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书家(五题)

2024-05-09 12:42张晓林
台港文学选刊 2024年2期
关键词:苏舜钦欧阳修书法

张晓林(中国河南)

陆 经

景祐元年春,对陆经来说,暗含着诸多的玄机。刚过十六岁的他从洛阳赶来汴京,参加当年的科举考试。科考是天下学子的一个梦,但无疑分为好梦和噩梦,要么是金榜题名,要么是名落孙山。陆经是幸运的,他中了是年张唐卿科进士,同榜及第的还有苏舜钦、柳永、龚鼎臣等。陆经和苏舜钦很快成为知己。见诸典籍的,陆经曾向苏舜钦讨教书法上的用笔问题,因此,《宣和书谱》说他与苏舜钦“笔法亦仅同一律”。大多的时间,他们在一起游历、访友、喝酒、谈诗,关系极为密切。也正因为如此,若干年后,陆经陷入了苏舜钦的“奏邸之狱”,也叫有难共当了。

陆经的命途也够坎坷的了。他原本是越州人。越州,也即当今的绍兴。后来寓居洛阳。之所以这样,其中寓含着曲折和心酸。陆经年幼时,他的生父病逝,其母改嫁洛阳陈见素,改了姓氏,陆经一度成为陈经。陈见素可能是个小官儿,与富弼有交往,关系应该不错,陈见素死后,是富弼作的墓志铭。陈见素死后三年,守孝期满,随复归原姓,陈经又变为陆经。

在洛阳的数年间,陆经最大的收获是结识了欧阳修。欧阳修也正年轻,在洛阳做西京留守推官。他们常结伴游龙门,登嵩山,赋诗饮酒,结下很深的友谊。从欧阳修那里,陆经真正理解了做文章的奥秘,开始大量阅读韩愈的作品,一些经典的篇目,不厌其烦地诵读,有的甚至都能背下来。同时,开始问津诗歌的写作。明道元年,陆经与欧阳修再游龙门,欧阳修诗兴遄发,写下了《游龙门分题十五首》,后来全收录在了《欧阳文忠公集》(卷一)里面。陆经也写了诗,回去后感到很稚嫩,一冲动,全给焚烧掉了,没能留下只句片言。很是遗憾。

中进士后,陆经没像其他人那样,到地方上出任县尉或者主簿,而是留在了汴京,做了一个小小的校书郎,这也许是沾了年龄小的光。十六岁登进士甲科,无论怎么说,在朝野都算得上热点了。他的同年、好朋友苏舜钦就没他幸运了,外放出任蒙山县令。直接到地方上做县令,这和苏舜钦的家庭背景和阅历有关。因为父亲的原因,苏舜钦早年靠荫补步入仕途,先是在京城做太庙斋郎,后又改任荥阳县尉。可有一天苏舜钦突然辞去官职,闭门苦读,立志定要金榜题名。北宋有一个惯例,靠荫补取得官职的人,很难走到重要的职位上去,苏舜钦是有远大抱负的。

然而,抱负还没来得及施展,苏舜钦就身陷“奏邸之狱”,被削籍为民,编管苏州。作为苏舜钦好朋友的陆经也参加了那场酒会,自然受到了牵连,责授袁州别驾。陆经一点不后悔交到苏舜钦这个朋友,不顾别人劝阻,执意与苏舜钦结伴南下,经苏州再赴袁州。一路上,二人吟咏唱和,互相勉励,排遣孤独和烦恼。“所乐与君共,已忘窜逐伤。”友谊的力量是巨大的,这是苏舜钦《维舟野步呈子履》中的诗句,也是陆经的心声。

在偏远的袁州,陆经一待就是近十年。可以想见,这十年的日子不好过。之间陆经曾寄诗给王安石,尽管所寄之诗没能流传下来,但从王安石的答诗:“直使声名传后世,穷通何必较功勋?”可以看出,陆经向王安石诉说了自己的穷困潦倒,并为“奏邸之狱”鸣冤叫屈。此时的王安石也只能在精神上勉励陆经,希望冤案早雪,返抵帝都,成就千秋伟业。

