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有歌荒野有歌

2024-05-09 15:29徐仁修
台港文学选刊 2024年2期

徐仁修(中国台湾)

野地复活

农夫辛来苦去,只收获了一些菜叶根茎,

我却不费吹灰之力尝了花蜜,还享用了整片田野的诗情画意。

上苍用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通泉草,

来表演大自然的不可思议,展现生命的神奇。

我要向农夫表达感激,

没有他的舍弃,哪有我的欢喜。

一九八六年秋天,我在阳明山冷水坑发现一片刚被弃耕的田野,在那里巧遇田园的主人——一位老农,前来搬运农具回去。这块地原本被用来生产夏季蔬菜,只要两三年中,遇上一次台风把台湾中、南部的夏季蔬菜吹毁了,那么他就可以发一次台风财。

过去三年,他并未讨得便宜,还损失了一些。这就是典型的台湾投机农业,正如老农说的:“台湾农业没有三日好光景。”他说他老了,决定不干了。这块地就放着任它去荒吧!

当时我站在收获后空荡荡的菜园里,心中暗自决定,我要仔细瞧瞧,当一块空地交还给大自然后,老天怎样来经营它。

一九八七年二月,我再度来到了废耕地,但令我大吃一惊,原来空荡荡的田野现在绿草如茵,其上开着无数的野花。突然,我心中升起了一种感动——老天故意要给我一次惊艳,而且是用那曾被我誉为“北台湾最忍不住春天”的野花——通泉草。

通泉草的花朵只有指节一般大,但花形特殊,淡紫缀着桃红的花色衬在草中显得格外亮丽,尤其当它开满野地时,真是显眼迷人。

我独自在田野中徘徊流连,享受着无数野花的热情与美丽。喜悦中我不禁同情起那位拥有这片田地的老农,他辛来苦去只收获了一些菜叶根茎,我却毫不流汗出力,就享用了整片田野的诗情画意。

但是,我还是感激那位农夫,要不是他的舍弃,哪有我的豐收呢?这些通泉草在往年的春天,只能挤在阡陌上的杂草间,或在菜园的小角落里,或因紧挨着菜丛方能从锄头下余生,如此才有机会勉强绽开几朵,现在老天却让它开满遍野,让这原本卑微的小野花像童话故事一般,一下子变成这片早春野地的主角。上苍用这小小微不足道的通泉草,来表演大自然的不可思议,展现生命的神奇。

在这片野地上,我也见到许多其他的野生植物,有的正萌芽,有的正抽长,有的正舒展着新叶,也有的已悄悄吐着细小的花苞花蕾。它们都是这片野地剧场节目单上的演员,正按着出场的顺序,开始装扮自己。

三月里,我再度来到冷水坑,发现通泉草正轻轻地、慢慢地隐退,接着由鼠曲草粉墨登场,头顶着戏帽卖力演出。黄鹌菜则是这里那里地间杂着,每一阵仍带寒意的春风吹来,它比谁都摇得厉害,好像不如此,便难以吸引观众的眼光。细小的台北水苦荬也取得一席地,以独特的宝蓝色花朵独树一帜。

与此同时,我看见黄花酢浆草、蛇莓、倒地蜈蚣、天胡荽四处蹿长着,一簇簇的台北堇菜、小茄、龙葵也赶来赴会,它们的花苞涨得都快破了。果然,三月尚未过完,它们就一哄而上,把鼠曲草挤到后台去,同时拖泥带水地霸占了整个四月。

五月里,我发现大自然已经把剧本写到好几年后。我在水沟、低处的湿地里,看见好多种随水飘来的水生植物发芽了。我知道,它们是明年湿地那场戏的主要演员。此外,在野地,我也观察到许许多多的植物出现了,更令我惊讶的是,我找到三棵红楠的小苗刚刚出土,一棵野牡丹、两棵枫香、一株九芎、一小丛悬钩子也已成新苗。

第二年春天,野地依然亮丽,只是主角更多了。去年的主角都是较矮小的植物,像通泉草、黄花酢浆草、小茄、蛇莓等,它们今年已沦为配角,风轮草、羊蹄、黄鹌菜、长梗满天星、飞蓬等群雄并起。配角虽然戏份少了,但是美丽依旧,尤其是通泉草,虽然挤在长梗满天星以及羊蹄的脚下,却风采依旧,添加了不少野趣。

湿地里,更是一片繁花涌起,水芹菜的碎白花插满了水沟,毛茛登陆野地,半边莲沿水畔开放,水猪母乳据着一角,升起花束。

到了六月,我看见一丛水毛花鹤立鸡群般,在湿地开出了毫不起眼的花,一株野慈姑孤立水边绽放一串雪白的花朵,让湿地给人一种欣欣向荣的愉悦。田野上,狼尾草、飞蓬高据,成丛的芒草散布,霸气地拓展着它的地盘,整片田野纷杂荒乱却又生意盎然。

一九八九年的春天,各种野生植物并陈,除了芒草,已经很少有所谓的主角、配角之分,好像大家都暂时找到了一小片立足之地来安身,前两年的厮杀火拼戏已经不再那么热烈上演,而进入一种比较缓慢沉静的场景。悬钩子在陌上开花了,菝葜的嫩茎摇曳上升,红楠摆出树木的形态。

到了五月,那簇野牡丹竟赫然开出令我惊艳的花朵,水麻、菁芳草在近湿地的地方铺下了地毯。我丝毫看不出此地曾经是一片菜圃。现在这小小一片野地至少长着百种以上的植物,而它们怎样移入这里?这是我经常思考以及观察的。

黄鹌菜、鼠曲草、芒草是跳降落伞随风飘来的,湿地的植物是借水浮来的,悬钩子、红楠、野牡丹是由鸟粪带来,菁芳草是黏在人、狗身上携来,黄花酢浆草则靠自己那弹簧般的果荚,把种子弹到远处……这些种子巧妙的设计与传播方式,每每教我叹为观止!

一九九○年早春,我回到冷水坑,看见这片野地变得焦黄空荡。那个老农正在一角整地,他说这两年的杜鹃花苗价格不错,他打算把菜圃改为苗圃。

我望向那片曾经繁花遍野的空地,一股怅然与难过猛然冲起,虽然我知道,只要人类不再去干扰它,它很快地就会复活……

巷弄中的彩蝶

一九六五年后外来的纹白蝶,

将台湾纹白蝶赶入山区,

从此它在台湾平野失去了音讯,

直到都市的水泥丛林如春笋般蹿起,

它才重返平地。

如今,在屋角巷道的缝隙间,

生长着十字花科植物的地方,

台湾纹白蝶找到了落脚的新乐园。

都市是一个很不适合野生动物栖息的地方,要在这种水泥丛林中活下去,真需要有一身不凡的求生本领,否则不是被汽车废气呛死,也要被各种机器、家电的废热闷死,甚至被污水和垃圾毒死。不过也的确有许多特别的动物,像沟鼠、蟑螂、蚂蚁、白蚁、蜘蛛、壁虎、麻雀、斑鸠、家燕等,在都市丛林中找到一席安身立命的场所,并且自得其乐。

在这些都市野生动物中,有一种是近十几年才大量落户都市的动物,名叫台湾纹白蝶。它原来是台湾平野地区冬、春最常见的蝴蝶,它的幼虫以野生的十字花科植物为食,其中以山芥菜最为常见。当然在十字花科蔬菜,像白菜、高丽菜、芥菜、芥蓝、萝卜叶上也可以发现它们的踪影。台湾纹白蝶最大的生活特色是喜欢在半日照的环境,也就是半阴的地方生活,例如靠近树林、防风林的野地。

但是,从一九六○年开始,一种名叫纹白蝶的粉蝶,以虫卵的形式,随着从日本引进的十字花科蔬菜种子进入中国台湾地区后,迅速在宝岛繁殖蔓延。这种入侵的纹白蝶性喜日照充足的原野,尤其在没有树林,而防风林日渐减少的台湾平野田地菜园,总是与人类比邻而居。如鱼得水。到了一九六五年间,纹白蝶开始大量繁殖,而它的性情比台湾纹白蝶凶悍,常可看见它追撞台湾纹白蝶的镜头。如此,不过数年,这种入侵宝岛的纹白蝶就把原住的台湾纹白蝶赶离平地而向高山地区转进,以至有几年几乎在平地销声匿迹。

