和你说了吧,我们找那头罕达犴去了。”

图嘎话音刚落我就惊呆住了,“你们……你们真的去找白犴了?”

没人再答话,都闷不作声。

我一把抓住图嘎的衣领,“告诉我,你们把它怎么样了?”

“放开手!”图嘎以他塔坦达的威严命令我。

“不!”那一刻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了,“你们这几个骗子,是不是杀了它?”

图嘎忍耐着我,乌讷这时走过来使劲掰开我的手,他力大无比,把我推倒在地,“它又不是你的女人,要知道我们是猎民,别说一头犴,就是一头熊我们也要替乌鸦啄了它。”

“可是,你们不是说那只是个梦吗?为什么还要去找它?”我满脸是泪,冲他们愤恨地嘶喊。

“行啦,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呀?”图嘎往嘴里抹着口烟,“真懦弱,连一头犴都可怜!告诉你吧,我们只是打伤了它,那头白犴可够强壮的,中了两颗子弹竟然被它逃掉了,我们三个真没用。”

那天夜里我一宿都没怎么合眼,眼前都是白犴遭受枪伤痛苦挣扎的情形,它忍痛逃去,是死是活都未可知,可怜的罕达犴,是我害了你啊,我不断地自责,又不断以萨满的方式为它祈祷。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爬起身准备去寻白犴,我忍着脚趾的疼痛,跛着足。

“阿日坤,你要去哪儿?”图嘎叫住我。

我没搭理他,昨晚我就发过誓,再不会与几个骗子犯话,在我看来,他们比狼还凶残。

“你受了冻伤,不要一个人进山去,那样你会死掉的。”图嘎抓住了我的肩膀,我甩开他,他的声音严厉起来,“我说不让你去就不能去,要不然我就用枪打断你的腿,像尼日特那样,把你俩一起拖回去,省着连个尸首都找不见。”他咔嚓几下给枪上了子弹。

那次行猎我们无功而返,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回去了。要不是尼日特大腿骨折需要马上救治,图嘎和乌讷还会去追猎那头受伤的罕达犴,他们血管里流淌的是猎人的血,也流淌着一堆冰碴子。归途中,图嘎牵着驯鹿拉着雪爬犁,尼日特捂得严严实实躺在上面,一路哎哟哎哟地叫。我故意落在最后,離他们远远的,看着他们耷拉着身体真像下不出蛋的公棒鸡。

回到乌力楞的那段日子里,我仿佛得了场大病,总是魂不守舍,吃饭睡觉都不得安稳。我甚至出现了幻觉,总听见有人在叫我,那声音像盘山小路一样悠长又曲折,隔着重重雾霭,那是罕达犴的叫声,可它分明在叫我的名字“阿——日——坤——”

乌娜吉姐姐扭着鼻子问我:“你怎么了?不是得萨满病了吧?”她的鼻头是酒后卡到树桩上撞歪的,说话鼻塞得很。

“我在悔恨自己,我想那两枪应该打在我的身上……”我痛苦地说。

“你会在梦里见到它的,把你的话和它说说吧,它会原谅你的。”

乌娜吉姐姐打小就疯疯癫癫的,整天胡说八道,不过,她的脑子一点儿也不糊涂,预测起事情来比莫日根的枪口还准,祖母活着时就说她是做萨满的料。

那天晚上,真如乌娜吉所言,我梦见了那头白犴,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樟子松林里,我望到它闪电一样白的身影,我放声呼唤它,“呼嘿儿呼嘿儿!”它听见了我的呼声,转过头看我,闪着那对星星似的眸子,那里边没有怨恨,也没有敌意,但却距离遥远,远得真像星星……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从梦里醒来,却想再回到梦中去。那个梦好真实啊,就像刚刚发生过似的,我揉了揉眼睛,发现手指缝里挂着一缕犴毛,白如银针的犴毛,我惊讶极了,难道白犴真的光临过我的梦吗?