陆经十年贬谪,似已被朝廷遗忘,那么一个低微的官职,俸禄低得可怜,生活到了极其困窘的地步,而且精神上还遭受着摧残,世俗的冷眼和嘲刺,无日不在重复上演。这一切的一切,有一个人感同身受。这个人就是梅尧臣。陆经与梅尧臣的认识,也应该是经欧阳修介绍的。康定元年,陆经升官了,同时,一纸诏书,让他参与到《崇文总目》的编纂行列,与欧阳修成为同事。欧阳修与梅尧臣是好朋友,介绍他们认识完全在情理之中。梅尧臣亦多年落魄失意,与陆经可谓是同病相怜。因此,他赠诗给陆经,曰:“陆郎谪去十年归,长乐钟声下太微。屈指故人无囊日,平明骑马扣吾扉。论情论旧弹冠少,多病多愁饮酒稀。犹喜醉翁时一见,攀炎附热莫相讥。”此中还提到了醉翁欧阳修,两个失意的文人,幸亏还有一个官高位尊权重的欧阳修。

若算起来,陆经和欧阳修的交往,要早于梅尧臣与欧阳修的交往,更早于尹洙、苏舜钦、江邻几等人与欧阳修的交往。这几个人,全可称得上是北宋悲剧式的人物。然而,无论这些人生前如何,身后可都是留得了千秋美名,很大程度上,多与欧阳修有关。欧阳修和他们的唱和、交游、品题等等,都得到很好地流传而广为人们津津乐道。而陆经呢,欧阳修与他和诗最多,而且多次铭其藏、序其文,不输以上诸人,却偏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近千年来少有人问津,遂使美名不传。有人责怪苍天不公,其实不然,陆经也许视这些浮名如粪土,诗文随作随丢,不然,为何会没有《文集》传世?

陆經这一生,注定是和欧阳修难相分开的。当年,那场“晏太尉西园赋雪”事件,陆经是亲身目睹者,他认为欧阳修没有错,边境狼烟正浓,士卒浴血疆场,作为一国之宰辅,还要对雪饮酒赋诗,怎么还会有如此雅兴?欧阳修当面不好拒绝,却在诗中讽刺了晏殊。从此以后,师生二人的关系就淡了。晏殊曾在背后贬毁欧阳修:“吾重修文章,不重他为人。”陆经觉得晏殊很无聊,很替欧阳修有这样的老师而悲哀。

知颍州时,陆经与欧阳修再次相聚。欧阳修罢去参知政事一职,出知亳州。赴任途中,想起陆经在颍州任职,便绕道颍州去与陆经相会。老朋友忽然如同天降,陆经异常高兴,拿出珍藏的宋仁宗飞白书法真迹让欧阳修赏阅。欧阳修颍州偶染小恙,陆经亲开药方,令家人去药铺抓药,亲手煎熬,以调羹喂欧阳修喝下。病好后,欧阳修连写《答陆学士经》数首相赠。颍州期间,欧阳修还写了十三首《思颍诗》,陆经亲手书丹,找来当地刻碑名匠,将这十三首诗勒石传世。欧阳修写给自己的那几首诗,却藏在书斋的布囊之中。后来,就失去了踪影。

唐 询

凡是收藏砚台的,都应该知道唐询这个人。他著了一部有关砚台的书,叫《砚录》,对砚的石种、质地、形状、渊源以及掌故等都有详细的记载,是了解北宋与宋之前砚台的重要史料。

对于砚石,唐询似乎有一种天生的癖好。他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收藏砚墨纸笔等文房之物,而且很挑剔,他自己说,墨纸笔,必拣最精良者去购买,挥洒之时,方能心手双畅,如入无人之境。但四者之中让他选其一,那他宁愿舍弃墨纸笔三物而独取砚之一物。“至于可爱终身,独砚而已。”这是唐询《砚录》里的话。

这话主观色彩浓了一些。就像齐白石说的,我诗第一,书法第二,画第三。就看怎么去理解了。诗人和艺术家的话,不能挨字眼去抠。抠到最后,抠成了一钵糨糊糊。

唐询收藏的第一方砚,是他父亲送给他的一方端溪石砚。这方砚很小,还不足四寸大,上圆下方,可以窝在手里去把玩。但这却不是一方普通的石砚,砚池当间有鸲鹆眼,是端溪砚中的上品。端砚素有“无眼不成端”之说。然而,“眼”又分三六九等,鸲鹆眼之下,更有鹦哥眼、鸡翁眼、麻雀眼和象眼等。唐询的这方端砚,不仅有鸲鹆眼,还有两丝金线若隐若现,这就更是不容易见得到了。

