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岩诗话(三)

2024-05-09 12:42陈文岩秦岭雪
台港文学选刊 2024年2期
关键词:纳兰性灵袁枚

陈文岩 秦岭雪(中国香港)

(卅四)陈文岩咏姜夔

倚声几个律能分,白石①当推第一人。

自度曲成新定调,韵高境邈不沾尘。

①姜夔号白石。

秦岭雪:同周邦彦一样,姜白石也是词人、音乐家,能创调制谱。姜白石向朝廷献过《大乐议》《琴瑟考古图》。他的词集中标有工尺谱的有十七首,是非常珍贵的数据。

《大乐议》是词乐的专业论文,姑引一句:“七音之协四声,各有自然之理。今以‘平、入配重浊,以‘上、去配轻清,奏之多不谐协。”

工尺谱,在外行人看来,有点像以前的普通话注音符号。对这些符号还很有争议,现在懂这门学问的人很少了。上世纪四十年代云南大学刘尧民教授著有《词与音乐》一书,可谓空谷足音。

词律比诗律复杂得多,朱子当时就不大了了。据说,宋朝并无固定的词韵。现在要复原宋人的词调,恐怕得起柳永、周邦彦、姜白石于地下,并把当时的乐队、歌女一股脑儿请来。因此,对词律的讲究只能在一个很粗浅的水平上,认真起来,许多名作会被指为“不通”。

周邦彦中了进士,还有官当。姜白石却是场屋困顿,终身布衣,依附有钱的官僚朋友,流徙江浙一带,是为清客。他又负有才名,不仅诗词,文章、书法都很了得,但“文章憎命达”。据说,他身后也很萧条,无以营葬。这与柳永有点相似。

如此身世,表现在作品中,时时就很消沉郁结,甚至凄清。他几首名作都写于冬季,都有“清、寒、冷”这些字样。如【扬州慢】作于冬至日:“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而《暗香》写于辛亥之冬:“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这种种冷感,再加上西窗暗雨、迷蒙月色、哀怨琴声、参差杨柳、梦里幽人,就构成了白石词的基调。他不为浮艳之词,也力避俚俗,追求醇雅。他总是倚着梅花,孤独地吹着玉笛,寻找知音。

同所有讲究“雅”的词人一样,姜白石也喜欢“使事”,即大量使用典故,也叙述自己的故事。但他运用“虚化”的手法,就是不那么贴实(词论家称为质实)。如《疏影》咏梅,用了寿阳公主梅花妆的典故。他不直接写梅花落在额头上,而是说“犹记深宫旧 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有点轻俏,有点迷离。回忆自己与合肥琵琶女的恋爱,留下二十几首情意绵绵的佳作。但读者很难捉摸到具体的生活情景。他只是恍恍惚惚,深情言之。有时甚至是在梦境中出现:“分明又向华胥见”、“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虽然“使事”,又避免琐细的直接的叙述。他用晕染的意笔,将“事”化为描写和抒情,也就有了空灵之感。

白石的词是有故事的,读它如同美文一般的长短不一的词序可知。今事、古事、今日之环境心迹如何“串烧”就大有讲究。对姜白石,铺叙即柳永与东坡的传统,是一法。如【扬州慢】由今及古,荒凉与繁华对照,一目了然。另一法就是跳接、倒置、种种情景交叉,在一种特定的情调中流转。如《暗香》,二三句一转,从我吹笛到玉人摘梅,又转到叹老,说及今日之华筵。下半阕先言想寄梅,再说夜雪,又回到对酒思念:“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最后感叹时序迁移,落花飘零,人、情、景反复迭现。另一首咏柳的《长亭怨慢》也是如此。善于转接,令人有一种新奇的曲径通幽又复朦胧惝恍之感,这是白石词的一大特色。但因此也就容易陷入晦涩的泥淖。相对而言,我还是比较喜欢【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鹧鸪天·元夕有所梦】【踏莎行·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这一些短章。

“雅”是南宋末期词坛的潮流,也是姜白石作为文士清客的习性,包括品格和文风。他也偶有慷慨激昂之作,如与辛稼轩唱和的【永遇乐】。言恢复只是“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问当时、依依种柳,至今在否”,与原作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大异其趣。他还有一首咏巢湖仙姥的【满江红】也用了赤壁抗曹的典故,词曰:“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我想,他即使想到苏东坡也不会说“强虏灰飞烟灭”。所以,人评东坡“清雄”,给白石的却是“清空”。调色用字,处处都与心胸、情趣、审美相關。诗如此,词更如此。

(卅五)陈文岩咏纳兰性德

莫道满人不会诗,请君一读纳兰词。

带刀①竟是痴情种,纸上通篇滴泪儿②。

①纳兰性德曾为带刀侍卫。

②纳兰词多悼念亡妻,情真意切。

秦岭雪:纳兰词,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几乎无人提及,近三十年大红。研究者日增,并出版多种全集注本。有学者更推为清代一万词人、廿万词作之“首屈一指”。文学史也有行情变化,此中消息,值得品味。当然,这也是王国维赞赏过的,盖事出有因也。