近十几年来,台湾经济发展,人口大量涌向都市,不但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窜起,公寓似春草相挤,形成了都市丛林,也因此造成了许多半阴的环境,这使得移至高山的台湾纹白蝶又在平地找到了新的乐园定居。它们在街道的分隔岛上、巷弄的路边、私人庭院墙角边,找到了属于野生十字花科植物的山芥菜、荠菜,使它的毛虫子女可以在人海茫茫的台北大都市中,找到安身立命的食草,也使得台北市民受委屈的眼睛,竟然可以看得见白蝶翻飞越过车水马龙的街道。这也是大自然的奇迹之一。

入秋之后,我选定台北市和平东路二段七十六巷里的两条弄道作为观察地点。这巷弄的两边墙下,有些生命力极强的野草,从柏油路与墙脚相接的缝隙中奋力长出,其中我发现有山芥菜杂生其间,到了初冬已经亭亭玉立,秀色可餐;我也看见有几只台湾纹白蝶在这些山芥菜间飞飞停停地产卵。它总是在停过的叶片上,留下一颗米黄色、如炮弹般的小小蝶卵。不过几天,我发现有些山芥菜的叶片出现了小小的缺口。我知道蝶卵已经孵化,小毛虫开始啃食叶片了。我只要顺着这些叶片寻找,总会在叶面、叶背或小枝上找到有极好保护色的毛虫。保护色正是这没有武器自卫、没有翅膀、没有快腿的毛虫唯一的求生技巧。

即使都市中没有山上那么多天敌,但我还是看到了一些台湾纹白蝶的敌人——草蜥、蜘蛛、老鼠、寄生蜂,以及偶尔踩到墙脚来的犬足与人类大脚。

过了半个月,有些长得肥肥的毛虫成熟了,开始离开山芥菜寻觅适当的地点,准备化蛹。这时,山芥菜大半的叶片已被啃食精光,只剩光秃秃的枝梗,在寒风中努力要抽出新枝新叶。

沿着墙脚向四处攀爬的熟龄青虫,有的在红砖墙上结蛹了,有的在水泥墙上,有的在房子的门上,有的在纱窗上,有的在冷气机下,还有的爬到围墙上的防贼破玻璃上。甚至有一只就爬上弄口的水泥门柱写着巷弄号码的油漆上,好像在那里结蛹羽化后,才不会忘记它出生的地方似的。

这些蛹都有很好的保护色,例如在红砖墙上的会变成赤色,在水泥墙上的会成为浅青的灰色,在树干上的就变成褐灰绿色,把自己隐身在生活背景内。但是,仍然有许多蝶蛹遭到天敌的残害,其中以寄生蜂最为厉害。它们把卵产入蛹体中,等幼虫孵出,即以蝶蛹作为食物,最后只留下一个空壳。

那些幸运躲过天敌的蛹,在六天左右即羽化成台湾纹白蝶。通常它们都在夜间羽化,毕竟晚上的敌人少得多。天亮后不久,蝶的羽翅充分展开并晾干后,一只新鲜亮丽的台湾纹白蝶即正式诞生,开始在巷弄间起舞。台湾纹白蝶从卵到毛虫,再变为蛹,最后羽化为蝴蝶,大概只需要三个星期。似乎只有这么短而迅速的生活周期,才能跟上都市生活的急速脚步。

都市里台湾纹白蝶的多寡,完全取决于山芥菜生长的情形。因为都市里能让山芥菜生长的地方毕竟不多,而且对山芥菜来说,环境十分恶劣,所以它们总是长得又矮又瘦小。这使得毛虫常常还未充分发育完成,山芥叶已被吃光,最后,这些毛虫如果不能及时找到其他山芥菜,就会缺粮而死。

即使已经羽化之后,也仍然有敌人虎视眈眈。我曾亲眼看见飞落花上吸蜜的台湾纹白蝶,被躲在花上的狩猎蜘蛛擒获,也曾目睹蝴蝶被草蜥一口叼走。

当暮春之际,山芥菜已结实累累并逐渐枯萎,台湾纹白蝶也渐渐从都市中失去踪影。

森林最优美的一天

为了回报我半年来上百次的参访,

大自然今天把整条山径铺满了油桐,

像是一条白色的长堤,

隆重、優美而热情地将我引入幽林。

我微醉了,有那么一刹那,

我认为自己脱离了躯壳,

轻松自在地通往美妙的境界。

台湾的森林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大概都是郁郁苍苍吧。尤其是低海拔的森林,更让人觉得枝叶深重、藤蔓交织,而且一年四季总是差不多的阴森。

近几十年,台湾在经济挂帅、开发至上的政策下,森林从平野地区消失了,也渐从低海拔的山区急速地缩减。人们对树林变得陌生了。没有人想到森林在气候、空气、防洪、水源涵养等方面无法计算的价值。我们这一代在绞尽脑汁、费尽力气去追求物欲的同时,也失去了欣赏自然的能力。就像我们不知欣赏一棵活生生又优美的巨大红豆杉,却贪婪地想尽办法要去拥有以红豆杉木料制作的家具,只因为这种家具在市场上的价格极高,而足以傲人……

其实,台湾低海拔的森林,不但幽美而且极富特色,树种繁多,林内的景色变化万千。只是因为我们很少去接近,也没空去留意,更无心去关怀,而忘了森林,不再重视这个岛屿最重要的资源。

近一两年来,我对台北盆地附近,位于新店山区的一片海拔三百米上下的次生林,做长时间的观察,而发现它动人的丰美。特别选出一年中,我认为这片森林最优美的一天和读者分享。也许有点野人献曝,但这是我的心意。这一天是公元一九九六年五月七日。

今年自五月一日入梅以来,几乎每天都是阴或阵雨的天气,把盛开的油桐花推到了花期的巅峰,也滋润着相思树日盛一日的金色小花,更催促着爬在乔木顶上,挂在悬崖边的酸藤猛吐着花絮。

五月七日,天气忽然放晴,我迫不及待地背起摄影装备,沿着走过上百次的小径进入森林。迎面拂来的微凉山风,饱含着各种野花的甜美香气,还带着一股五月阳光的味道。

我看到油桐、蒲桃、相思树竞相开花,小路上可以看见各种落花混在一起的有趣画面。相思树正弹放着小棉球般的金花,山风过处,缤纷如疏雨般落下。这金雨落在沙罗树上,在月桃的大叶片上,在小径上,在穿过相思树林的山沟里,在山涧的小漩涡上……

随着小路深入林中,空气因为注入了金银花以及山黄栀花的浓香,变得有些黏稠,让我觉得必须用些力吸气,才能把这饱含许多野花香味的空气吸入肺中。

循着香味,我找到了爬在小乔木上盛开的金银花。它在未开花时,非常不引人注意,我也一直不曾察觉它的存在,直到此刻嗅到这熟悉的香味,我才颇感惭愧。因为,金银花一向是我偏爱的野花之一,它香气怡人,花朵朴素高雅。我童年时,常采摘它卖给中药房以换取极微薄的零用钱。

每次闻到金银花特殊的香味,或瞧到它悦目的小花,都会想起那苦中带甘的童年,那花香总是引来我们这些村童对冰棒无限的遐思。

走近盛开的山黄栀,它的浓香令人呛鼻。幸好在这片森林里也不过两株,而且是长在山崖上,香味被山风散播得很广很远,也变得浓淡适宜,令人舒服了。

山黄栀的花朵如金银花一般,初开时是白色,快谢时转为橙黄色。从稍远处欣赏,好像是挂在小树上的金星、银星,令人着迷。

一路上有许多蜥蜴、石龙子被我的脚步声惊逃,脚边经常有小蟾蜍急急忙忙地跳开,我看见树干上爬着好多毛虫,偶尔有斑蝶自盛开的鼠刺花上飞起。

小径穿过一小片笔筒树林,在五月的阳光下,它不若往日那般幽深,而有一种古老的幽丽,令人恍如回到了侏罗纪的时代。走在这样的幽林里,有如走在时光隧道、走入自然史,脑中充满着许许多多的幻想。想着出没在这种树林里的高大恐龙,也沉思它们瞬间的消失,以及今天多少学者为着恐龙灭绝的原因而争吵,但我有不同的看法。