这方砚揭开了唐询的觅砚之路。《砚录》里有详细的记载。譬如,天圣八年礼部省试的时候,见贡士茹孝标携一方黄石砚,色不甚深,但显得很沉着,正圆形,比他的那方端溪石砚还小一点,发墨极好,墨光可鉴人耳目。问是从何处得来?云:“出自新罗国。”北宋时的新罗国,就是现在的韩国。再如,书坛有一公案,与砚有关,自然引起了唐询的兴趣。《砚录》中记载了这件事。南唐李后主留意笔札,用具精良,澄心堂纸、李廷珪墨、龙尾石砚,此三者,为天下之冠。

可惜,南唐亡国了。

亡国之后,龙尾石砚也随之销声匿迹,成为一桩悬案。唐询多次想揭开这一谜底,可惜都没能如愿。这样就到了仁宗景祐年间。校理钱仙芝出知歙州,唐询得知音讯,即修书一封,拜托钱仙芝寻找当年李后主取石之处。取石处是找到了,却被滔滔溪水所淹没,且溪水深不可测,人迹不能至。其时,唐询在诸暨做县令,赶来歙州,说动钱仙芝导溪水改由别道,遂得佳石,龙尾石砚再度问世。

为寻觅砚石,唐询到了痴狂的地步。每到得一地,他都会轻车简从,去深山古刹,偏远村落,了解当地历史风物、自然资源分布情况。其实,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的心,全在砚石上面。

庆历二年,唐询知归州。归州西南十余里,有一处浩淼的水域,当地人叫它昊池,其实是江水在这里穴一个湾形成的。昊池里有一种石头,当地人偶尔会拿它来制作砚台。唐询得到这个消息,很是高兴。等进入冬季,昊池里的水干涸了,唐询就组织工匠取石琢砚。石色青黄参半,其中有一种秧苗绿的,密致细腻,发墨超过了端砚。

故事并没结束。唐询想,既然归州石可琢砚,那么,周圍的州县呢?于是,又发现了三处地方,戎州、庐州和万州的悬金崖,都出砚石。唐询亲往寻求,选上佳者运回归州,择工匠琢石制砚。这三地的石头都为黑色,比墨稍深,其中以万州石最为坚硬。所琢之砚,俱皆极佳。唐询欣喜若狂,抱砚大醉三日。

做学问,一个人一生专其一,且痴狂如此,肯定会取得不俗的成绩。唐询就是个例子。在北宋,唐询可谓是个雅官,而放在当今,就不好说了。衡量的标准变了。唐询是个有文人性情的人,一冲动,什么事都敢做。知湖州时,他喜欢上了一个官妓,后来,竟纳之为妾了。这是有悖北宋官场规则的。唐询不适合做官。

唐询痴迷于砚,似乎仅是文化层面上的,并没见有关他贪墨的记载。相反,倒是见当时诸多贤达,常与他有交游往来,引以为同类。还是知华亭县时,唐询遍访境内山川风物,作《华亭十咏》行世。这是十首诗。《全宋诗》卷二七二悉数收录。

对于这十首诗,王安石、梅尧臣、韩维等一时名流,皆有和诗。北宋的文人讲气节,知廉耻,凡是他们看不上眼的人,羞与之为伍,更别说吟诗唱和了。

唐询交往最多的,当属蔡襄。蔡襄在他的《思咏帖》中最初提到了唐询,那时唐询还在福建转运使任上。后来交往便频繁起来。唐询得到蔡襄的手帖不少于十数通。至今仍可查阅的有《彦猷学士》《远蒙帖》《大砚帖》等。最有意思的是《大砚帖》,唐询专门找工匠琢了一方大砚送给了蔡襄,有多大?“大砚盈尺。”这是蔡襄说的原话。在北宋,盈尺之砚就是大砚了,未免会让今人嗤笑。《大砚帖》是蔡襄对唐询的答谢礼。宋仁宗驾崩,唐询一夜之间须发俱白,遭到新皇帝的嫌弃,他决计归老。便去见同样失意的蔡襄,对蔡襄说:“告老之后,屏居以绝世事,苟非此,何以寓适哉?”已是万念俱灰。这是唐询与蔡襄的最后一次见面。