我的心上人妞日卡住在另一处斜仁柱里,她刚刚大学毕业,就成了驯鹿饲养能手。我走到她的门前,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和她说会儿话,她看到了我,像只百灵鸟似的飞出来。

我帮她和额沃(祖母)给驯鹿喂盐,驯鹿乱哄哄地挤来挤去更让我心乱。

“怎么,有什么不开心的吗?”妞日卡问。

额沃是山林里最老的一棵树,也是族人们最敬重的老人,我正想解心里的疙瘩,就把心事与她俩说了。

“你一定要去找那头白犴,”妞日卡的眼睛流淌着泉水,“阿兽医,你要去救它!”

“可图嘎说我懦弱,连一头犴都可怜……”

“不,你的心是用金子做的,所以才柔软,而他们的心是铁打的。”

“是啊,”额沃接过话,她脸上长满了老松树皮似的褶皱,头发白得像银丝,话音里有股浓浓的松香味儿,“山林里连一根小草都有灵魂,都要人去尊敬。阿日坤,我们族人打猎,就像从河里舀水喝一样,够用就可以了,从来不会浪费一滴水,因为猎杀的都是生命,祖先早就规定了像星星一样多的禁忌,什么可以打什么不可以打,说得和清水里的石头一样清楚。可现在的年轻人都被外面教坏了。”

老人说着话,一边展开枯树枝似的手指,掌心里摊满了盐,两头驯鹿争相舔舐,眼睛要鼓冒出来似的。

听过妞日卡和额沃的话,我的心胸像被细雨淋过一样清爽,而妞日卡的话就是细雨里淋湿我心口的那几滴。

晚上我睡不着觉,捂着怦怦的心跳去敲妞日卡的门,她在斜仁柱里面问:“你是谁?”

“我是……罕达犴。”我抖着嘴唇说。

妞日卡打开门来,伸手拥抱住了我,“我猜就是你,白色的罕达犴……”

那晚的月光可真干净,透过木帐的烟囱口洒在我俩身上,像珍珠的光亮。

四月的山岭里已能嗅到潮湿的泥土味儿,那是春天的气味儿,更是妞日卡身上的气息。我备了三头驯鹿,驮了铺盖、白面豆油和卷心菜,带了兽医箱和一袋子盐,唯独没带猎枪。

乌娜吉刚好从河边背冰块回来,看到我驮了那么多东西,问我:“你这是要去贝加尔湖吗?”

“不,我要去找那头受伤的白犴。”

“我劝你不要去,阿日坤,我做了一个不吉利的梦,你最好不要出门,特别是不要去山林里。”

“乌娜吉,我也做了一个梦,”我和她说,“我的梦可是好兆头,我要去救那头白犴,否则天气转暖,它伤口腐烂会死掉的。”

姐姐摇了摇乌鸦窝似的头,嘴里叨叨咕咕,我已走出很远,她又叫住了我:“阿日坤,我忘了和你说,昨天我在林子里遇到了图嘎和乌讷,两个人又背着枪去山上打猎了。”

“天!”我惊叫了一声,不用说,他俩一定贼心不死,又去追猎受伤的罕达犴了。

头两天,我一直码着运材路前行,柏油公路很狭窄,来回的运材车辆尘土飞扬,咣咣当当,我和驯鹿时不时要靠边站,以躲避那些冒烟咕咚的家伙。第三天我远离了公路,又翻过几道山岭就进了呼玛河深处的泰加森林。鹿铃叮叮咚咚,布谷鸟这儿叫一声那儿叫一声,我牵着驯鹿走在越来越稠密的树林里,却没有心思流连这初春的景色。下午的光景,一辆皮卡越野车从左侧的自然路斜插过来,与我相遇。车上下来几个男人,大声地说话、吐痰,一个剃寸头的人脖子上拴着驯鹿才戴的链子,冲我打着招呼:

“哎,老乡,你这是要去打猎吗?”

他们身上有股猪饲料味儿,那是山里没有的味道,很陌生。我摇了摇头,“我不去打猎。”

“那你进山干什么?”