走过笔筒树林,在一块长着青苔的枕石上,我发现了几朵桃色的小小落花。我蹲下来仔细瞧瞧,知道我头上的大树顶上,有一株酸藤提早开花。通常这种攀爬在别人身上生长的酸藤,总在五月下旬才开花的。步行在森林底下,不易看见树冠上的花朵。所以,我常以落在地上的花朵,来推知大树顶上开花的情形,像锦兰、瓜馥木、酸藤等巨大的攀藤植物,我都靠落花来知晓它们的开放。

随太阳的升高,森林里逐渐暖和,也随之热闹起来。大冠鹫此起彼落的哨鸣,从高空传遍森林。我从树隙上望,偶尔可以瞥见几只在蓝天上盘来旋去。几只竹鸡在树荫深处激昂地分边对叫。小卷尾在树梢上震着双翅,发出高亢的歌声。五色鸟、树鹊、红嘴黑鹎、绣眼画眉都加入了,谱成了这首暮春初夏的山林交响乐。最后因为加入筒鸟幽远的木管声,这首交响乐达到了高峰。

聆赏着自然的乐章,我慢步前进,突然近处一长串如小犬吠叫的赤腹松鼠求偶声把我惊醒。穿过枝叶的间隙,我看见一只雄松鼠在横干上如呼似唤地吠鸣着,它那膨胀的大尾巴正随着每一声吠叫而往上弹起又落下。我想,它正为自己的情歌打着拍子,以免因为意乱情迷而乱了节奏。

依我的经验,这种初暖乍热的日子,也正是一些无毒的蛇最喜欢出来晒太阳的时候。我正这样想着,就看见一条刚蜕去旧皮、换上鲜亮新衣的红竹蛇,正悠闲地卧在深褐色的落叶上,展示它的新装。它感受到我的跫音,害怕地盘了起来,并装出一副又凶又毒的样子,还直对着我做攻击状。我知道它的无毒与胆小,拍了几张照片,便扬长而去。

小路逐渐接近山谷里,林木变得较为稀疏矮小。这里好几年前曾被开垦过,现在小乔木、灌木、桂竹、五节芒争长着。几只草蝉在草叶上发着单调的鸣声,应和着近处小溪涧不变的淙淙水声,仿佛一首简单却不断重复的童谣。

两只艳丽的五斑虎蛾在小乔木间快速地飞飞停停,斑斓的颜色极为惹眼,这正表示它的警告——我不是好惹的。虎蛾飞行力甚强,又非常敏感,要接近拍照颇为困难。

我在树底下不动地站了片刻,它在我前面不远的水冬瓜树上歇了下来,让我有机会按下快门,但快门声又立刻把它惊飞。

山涧边上,有几畦菜园和一方种着茭白笋的小池,池上长满了绿色的浮萍,许多蜻蜓、豆娘正利用这美好的日子交尾产卵。相思树小花断断续续地从上方的林子飞落,点缀着铺盖池子的绿毯,这是森林为这充满喜事的地方送来的祝福。

一条两米长的蛇——过山刀,正在涧边的小径上懒洋洋地晒太阳。为了避免打扰它的春梦,我稍稍绕路,它却很有礼貌地抬起头来,并对我吐舌頭致敬。过山刀是我在山径上最常相遇的蛇类,它的保护色及胆小、轻悄的性格,加上快速逃跑的本事,一般人还不容易发现它呢!我帮许多山上的朋友抓过误入他们家的蛇,其中过山刀是最温和的,从未有恼羞成怒而想咬我一口,虽然它们的个子大得吓人。

越过山涧时,我发现水中漂着众多的油桐落花,有许多落花在小瀑布下的漩涡中不断地回转,形成了一幅美丽又神秘的画面,好像隐喻着前头有什么美妙事物。

小径越过山涧到对岸,然后斜升入正盛开到顶点的油桐林里。迎面而来的是许许多多雪片一般飞落的油桐花。它们飘荡着、旋转着,好像仙女散花一般,落在姑婆芋的大叶片上,野姜花的层层叶上,我的帽子上,也把整条山径铺上了油桐花编织的白色长地毯。空气中满含着浓淡适宜、令人愉悦的花香。

大自然今天用这么隆重、优美又热情的场面,回报我半年来上百次的造访,这比红地毯还要美丽、庄严、高贵,因为它只使用一次。我战战兢兢地踩着落花前进,唯恐脚印破坏了这稀世白花地毯。但令我惊奇的是,新的落花立刻修补了我踩过的地方。这是大自然完美的设计,一条活生生的铺花小径。我微醉着、不由自主地、轻轻地被引向林中深处。有那么一刹那,我认为自己已丢弃了躯壳,正轻松自在又满足地走上通往更高境界的地方。也只有像我这样深入、珍惜大自然的人,才会受到邀请,才能找到这条美丽的秘径。在这片林子里,我品尝着台湾低海拔森林的美好与曼妙,全身浸满了幸福,但是在满怀欣悦的内心深处,却逐渐涌出一般积郁许久的悲愤。因为就在这林外,滥挖的道路好像带状疱疹的横行,滥建的庙祠以及违建的土鸡城好像雨后毒蕈冒出,下方的山涧被粗暴的水泥砌成惨不忍睹的排水沟……

每次看到这样的大地,总禁不住为养育我们的台湾母亲被不肖的子民糟蹋而心痛、悲愤。

湿地有歌

每一块湿地,都有一首歌,

从宜兰、桃园、新竹、台南到屏东,

各有各的歌手,各唱各的调。

水雉只在菱角田跳舞,

台湾萍蓬草只在桃园台地绽放,

长叶茅膏菜只在竹北山谷伸展。

有到处赶场的雁鸭、鹬鸻、白鹭,

也有即将失去生态舞台的青鳉鱼和长柄石龙尾。

龙銮潭湿地群   屏东·恒春

紧邻垦丁公园的龙銮潭北堤,有一片许多沼塘相连而成的大片湿地。其中靠近龙銮潭出水口处,有一方三塘并连而成的湿地,其间散布着成团成簇的蔺草和莎草,四周则被茂盛的岸草——节节花、长梗满天星、狗尾草、白茅、甜根子草所包围,形成了一个独特、复杂又而充满生机的生态天地。

我对这片自成一系的湿地自然生态,尤其是在这儿出没的各种鸟,陆陆续续做了六年的观察、记录与摄影。每当我闭上眼睛,几乎可以把这方湿地一年来的生态变化,在脑中重新上演一遍……

当秋风乍起,岸边甜根子草的突枝上,或是与龙銮潭堤相隔的围篱边,总会出现几只静静伫立的红尾伯劳。它们有时会俯冲入草中,叼起一只蚱蜢或青虫,再回到原地慢慢享用,偶尔还会“嘎!嘎!嘎!”地大声警告不小心越界的邻鸟。而长长的围篱上,偶尔也会有一两只蓝矶鸫插队其中。

到了十月,落山风开始狂肆,许多雁鸭、鹬鸻也逐渐现身。前者在深水区漂浮,后者在浅水中觅食。偶尔大白鹭、苍鹭、紫鹭也落了下来,在日渐枯黄的莎草间,像君王般踱着步子。有时成群路过的高跷鸻也会停下来打尖几天,我还见过落单的黑面琵鹭在这儿歇了数日。整个冬季里,水面总浮泳着雁鸭群,有小水鸭、尖尾鸭、琵嘴鸭……它们常在这里表演水上芭蕾,整齐的舞姿,赢得我大量的底片。这些度冬的候鸟在三月中开始陆续离去,此时水中的挺水植物正冒出水面,等到冬候鸟全离开时,这片湿地也开始进入它最丰美的季节。