唐询的书法取法欧阳询,笔意得欧字神髓。黄庭坚说他:“得欧阳率更书数行,精思学之,遂以书名天下。”可谓是善学书者了。唐询书迹传世不多,南宋岳珂著《宝真斋法书赞》一书,只收录了《谈奉》《得达》二帖。至于其在书法上的修为,有人认为他与石曼卿、苏才翁等不相上下,在同一个水平上。纵观唐询的一生,他的精力都放在寻砚、琢砚及对砚的著述上了。晚年所著的《砚录》,应是中国砚史上的一大收获。不仅如此,唐询还大胆创新了砚的制样,丰富了砚的形式。米芾在《砚史》中说,古砚都是凹心的,自唐询起,才有了凸心砚。

庆历六年,京师灾祸频仍,地震、雨雹、蝗虫肆虐,唐询向宋仁宗上了一道劄子,《请严边备奏》,说这是阴盛阳微、夷狄侵侮中原之象。当是时,宋朝已与北辽西夏讲和经年,边防弛惫,士气懈怠,毫无警惕之心。睹此景状,唐询说,臣暗中常深感忧虑以至寝食不安。惟愿陛下早下圣诏,告诫那些戍守边境的大臣,凡兵防敢有慢惰者,当以军法论处。唐询的忧患意识被北宋的统治者所忽略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全宋文》中,收录唐询奏章、帖文五篇,皆有忧国忧民之意。玩物而不伤其志,唐询也算是圣者了。

沈 辽

很多的典籍中,都说沈辽是杭州钱塘人。这应该是祖籍,是不是在钱塘出生的,就有几分存疑了。因为沈辽的父亲沈扶,很早就在汴京做官,国子监博士,金部员外郎,三司佐等。并在京城结婚、成家。尽管后来也到地方上任过职,也全是在别的郡县。直到晚年,赋闲了,才又回到杭州定居。

沈辽兄弟二人。沈迈为兄,他为弟。沈迈很有才学,弱冠之年就考中了进士,而且还是状元及第。遗憾的是,因为他父亲沈扶的关系,沈迈一出生就被封了个小小的官职,咿呀学语就算出仕了。按当时惯例,凡已经出仕的,不得再被钦点为状元,于是,沈迈只好退而求其次,做了榜眼。步入仕途后,沈迈的政声很好。他曾做过杭州知州——杭州至今还保存有纪念他的“沈公井”。

另一个北宋大名士沈括,是沈辽的堂叔,虽是长辈,其实年纪并不比沈辽大多少。著有《梦溪笔谈》一书,开一代之文风。沈括、沈迈、沈辽,被时人并称“三沈”。钱塘沈氏一门出了这三个人,祖坟上也算是冒青烟了。

至于书法,沈辽传世的墨迹不多,大概有《秋杪》《颜采》《动止》三帖。如果细加玩味,会发现这些法帖尺幅间蕴有一种禅意,这大概与沈辽少年的经历有关。十四五岁时,沈辽到西山读书,闲暇下来,喜欢去不远处的宝云寺听僧人们布道。宝云寺以前叫千光王寺,出过很多高僧,净月禅师就做过这个寺里的主持。慢慢地,与寺中僧人混熟了,到吃饭时间,沈辽就在寺中吃斋素,有时还睡在寺里。寺院好像成了他的另一个家。

沈辽对他的书法很自信,认为蔡襄之后,书法无出其右者。沈括在《梦溪笔谈》里这样记录了他这个堂侄对书法的体悟:“运笔之时,常使意在笔前,此古人良法也。”言外之意,他秉承了这一良法。不仅如此,就连批评李宗谔的那个魏泰,也在《东轩笔录》一书中说“近世沈辽最善行笔”。米芾做书法博士后,曾受宋徽宗召见,当被问及朝野当下都有哪些人的书法可以一观时,米芾仅列举了数人,其中就有沈辽。这数人中,米芾对权势熏天的蔡京、蔡卞兄弟,语气中多有褒贬,但谈及沈辽书法时,也只是用一个“排”字作了概括,不置褒贬。这是很难得了。

