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现

2024-05-09 03:45黄咏梅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4年4期
关键词:人在旅途昙花姨妈

黄咏梅

阳台那里有一个区域,信号一定会不稳定。有可能是那根粗大的廊柱,挡住了网络通行。这是父亲的判断。不过语音竟然不受影响。从疫情开始到现在,两年不能回家,视频通话变成我的必修课。做惯家务的母亲动手能力强,加上比父亲年轻几岁,她操作手机更流畅,提及家里每个角落每件物事,她都能准确移动镜头让我看见。她每次非要炫耀她种的花,一说起,就动身晃去阳台,手机扫向凌空加盖的那排花架子,月季、海棠、石斛兰、绣球花……运气好的时候,镜头会定格在一朵绛色的月季花上,背景是河对岸绿茵茵的榜山,看着像一幅画。但大概率画面会停留在她脸上某个松垮垮的局部,或者一排锈迹狰狞的铁栏杆。

“妈,别往阳台走。”我对着手机大声喊,像来不及阻止一个人踏进路边的水洼,眼睁睁看她麻利地拉开那扇镶嵌着隔音玻璃的移门,又迅速关上。

这一次,镜头刚好停在晾衣竿一端挂下来的几只年代久远的竹篮。闭着眼睛我都能认出那里用牛皮纸包着的草药,凤尾王、一点红、百花草、蒲公英、车前草……

“林姨妈走了。”母亲的声音从几只满当当的竹篮里跑出来,跑到一千多公里以外我的手上。

“我知道,妈你说过了,是在养老院。”

频繁视频,我们已经没有什么话题可聊,不像真的坐在一起,围着功夫茶盘,东扯西扯,就连微微感受到空气中湿度加重了,我们都可以一起抱怨今年的“黄瓜季”过于绵长,导致人酸软无力,然后顺着这个话题交流去湿养生的做法。我们相聚的时间多半都是这么度过的。屏幕画面有限,一周或两周甚至更早以前说过的话,又经常被当作新的事情被母亲说一遍两遍,倾听很考验我。要是有耐心的话,我会装作第一次听,中间还提些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但多半我会像现在这样,简单总结试图阻止她主题不集中的絮叨。

“嗯。她好像知道自己要走,给我打电话说,阿莲,我要回家了。我问她是不是小坚要来接她回家,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又重复两句,我要回家了。之后电话就断了。不像是挂断的。养老院那里信号总是不好。”

第一次讲这些的时候,母亲尽力克制,哽咽得像个孩子。我比她更早流下了眼泪。母亲自责在电话断掉以后没回拨过去。她反复强调自己以为林姨妈说的回家,是指小坚来接她回家过中秋,就想着等过两天中秋节再给她打电话,毕竟她接电话的时候,锅里正处于小火转大火的收汁阶段,她怕搞焦了那只花一下午工夫卤起来的猪肚。她们之间从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急着打电话,几十年都没发生什么要紧的事。母亲责怪自己现在很没用,已经不能同时做两件事。

“我哪里知道,她说回家,其实是走。”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母亲说得平静。我也静静在听,眼睛盯着屏幕,希望信号如同福至心灵,会跳出母亲的脸。可那几只静止的篮子一动不动。

“妈,翻篇吧,不要再去想这些负能量的事。”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将一些不好的消息统统称为“负能量”,要求我们的通话避开负能量,恨不得在耳朵外竖起一根粗粗的廊柱。对于七八十岁的老人们,不好的消息无非就是生病和死亡。这些年,陆陆续续从他们那里听到的负能量,多数来自他们认识或者知道的远远近近的人。与其说害怕这些负能量会影响血压、脉搏的数值,不如说是害怕负能量的残酷本身。中年以后,我也不知不觉害怕残忍的事情,在手机上看网剧,遇到诛心的情节,会不由自主拉进度条跳过。

“嗯,你爸在书房。”我忽然意识到母亲跑到阳台的廊柱后边,不是为了重复讲林姨妈的去世。一下子心被揪了起来。说到底,害怕听到他人的负能量,不就是害怕负能量终于降临我们自身?我担心那里微弱的信号支撑不了母亲的吞吞吐吐。好在,那几个篮子虽然纹丝不动,但母亲的声音还很连贯,除了在一些地方是因为她本人的停顿。

母亲是求我做件事———找一找钟俊仁,如果他还在的话,“告诉他,林姨妈回家了……但是要让他明白,她是走了,时间是2021年9月16日,酉时。”