当地原生种的鸟类开始活跃了,灰头鹪莺、褐头鹪莺最先在草叶上高声鸣叫,它们个子虽小,但只要三两只就可以把这片世外桃源吵得热闹滚滚。不久,新换上亮丽夏羽的鹤鹃也“咕!咕!”地在甜根子草顶鸣唱。乌头翁来了,翠鸟也静静地站在斜出水面的狗尾草上。

在这时节,我常看见红冠水鸡在波平如镜的水面上,画出一条条笔直的水线,或是在贴地的节节草覆盖的土堤上追打。那场面很像李安电影中的武打镜头——不同的是,电影里是男生打斗,而红冠水鸡却是女生为了争夺男生而打得死去活来。

有一次,我看见两只红冠水鸡激烈地缠斗在一起,彼此双脚互相紧紧钩抓着不放,再用双翼猛力拍击对方,一只头冠鲜红发亮的公鸟竟然若无其事地走到一旁观战。那两只越打越凶的女侠,从草上滚落到浮着长梗满天星的池里,四扇挥击的翅膀激起的片片水花,在阳光下好似喷泉一般。那只公鸟还退后了几步,好像生怕水花溅到那身鲜亮的衣裳。

初夏时,我听见白腹秧鸡不分晨昏地在那丛岸草中,以略带凄凉的嗓音鸣叫。小?则不声不响地在水草间时浮时潜,在水面留下一朵朵逐渐漾开的大水花。每当破晓时分,它还会发出一连串怪笑般的鸣叫,那声音很像山泽水妖的奸笑。而栗小鹭也在岸草间伸出融入草枝的长脖子,让人差点分辨不出来。

到了仲夏,小?带着一群穿着白条黑底童衣的幼雏出来游泳,红冠水鸡则带着它那秃头的小孩沿着水边觅食,白腹秧鸡的身后也跟着它那长脚的孩子,在岸草间漫步。这样的一方沼泽湿地深深地吸引着我,遥遥地从台北来到垦丁……一九九一年的初秋,这片湿地被填去了大半,主人在上面种起了槟榔和椰子,他说听到了风声,垦丁公园管理处即将征收他的土地。人人都怕被官方征地,因为补偿的地价只有市价的十分之一,所以要多种一点“农作物”,才能多得一点补偿金。

一九九五年,垦丁福华饭店获准兴建,因为建筑物的高度限制,饭店为了增加空间而往下发展为地下三层建筑,挖出的大量弃土,竟然就倾倒在龙銮潭北侧的大片沼塘里。

这片美丽丰富的湿地就此寿终正寝。

双连埤   宜兰·员山

在宜兰县员山乡的西侧,有一个由雪山山脉支系、海拔约七百米的山岭所围成的大片沼泽湿地,它就是赫赫有名、具有台湾原始自然之美的双连埤湿地。十三年来,我常到这里来观察、摄影,深深为沼泽形貌的多变与物种的丰饶而惊叹。

双连埤原来有两片池沼,最早有一群客家乡亲来此开垦,客语称池子叫“埤塘”,因为这两个池沼有涧沟相连通,所以称为双连埤。上埤较浅也较小,后来被填土开发成水稻田,下埤则一直维持原貌。沼泽虽然只剩一池,但依然被称为双连埤。

双连埤是台湾目前唯一有天然浮岛的池沼。这浮岛是千百年来由水草堆积,加上岸草羊齿植物以及灌木萌长其上,而形成今日浮在水上的厚厚草地。行走其上,会感觉到有浮动的弹性,若在一处站立久了,脚底的腐草会慢慢渗出水来,体重越重,渗水越多也越快。这浮岛呈舌状伸在池中央,舌尖几触对岸,也因此看来如两池相连。有趣的是,这浮岛常受风的影响而移动,尤其是台风来袭时,更让它成了形貌多变的姑娘。

这里的水生植物种类之多,更是得天独厚。在这约二十公顷的湿地里,竟有多達八十几种高等水生植物。“这样丰富的植物相,世界其他湿地也难与之匹敌。”多年来调查双连埤水生植物的林春吉这样说。此话一点也不为过。

但近十年来,池水常遭泄放,导致水位下降,岸草入侵。再加上候鸟带来了新的水生植物,如白花穗莼、黄花狸藻等,也逐渐改变了池中的生态。原本池中最强势的沉水植物——长柄石龙尾,现在已被外来种植物排挤到边缘。往年初夏到初秋的水面,常装扮着野菱的粉红小花及长柄石龙尾的粉紫花,现在则被黄花狸藻的黄色小花及白花穗莼的白色小花所取代,野菱的粉红花也被抢了光,仅成了点缀而已。

双连埤不只植物相丰富,多元的动物相也令人刮目相看。林春吉就曾在池中找到在台湾消失多年的青鳉鱼,这让双连埤的名声更加远播。

夜晚更能感受到双连埤野生动物的丰富,尤其是夏夜,幽幽荧光四处飞舞,众多的鸣虫——各种蟋蟀、骚斯、螽斯,和着节奏强烈的各种青蛙一起鼓噪——贡德氏赤蛙、腹斑蛙、白颔树蛙……间或穿插翡翠树蛙、莫氏树蛙、黄嘴角鸮的木管,以及中国树蟾、面天树蛙的短笛,交织成一首“仲夏夜之梦”的交响曲。

不过,这么丰饶的生态环境竟属于私人土地,地主多年来积极想把这片生态丰饶的古老湿地,开发为水上游乐区及水上餐厅。虽然宜兰县当局用尽各种法条加以阻止,民间人士也对地主晓以大义,但能否留下这片难能可贵的湿地,真的只有天知道。正如地主在接受电视台访问时所说:“都是你们不让我开发,才会有这么多的动物、植物跑到这里来!”

这样的逻辑实在令人啼笑皆非。果然,就在二○○一年年初,地主再度雇用挖掘机大肆开挖,即使宜兰县当局连续开单处罚,但他这回好像真的铁了心,丝毫没有松手的迹象。

台湾萍蓬草   桃园·龙潭

在桃园县龙潭靠山的丘陵间,有一方隐藏在防风竹林里的小池塘,四周青草葳蕤,岸树垂掩,水面波平如镜。一阵穿林而来的凉风,微微吹皱这映着北台湾夏日的蓝天白云,几波涟漪之后,池面又逐渐恢复了盛夏天空的清明。

紧靠着岸草的水中,长着一簇簇有如睡莲的水生植物——台湾萍蓬草,它开着一朵朵如黄金打造的花朵,自田田浮叶间挺水开放,不只使这池子美丽脱俗,也使人确信这是沼泽仙子幽居的家园。

一只小?在萍蓬草叶间时而穿露出身子,时而沉入水草间失去踪影,一会儿又见一枝黄花颤动,小?接着又从花枝边冒出头来。在这池清净的水潭中,还有台湾特有的盖斑斗鱼,不时从水草间浮起,吐着小泡沫来营造爱巢。它那斑斓的体色及飘逸多姿的长鳍,能使最没有美感的人也为之着迷。

几只黄黑相间的彩裳蜻蜓,在青葱的池岸禾草间如彩蝶般追逐嬉戏、飞飞停停。艳丽的紫红蜻蜓在金色的萍蓬草花上倒立,纤细的豆娘则在花间悠闲地缓缓飞行,偶尔一只鲜艳的孔雀蛱蝶低低掠过水面,飞投对岸。这些小小的生物,使这一方小池子变得生动亮丽。

台湾萍蓬草是台湾水生植物中最著名的一种,对台湾岛尤其别具意义。萍蓬草属于温带性水生植物,主要分布在北美洲及欧亚大陆北部,而台湾萍蓬草是世界萍蓬草分布的南限,是冰河期遗留在台湾岛的遗植物。

更难得的是,因为候鸟,特别是雁鸭的迁移,水生植物总被广泛传播,因此在世界各地少有特有种的水生植物,但台湾萍蓬草却是台湾岛特有种,颇引起国际自然学家的重视。从园艺学家的角度来看,台湾萍蓬草也是世界所有的萍蓬草中最美丽的一种,因为它金黄的花瓣中有着鲜红色的花心,这是其他萍蓬草所欠缺的。但遗憾的是,这么珍贵的植物,却由于不当的开发而濒临绝种。