在钱塘时,苏杭间的僧人喜欢让沈辽书写各类的志铭。经他书丹的高僧志铭见诸典籍的,就不下十数通。世间的事有时就这么奇怪,熙宁年间,沈辽来到京师,与苏轼做过半年的邻居,而京城一带寺院中的僧人不买沈辽书法的账,他们只认苏轼的墨迹。所以,苏轼在《书沈辽智静大师影堂铭》里说:“邻舍有睿达(沈辽的字),寺僧不求其书,而独来求予,非惟不敬东家,亦有不敬西家耶?”在苏轼看来,僧人们这样做,既是对他的不尊重,也是对沈辽的不尊重,更是对艺术的不尊重。因为这个时候,沈辽的书名已经很为响亮,苏轼也认为自己的书法没有沈辽的好。其实,这些僧人们看的不单是书法,还有一些书法之外的东西。关于这一点,古今皆然。

可是,等元丰五年,苏轼被贬黄州,沈辽舟过此地,前往拜访苏轼,又谈及书法,结果令苏轼感到很是失望。苏轼觉得沈辽这个人变得虚伪起来,对艺术不真诚了。失望的原因在《苏轼文集》“書录”一卷中说得很清楚。蔡君谟之后,书法的脉络已经断绝,苏轼原以为,沈辽能够填补这个遗憾,可是没有。原因很简单,沈辽对书法这门艺术不虔诚了。

苏轼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呢?来自这次会晤二人之间的一段对话。沈辽最早取法的是沈传师,到这个时候却忌讳起来,对苏轼说其实他书法师承渊源在王子敬,“二王”中的小王,王献之。不仅如此,他还将他的本家诟病一番,说他本家的书法俗不可耐,他怎么会去师法低俗的东西!他书法的今日面目,是推“小王”之陈,出他“沈辽”之新而得来的。苏轼瞠目结舌,遂断言,沈辽的艺术生命结束了。果然,沈辽的书法“遂不如寻常人”了。

有一段时间,沈辽还与王安石过从甚密。起初,王安石很欣赏他,送诗给他,诗中有这样的句子:“风流谢安石,潇洒陶渊明”。把沈辽比作谢安和陶潜,似乎过誉了。但沈辽并不领情,在晚年他的《云巢编》中,透露出了他当时的态度。“然辽诗实主于生峭,与陶诗蹊径颇不相类。”然而,对薛绍彭“(辽)长于歌诗,尤工翰墨,王荆公、曾文肃学其笔法,荆公得其清劲,而文肃传其真楷”一说却没否认。但他对王安石的书法持肯定态度,说:“不识浑脱舞,何愧张颠帖。”评价是很高的。最终,因为在变法观念上的分歧,王安石开始厌恶他,最终二人分道扬镳。

后来想想,米芾说“沈辽‘排字”,似乎仍有讥刺之嫌。窃以为与沈辽的书法观念有关,他也说书法要意在笔先,但他误解了古人的原意,因为他过分强调挥毫之时人为的安排,譬如他说,凡由三四个字组合为一个字的,写成书法后,依然字字可以拆开。倘若如此,那岂不成了王羲之口中的“状如算子”了吗?显然,沈辽之“意”和古人之“意”南辕北辙。更有甚者,对于笔画多寡相近的字,沈辽认为要令它们大小均停,他还举例说,“殺”这个字,四个“部首”就需一般大小。对笔画多寡相去甚远的字,沈辽也刻意地作了安排,他以“喟”和“叔”为例,前者当取上齐,后者当取下齐,以此类推。

书法成了“傀儡戏”,哪里还有真性情可言。

大书法家黄山谷对沈辽评价甚高,说“知其风义磊落,其与人交,不以暄凉易节者也。”黄山谷和沈辽只有过一段书信来往,未见二人有晤面的记载。黄山谷的笔下,当是他想象中的沈辽。想象中的人,往往会比现实中的人完美许多。