我的几个姨妈当中,林姨妈最好看。母亲一直是承认的。她们当年一起从农村被招到文工团,到各个区县演样板戏。不是科班出身,但都在十七八岁的年龄,学东西也快。林姨妈必然是主角。《红灯记》里她是铁梅,母亲是慧莲,而徐姨妈和王姨妈因为骨架宽大,肉多,显老,往往只能轮流化妆演李奶奶。《红色娘子军》里,林姨妈是吴琼花,她的腿又长又直,“向前进,向前进,战士责任重,妇女怨仇深”,她稳立舞台中央,腿绷直抬高,一点不影响脸上昂扬的表情,母亲她们几个则站边边,矮下去半截,腿潦草上踢。林姨妈身材比例好,腰短,腿长,脖子细,穿肥大无形的土布衫都好看,又有一张小鹅蛋脸,化妆最省心。母亲说,她最费事的是眉毛———样板戏要求一字粗眉。林姨妈的柳叶眉是她的苦恼。我看过林姨妈演戏的照片,只觉得她五官精致,哪里都好看,唯独那道粗黑的眉毛突兀,好在底下有一双明眸救场。在她们几个人的生活合影照中,即使不站在C位,我也能一眼确认林姨妈的主角相。我母亲仅有过一次主角时刻。因为长得的确蛮像陶玉玲,她在《霓虹灯下的哨兵》里捞到了演春妮。

主角往往会遭到嫉妒的,但林姨妈和配角们玩得很好,她们的友谊跨越半个世纪。文工团解散之后,她们得到了样板戏的回馈———安排进城里工作。林姨妈在棉纺厂,徐姨妈在印刷厂,王姨妈在工人医院,而母亲因为早在进城前嫁给了父亲,作为家属被安排到了政府后勤处。四个人按着时间给出的剧本,各自演着人生这出大戏,结婚生子,工作至退休,继而含饴弄孙。那些样板戏的岁月,仅作为几张黑白照片存放在各家的相册或抽屉里。父亲书桌的玻璃板下,压着母亲演春妮的一张后期放大处理过的黑白照片,不过已经不完整———围巾、额头、脸颊、脖子以及斜襟扣子系得紧紧的胸部,这些地方都被我和弟弟的彩色照片盖住了,而我们那些彩色照片又陆续被他们两个孙儿的搞怪大头贴盖住了大半。

林姨妈跟我母亲最亲密,她是我家的常客。她挨着母亲窃窃私语的样子,倒像她是母亲的妹妹,实际上她比母亲大一岁。奇怪的是,我并没有遗传到母亲对林姨妈的亲密,整个童年我最怕见到她———她的到来必然伴随一个热烈的见面礼,这种热烈不见得是有多喜欢我,而是进他人家门那一刻的开心。她抓住我,像啃苹果一样,口水印在我胖嘟嘟的脸颊,接着又从正面乱亲一气。我肯定是挣扎躲避过的,但这讨厌的见面礼几乎伴随我整个童年,等我长到有足够的力气,能让她感到我的挣扎是认真而不是出于小孩子的忸怩,她才停止这样做。有一次,林姨妈开玩笑问我,妹妹,分了新班级,同桌男同学好不好看?我大方地点点头。又问,有多好看啊?我恶作剧地大声喊,像钟俊仁那么好看!那时,我已经不止一次从母亲与林姨妈的窃窃私语中听到过这句话。林姨妈用手把整張脸捂起来,手心里传出一阵咯咯咯的笑声,像是在害羞,笑过之后,忽然将我一把拉到她的腿边,不顾我的挣扎,对我一阵乱亲。她亲得很用力,好像怀着某种善意的报复,又好像在我脸上撒娇,嘴里咬牙切齿般喊出钟俊仁这个名字。

“妈,林姨妈嘴巴好臭。”我终于确认我的不适来自那些口水的臭味。我小时候有一些奇怪的逻辑,比方说看到满脸皱纹的老人,我会悄悄对母亲说,这个老爷爷好痛欸。同样,林姨妈的口臭让我认定她总是不开心,甚至觉得她身体里藏有什么东西在腐烂。