“闲,闲逛。”我说。

几个人听了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寸头说:“你真逗乐,你们猎人都这么逗乐吗?”

另一个戴墨镜的,嘴角叼着烟卷问我:“大兄弟告诉我,这附近哪儿能打到熊瞎子?老犴也中,我们转悠两天了,喏,只打到了这些不够塞牙缝的小东西。”他指了指后车厢,里边堆满松鸡、飞龙、灰鼠、雪兔。

听他说这话我眉头锁紧,头摇得像萨满鼓一样,“这个我不知道。”

“哎,都说你们猎民实在,你这么说就不厚道了。”墨镜又吐了一口痰。

我的脑门儿冒着汗,想了想便给他们指了与呼玛河相反的方向。

“那是回镇子的路,你搞错了吧,老乡!”

“算了,咱们还是自己探探路吧,多绕点儿弯子总能打到大家伙。现在猎民老乡也学奸了,生怕咱们抢了他们的生意。”

“真有意思哈,猎物又不是他们养大的。”

几个人大咧咧地说着话,对着一棵粗树墩胡尿一气,顺手把烟头儿抛在尿窝里,转身上了车。

“咴!”我冲戴墨镜的招手,示意他回来。

他扒着车窗摘下墨镜。

我指了指他尿窝里的烟头儿,“把它弄灭,”我对他说,“这是森林,会失火的。”

“老乡,你还是看好自己的驯鹿吧。”他乜斜我一眼,丢下这句话,皮卡车一溜烟去了。

我心里一边祈祷,一边弯腰拾起那枚烟头儿,熄灭后揣进垃圾袋。这些不守规矩的人,他们还朝树墩上滋尿呢,那可是神灵坐的地方。还叫什么熊瞎子、老犴,族人可不敢这么乱叫,我们把熊都尊称为“合克”(爷爷)“额沃”,熊神的耳朵灵着呢,它什么都能听见。这些强盗,他们亵渎了神灵,什么都别想得到,萨满可说过——贪婪的眼睛什么也不会看见。

呼玛河还没解冻,但已有了鱼腥味儿。我沿着河岸寻觅露营点,无意中瞥见了最不想看到的,那是一处新“额吐”,从掩埋炭灰的方法和露宿痕迹看,那该是族人里的“老猎”留下的。我心事重重,刨了冰块煮饭,一边烧了狍子肩胛骨做占卜,测下白犴的凶吉。烧裂的骨缝呈神秘的闪电状,我把它举在篝火前,透过火光,影影绰绰的,我看到了那头白犴,它在一片漆黑的森林里左冲右突,好像陷入什么困境……这么说它还活着,这足以让我宽慰,我又仔细观察了骨裂的走势,判断白犴的方位,不出意外的话,它应该在呼玛河左岸的山岭里。

太阳还没早起,山林铺满了厚厚的白银,到处闪着亮晶晶的光,那是早春的雾凇。我揣了砍刀,背了医药箱钻入林子。

你不知道那时盗猎人有多猖獗,我绊绊磕磕穿越了几片森林,就发现了至少十几个“捉脚”和钢丝套,这些可不是真正猎人做下的,再坏的“莫日根”也不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我咬着牙,见一个拆一个。

如果不是神灵相助,在重重密林中要想找到一头犴真像在大海里捞针。我又进入一片白桦林,拿出狍骨比对,发现上面的裂纹一如眼前的山脉,凸起的骨脊像极了森林背后那座巍峨的雪山。林间的冰雪还没融尽,一片肃冷与寂静,风蹲在树梢上不声不响,反倒是衣物剐蹭树枝和脚踩冰雪的声音一传多远。我把砍刀镶嵌在一棵树杈间,举起双手,猎人相信神示,白犴就在其中。我尽量将脚步放缓,搜寻了不知多久,林子里什么都没有,甚至听不见鸟叫,只有稀疏的陽光不时从高空的树隙间泼洒下来,把林地弄得斑斑驳驳。