沈辽与苏舜钦的次子苏液是连襟,娶的都是长寿县谢家的女儿。沈辽娶的是长女,苏液娶的是谢家二女儿。次女要比长女妩媚许多,沈辽对此不能释怀,与苏液终生不相往来。

岑宗旦

岑宗旦是个宦官,《宣和书谱》里有传。然而,《宣和书谱》里的岑宗旦是矛盾的。神宗的时候,大宦官王中正很欣赏他,向朝廷作了举荐,但这时的岑宗旦已寄情山水间多年,不想再回到皇宫,去做那些奴颜婢膝的勾当,他给王中正回了一封信函,用上了李白的那两句诗“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留下诏书,但谢绝出仕。令人感到奇怪的是,等到英宗登基,他在内宫看到岑宗旦的墨迹,非常痴迷,于治平二年遣使臣向岑宗旦表达了他的旨意,让岑宗旦给宫中书写十把扇子,赏赐近臣和妃嫔。岑宗旦竟然喜形于色,不仅满口应承下来,还亲自吟诗十首,书写好进献朝廷。

只能说,人性是复杂的,别的不好解释。有一点需要提一提,岑宗旦的诗做得很好,尤其到了晚年,该放下的一切都放下了,连一点嗜好和欲望都没有了,这样说也不太准确,他还喜欢喝一点小酒,但已没有酒量,两三杯就醉了,醉眼蒙眬,恍恍惚惚,灵魂变得既混沌而又空灵,复归于婴了。对人喊:“拿笔墨来。”他要挥毫作诗了。他的诗不雕章琢句,率意为之,若浑金璞玉,人得片纸以为宝。曾赋得《听琴》诗一首,曰:

琴中太古意,方外无为心。

弹之道颇散,不弹理弥深。

所以陶元亮,何须弦上音。

岑宗旦有一个传奇的家庭。他是开封本地人,父亲也是一個宦官,名叫岑守素,做到内侍省副都知。能爬到这个位置的宦官,肯定都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和皇帝很亲近。所以,他临去世前,给仁宗皇帝写了一道奏章,也称作遗表,卒后由亲属进奏给朝廷,请求朝廷恩准让儿子岑宗旦继承他的衣钵,继续做太监,继续给皇上服务,继续沐浴浩荡皇恩。当然,岑宗旦不会是岑守素的亲生儿子,应是从亲族中过继到他膝下的。岑家可以说是个宦官家族,岑宗旦还有个伯父岑守中,也做到入内都知一职。岑家算北宋宦官中的佼佼者了。

岑宗旦的身世很坎坷,充满了传奇色彩。按照他父亲岑守素的设计,在宫中谋个差使,吃喝不愁的过一生算了,可岑宗旦不这么想。从记载看,岑守素庆历初年辞世时,岑宗旦的年龄还很小,应该只有十多岁的样子,且性格有些怪异,《宣和书谱》说他“趣尚高远,不为苟合取容于世”。在十七岁那年的暮春,岑宗旦作出个令人错愕的抉择,丢掉皇宫里的差使,芒鞋葛衣,背一个旧囊橐,到江浙的山水间游历,有了感触,就写诗记之,然后投入囊中。戏称为“诗囊”。诗囊满了,倒出来,一首一首的再玩味,将不满意的付之一炬。

到了至和年间,仁宗皇帝睹物思人,想到了岑守素对他的忠心,不禁感慨系之,就问近臣:“守素的后人今何在?”于是又想起了岑宗旦,便颁诏令他回宫,恢复了他的官职。可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厌倦了宫廷倾轧与虚伪,以到民间为皇帝寻访名医为名,再次离开皇宫。这一次离去,成了他与皇宫最后的告别。岑宗旦这一生,只混到一个九品的乌纱帽,但他不后悔,他志不在此。后宫就是一只大染缸,跳进去,能将人的灵魂染成黑色的毒药丸。岑宗旦的做法在民间很受推崇,并由此结交许多三教九流的朋友。

岑宗旦有许多藏书,大约一千余卷,这也是受了继父岑守素的影响。对于一个宦官来说,有这么多的藏书,已经是很难得的了。喜欢藏书,在北宋好像是一种风尚。岑宗旦并不是将这些藏书束之高阁,而是每天都会找一点时间,走进书斋,擦拭干净书案,沐手静坐,开始阅读一本书。岑宗旦读书,爱刨根问底。李白写有一首七绝,其中有诗句:“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这是写王羲之的。岑宗旦感到疑惑,王羲之换鹅写的应是《道德经》而非《黄庭经》。《晋书·王羲之传》写得很明白,王羲之性爱鹅,山阴道士养得好鹅,他想买两只,可道士不卖,说:“能写《道德经》来,整群鹅送给你。”羲之欣然写毕,笼鹅而归。难道是李白搞错了吗?岑宗旦睡不踏实了,问了好多人,都回答不上来。