“你林姨妈白长了一张好脸壳。”母亲认为林姨妈不经营自己,更不经营家庭。样板戏主角在台上演着别人的人生,催人振奋,台下却一塌糊涂。但这反倒使林姨妈和母亲她们之间构成了一种平衡,她们和谐安好一辈子。她们时常聚会,各自牵着两个或三个孩子,呼呼喝喝,鸡飞狗跳。只有林姨妈单丁独户,偏坐一侧,瘦瘦的两腿间夹着一个同样瘦瘦的小萝卜头。小坚向来不合群,融入不到我们这些时而合作时而互相抢地盘的孩子们中间,他咯嘣咯嘣咬完一块水果硬糖,就开始闹着要回家找爸爸,嘴里被塞进一块新的水果硬糖才消停。多塞两次,他不干了,脸埋在林姨妈腿上故意使自己憋气,两只手在林姨妈身上抓来挠去。林姨妈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草草收兵回家。她们说,小坚好像不是林姨妈生的一样,养不熟,也治不住。林姨妈根本没有心思研究出对付小坚的办法,同样,她也没心思研究出跟林姨父家和万事兴的秘诀。那个沉默寡言的林姨父,一辈子在生产资料局工作,凭票购物的时候有过点小权力———我们家第一台黑白电视机,就是托林姨父拿到票买的。新旧世纪交替之际,单位转企,毫无斗志的林姨父干脆提前退休回家。林姨父总是一个人到河边小公园看人下象棋,间中按捺不住低声发几句议论。像小坚一样,林姨父也没能融入棋局作为对弈的任何一方。他和林姨妈各玩各的,直到最终先于林姨妈独自走上黄泉路。

上世纪七十年代,独生子女这个词语还没有被造出来,只有一个孩子的家庭,时常被人暗戳戳地揣测问题出在男方还是女方身上。林姨妈生下小坚,刚出月子,就跑去工人医院找王姨妈,瞒着林姨父做了结扎。我母亲知道这事后,把王姨妈大骂一通。王姨妈说,你来拦拦看?林莉这个颠婆,死都解不开那个结,她一遍又一遍搬出钟俊仁来说,你叫我怎么劝?母亲一听,怒气顿时熄成叹气。

那只节育环早早地在林姨妈子宫深处套上了一个结,就好比现在一个已婚人士把一枚戒指套在了无名指上。只不过,这种宣誓的形式不是出于爱,而是——拒绝。因为身体里的这枚“戒指”,林姨妈跟林姨父关系变得很糟糕。有段时间,林姨妈像是把家当成旅舍,一到晚上就爱跑到我们家。有时给我妈的家务搭把手,更多会坐在窗下一张板凳上,默默地织毛衣。母亲没工夫理她,父亲在书房写领导发言稿,我和弟弟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差点忘记了屋子里还有个林姨妈。到我们准备刷牙洗脸睡觉了,她才理平针脚,毛线团一卷,小篮子一装,塞到板凳底下,伸个懒腰,好像刚结束夜班收工。隔天,她又来我家上“夜班”。

中秋节晚上,林姨妈也照样来。月亮还没升起,她就拎着用油纸包的四只大月饼和一网兜柚子,直接爬到天台等我们。那时我们住在宿舍楼最顶一层。我家门口往上还有一截楼梯,尽头是一扇虚掩的小木门,从小木门走出去是个公共的天台。除了邻居偶尔趁天好爬上来晒晒被子,这里几乎属于我们家自用。母亲施展农民出身的本领,在天台四周用大大小小的花盆种满了蔬菜,中央搭起一个高高的瓜架,丝瓜、苦瓜、葫芦瓜、葡萄……藤蔓四处攀爬,绿叶密密麻麻隔出来一个小天地。父亲从家里牵出根电线,在瓜架上吊两只小灯泡,这里就变成了一个小茶室。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在地上铺席子,放张小茶几,坐到这个小天地里喝喝茶嗑嗑瓜子望望天。逢着节假日父亲有空,检查我和弟弟背诵唐诗宋词,也在这里进行。“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父亲最欣赏这几句,摇头晃脑单拣出来背。这些时候母亲是插不上嘴的,她只会简单的“鹅鹅鹅”。母亲指着夜空中那三颗等距排列的星说,看,扁担星,多平。白毛女逃进深山老林,夜夜望星空,盼救星。林姨妈穿着破衣裳,一头披散的白发,对着夜空苦大仇深地唱。舞台一侧那棵纸皮糊起来的树梢顶端,挂着三颗整齐的红五星。团长在台下一看,蒙了,这一场,八路军还没杀到,哪里来的红五星?仔细又一想,后边出场那些八路军帽子上不是两颗扣子?谢幕之后,团长调查这几颗无中生有的星星,才知道,我那几个没文化的姨妈,为了增加舞台效果,请钟俊仁在部队仓库里翻出些褪色废弃的旧红旗,剪下三颗红星,用毛线整齐串在一起。高高挂着的扁担星陪伴凄苦的白毛女。