突然,白桦林深处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我侧耳谛听,没错,那是罕达犴的叫声,曲曲弯弯地传来,像一只大鸟粗憨的啁鸣。顺着声音的方向寻去,透过密密匝匝的林木间隙,我望到了那个耀眼的身影,如同梦境一般浮现在那里……喜极的泪水一时迷蒙了我的眼睛。

我走近了它,小心地,生怕它受到惊吓起身逃掉。可眼前的罕达犴却不像我二十几天前见到的那头大兽了,它满身泥土和污垢、血迹……我看到了它身上溃烂的枪伤,正流着脓水,散发着腥甜的味道,而它的身躯也缩小了一半似的,瘦削得就剩下了一把骨头。它望着我,眼神像烛火一样暗淡,没有惊恐也没有喜悦。嚯,原来它想逃也逃不得了,一根粗如手指的钢丝套勒紧了它的脖颈,深入到血肉里去了。它的周边,所有能够到的树皮都被它啃食光了,包括地上的积雪、腐叶……“我的白纳查神啊!”我颤抖着手,试图给它松绑,可钢丝套似乎连针都插不进去。手忙脚乱地,我掏出了铁钳、锤子、钢锥,白犴见到这些亮晃晃的工具惊恐起来,一股逃生的力量让它像条抛到岸上的大鱼,好一阵狂蹦乱跳,直到钢索让它窒息,让它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它喘吁着,嘴里喷吐着白沫,绕在一棵白桦树后躲避着我。可我要救下它,否则它会随时死掉……我急得满眼是泪,“妞日卡,帮帮我吧!”我呼唤着心上人,此时她若在该多好啊,她会给我智慧和力量的……我努力向罕达犴证明自己只是一个施救者,没有一点儿恶意。终于,白犴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剧烈起伏的身体渐渐平复下来,我趁机上前,费好半天劲儿才将铁钳嵌入钢索里……白犴重获自由,却头也不回地一瘸一拐地逃去,可它的枪伤还没处理呢,我招呼着它,紧跟在它的后面。

它虚弱不堪,颠跑不动了,费力地走着。我与它保持着距离,有时故意绕到它的上风头去,让它远远地嗅到我的气味儿,慢慢熟悉我这个没有危险的人,在它停下歇息时,我还要咳嗽几声,弄出一些响动,让它感知到我的存在。但白犴从不用正眼瞧我,也不吃不喝,对一切都充满警惕。等它钻出白桦林,就进入一片红柳和榛丛遮蔽的山涧,那儿有一条细细的从高山泻下的不冻泉,仿佛山谷唯一流动的血脉,飘散着袅袅雾气。渴坏了的罕达犴急迫地把泉水含在嘴里,饮罢又使劲抖了抖躯体,似要把那一身的脏污、屈辱与伤痛都抖搂开去。它扭过头来看了看我,像是看到了一个不太亲近的同类,然后默不作声地离去了……它开始捋食红柳枝和山毛榉,嘴巴像挥着一把唰唰作响的镰刀。不远处就是一片密不通风的原始冷杉林了,我判断它应该在那里过夜,此时天色已晚,我不得不反身去寻我的驯鹿和露营地。

可原路返回的我又遇到了什么?一口陷阱!一心想着白犴的我差点掉进去,它的两边横着木杆,留着唯一“通道”,覆满厚厚的腐殖叶。要不是一只棒鸡从旁边飞出来惊吓到我,我肯定会朝那个“通道”走去。我用棍子撬开了陷阱,露出它的真容——足有一间房子那么大的狰狞的嘴巴,就是一头大象掉进去也休想活命。

第二天,我是牵着驯鹿进山的,为了不弄出声响我解下了鹿铃。我有备而来,心中便有了主意,脚步也轻快了一些。伤口溃烂的白犴应该不会走远,它还会来不冻泉饮水,我将在那里守候它。