每次来此小沼塘拍摄之余,我总要靠坐在岸树的凉荫下,忘我地陶醉在这美丽的风景里,深深为这些台湾岛特有种生物的存在而感动。在这小小的一方池子里,我窥见了台湾岛原貌之一斑,果然是一花一天堂。

可是,这一方小小的世外桃源竟在一九九二年的夏末被填平了,因为“北二高”(台湾地区第二高速公路的北段)就打它旁邊经过,为了造路方便,湿地就此消失,永远地从台湾岛上消失了,连同池里的盖斑斗鱼以及台湾萍蓬草。

记得好几年前,法国在建造一条著名的高速铁路时,生物学家们发现,有一段铁路会妨碍一种法国特有的青蛙回沼泽交配繁殖。为了保护它们,高速铁路改为高架桥,工程费也多了好几亿法郎。这种尊重自然的精神,绝不是暴发户所能了解的,而一个地区的文化、文明,正从这些地方表现出来。

水  雉   台南·官田

仲夏的倾盆大雨泼泄在台南官田葫芦埤四周的大片菱角田里,这是台湾岛最后的一片菱角专业区,生产的菱角行销各处、远近驰名。有一种栖息在这片湿地上的水鸟,近几年来成为全岛爱鸟人士的关怀焦点,那就是美丽、高贵又风度翩翩的水雉,俗称菱角鸟。

大雨终于停歇,一只红冠水鸡走向离我不远的菱角田中央,那里有个以菱角茎堆砌成的突起巢窝,上面蹲伏着另一只红冠水鸡,我知道它要去换班孵蛋了。

在我正前方稍远处,一只亮丽、身材优雅的水雉正慢条斯理地筑巢,另一只则在附近踱步,仿佛在监工。偶有第三者飞来,这位监工立刻飞迎过去,几番追打,很快地将第三者赶走。

每当水雉展翅飞起,它脖子上金黄的饰羽及雪白的双翅,衬在乌黑的身羽上,伴着飘逸的黑色尾羽,总让人为之惊艳,也因此博得“凌波仙子”的雅号。

在我右方稍远处是一条宽阔近乎滞留的水道,里面长满了各种水草,沉水的、浮水的、挺水的……我从望远镜中看见一处绿色浮萍铺面,其间长着疏疏落落的挺水禾草,有只雄水雉正在孵蛋,它那引人注目的亮丽羽毛,在疏草中若隐若现。

就在雄水雉左边约三十多米的水面,一群红冠水鸡一字排开,一面啄食浮萍和小虫,一面缓缓朝水雉靠近。

读者必会质疑我怎能确定它是“雄”的,那是因为水雉和彩鹬都属于一妻多夫制,母鸟产下蛋后即交给公鸟去孵,而母鸟则离家出走交新男朋友去了。公鸟不但要孵蛋还要带小雏鸟,所以,在野外只要是看见孵蛋或带雏鸟的水雉或彩鹬,都是令人要大叹“男人真命苦”的公鸟。

水雉突然略为起身,采取半蹲半站的姿态离开以水草简单筑围的巢,到了五米开外才挺直身子,昂首凝视面前这群正低头向前推进的红冠水鸡。水雉不直接从巢中挺起,是为了不让敌人发现它的巢,正如它回巢时也是先降落在几米外,注意四周的动静,然后才低着身子,借着禾草的掩藏悄悄回巢。

水雉全神贯注地瞪着那群埋头边食边前进的黑鸟,突然间,它猛地一下跳起展翅,低低地朝红冠水鸡冲去,立刻就朝鸟群其中一只扑下,受惊的群鸟四散跳开。水雉朝着这群敌人展开追打,只见一团雪白的影子来回朝骚动的黑色影子冲锋陷阵,把黑色的敌人打得落花流水,向后逃窜。那景象有如武侠电影中,穿白长衫的侠客杀退一群着黑色劲装的敌人一般。

水雉腾空飞起,出色的飞姿衬着绿色的湿地,风度翩翩地凯旋而归。

寒冬之际,我再度来到葫芦埤湿地。原来深绿色的菱角田,变成一片褐色的大地,农人采收后的菱角枝叶全都枯萎了。我用望远镜搜寻许久,才发现换了暗色羽毛的水雉聚集成群,在褐色的菱角田中觅食。

每当我移动时,它们立刻凝住当下的动作,保持原姿势不动,就像正在跟我玩“一、二、三,木头人!”一样。我从望远镜中看见它们有的侧头、有的低头、有的歪头、有的翘尾……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各自原来的姿势,那情景令人莞尔。直到我伏下来,它们认为危机解除了才又继续觅食。

冬天的葫芦埤相当热闹,大批来台湾岛过冬的候鸟选择了此地,高跷鸻及多种雁鸭随处可见,有时还会看见水雉、红冠水鸡、高跷鸻及雁鸭混杂共处,煞是生动热闹。

但葫芦埤湿地丰饶的生态,却因即将被台湾高铁穿过而蒙上阴影。幸好岛人已逐渐了解自然生态的重要,加上台湾高铁董事长非常重视水雉的未来,最后的解决方案,是在葫芦埤边租下大片田地种植菱角,让水雉自然移居过去,这群台湾最后的凌波仙子终能再度展现自然魅力。

长叶茅膏菜   新竹·竹北

我蹲踞在一棵没有叶片的奇怪植物旁边,它大约三十厘米高,从茎上长出由叶片退化而成的绿色枝状叶,每一枝叶子上长满了微红色的纤毛,毛的尖端则挂着一粒粒发亮的水珠。这些水珠其实是植物分泌的天然黏胶,但看起来却非常像可口的蜜露,吸引着爱吃甜食的昆虫进入陷阱。它就是食虫植物——长叶茅膏菜。

我看着一只长脚虻停在叶片上,细细的长脚立刻被黏住,它奋力抽动着脚、挥动着薄翅,想挣脱这只可怕的怪物。但脚却越黏越紧,不久连翅膀也被黏住,最后终于陷入不能动弹的绝境,成了长叶茅膏菜的大餐。

另一株长叶茅膏菜上,一只小飞蛾也陷入同样的窘境中。它们最后都会死去,而陷阱的主人则会分泌消化液,将猎物体内的组织消化吸收,只留下尸骸。我们在较老的枝状叶上,就可以发现各式各样的虫骸,如小蜂、果蝇、蚋……

这些长在新竹竹北市向海山谷湿地上的食虫植物,正是台湾岛最后的一小片长叶茅膏菜。过去,它们是苗栗以北湿地上常见的植物,现在竟然因为开发而濒临绝种。幸好荒野保护协会新竹分会会长刘月梅,长期在这块长叶茅膏菜生育地上从事观察研究,才得以保住这台湾岛最后的群落,当局也在三年前将这块土地交给荒野保护协会托管。当时只剩三十九株的长叶茅膏菜,在二○○一年夏天,已经复育了两千多株。

这块湿地最大的危机,还是来自环境的改变。水源的减少让砂土不断堆积,使湿地逐渐陆化,以至于野草、蕨类、树木等外来植物入侵,长叶茅膏菜因而少了安身立命之处。要复育这些食虫植物,除了要人工拔草并播种,还有一种野生动物也帮了不少忙,那就是野鼠。

野鼠常常会挖掘入侵湿地的野草,并以草根及土中昆虫为食,不但有局部除草的效果,它挖起的大量砂土盖在野草上,也会形成新苗床,而混在砂土中的长叶茅膏菜种子,就有了发芽生长的机会。

刘月梅老师的一位学生认真地对我说:“原来野鼠也有可爱的地方!”其实大自然的生物都各有贡献,只有人,因为短视的经济角度或自身的利害关系,才会产生“好”與“坏”、“益”与“害”的偏见啊!