样板戏从上边出发到区县,专业性会大大减弱,业余班子业余演出,在故事情节大方向不变的情况下,道具会因地制宜作些微调整,有时细节也会结合当地观众的喜好进行改动。比方说,《沙家浜》的芦苇荡在我们这里变成了一塘荷田,《智取威虎山》里座山雕的皮草大衣改成了我们这里有钱人穿的香云纱袄。类似这样的改动很常见,是为了更能引起当地观众的共情。反正这里的观众谁也没有看过正版的演出。但这三颗被姨妈她们发挥出来的扁担星,使团长大发雷霆,责令她们逐个写检讨。

“这个死馒头,差点要给我们定性为‘破坏革命样板戏。”母亲笑着骂的那个人,我们经常见。中山电影院放映新电影时,等观众都在位置上坐好,我和弟弟到门口跟检票员讲,“馒头让我们来的。”要是还不给进,我们会绕到电影院的侧门,那里有间小屋子,馒头叔叔一准儿在那里面办公。他会赶在剧场熄灯前把我们领进去。在空旷的影院前厅,他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在我们前面小跑,腰上一串钥匙抖擞雀跃,如同我们看“霸王戏”的心情。退休后,姨妈她们经常约他在西江边饮早茶,杯盏一推,几个人打斗地主,轮番赢他的钱。

“媽,八路军帽子没有红五星的啊?”我弟弟那一阵的理想是当解放军,他拿母亲做衣裳余下的布条绑在小腿上,皮带在腰上一捆,深深吸着气,木头枪困难地插进皮带内侧,敬起军礼也是雄赳赳的。

“救白毛女的八路军是没有的。”母亲只记得戏里的服装。

父亲说:“八角帽才有红五星,国共合作后,红军改编为八路军,帽子正前方缝两颗扣子,是为了跟国军的帽子区分开来。”

弟弟就吵着母亲给他的帽子缝上两颗扣子。

比起父亲那些“小园香径独徘徊”的诗词,我更爱听母亲讲她们演样板戏的故事,台前和幕后,戏里和戏外。

天台的避雷针塔下,有块小平阶,林姨妈在那里扦插种下了两盆昙花。林姨妈不知从哪里听说,昙花好养,又可以入药,煲汤清热解毒,种昙花符合她的日常需求。这两盆昙花也是她经常来我家的一个理由。施肥、修剪枝叶,在林姨妈的精心照料下,它们长得比母亲种的菜还肥壮。每到夏天,叶子边缘会伸出一些长长的花苞。大清早,母亲给她的蔬菜浇水,翻开那些像海带一样肥厚的叶子,找到一朵垂头丧气软塌塌的花,咿,这朵昨晚开过了。好像刚发现昨晚那里发生过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总会有那么几朵昙花像是被林姨妈施下了魔法,准时在月圆时分开放。我从没见过昙花开放的整个过程。往往只看到,昙花挣脱紫色的衣裳,昂起头,好像下定决心要出来跟我们一起望月。它的嘴巴刚刚张开一个小口,我就呵欠连连。那些发誓要等昙花开的话,就像大人哄孩子入睡前的承诺。迷迷糊糊被父亲从天台上抱回床,第二天醒来记起,跑去看,那几朵昙花又整齐地扣好了紫衣裳,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开花只是做了个梦,跟我一样刚醒过来。不过它们不再昂起头,泄了气般垂落在叶子下,远远看就像那里晾着我和弟弟的几双白袜子。

除了林姨妈,我们家没人看见过昙花开到尽头的样子。在我们小时候的那个年代,大家作息都还很“农民”,早睡早起。我们小孩子自然是抵挡不住瞌睡,父母那时候似乎也特别缺觉,绝对不会为一个月亮一朵花熬夜。但林姨妈对熬夜很不以为奇,好像在夜晚醒着是她练习出来的一个本领。她独自在天台守一整夜,等昙花开,又像是为了送走天上那轮圆月。南方的中秋夜,暑气仍盛,躺在席子上一夜到天明也不觉得凉。暗夜里,昙花与明月同色,因过于洁白亦有光一样的明亮。

“昨晚昙花怎么开的呀?”我们问林姨妈。

林姨妈表演给我们看。她将五个手指尖拢在一起,自己制造出某种节奏,一下,一下……直到将手掌张开到最大,每根手指仍保持微微的弯曲:“最大的时候,有我们吃饭的碗那么大。”

很多年以后,我在微信上看到有朋友发夜晚昙花开放的全过程视频。类似于孔雀开屏。在那洁白的花苞里,仿佛含着一股力量,先是挣开了紫红色的棱脊,接着冲破白色花瓣的重重包裹。绽放如同破裂。由于经过剪辑技术处理,五小时的花开过程,被压缩成一分多钟,但不觉得急速,倒使人安静地看到一种时光流淌的节奏。最终,视频定格在花开的极致处,果然“有我们吃饭的碗那么大”。