不出所料,傍午时,阳坡那边传来了响动,像一股缓慢的风从远到近摇曳着树丛,犴齿剪枝的嚓嚓声越来越清晰,我盯着那个方位,在红柳丛和榛树林的掩映下,那头白犴来了,它的身后是起伏不定的针阔叶混交林,混交林的背后是高入云端的雪山,那是怎样一幅泰加森林的美景啊,我赞叹着,心想,就是画家也难以画出来啊。

白犴似乎嗅到了林中驯鹿的气味,这让它多少放松一点儿,再往前走,我就暴露在它的视线里了,它迟疑了一番,却闻见了我撒在泉边的几把盐巴,那是反刍动物无法抗拒的美味,而且它没感到威胁,胆子大起来,等它捡食干净我就再丢下一些,引它不断靠近……后来我就打了几声口哨,那是呼唤驯鹿吃盐巴的声音,不一会儿,三头驯鹿从林子里钻出来,走近我身边,我抓了盐,像额沃那样摊开手掌让它们舔食,这么做是为了让罕达犴在一旁看到。

第三天下午,白犴已经探着大鼻子和粗糙的舌头在我的手里吃盐了,它眯缝着赭石色的小眼睛,四条细腿绷紧肌肉,做着随时逃跑的准备。我感受着它温热的鼻息和嘴唇上松针似的长须,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它的皮毛,为它挠痒,它懂得了我的好意,或许把我当成了一截树桩,干脆将身体蹭过来,我趁机查看了它的伤口,那里溃烂得差点儿露了骨头。

下次我就用驯鹿的铁挠给它梳理皮毛,精精细细地,从上到下,由里到外,像玉石匠洗刷一件珍贵的玉器。白犴接受着这一切,偶尔转过头看我,目光里满是温情,它喘着粗气嗅着我的气味儿,甚至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手指,那或许是在表达一种亲昵。

信任是一天一天建立起来的,等到我可以触碰它的伤口时,算下来我已在丛林里与白犴相处近一周了。它习惯了我的存在,更似乎依赖起我的陪伴,我、驯鹿,和罕达犴,暂时就游荡在这片丛林之间,像几个伙伴相互依偎。驯鹿和罕达犴的食物不同,前者只在森林里翻找地衣和苔藓,而后者喜欢灌木丛的枝叶,所以它们更易相处,互不打扰。夜晚,我就陪在它们附近露营,白犴有独处的习性,它趴卧在朦胧的夜色里,像一艘停靠林中的大船,而我就枕着它嚯嚯的错齿声入睡。

那几天我只顾着白犴,却不料驯鹿出了事。当天下午其实我听到了那两声枪响,距离很远,似从一口焖锅里隐约发出的,白犴惊愣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到了傍晚,三只驯鹿反常地没回来饮水,我去找它们,却一无所获。直到夜晚三星打横时,一只驯鹿才慌慌地回到我的宿营点儿,另外两只仍不见踪影,這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第二天我顺着枪声的方向搜寻过去,在冷杉林的背后,我见到了驯鹿,它俩已经变成了两张驯鹿皮,上面洞穿着弹孔。偷猎者把它们当野鹿猎杀了。

我悲愤不已,又无可奈何,眼下,让白犴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是当务之急。回到宿营点儿,我便用火烧过手术刀和镊子,以挠痒痒的方式让白犴趴卧下来。在这之前的几天里,我曾不止一次用酒精给它的伤口消毒,为的是让它适应疼痛……白犴好像知道我要做什么似的,一动不动地任我摆弄……我先用手术刀一点一点地剔除伤口周边的腐肉,它浑身痉挛着,就是一个铁打的猎人也会疼得叫出声来,可白犴都没动弹一下……一颗带血的弹头被我夹出来,接着我又开始处理下一个伤口。我的手心和额头全是汗水,“好了,就要好了。”我不断安慰它,好像它是个乖顺听话的孩子。等取出第二颗弹片时,我已禁不住内心的激动,谢天谢地,让我与一头驼鹿这么亲近,而我拯救的仿佛不是这头白犴,而是我自己,还有族人犯下的错……