纳兰以一个满清贵胄,乌衣门巷宰相子弟,中过进士,当过皇帝近侍,却又早夭,三十一岁锦绣年华就归离恨天了。他的词作贴满青春印记,抒写的是一个家世显赫的青年人的哀乐。他的泪是春雨、是露珠,不是秋霖,更非老泪纵横。顾随先生想在纳兰词中寻求“苍秀”,可能是求之过深了。

常言“汉化”,其实就是为中国传统文化所化,读纳兰词,感触最深的就是这一点。

首先,不是儒道释思想的影响,而是诗化。唐诗宋词的丽句,各种意境浸染着这位青年才俊。咳珠吐玉,无非唐韵宋调,顺手拈一首【浣溪沙】:“消息谁传到拒霜?两行斜雁碧天长。晚秋风景倍凄凉。银蒜押帘人寂寂,玉钗敲竹信茫茫。黄花开也近重阳。”“拒霜”,出自苏东坡《和陈述古拒霜花》;“斜雁”,我们会想起李清照的“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头,月满西楼”;“银蒜”,源于庾信的“帘钩银蒜条”;“敲竹”,与欧阳修的“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深有渊源。至于“黄花”一句则很容易让读者想起宋人的“满天风雨近重阳”。

可以说,无一处无来历,纳兰走的也是雅的路子,虽然抒写的是自己的愁绪,但不能不借助他人之酒杯。他还年轻,还不能自铸伟词。

论者以为纳兰近于李后主,真挚似之。词格接近晏、欧而更加婉曲。不仅长调层层递进,小令也多有层次。【菩萨蛮】写怀念家中的妻子:“粉香看欲别,空剩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凄清照鬓丝。”叠写“当时月”,月只一轮而情景有别,所以生异,情绪也更见低回婉转。【南乡子】为亡妇题照:“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时空交错,亦醒亦梦。由一个生活片断的回忆说到痛悔泪咽难以着笔,而时序倒置,由现时逆入往时,可谓委曲尽致。

前面提到纳兰受汉传统文化所化,主要不是接受儒道释思想的影响。他没有杜甫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没有王维的“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没有李白的纵酒游仙。却有他笔下的义薄云天,或许还接受了《三国演义》的影响。

纳兰施援手营救因科举谪戍宁古塔的吴兆骞,固然也是义举。但更令人感动的是纳兰超越了阶级界限对一介书生顾贞观的真挚情怀。不仅仅是知己,不仅仅有高山流水之感,更是誓同生死的铁石之约,有季子挂剑的悲切。这是人性关怀最激越的乐章,请读这首《饮水词》的压卷之作——【金缕曲】: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义,不仅仅是拔刀相助,不仅仅是心志相通。还要有英雄肝胆,还要能“横眉冷对千夫指”,更需心如铁石坚。不仅今生,还望情结来世。同时,还需郑重盟誓。

这就是纳兰为我们诠释“义”的丰富内涵。“义”在他笔下呈现了光照千古的感情形态。他是超越功利的,冰雪晶莹的,重于个体生命的。而这一些都可以归结为传统文化的深刻影响。

纳兰常常歌哭无端,对花落泪,对月伤心。他对世事、人生有一种不明所以的梦幻感。如【江城子·咏史】:“湿云全压数峰低。影凄迷,望中疑。非雾非烟,神女欲来时。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又如【采桑子】:“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除了他夫人早逝对他的打击,应该还别有怀抱。

总之,这是一个早熟、敏感多情的心灵。富贵荣华的同时,还深深思考着命运与人生。他还未能达到贾宝玉所感受到的“悲涼之雾遍被华林”的深度,迎接他的还有正在走来的康乾盛世。

(卅六)陈文岩咏袁枚

一语性灵出本心①,华辞巧对用功深。

偏教红袖添香处②,少见随园③着意吟。

①袁枚诗主性灵。

②袁枚多女弟子。

③袁枚筑随园。

秦岭雪:袁枚是乾隆一朝诗坛主将。他与赵翼高举性灵派大旗,反对复古、反对格调说、反对以考据为诗,主张诗中有我,要表达真性情。

杨万里批评格调说,说是“不解风趣”而“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办”。袁枚深爱其言说:“须知有性情便有格律。”“风趣”两字,不是性灵说全部内容,但对袁枚同等重要。

袁枚说:“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又说:“诗者,人之性情也。近取诸身而足矣。其言动心,其色夺目,其味适口,其音悦耳,便是佳诗。”他举杜甫为例说:“人必先有芬芳悱恻之怀,而后有沉郁顿挫之作。”还说:“诗难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