开过的昙花,林姨妈会将它们剪下,用毛线针在粗茎上穿个小孔,绳子一串,倒挂在晾衣竿上,跟那些她不时从北山上、河滩边、公园里摘来的凤尾王、一点红、车前草、蒲公英、百花草、鸡骨草之类的挂在一起。等到晒干晒透,这些她称为“看门药”的东西,就会被逐样分成几等份,包在一种黄色的牛皮纸里。“看门药”在我家以及每个姨妈家的阳台上都挂着。我结婚后搬到现在住的家,阳台上也同样有,只是,在我的那些牛皮纸面上,母亲生怕我不会分辨,让父亲用钢笔分别写上了:凤尾王2015。一点红2015。车前草2018。蒲公英2019……

这一类常见的野草晒干后变成了“看门药”,它们分别负责一些常见的病症:凤尾王负责小腹坠胀、车前草负责小便不畅、蒲公英负责白带异常、鸡骨草负责口苦口臭……事实上,这些仅仅是林姨妈的常见病症。久病成医,她总觉得大家———主要指女人,都会像她那样,在戴上那枚“戒指”之后,仿佛就携带了终身不愈的妇科病,从小腹到腰到双腿的整个下半身,连绵不绝的酸酸胀胀,描述不准是什么滋味,总之是那种可以忍着不去医院的症状。

记得有一次,我生完孩子回家度产假,林姨妈专门拿一包金婴子来,吩咐母亲用40度酒加红枣枸杞浸泡。每天饮半两,专门保养被胎儿伤害过的子宫。初为人母,我仍沉浸在对婴儿奶香芬芳的甜蜜期,听到她用“伤害”二字,心里觉得印证了小时候对她母爱淡薄的判断。不过有一次,我突然感到小腹剧痛,母亲从阳台的篮子里扯了一把凤尾王,煮水,一大碗喝下去,症状竟很快消失。从此对林姨妈那些“看门药”有了些许迷信,虽然极少使用,还是会让它们挂在我家,看门。

我母亲认定,最终是那枚“戒指”要了林姨妈的命。对照自身,母亲甚至认为那“戒指”早已经腐烂在林姨妈的子宫里。五十二岁告别月经那年,母亲在父亲的陪同下,去医院将那枚戴了二十多年的“戒指”取下。本来以为是个门诊小手术,没想到,随着子宫的衰老、萎缩,“戒指”嵌入肉内,与子宫相连相生,需要用钳子将它一点点剥离。手术花两个多小时才结束。因为出血量大,母亲从门诊转到住院部,吊水消炎,前后三天才出院。母亲说,比任何一次生孩子都疼。她朝父亲乱发脾气,好像这“戒指”真的是父亲当年送给她的劣质礼物。父亲任由母亲骂,他向来严肃的脸上出现一种我几乎没怎么见过的坏笑。

经母亲这次经历的提醒,我那几个姨妈才忽然记起她们身体里那枚“戒指”。日久年深,她们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如同自己忘记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徐姨妈退休后马不停蹄接连带大三个孙子,一直拖拉到六十多岁才有空闲想想自己的身体,多亏了一次剧烈不止的腹痛,检查出那枚戴了三十多年的“戒指”已经逃离她荒芜的子宫,跑进腹腔里试图继续寻求安居的沃土。幸而发现还不算晚,做掉一个腹腔的大手术后,徐姨妈说话的中气少去一半。“好在几个孙子已经念书了,完成任務了。”提起自己的身体状况,徐姨妈总不免这么说明。

但林姨妈一直都记得的。她的一生被它硌得酸酸胀胀,下半身状况迭出,但却从未曾想过将它取出,她与它共存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直至将它带进坟墓。她的去世离奇,听小坚说,突然连着几天吃不下东西,人就没了。后来,养老院里有个母亲认识的护工,小心翼翼在电话里跟母亲讲:“你那个姐妹,刚走掉的那个林莉啊,一点不‘突然的。来这里之前就有子宫癌,不治疗,不让说。儿子也没来管。难受了,就让我们护工帮着煲点草药喝喝。癌啊,喝草药能喝好的?”放下电话,母亲哭一阵、骂一阵。两个姨妈知道后,也是哭一阵、骂一阵。