去除了弹片的罕达犴行动自如起来,在我身边顽皮地蹦跳了几下,摇晃犄角左挑右挑的,最后定定地瞅着我这个施救的人,目光像五岁的孩童那么清澈,里面充满了情感,原来不只是人类才懂得爱啊。

罕达犴去丛林里觅食,我点火做饭,掏出一瓶老白干酒放在火旁温热,准备犒劳一下自己。如果这世界真像人们祈愿的那样该有多好啊,白犴的伤口隔不了多久就会愈合,它奔入泰加森林深处就脱离了危险境地,而我也要返回乌力楞去,从此不会再摸一下猎枪,我不能阻止别人打猎,可我能做好我自己,逢人就讲一讲白犴的故事。我还要把自己所做的一切告诉给妞日卡,其实这些时日,我无时无刻不想她,在我最束手无策时,都是她附我耳边说:“阿日坤,你是好样的!阿日坤,坚持下去,你能做到!”独自在山林的夜晚寂寞又寒冷,我也是枕着妞日卡的温暖入眠的,虽然她不在我身边,但我与她有说不尽的话。谁知就在那天中午,一场突如其来的森林火灾烧毁了这一切……

大火来临时我还丝毫没有察觉,我以为那呛人的烟雾是身边的炉火造成的,等到烟气越来越大,把我呛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我才感到情況不对,这时北方的山林上空已烟雾弥漫,凭经验我已想到出什么事儿了,山火正向这边袭来,天!一定是那些肆无忌惮的家伙弄失了火!慌乱中的我已找不见唯一剩下的驯鹿,好在白犴就在不远处,我拼命地呼喊它,给它警示,让它离开。后来我看到了白犴奔逃的身影,它早预知了火情,我提着的一颗心放下一半。那天风力不大,我辨别了一下呼玛河的方向,宽阔的冰河应该是最好的隔火带,我便奔着那里逃生。

我呼哧带喘一刻也不敢停歇,不知跑了多久,天空已被升腾的灰烬笼罩,变得灰蒙蒙的,分不清黄昏还是什么时辰。等我爬上一道草坡,便望到了前面那几棵嵬嵬的樟子松树,那是接近呼玛河的标志,我这才手扶膝盖喘一口气。忽然间,我听到有野鹿的叫声从身后传来,回头看正是那头白犴,它抬着前蹄停在不远处的白桦林外面,歪着犄角望着我。原来它并没有自顾逃命,竟追随了我一路,我的鼻子一酸,反回身去,迎向它,它一颠一颠地向我跑来,我拥抱住它的脖颈,就像拥抱离散又重逢的亲人,我和它说:“傻瓜,你应该自己逃走才对啊,怎么跟着我来了……”我这么说它,它也不显委屈,一个劲儿用头蹭我的身体,它那么高大,脖颈就有一棵大树那么粗,在我面前竟像个孩子似的撒欢儿,笨拙地蹦跳,与我使劲儿亲昵,那会儿我的眼泪都流下来了。

可是,纳卡,不幸的事情就是在此刻发生的,两声枪响从哪个方向发出的呢,把森林的耳朵都震疼了,我整个人随着瘫跪下来……我的后背遭到不明物的痛击,强大又尖锐无比的力量让一口鲜血喷涌出我的口鼻。罕达犴一定嗅到了那股熟悉的火药味儿,差点儿要了它性命的味道,它惊恐万状,撒腿狂奔,却又忽地停下来,它该是想起了我这个伙伴,随即转过身来,而我向它最后挥了挥手,要它离开。罕达犴犹豫着,可枪声又起了,击飞了它脚下的冰屑,刮过它高扬的脖颈……后来我的意识就模糊了,眼中仿佛有一大团雪花向远方飘去,直到融化在山岭间……

转瞬,几个人杂沓的脚步声来到我的身边,围住我乱哄哄地说话,“糟了,打死人了。”“怎么回事?明明是两头老犴,怎么一头变成了人啊?”“是啊,真见鬼了。”“我们弄失了火,现在又打死了人……”