有真性情,然后“以出新意、去陈言,为第一着”。他主张贴近日常生活说:“自古文章所以流传至今者,皆即情即景,如化工肖物,着手成春。”

袁枚的性灵说并没有多少严密的理论,只是语录式的随感。但旗帜鲜明,率真敢言。他常常说得斩钉截铁,掌握了话语权,锋芒所指,旧垒披靡,在当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其中有两则特别引人注目。

其一,袁枚戏刻了一个私印,用唐人“钱塘苏小是乡亲”之句,被一位一品大员看到,大加呵责。袁道歉谢罪,大官仍抓住不放,喋喋不休。袁枚正色道:“公以为此印不伦耶?在今日观,自然公官一品,苏小贱矣。诚恐百年以后,人但知有苏小,不复知有公也。”具见他的胆识和真性情。

另一则存录了清初一位江阴女子的绝命诗:

本朝开国时,江阴城最后降。有女子为兵卒所得,绐之曰:“吾渴甚!幸取饮,可乎?”兵怜而许之。遂赴江死。时城中积尸满岸,秽不可闻。女子啮指以血题诗云:“寄语路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

清代文字狱残酷,袁枚竟敢直书,足见敢于存真的风概。不能只以舞文弄墨,风流自赏的才士观之。

钱锺书先生在《谈艺录》中说:“《随园诗话》往往直凑单微,隽谐可喜,不仅为当时之药石,亦足资后世之攻错。”

因为敢于说真话,直抒怀抱,永远是文艺家一个重要的课题。尽管《随园诗话》颇有些应酬篇章。袁枚自己就说某公为他出资刻书,他就多录其诗。又袁多弟子,此书所收也有不少平庸之作,但这些都不掩其当时发聋振聩之光彩。

袁枚存诗五千二百多首,诗集以“小仓山房”为名,其创作时间约六十年,与乾隆一朝相始终。论者云:“他大部分作品为其性灵说理论的实践,可称为性灵诗。”(王英志语)

集中咏叹高山有好几首,且读《卓笔峰》:“孤峰卓立久离尘,四面风云自有神。绝地通天一支笔,请看依傍是何人?”

壮哉!独立天地间,无所依傍。真是个性解放的宣言。

但袁枚不是狂生,他十载为县官,接触社会现实,对穷苦百姓有仁爱之心与珍惜之情。《捕蝗曲》一诗写沭阳蝗灾,既描绘蝗虫肆虐,也揭露苛政猛于虎,蠹吏虐于蝗,盼望“今冬雪花大如席,入土三尺俱消亡”。结尾写道:“蝗兮蝗兮去此乡,东海之外兮草茫茫。无尔仇兮尔乐何央!毋餐民之苗叶兮,宁食吾之肺肠。”其激越痛切正与杜工部同调,而这种舍身饲虎的情怀尤为动人。

袁枚多情善感,对家庭、手足、朋友、恋人有深挚的感情。如《归家即事》《陇上作》《哭蒋心馀太史》《寄聪娘》《病中赠内》《瘗梓人诗》都写得情真意挚,催人泪下。《归家即事》写得官后归家欢聚情景,一支笔写了三代人,而各有秉性声口。喜中含悲,甘中有苦,人情世故,曲曲传出。结尾叙行将离别,恋恋不舍之情:“浮云为郁结,骊驹为彷徨。人生天地间,哀乐殊未央。”令人一读再读,犹有余味。

袁枚长寿,青年时期十年居官。辞官后于南京筑随园,大部分时间住在这里。诗集中多闲适之作,如《水西亭夜坐》写水月相映,万籁俱寂而独坐冥想,物我皆忘。《春日杂诗》写春天懒散情状:“千枝红雨万重烟,画出诗人得意天。山上春云如我懒,日高犹宿翠微巅。”

袁枚诗最大的特色是生动活泼。他善于选取平凡琐细的题材,描绘真切,意象灵动,诙谐有趣。如《斗蟋蟀》《齿痛》《偶作五绝句》《渡江大风》等等。晨起推窗诗曰:“连宵风雨恶,蓬户不轻开。山似相思久,推窗扑面来。”写月下花影之动态:“月下扫花影,扫勤花不动。停帚待微风,忽然花影弄。”观察细微,表现新巧。袁枚诗集中戏笔、戏题甚多,情调风趣,很有喜剧意味。如《遣兴》:“爱好由来落笔难,一诗千改始心安。阿婆还是初笄女,头未梳成不许看。”以女人梳妆比喻创作严谨,可说是妙语解颐。袁枚还善于以自然浅易近乎白话的语言描摹眼前情景,也能够驱遣万象,上天入地刻画山川之美。如《同金十一沛恩游栖霞寺望桂林诸山》《观大龙湫作歌》等,流转激荡,佳句迭出,光怪陆离,一唱三叹,不让太白专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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