在这块湿地上,还长着另外三种食虫植物:小毛毡苔、金钱草及长距挖耳草。其中的金钱草也是台湾岛最后的幸存者!此外还有其他稀有的水生植物,像田葱、桃园草等。

在二○○一年九月的北部大水灾中,这块湿地遭受山洪及泥石流的严重伤害,不过经过荒野保护协会半年来的努力,目前正在逐渐恢复。台湾因为有越来越多人加入荒野保护协会这类的民间非营利组织,一同关心周遭的自然环境,环保生态终于露出了一线曙光。

花莲自然散记

五月正是万物滋生的季节,

野花怒放,

动物交尾。

我选在这美好的时刻,

来到台湾岛最后的净土——花莲,

以镜头与文字记录下这一篇章。

海岸林

在花莲七星潭北边,有片绵延数公里长的海岸林,中间有一条海防战备道路纵切而过。它是三栈通往花莲市的“秘道”,一些大沙石车常绕经此路,以躲开省道上交通警察的拦检。

道路的东面、靠海的一边是木麻黄林,夹杂着少许山黄麻、铁刀木,西边是玫瑰桉、垂尾桉及赤桉的人造林,这些树蔚成了一片深幽的海岸林。

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打这条路走过,我总会遇见许多大自然的朋友。有时是竹鸡成双成对地横过路面,有时是母鹌鹑带着几只小不点,悠闲地踱过马路。

这片林子最让我吃惊的是,今年四月下旬,也正是暮春初夏的季节,林子中的每一棵树,都会有一只山大王——箕作氏攀木蜥蜴据守在那里。它或伏地挺胸向着邻树的大王示威,或把自己的下巴高高抬起,好让别的大王看见它那威风的“领巾”。

有时候,攀蜥会因为争地盘,不,应该是争“树盘”而互相追逐撕咬,从这棵树的树枝,一下纵跳到邻树上;有的则是被逼落地面,然后仓皇地逃开。

每当我在林中走动时,附近许多树干上的攀蜥都会探出头来注视我。那时我觉得自己仿佛走入童话里,也好像回到那两栖爬虫称霸的洪荒时代。

四月的最后一个日子,我沿着一条小路穿过树林。一路上,我数着所看见的大王,走了大约两百多米的距离,我数到了七十四只。由此可以想见,这座林子里住有多少好汉了。

我说是好汉,乃因为七十四只中,有七十二只雄的,只有两只是母的。这两只母蜥躲在灌木丛的小枝上,相当不易发觉。我猜想,雌蜥绝不会如此稀少,它们只怕是为了躲避大王们的“强力”追求,才不敢上树而宁愿躲在灌木丛草堆里,而雌蜥的保护色又比雄蜥好,所以更加难以发觉。

我看见的两只雌蜥,都一动也不动地隐在灌木枝条上装枝扮藤。无论我是从侧边,或从正前方接近它,它一概不理,视若无睹。反正它很有自信地认为,你尚未发现它。

后来,我靠得很近去拍照,不慎触动了承载它的树枝,它才开始转动它那双好像潜望镜般的眼睛,直视着我的镜头。

我以为它要准备逃窜了,可是出乎意料,等我再度接近时,它竟张嘴露牙恐吓我。

雌蜥的勇敢令我大为敬佩,比起那些看似威风,却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立刻逃之夭夭的雄蜥,真不知要勇敢多少。

这一片海岸林是我见过全台湾岛最多箕作氏攀木蜥蜴的树林。此外,我遇见的蜥蜴还有中国石龙子、丽纹石龙子。它们大多悠闲地待在有阳光穿入的树荫下,静静地享受日光浴。

当我行经附近时,它们不像往常那样胆怯。我猜,它们差不多也进入春情乱动、色胆包天的时候了。

在桉树林里,除了攀蜥众多外,星天牛也随处可见。这种黑底白点的甲虫,有的簌簌缓飞,有的在树干上交尾,有的正用“力”嘴在树皮上咬开一个生殖穴,有的则用它的锥形尾对准树穴,一面扭动一面产卵。

几乎每一棵桉树的树干上,都有许多被星天牛产过卵的浅穴,这是我看过最多星天牛的一座林子。这些从澳大利亚引進的树种,大概也无法抵挡星天牛的摧残。

我常想,台湾岛有那么多的本土树木,它们又能适应台湾岛的水土,我们实应多加利用。就像在园艺上,我们也应该学习欣赏本土植物,可惜,我们之中有很多同胞,都患了一种“近庙欺神”的病。

五月五日,这片海岸林发生了一个让我目瞪口呆的现象——突然,整座林子里再也找不到一条攀蜥,也发现不到一只星天牛的足迹。

我在林子中转了一圈,才找出答案,原来是来了好多好多的红尾伯劳。

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那些从南方热带过冬北归的红尾伯劳,在四月底陆续抵达台湾南端的恒春半岛,但因为遭遇五月一日到三日台湾西部的连日大雨,很多被迫取道东部,并纷纷在五月三日、四日涌到花莲地区。

这些成千上万的肉食性过境鸟,一下子就把桉树林里的星天牛捕食一空,当然也吃掉了一些攀蜥,而其余幸存的攀蜥则躲入草丛灌木中,躲避这突然降临的灾祸。

五月八日、九日,打过尖的红尾伯劳,分批离开了花莲,继续它们遥远的归乡之旅。

五月十日,我再到林子时,发现有些大王露脸了,只是数量与胆量都大不如前。星天牛也出现了,从它们鲜亮的鞘翅看来,都是这一两天才新羽化的。

五月十二日,星天牛与攀蜥的数量迅速增加,但已无法回复到红尾伯劳过境前的盛况。我重数了那段小路上的攀蜥,数量已由原来的七十四降为三十八,其中还有九只雌蜥,比率明显地提升了。

十二日是雨后初晴的日子。到了午夜,气温已上升到三十二摄氏度,攀蜥益见活跃。当我正坐在木麻黄树下享用饭团时,在我的头部上方,一只雌蜥从横枝子跳跃到邻树伸展过来的枝条上,再顺势滑降到邻树的树干上。几乎同时,一只威风凛凛的雄蜥出现在离雌蜥下方约五十厘米的地方。

雄蜥横在树干上,略向上方弯着身子,把背脊上的棘刺挺得直耸耸的,并高高举起头,把它那黑白分明的下颔对着这位上门来访的大美蜥。这种姿势正是雄蜥“泡妞”“把马子”的标准动作,也无非是向雌蜥展示它的雄壮、它的酷、它的帅。

一会儿之后,雄蜥快速地奔向雌蜥。快接近时,雌蜥却突然从树干的另一端,快步向下跑去,然后停在刚才雄蜥停的附近,等于彼此互换了位置。这时,雄蜥又把那套泡妞的功夫再从头到尾表演一次,接下去又是反复地追逐、换位置。

当雄蜥第五次向雌蜥靠近时,雌蜥不再跑开了,这回它把长尾巴高高举起;雄蜥平行停在雌蜥身侧,并把下半身略弯向雌蜥,再把靠近的一只后肢跨过雌蜥的后肢上方。就这样,不劳媒人,不用仪式,它们在光天化日下,做了短暂的爱人。

这座林子里,住着一对筒鸟,雄鸟时常站在林中一株高二十几米的枯木麻黄树顶上,“哪哪,哪哪……”地鸣叫着。它的鸣声中有一种幽远、苍凉、深沉、回荡却又柔和的感觉。这美好的鸣声,总会令人为之驻足倾听,并为之动容。

当我在林子附近的野地拍照时,筒鸟的鸣声幽幽遥遥地传来,不意间挑起我一股浓浓乡愁的情怀,使我怀念起那充满虫鸣鸟叫、尚未被破坏污染的乡间。

有时,筒鸟会静默好长一段时间,而我从望远镜里又看不见它的踪影。这时,我会渴望知道它在哪里。

于是,我模仿着它的鸣声,它立刻有了回应,在林子另一边,回声般地响起,让我心中顿时充满喜悦。

有时,无论我如何地鸣叫,甚至声音变得有些凄凉,它仍然无动于衷。这时我的心中会升起一股惆怅,担心它已远离,甚至担心它已遭人毒手。

五月十四日下午,我站在离筒鸟鸣叫的桉木不远处,聆赏它动人的鸣叫声。过了一阵子,我突然看见另一只筒鸟疾驰而至,那鸣叫者立刻展翅斜飞而下,另一只则在后追逐。两只鸟像箭一样穿过树间,再像冲天炮一样从树间射出林梢,然后彼此散开,分朝相反的方向飞去。