听话语好似图嘎、乌讷他们,似乎又不是,口音里边带着一股猪饲料味儿……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感到几个人影在头顶上晃动,晃动。随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森林里一片肃穆,连冰雪融化的声音都听得见……

讲到这里,阿日坤语调低沉起来,“那场大火烧掉了不少林子,和我判断的一样,呼玛河挡住了火势,后来人们花费了好几天时间才将它扑灭……大火过后,乌娜吉姐姐和族人带着猎狗找到了我,先前他们还以为我是被烟熏死的,后来发现我背部透着两个弹孔,好似两个冰窟窿……不久,来了很多警察,可是现场早被山火破坏掉了,警车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折腾了好多天。

妞日卡也来了,其实我不想让心上人见到我的不幸而伤心。按照族人的规矩,在外面遭遇不幸的人要风葬,好在高岗上的那几棵樟子松还幸存着(团团火簇从它们的头顶飞过,落到河水里熄灭了),人们就把我安葬在了那棵最粗壮的樟子松枝杈间。妞日卡仰起头望着树上的我,只听见风刮树梢的呜呜声,那么单调、枯燥,她从驯鹿脖颈解下一副鹿铃,爬上树去,把它系在我的耳畔,这样,风一吹我就听到驯鹿的声音了,那也是乌力楞的声音,家的声音……妞日卡发现我睁着眼睛正痴痴地看她,“睡吧,阿日坤,睡着就不痛了。”她为我盖住了穿透腹部的冰窟窿,可我还舍不得闭上眼睛,妞日卡把头贴在我的胸口,却瞥见了我眸子里飘忽的那团白,“我看到你的影子了,白犴,你没有走远,还在林子里呢……”说完,妞日卡哭了,眼睛里的泉水涓涓不断地流下来,像这条不冻泉似的,绕过山涧,一直流进呼玛河里去……

是的,正如妞日卡所说,我没走远,也不会走远,我记挂这片山岭呢,而且就要住到高高的树上去,放眼就能看到大片山林和呼玛河。当然也可以看到那头白色的罕达犴了,它一定逃出了山火和偷猎者的魔爪,强健的身形还会出现在这片山林,那是大兴安岭的魂魄……

“阿日坤舅舅。”纳卡叫了一声。关于舅舅的故事,他从小就听家族说起过,不过那只是一棵树简单的主干,现在它枝繁叶茂了,而且所有的叶片都清晰可见。纳卡表情忧伤,还未从故事的重重雾霭里走出来,但他急切地与舅舅说:“您知道吗?整座兴安岭二十几年前就不许采伐了,所有的猎人都放下了猎枪,你看到了吧,岭上的树木又多了起来,包括野生动物,一切都在变好。”

“我当然看到了,豁牙,烧光的林地又长满了新树,没事儿干的时候我会从樟松上爬下来,整天钻林子,漫山的绿染透了我的眼睛。去年秋天,一头棕熊带着两只幼崽路过这里,在我的樟子松树下蹭痒痒,梦中的我还以为是地震了呢。”阿日坤忍不住笑起来,树林也跟着呼呼啦啦响过一阵儿,“还有一群群狍子总是从我眼前窜过,翘着一朵一朵的白屁股,要不是它们嘟嘟地放臭屁,我还以为那是遍地开放的野百合花呢。”

说话间,树林上空的流云变成了铅灰色和绛紫色,转眼已是黄昏,阿日坤舅舅吐掉嘴唇上最后的烟末儿,抬起屁股与纳卡告别:“我就要回樟子松树上去了,之所以和你讲上这些,是因为这些年来我左望右望,看到许多消失的鸟兽都回归了,却始终没见那头白犴的身影,可我分明嗅到了它的气味儿,听到了它的叫声,我就想到了你。豁牙,你做护林员常年巡护山林,没准儿能见到它,到时别忘了来告知我一声。”