直到有一天,他读到了李白的另一首《右军》诗,才瞬间恍然,不禁哑然而笑。这是一首五言诗:“右军本清真,潇洒出风尘。山阴遇羽客,邀此好鹅宾。扫素写《道德》,笔精妙入神。书罢笼鹅去,何曾别主人。”两首诗,写了两件事。不是李白搞错了,是他自己搞错了。

岑宗旦的书法诸体皆有涉猎,尤以行书闻名于时。他的行书早年走的是苏舜钦的路子,被人目之为“第二个苏舜钦”,不知是在夸他还是在贬损他。然晚年变法,参以索靖《月仪帖》笔意,尽脱俗媚之态,点画变得古朴而老辣。有人便将王僧虔评索靖的“银钩虿尾”用在了他身上。“虿尾”,指的是蝎子的尾巴,能揵然上卷,极言其遒劲有力。一个时期,岑宗旦的书法成了硬通货,抢手得很,偶有作品流入市面,便很快贾售一空。岑宗旦的书法墨迹徽宗年间御府尚藏有四件:《太上道德经》《晓赋》《书评》和《崔白江湖诗》,遗憾的是它们都没流传下来,也许正埋藏在宋朝旧宫殿的某个角落,或者已经粉身碎骨,或者在未来的某个时间,它们会重见天日。

在京师大相国寺附近,岑宗旦薄有房产,是三间临街的铺子,大概也是从岑守素那里继承来的。岑宗旦将铺子租赁给了一个南货商,按季节收取房租。收了钱,都积攒起来,六十五岁那年,他感觉到自己老了,走路都有些蹒跚了。他将那一千多册书,那些积攒下来的钱,给了家住雍丘的侄孙岑筌,说:“吃住就在你家了。”宋英宗当政那几年,没少收藏岑宗旦的书法。每一次挥毫过后,岑宗旦都会获得很丰厚的赏赐,而这些赏赐他的钱财,他一文都不留,全散给了那些穷苦人。

七十二岁那年秋天,他正在书斋闲读《诗经·卫风篇》,窗外有一只燕雀飞过,他的手抖了一抖,头一歪,“啪”,书册掉到地上。岑宗旦死了。一点痛苦都没有。

李建中

李建中与徐铉有过交往。在《题〈汗简〉》一则短文中,李建中提到了这件事。有人拿《汗简》三卷让他题字,上面不署著者姓名,便去请教徐铉。徐铉博学,天下好像没有难得住他的事。他告诉李建中:“这是郭忠恕的手笔。”

从《题〈汗简〉》的叙述笔调看,李建中与徐铉的交往应不止这一次。

郭忠恕是洛阳人。他的身份在宋朝时就成了一个谜,有人说他是后周的官员,做过后周的宗正丞兼国子书学博士。另有一种说法,宋太祖曾诏郭忠恕为国子监主簿,后贬谪登州,途中病亡。更有一本叫《五代史补》的书,记载郭忠恕后汉时就已入仕。身份够复杂的了。

自然,《汗简》一书也是疑雾重重。李建中说他求诸徐铉,也说明了这一点。令人奇怪的是,不久,李建中又自说他发现了其中关钮,在《汗简》的一注脚处,“赵”字之下,果然俱有“臣忠恕”字样。李建中感到了羞愧,自己太过粗心了。

山人李少和,永嘉人,在京师时任过两年的太学博士,然后辞官隐居于大罗山白石洞,精研岐黄之术,悬壶济世。死后,李建中为他作了一篇《李少和行状》,书法堪称“俊逸”。惜已不传于世。

“行状”二字近世已多不用,以“事略”取而代之了。李建中一生朋友不多,李少和算得上一个,缘此,“行状”虽寥寥数语,却把李少和这个人刻画得跃然纸上。都写活了。先写到了李少和的风骨,太宗、真宗都先后召见他,还想让他在朝中做官,他都谢绝了。赐给他很多银两、布帛,要是要了,直接在京城换成了草药,运至大罗山下,施舍给了穷人。当地百姓都喊他“李真人”。