我以为林姨妈害怕怀孕是为了保持身材,就像现在很多女明星那样。

“你别忘了,林姨妈怎么说都是女主角,跟你们不一样的,她会在意自己的形象。”跟母亲逛街买衣服,懊恼一条裤子的加大码断货时,我不止一次这样打击过她那如同怀胎六月的大肚腩。

母亲哈哈一笑,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草台班子的女主角,谁还记得谁演过谁。”那些几十年前坐在台下看到过她们的人,用母亲的话来说,“多半已经入土的入土,老懵懂的老懵懂了吧。”

林姨妈吃再多再好都不可能胖。“这个钻牛角尖的人,怎么会胖?”母亲接下去又要提到钟俊仁。

掐腰的红衣裳,翠绿色的裤子,喜儿的大辫子扎上了红头绳。林姨妈把钟俊仁看痴了。作为当时地委书记的贴身警卫员,常常得以坐在前排看戏,谢幕接见演员的时候,他也在场。他近水楼台,顺利获取了林姨妈的芳心。在人们眼里,他们两个的确般配。无论什么时候,母亲讲起钟俊仁,即使往往带着一种惋惜的语气,都不忘赞美他的英俊。退休在家,母亲跟我一起看港剧《原振侠》,见到黎明出场,她会指着屏幕说,钟俊仁就长得像他,脸型和鼻子特别像。我曾经狂热喜欢过黎明,无数次想过,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嫁给他。要是我有一个这样的林姨父,我跟林姨妈会不会亲密一些?不过也有可能会更疏远,至少她不会以经常到我们家玩为乐。

在情感道路上跌跌撞撞,我拖拉到三十四岁终于出嫁,婚事定下之前,母亲有一次拉我进房间,关上门,那架势像是要独授我一份沉甸的家传之物。“妹妹,结婚一定是要跟自己喜欢的人。”仿佛一句经典的台词,母亲存了好多年终于说出口。

林姨妈没能跟自己喜欢的人结婚,原因在她。人生中某件重要事情出了一个错,好像之后容易一错再错。而对于那个时代的女人而言,没有什么比嫁人更为重要的事情了。林姨妈跟钟俊仁的恋爱在那个小县城是很轰动的,又因为得到地委书记的认同而有了极大的正确性———这其实在很多人看来可以列为光荣了。没想到,1968年,我们这一片开始武斗,两派对垒,地委书记错站在了“422”一派,钟俊仁不可避免跟着倒霉。

在一个明月皎洁的夜晚,钟俊仁拿着一张地委书记签署的结婚介绍信,跑来征求林姨妈的意见。那个时候,传言已经四起,大趋势大家也看清楚了。地委书记命运未卜,他此前所有的政绩都将被推翻甚至被视为反面教材,他的派系队伍即将溃散,有他名字签署的文件将统统失效。而林姨妈和我母亲她们,也已经听说钟俊仁将被“流放”到山区农场护林。时年二十七岁的钟俊仁向林姨妈拿出那封信,但并没有提及自己的明日厄运。他不提,她也没问。两个人,坐在被黑夜笼罩的小河边,隔着这张未被捅破的窗户纸。黎明到来之际,希望跟月亮一起隐去,失望渐渐日出东方。年轻的林姨妈没能正确地作出决定。我猜,“正确”这两个字,是跟我说起这事的时候,母亲自己加上去的。

在这张结婚介绍信作废之前,像是部署某个战略,由地委书记牵线,钟俊仁迅速跟另一个女人结了婚。一个黄昏,县长途汽车站的黎司机给母亲她们几个带来了一包喜糖,托运人是来自二百多公里以外松村农林站的钟俊仁。

“妈,这不能怪林姨妈,他不说出来,难道打算骗她结婚?”

“从来就没有人怪她,是她自己怪自己。”母亲苦涩地笑笑。

在母亲仅存的几张老照片里,有一张林姨媽和母亲、徐姨妈三人的剧照。林姨妈坐在铺满稻草的木板上,母亲和徐姨妈则分别坐在她的左右,大概是因为寒冷,三个人身体紧紧挨着,目光望着同一个远方,脸上却是那种夸张的坚定。这是在狱中临刑前话别。再说几句话,母亲和徐姨妈就会被国民党拉出去枪毙,独剩林姨妈一人,等待乌豆那一幕经典的刑场救人。《杜鹃山》,林姨妈演视死如归的铁血队女党员贺湘。她们演过很多场类似于这种表达坚强意志的戏。演得多了,好像感觉自己真的连赴死都不害怕。我母亲告诉我,有一个晚上,她们到梅花村演出,因为第二天一早要开大会迎接最高指示,她们连夜走三十几里的山路回县城,半途掉队了,她们举着仅有的一盏煤油灯,路过一片磷火乱飞的山坟地,她们大声唱着歌走过去,一点都不感觉害怕。可是那次,她们商量了一整夜,拼命劝阻林姨妈,再也不能回到松村那种穷山旮旯里生活了。她们对那种穷极无望的生活更感到彻骨的害怕。她们对“新生活”满怀激情和希望,坚强的意志在“新生活”的召唤下变得风吹草动,即使用爱情这种美好的东西也难以固定。