我愣了一会儿,随后我猜测,这林子里又来了一只雄鸟,现在应是要比武招亲了。

果然,不久我听到两只筒鸟的鸣声,分从林子的两端传来,整片林野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在这林子里,我见过的鸟还有黑枕蓝鹟、乌头翁、绿绣眼、粉红鹦嘴、翠翼鸠、斑纹鸟、栗腹文鸟、灰头鹪莺、大卷尾、红鸠、珠颈斑鸠以及树鹊。

旷 野

从海岸林朝西边内陆走去,出了林子就是一大片旷野。这是人类废耕之后,逐渐恢复野性的平地。

从旷野上所生长的野生植物,我大致可以推算出它们遭人弃置的先后顺序。例如时间最近的地区,仍可以看见木瓜或生或死的残株,其间杂草丛生。而日子稍久的,则绿草如茵,中间挺长着成簇成排、盛开着黄花的黄野百合。有些回归自然较早的地方,则已成为小乔木、灌木散布的疏林,那里早开的野牡丹、月桃,显得笑意迎人。也有一片是去年刚栽种的桉树小苗,一旁大花咸丰草喧宾夺主地恣意盛放。

这一片大旷野,在各种草木野花的装饰下,在挺拔壮伟的中央山脉陪衬下,美得很野,美得很花莲。它不只使我忍不住拍下大量的底片,也引我逗留了不少时光。在我回到西部后,它们时时出现在我的梦里。

这片旷野不仅仅只是美,而且自然生态非常丰富,尤其是野鸟,各种高高低低、旋律、节奏、音量不同的鸟声充斥原野,不绝于耳。我只用耳朵就可以辨别出它们。

番鹃稍带无奈与急躁,“咽咽咽……”;大卷尾很少出声,但一开口就像广告似的,声势惊人;灰头鹪莺叫得如稚猫唤母;绿绣眼则是娇滴滴的轻哨;乌头翁习惯性做短促应答声,“得了,得了”;而黄头扇尾莺的鸣声最教我吃惊,它从一阵高亢嘹亮的旋律开始,中间转成宛转的调子,到结尾时,突然一下换成乌头翁的“得了,得了”,很难让人相信这三种完全不同性质的鸣声,竟出自同一张小嘴,出自一只娇小如金丝雀的野莺。

每次,只要黄头扇尾莺一拉开金嗓子,就立刻成为这片旷野的主唱手,它或在高草茎顶,或在电线上,常一面快速腾空高飞,一面撒下遍野歌声。

珠颈斑鸠则喜欢在众鸟歇止的片刻,适时地从疏林的相思树上,唱出优美的中音,那带着田园的鸣声——“布姑顾——顾——”使我仿佛又听见童年时同伴遥遥的呼唤,也让我想起美洲查拉几族印第安人的传说:听到斑鸠的鸣叫,表示远方有人正怀念着你。

当红尾伯劳过境那几天,这片旷野里一些突起的苗禾、草茎上,出现了一只只静静伫立的伯劳。它们各自保持适当的安全距离,只有当其中一只发出“嘎、嘎、嘎……”的急促声,警告不小心的越界者时,才让我记起还有它们的存在。

大部分时间,红尾伯劳都非常沉默地专心觅食,对它们来说,还有一段很长的归乡旅程等在前面;每多捕食到一条虫子、一只甲虫,它就多一分长途跋涉的体力。

五月七日一大早,我在这片旷野拍摄鸟类,当气温逐渐升高时,我的四周突然响起略微刺耳的虫鸣声,我觉得有被声音淹没的感觉。倾听之后,断定是今夏第一批出土羽化的草蝉。我循声觅去,不久在狗尾草上、紫花藿香姬的叶子上找到了草蝉。它们东一只、西一只,纷纷弓身翘尾放声鸣唱,好似庆祝它们终于脱离了阴暗的地底生活,顺利羽化,进入生命的黄金岁月。

我发现花莲的草蝉比西部的美丽,西部的有綠色及墨绿两种,但花莲的是橙色及水青色。我不知道它们是否与台湾西部的同种。

就在我拍摄这些小可爱时,有两只橙色的草蝉在草叶上狭路相遇,竟然扭打起来,还用吸管互刺对方。大概是为了争夺领域吧,后来有一只被推落擂台,结束了比武。

五月十日上午,就在一条穿越旷野的乡村道路上,发生了一件让我难过的事。

当时,我看见一只雌的黄头扇尾莺正在离我不远的马路中央,捕捉一只身躯几与它等长的尖头负蝗。

娇小玲珑的雌莺不断啄击着,想制伏这只大猎物,而仰躺地面的负蝗,则一直蹬着有力的两只带刺长腿,以抵挡尖锐的鸟喙。

有时小莺攫住一只虫脚,将负蝗提起,再猛然一阵甩动,负蝗则奋力挣扎。如此几回,负蝗逐渐昏软,一节虫脚早被折断,长腿再也无力蹬出。

这时,一台挖土机轰隆隆地驶来,直到轮胎快接近时,小莺才飞身避到路旁。我心想,幸好挖土机开得慢,它才可以及时闪开车轮。等挖土机一过去,小莺立刻纵身回到那尘烟飞扬的路上,再继续它的狩猎。小莺这回才啄了负蝗两下子,一辆机车疾驶而来,几乎擦过它的尾巴,只见小莺只微微缩了一下羽尾,让过车轮,接着又展开啄击。

看它如此急切、奋不顾身地要把负蝗带走的情形,我猜想,它巢里正有一群嗷嗷待哺的黄口小儿。

突然,一台崭新、刺眼的白色BMW轿车,风驰电掣而至。我赶忙挥手,示意它慢下速度,但车里咬着槟榔的土大哥,毫不理会我的手势,只回我一声暴发户吓人的喇叭声,已然冲过小莺。

车过之处我看见小莺在路面颤抖着,然后猛烈地弹起身子,再仰着摔落地面,双翅张开,双足举得高高的,一动也不动了。

我冲了过去,捧起小鸟。它已经死了,鲜热的血,流入我的手掌中……我的心一下子刺痛起来,胃也翻滚着……

一只雄黄头扇尾莺正站在离我不远的电线上,一声一声像稚子般急切地鸣唤着,细小的身子不断前后变换方向,头朝下方焦急地叫唤,鸣声中逐渐有哀伤的音调……

我高高捧着死去的鸟儿,举向那只无助的雄鸟,好想跪下去,为渐失慈悲心的人类向它致歉。

五月十日过午不久,我为在野地里参加一桩大自然的喜事而欢欣。

当时,我躲在野地里拍摄,附近许多灰头鹪莺在废耕的大片草丛上,成双成对地鸣叫、跳跃、追逐,任谁见了也可知道,它们正处于热恋中。

突然,一只雌莺飞落在离我大约十米的枯草茎上。它站了一会儿,双翅开始半扬地振动着,弓着身子,口里发出娇柔的短鸣,恍如一只初换成羽的幼鸟,对着父母索取食物的模样。

雌莺保持同样的姿势大约有十几秒钟,一只雄鸟翩然降落在它身上。就这样,彼此都快速地振动着半扬的双翅,行了周公之礼。

过程仅持续数秒钟而已。

五月正是万物滋生的季节,动物交尾,野花怒放。过了这个暮春初夏的美好时光,大自然将有一段沉寂的岁月。

河 口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下旬,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我和太鲁阁公园的游课长,一起到花莲溪出海口的地方,观赏成千成万的字纹弓蟹幼蟹排队由河口行军上溯木瓜溪以及寿丰溪——它们要回到父母成长的故乡去。这是花莲溪首次留给我的深刻印象。

当时河口正有二三十位高山族人与客家人在那里点灯捞捕鳗鱼苗。趁他们上岸翻寻捞捕网中的透明鱼苗之际,我向他们问及,这几年来花莲溪河口一带各种野生动物的变化时,他们个个唉声叹气,指称花莲溪在废土垃圾胡乱倾倒、砂石随意开采及纸浆厂废水任意注流的状况下,各种野生动物的生存状况早已每况愈下。他们也说,如今鳗鱼苗的捞获量也一年比一年少。