有一件东西他倒是留了下来,太宗皇帝御笔给他题的匾额。匾额上有三个字:白石岩。这三个字是赵光义拿手的飞白草书,李少和很喜欢,认为有一种帝王气象。

“天禧五年八月十八日。”李建中在《李少和行状》里这样写道。“李少和清早起来,焚过香,正襟危坐在几案旁,忽然向门人索要纸墨,写了一首七绝:‘宝珠探妙得真宗,五色分明焕太空。解下连环竟超越,郁罗深处宴鸿蒙。掷笔而逝。”文章也戛然而止。

李建中书法冠绝一时,文章也是个中高手。

圉庐认为,李建中书法师承的是杨凝式。早年,李建中寓居洛阳,二十来岁时,一天他游华严禅院,在墙壁上,他看到了杨凝式题的一首诗:“院似禅心静,花如觉性圆。自然知了义,争肯学神仙。”李建中吃了一惊,这首诗的书法尤其豪纵奇逸,為以往所未见。不觉雅兴遄发,在旁边题了一首和诗:“枯杉倒桧霜天老,松烟麝煤阴雨寒。我亦生来有书癖,一回入寺一回看。”这绝不是杨凝式第一次在华严寺题壁,况且杨凝式有喜欢题壁的习惯。李建中诗中透露了这一点。

三十八岁那年,李建中携文游京师,得到石熙载赏识,做了一个小官。此后十年间,仕途上没有大的建树。他有过一次机会,可又被他放弃了。宰相苏易简向宋太宗举荐了他,宋太宗说:“我记得这个人。”下诏任命李建中为昭文馆直学士。李建中恳辞。为什么恳辞?因为李建中父亲名叫“昭文”,李昭文。宋朝有个习惯,常以官职代替其名。李建中如果做了昭文馆直学士,人们再喊他时就不再喊他“李建中”,而是喊他“李昭文”了。父子同名,岂不是太滑稽了,李建中不能够接受。

李建中离开了京城,去了两浙间,做了一个转运副使的武官。可李建中不后悔。能证明这一点的,是他的足迹踏遍了吴越间的所有名山大川,且有诗咏传世。譬如《题仙都山》《桐柏观》《杭州望湖楼》等,都问世于这一时期。

大才子杨亿与李建中交厚,二人多有诗歌相和。李建中宋真宗景德四年知颍州任上所书的《淮颍帖》,就是专为杨亿而书。此时的杨亿已官拜翰林学士。李建中也曾与宋绶的父亲宋皋同朝为官,但未见有交游的记载。但对李建中晚年书法及退隐思想影响最大的,当属林逋。还是李建中任职曹州时,恰逢林逋客于此地。二人抵掌而谈,随引以为知己,后书信往来不绝。林逋已隐居杭州孤山,宋真宗泰山封禅,诏林逋出仕,被林逋拒绝。

宋真宗东封以后,李建中萌生退意,主动上书,要求致仕回西京。这一年,李建中已经六十四岁。宋真宗虽同意李建中回到西京故里,却没答应他退休,让他出任西京留守司御史台,加封司封员外郎、工部郎中。因此,按宋朝人的习俗,李建中又被喊作李西台。稍后,他给林逋的信札中,有这样的诗句:“开元文字钟王笔,惆怅临风一盏灯。”

这应该是李建中晚年生活的写照。

也的确,观李建中这一个时期的书法,按《宣和书谱》的说法,已经复归平淡,没有一点芒角了。这是书法的大境界。

在西京洛阳,李建中构筑一处园池,取号“静居”,常召志趣相投者在此雅集。曾与河南法曹鲍孤雁、巨鹿隐者魏野、青城高僧惟凤集联为乐。李建中得“松石琴荐”,鲍孤雁得“茯苓人”;魏野得“文石酒盃”,惟凤得“递诗筒”。结成联语则是:松石琴荐茯苓人,文石酒盃递诗筒。有绝尘之风,一时传为佳话。

鲍孤雁原名鲍当,不慎得罪某权贵,作诗以献。诗曰:“天寒稻粱少,万里孤难进。不惜充君庖,为带边城信。”权贵转怒为喜。鲍当却落下这样一个绰号。

宰相王旦欣赏李建中的才学,召他去东京校勘《两朝国史》,甚为满意,想举荐他做三司判官,被李建中婉拒,即日拂衣仍归洛中。他已经不适应东京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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