谁说不是?爱情从来就是生活的一种。仅仅是其中一种。

母亲在舞台上只演过一次爱情戏。就是她当主角的《霓虹灯下的哨兵》。春妮的丈夫———三排排长陈喜,被上海南京路的“香风”腐化,一度丧失革命意志,幸而最终被英雄感化,回归正确的革命道路。有一幕:陈喜嫌弃糟糠之妻,将他们的定情物———一只针线包,扔得滚落舞台。那只针线包是林姨妈一针一线做出来的,被母亲像勋章一样留下来,纪念自己的这次主角身份。小时候我时常偷穿母亲的衣服,在一只大大的樟木箱里见到过它。红缎面上一只手绣的小鸟,展着灰色的小翅膀。

挂掉视频,不一会儿,我收到母亲微信传来的照片,不是原图———她总是忘记点下边那个小圈。但那张旧纸片上的字够大,够严肃,笔画不作潦草的勾连,好认:钟俊人邕县良宁镇自然资源所。我第一个反应竟然想笑。原来他的名字是这样的,几十年来,我一直很自然地认为是钟俊仁。要早知道是这样的“俊人”,估计每次听到我都会忍不住笑出来。我甚至怀疑,之所以隔着那么遥远的记忆,使得她们对他的俊美不减赞赏,多半是受这个名字的暗示。

为了腾出老房子给小坚二婚,林姨妈收拾好一些自己的东西,准备住到北山脚下的养老院。这张旧纸片就在这些东西里面。去养老院之前,她把它放到我母亲的手中。

“哪天我走了,想办法,告诉钟俊人。”这句话让我母亲伤心了好多天。她们在一起好了那么多年,互相帮忙的不过是些柴米油盐,芥豆之事,这张旧纸片就像一个即将奔赴“刑场”的人托下的愿望。母亲想起前半生她们一起演过的那些英勇故事,觉得这件事情非做不可。

我其实并不太抱希望,潜意识里还有些嫌麻烦。这不是一个电话打过去就能完成的。人海茫茫,大费周章去为一个已经离世的人完成一件事,其实仅仅只是为了告慰活着的人。何况是这样的一件事。这又算是一件什么事呢?

在电话里,我跟母亲兜来兜去,最后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妈,你算一下,五十三年了,五十三年间没任何联系的一个人,说不定他早就不在那个地方了。”其实我想说的意思是,说不定他早就不在了。但这话我不敢对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人讲。

“我觉得不会。嗯,不一定会。她之前还去找过他。”母亲把声音压得很低、很轻。

我才忽然醒悟,这张旧纸片上的地址不是松村,不是那个把母亲她们吓怕的穷山旮旯。

“之前是什么时候?有电话号码吗?”我仍然希望一个电话能搞掂,或者加个微信搞掂。现在跟人联系,即使是一个陌生人,不须见面,在微信上也能说很多话,交代很多事。

“呃,只有这个地址。”母亲在心里算了一下,“林姨父去世那年,应该是2007年。”

我在心里迅速地算了一下:“妈呀,十五年前了欸,那还叫什么之前啊,妈,你这是什么时间概念呀……”十五年前,我的孩子才刚刚出生。

2007年,林姨妈偷偷跑去松村找钟俊人。谁也不知道她想干吗。她对母亲她们从没说过,直到她将那张纸片放到母亲手上。她也只是简单告诉母亲,她“之前去找过他”。那时,松村已经不存在了,合村并镇,钟俊人就在纸片上这个地址。现在,拉进度条一样,我从五十三年前前进到十四年前,要找到十四年前的钟俊人。即使时间“咻”一下缩短,我也觉得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默默在我的人际圈里搜索了一翻,确定在邕市有联系的只有一个老同学,不过她的工作跟自然资源一点不沾边,她是个中学老师。硬着头皮电话打过去,简单把事情说了一下,装作好像为了找这个人我在很多地方已经说过很多遍似的。我认为她顶多只会帮我打几个电话,毕竟只是———这样的一件事。倒是反复回味刚才在那通电话里,我灵机一动,将钟俊人这个人定义为“我姨妈的前男友”。老同学还以为要找的是这个单位的在职人员,觉得难度不大,答应得也干脆。不过,当我接着说出他的年龄。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改口说,那我帮你问问,我尽力啊。