一九九四年二月底,我打花莲大桥走过,发现上百只小水鸭在桥以下到河口这段宽广的水域中成群地绕飞,或起或落。而小水鸭飞行的背景就是花莲市街和壮丽的东部大山,那画面让我这西部来的人惊赞不已。

在离岸不远的近岸浅水中,一群苍鹭伫立如钓翁,偶尔飞走一只,偶尔又降落一两只,它们宽大的翅膀令人注目。这些水鸟的活动,使得这段到河口的水域,变得生机盎然。

一九九四年五月初,我对这段溪流展开观察,发现它蕴藏着几不为人知的美丽。我的自然观察变成一种至高的享受,我在那宽阔的河床上流连徜徉,常至暮色苍茫犹不舍离去。

盛放着紫花的布袋莲,以无数的花朵镶嵌在水边。我心想,造物者一定经过深思,才选用最高贵迷人的颜色,来装扮他所钟爱的河流。好像不用这样令人惊艳、这样狂野的花来装饰,不足以显现台湾岛最后一条存活的大溪之美。

在近水的河床上,五月的春草,碧绿如新铺的地毯。初开的香蒲散布在青草间,一枝枝如生日蜡烛初燃的花序直直竖起,好像它们就认定这条美丽的河流,一定在可爱的五月诞生。

墨绿的蔺草紧挨着春蒲成片生长,圆柔的长叶,缀着褐色的小花穗;开着锈红色花的莎草,也占据一角;如针球般的谷精草,退到边缘。这些野花野草,把溪边的湿地蔚成一片远比人工花园更美、更富生命力的地方。

河床的干涸处,布满了纹路可爱的大理石砾石块,盛开的黄野百合,疏疏地生长其间,一群即将北归故乡的黄鹡鸰常在那里觅食。每当我穿过那里,它们吱吱飞起,几个波浪飞行,又落到另一边的砾石地里。

有时,几只乌头翁一起翩然飞落,在这里嬉戏一阵。有时,麻雀三三两两地在砾石间的沙上,行每天不可少的沙浴。

我也几次见到一对红鸠,在沙地野草间踱步觅食。

溪边青草野花里,锦鸲、棕扇尾莺时时站在草茎上,唱着嘹亮的小调。

可是,每当小云雀的金嗓子一拉开,所有的鸟声立刻被比了下去,整个河床就成了它独唱的音乐厅。这时,只要我一抬头朝歌声源头望去,就能瞧见它在半空中振翅停在原地的剪影。

大冠鹫几乎每天都会从上游沿溪飞到下游来,它的出现常常引来乌鸦的追打。而大冠鹫也很少理会这地头蛇,径往海口飞巡而去。

黄昏时,会有一只白腹秧鸡在浓密的湿地高草里放声悲鸣,那“补锅、补锅”的鸣声满含着凄凉的意味,好像它为白昼的消逝而悲唱。这时也正是夜鹭纷纷飞过黄昏天空的薄暮时分,而近岸的水流缓处,鱼儿弄水,时时发出泼剌声。

五月七日下午,我在河口南岸的土地庙旁,发现了上百只白环鹦嘴鹎聚集在緊邻的黄槿树上,有时又突然一起飞起,在河口绕一小圈,然后停在临河的不锈钢栏杆上,接受我的拍摄。好像它们知道,要站在同一焦距上,大家才能清楚地呈现在照片上。

令我好奇的是,白环鹦嘴鹎属中海拔的山鸟,怎会出现在出海口,而数量又如此之多。难道它们改变了习性?还是它们也在迁徙途中?

五月八日我再度前往出海口,白环鹦嘴鹎全飞走了。可能是这个星期天众多来出海口的车辆把它们吓跑了,还是它们已经休息够了?

五月十一日,我在紧靠要塞保留地的山脚河床处,目睹了一出难得一见的大自然悲喜剧而感动不已。

当时我听见一对乌头翁在一棵灌木上短促地大声疾叫,并且不断地跃上跳下。不知道是不是它们因为发现了什么东西而慌张、恐惧起来。

不久,又飞来一只乌头翁,也加入疾叫的阵容。然后两只麻雀也立即投入叫阵,随后一只灰头鹪莺、一只雄黄头扇尾莺也参与行列。

众鸟围着那棵灌木或飞或停,或跃或跳,并不断地发出短促而又大声的鸣叫。我知道,那儿必定有事情发生了。虽然我很想前去探个究竟,但我又不想介入自然界里发生的事。这是我多年在野外一直保持的态度。因为大自然里有很多的生命需要靠另一种生命的结束来维持,对某种生命的同情,就是对另一种生命的残酷。

我猜测这群不同种的鸟,一定遭遇了共同的敌人,所以才会如此同仇敌忾。通常同种鸟之间较有同种相互支持的行动,但这回,不同鸟种之间,尤其在多达四种之间的援助,更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

一阵纷乱之后,突然灌木下的几棵高草摇动起来,然后草的摇动像浪一样涌动移开,我知道这底下正有动物移动而撼摇了野草。

随着摇动的草浪波动到低矮的野草时,我看见草中伸出挥动着的黑色大翅膀。一会儿,才看清楚那是且啄且退的白腹秧鸡。它时时扬着翅膀朝下啄去,然后再迅速后退几步,就这样打从我前面七八米的地方横过。

白腹秧鸡是一种非常机警而胆怯的涉水鸟,平常距离在三十米以内都很不容易接近,但现在的它却无视于我就在眼前,可见它所遭遇的敌人,其危急以及危险,必定远胜于我。

我从白腹秧鸡的行动、后退的速度推断,它所搏斗的敌人可能是蛇。果不其然,我从草缝间瞧见了一截蛇身,是臭青公。

最后,蛇借着绵密的草溜走了,白腹秧鸡也消失在另一边的高草中。

当河床复归平静,我悄悄来到灌木丛,那里有乌头翁的巢,巢里空空的,但巢下的草叶上,有细细的鸟粪,我想乌头翁的幼雏已经被臭青公吞食了。

这是大自然里的相生相克,也是食物链的一环,我并不感到惊奇,倒是五类不同种的鸟,会如此合作对付共同敌人,却颇令我感动与好奇。而白腹秧鸡的驰援与勇敢,让我十分敬佩。

尾 语

我在花莲盘桓不过半个多月,就发现了这样美丽又丰富的大自然,并且目睹自然界里发生的许多精彩故事。我衷心喜欢花莲,也为花莲人拥有乐园般的自然环境而庆幸,但我也看到一些令我担心的迹象。

许多花莲人仍然只看见西部的经济发展,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西部环境因破坏而带来的低劣生活品质,以及因此丛生的各种恶病与败坏的社会风气、治安。

有小聪明却没有大智慧,似乎是多数人的通病。许多一直拥有的东西,要在失去时,才会感受它的珍贵——清净的空气、甘甜的水源、美丽的景观。没有这样的生活环境,再多的钱财也不算富有。我们这个岛屿多的是外表多金、内心贫穷的暴发户,纵使他开的是奔驰300,但他的行径恐怕还不如那个踩三轮车的车夫。

“产业东移”千万不要是西部人的污染工业、垃圾产业的东弃。要有宜兰人说“不”的智慧与勇气,也要清楚地认知,花莲最大的财富是美丽又丰饶的大自然,这是上苍的赐予,是再多的金钱也买不到的,花莲人应该懂得珍惜自己的一石一木。

可是我却发现,几年前吸引我到那里掬水煮菜的木瓜溪中游靠近铜门河床上,那些巨大、美丽的奇岩怪石,现在全都失踪了,最后我在几个专卖造景岩石的堆积场里发现了这些岩石。

这些壮丽的巨石是花莲人以及未来花莲人所共有、共享的无形天然财产,现在却由几个人私窃了。

小者窃石盗木,大者占山据海。公共的天然资源,随时都有不肖的人觊觎、虎视眈眈并意图蚕食鲸吞。因此,每个爱自己家园、关怀乡土的居民都得小心防范。身为花莲人,应有神圣的责任与义务,把花莲的干净、美丽与丰饶的自然环境,留传给下一代。

(节选自徐仁修《荒野有歌》)

本辑责任编辑:练建安 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