纳卡使劲点点头,算作回应。他想起应该再问问舅舅的近况,可阿日坤像头诡秘的野鹿一般,在茂密的枝叶摇动处,转眼隐没了踪影。纳卡告别的手势还停在空中,蓁莽的林子却已恢复平静,那一刻只有溪水匆匆赶路的细碎声响。难道刚刚的一切是一场梦境?可为何又像夕光刺目那么真实?纳卡爬起身,胡噜胡噜屁股,怅然若失地钻出眼前这片梦幻般的树林。

春天是护林员最忙碌的季节。回到护林站的纳卡,那两天打了一通又一通的电话,又来到瞭望塔爬上爬下。第三天下午,新调任的中心站站长随同两个工作人员来到纳卡的驻地,了解森林病虫害情况。一行人驱车去实地考察。

随同人员给纳卡介绍年轻的新站长,“咱们白犴站长可是林业专家,和你一个民族,大家都管他叫白博士。”

纳卡一怔,“站长叫什么名字?”

站长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我来自巴依格家族,叫白犴,额宁(妈妈)说,她生我的时候梦到了一头白色的罕达犴。”

纳卡张着的嘴巴半天没合拢……

白犴博士名副其实,谈起生态学、森林动植物保护学头头是道。从林中一走一过,他就能叫出每一棵不起眼的小草的名字,什么门属,哪些动物爱吃它。这会儿他弯腰拾起几坨兽类粪便,用手指捏一捏,放在鼻子前嗅一嗅,兴奋地和工作人员说:“这是原麝的粪便,它们可是林中‘稀客啊。”

“对了,白博士,前些天你不是用红外线摄像机拍到了六头犴吗?那是一家六口呢。”工作人员说。

“六头罕达犴?”纳卡惊讶着,“那里边有白色的吗?”

“这个没有,”白博士搖摇头,“我想,它只会在额宁的梦里出现。”

转天,在储木站改造成的飞机场里,纳卡与白犴博士随同几个穿迷彩服的护林员登上了一架小型飞机,随后一溜烟向森林深处飞去。

机舱里,他们俯视着重峦叠嶂的山岭,比照地图上的标记,为一片又一片的次生林、过火林喷洒灭虫药。太阳再抬高一些的时候,厚布幔似的晨雾也渐渐消散开去,裸露出莽莽苍苍的大岭。纳卡欣赏着机舱外的景色,一边有意无意地辨别飞机投在林冠上的影子。就在这时,他发现一团雪在丛林里飘动,嚯,那是一头白色的罕达犴。没错,它正穿行于茂密的灌木丛中,跨越银亮亮的小溪,进入一片大峡谷,宽阔的呼玛河正在那里静静地流淌。白犴码着河岸跳跃、飞奔,像极了滑行在浩瀚绿海里的一叶白色扁舟……纳卡激动得不知所措,赶忙呼唤白博士来分享这一奇景,年轻站长扒窗下望,却只看到绿如烟海的山岭和将山岭一分为二的呼玛河,还有从空中掠过的三五对野鸭、几群飞鸟,再无其他。这就奇怪了,纳卡揉了揉眼睛,竟也不见了那物的踪迹,难道刚刚那一幕是自己的幻觉?挠头诧异间,忽见平如明镜的河面有个东西露出头来,如同白鲸一般漫游而去,看仔细了确是一头白色大犴无疑。

白博士一时惊诧住了,嘴里喃喃自语:“咴咴,这该就是妞日卡额宁的梦境啊。”

说者无意,纳卡听到站长的话却惊讶极了,“您刚才说您的额宁叫——妞日卡?”

“是的,妞日卡是我的额宁,她很美,有一双泉水般的眼睛……”

那会儿,机舱里的人都在俯瞰山岭间这天地造化的一切,极力捕捉着那个强劲的自由自在的生灵,此时,唯独纳卡转过头去,泪水正模糊着他的视线……是的,他要把这所知所见禀知阿日坤舅舅,告诉他,兴安岭上日月常新,森林的魂魄犹在……

原载《民族文学》2023年第5期

原刊责编  安殿荣

本刊责编  周美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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