这事要不是身处其中,外人总归是会觉得过于戏剧性,能否做成,但也不是编剧说了算。

那通电话后,几天没消息。有一天傍晚,在社区做核酸,工作人员扫一扫我的健康码,一个机器里立即准确地念出了我的名字。我的心里亮了一下。

按照我提供的思路,那个老同学找到了她一个学生的家长,这个家长在邕县卫健委工作。果然,几天之后,万能的大数据让我们锁定了生于1941年的钟俊人。他属于良宁镇一个叫益民社区的网格管理范围。

我添加了一个微信名为“人在旅途”的人,头像是有山有湖的风景。此人是良宁镇平安养老院的院长。对于我和母亲来说,“人在旅途”现在是这个世界上离钟俊人最近的人了。在我的微信朋友圈里,居然有几个人不约而同叫“人在旅途”,有男有女。如果不是及时添加备注,我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他们平时不怎么发圈,一到周末,美景美食几欲刷屏,各种节假日会分享官方制作的贺卡。我猜,“人在旅途”也属于这类中年人。

加上不到一分钟,“人在旅途”发来一张照片。他老得不像一个刚跨入八十岁的人。要是按照我小时候那种奇怪的逻辑,这个人一定会被我列为“好痛欸”的那类。除了因为肉少而倔强挺直的鼻子,他脸上每一个地方都塌下来了。不过他花白的板寸头,让我确信他就是我要找的钟俊人。这一点跟母亲多年来对他的描述是吻合的。吸引我注意的是,在他长满老年斑的手上,竟然拿着一张报纸。从他的姿势上看来,拍照是为了使镜头更好地展示这张报纸。

这张照片不是特意为我拍的。每个月,“人在旅途”都会为那里边的老人拍这样的照片,然后上传到社区街道办的一个系统,照片被确认后,这些老人才能领到每月80元的养老补助金。因为疫情的缘故,本人没法前往街道办确认身份并领取80元,“人在旅途”每个月就多出了这么一桩任务。像道具一样,他们手上会拿着一张当天的报纸,上边的日期就是他们当月活着的证明。

“他只认得出少数人。脑萎缩啦。”“人在旅途”用语音发给我。她果然懒得打字。

我将照片转给母亲。隔了很久,母亲才给我回电话。“怎么那么老了啊。好像真的是他,眼睛和鼻子都像钟俊人。”

又过了一阵。“人在旅途”发来一段视频。时长一分三十七秒。

跟我想象的不相上下,“人在旅途”的确是个中年妇女,肥胖。唯一称得上特征的是她的穿着———一件紧身的橙色毛衣,一条黑白竖条纹的阔腿裤。她一出现便夺走了我的注意力。

她凑近椅子上的老人,嗓门很大,说出了我写给她的那段话。

“你还记得林莉吗?”她跟我说过,钟俊人是那里边唯一一个讲普通话的老人。好在,她的普通话讲得还行。

在养老院做久了,“人在旅途”很能把握跟老人说话的节奏。她停顿了一下,看看他的反应。

“嗯,是的,住在梧市的那个林莉。”我不清楚她是怎么能接受到他表达过“是的”的意思。我一点都看不出他有任何反应。

“林莉有个亲戚,让我告诉你,林莉回家了,时间是2021年9月16日,傍晚六点左右。”在我写给她那段话里,在“酉时”的后边,我用括号注明“傍晚六点左右”。看到她这么讲,我竟生起一丝得意,仿佛相比整件事,我更期盼这个地方的出现,更为自己的用心感到满意。

“人在旅途”又停了下来。这次停得比上一次久一点。

“你听懂了吗?林莉过世了。林莉过世了,听懂了吗?”

说完,她指了指我这边,让他看过來。他的眼睛就看向我了。我突然感到有些慌乱,好像他真的能看见我。好在,他那双深凹下去的眼睛,一如往常只能看见他所身处的熟悉的周遭,那些将伴随他到达人生终点的时间地点和人物。他脸上的迷茫没有一丝改变。想到这个,我顿时释然。

视频结束了。那么短,短到我都很难在它底部的进度条进行拖曳。一拖就到了开始,或者到了结束。它并非像人们回忆中的时间,自成节奏,有的会被无限压缩,有的会被尽力拉长。

原载《钟山》2024年第1期

原刊责编  李  洋

本刊责编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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